第2章 (1)
“臨安城外餘杭縣,餘杭縣上好登樓。”三娘笑吟吟地說。
酒樓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豐贍富麗起來。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樓。什麽“白礬樓”、“忻樂樓”、“遇仙樓”、“鐵屑樓”、“看牛樓”、“清風樓”……各具特色,出産的“玉練槌”、“思堂春”、“雪腴”、“內庫流香”種種名酒更是争奇鬥勝,有口皆碑。南渡之後,康王趙構秉承乃父習氣,更貪安逸游樂。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內的煙雨樓臺,飄香舞榭便翻新鬥巧地興盛起來。
好登樓位于餘杭地界,是座跨街騎樓。門鬥甚大,門口兩旁攔着兩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來阻攔路上的閑雜人馬。樓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兒,樓上則有二十多個閣兒,一律翠綠簾幕,文繪藻井,當街臨窗望去,便見遠山秀水,端的與衆不同。
這時,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對中年夫婦。男的神情脫略、身材長大,只穿了件灰布長衫。女的卻是柳葉彎眉、杏核靓眼,恬靜明麗。
衆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見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襲半臂、一條藍裙,荊釵素面,卻風致嫣然,語笑如菊。
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只聽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這好登樓上曾有副名聯?”
那男人“噢”了一聲,擡眼看向三娘。
這兩人正是預先知機避出鎮江府的沈放與三娘夫婦。沈放內人名喚三娘——說起他們這段姻緣倒有些離奇,不過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對妻子一向敬重,不由就側耳聽她細說。
只聽那三娘說道:“我聽說書的相公說過,天下名樓世傳共三十有六,臨安的‘樓外樓’、洞庭的‘岳陽樓’、金陵的‘五閑樓’、汴京的‘樊樓’、襄陽的‘西樓’、再加上這座‘好登樓’號稱為六座樓中之樓。別的樓之所以稱為名樓的原因我不知道,但這好登樓的成名卻只怕是因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聲,他知三娘雖為女流,但見聞極廣,自己一向也最喜歡聽她講故事,雖非經傳所載,卻更加活潑。
只聽三娘笑道:“那還是南渡初年,樞密院編修胡铨奉命出行,路過此樓。胡學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剛正、一肚學問可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那日歇馬于此,正值這酒樓開業不久,掌櫃的殷勤奉承得很,準備了好酒好墨,想請他乘興留題于此。胡學士獨飲了兩杯,也就應了那掌櫃的所請。正在提筆凝思之際,忽聽樓下一陣聲響,往下望去,門口卻來了位龍行虎步、鷹準燕颔的将軍。胡學士盯了他兩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櫃的快請。那将軍一上樓,胡學士便運筆如飛,筆酣墨飽地寫了兩個大字——‘幸甚’!那将軍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這短小精悍的人,便知道他是有名的鐵項禦史胡铨了。”
頓了一下,三娘笑道:“相公,你猜那将軍是誰?”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剛正,至為權勢不容,終于挂冠而去。當時雖滿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軍該不過一、二人而已,便用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個“飛”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飛字鵬舉,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後來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聞聲皆憾。三娘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學士見他便忘了寫字,兩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縱言天下,極為歡暢。最後臨別時,岳将軍見那掌櫃的愁眉苦臉,似有不足之色,一問之下,方知是嫌留的兩個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軍看看胡學士寫的那兩個大字,撫須一笑,提起筆來,也留了兩個大字,卻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對!胡學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當下兩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這岳将軍下聯該是哪兩個字?”
沈放沉吟道:“這何從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拊掌道:“快哉!”
Advertisement
以“幸”對“快”,以“甚”對“哉”,虛實相應,确是一副妙聯。兩人相顧開懷,俱由此四字懷想起當日樓頭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續道:“掌櫃的精明,便把這四個字的對聯刻了挂在了樓頭,又切題,剛好一副賓主酬答的口氣,誰不來看!這好登樓于是便也聲名鵲起了。”說罷一嘆:“這些年咱們朝廷上真當得住‘文官不愛錢,武将不惜命’這兩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後摹想,怎不欽敬?”
沈放聽她說了這麽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滿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笑問:“那副對聯呢?”
胡、岳二人在宋一代俱稱書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問。三娘嘆了口氣:“後來他們二人一個挂冠去國,一個獲罪身死,俱不見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這酒樓上又如何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燒了。”
沈放臉色便陰沉下來。他這次與三娘逃避他鄉,也只為風聞朝廷上君相二人對吳江長橋上所題之詞極為不滿,暗诏嚴訪。詞雖不是他寫的,但沈放自知恐難見容于昏君奸相。所謂三人市虎,百口莫辯,何況沈放也不屑于辯解。只有與三娘悄悄離開鎮江,潛行避禍。三娘也是見他心緒不好,故意說上一段逸聞來引他高興,沒想最後終不免情懷轉惡。
餘杭縣是臨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過三四十裏,快馬的話,一鞭可到。當真天子腳下,與衆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麗,五街十巷、榆柳門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鋪,都要趁這難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們老家鎮江府雖也是個大鎮,但地處邊界,這些年兵火不斷,如今比起這小小一縣來說,倒顯得遜色多了。本來宋金疆界該在淮水一帶,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長江為界,以江防為務,所以鎮江府倒成了屯兵重地。
沈家原是鎮江舊族,到沈放這一代,雖門第未衰,但畢竟是亂離之後,氣象和當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達,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門庭衰微為憾。他好讀書,但經傳之學只通其大概,卻于錢谷兵革之類雜務頗為留心。一轉念之下,就為這京畿繁華下了一番注腳——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的奢侈浪費,一年所征賦稅不過六千萬貫;沒想南渡之後,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離大半,朝廷一年賦稅竟征到八千萬貫,足可見搜求之刻了。所謂繁華,也真好比三娘所說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罷了。
三娘卻在打量這酒樓的規模情勢。因為還早,樓上酒座不多,來的人也大多是為消閑破悶而來,桌上點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樓梯口拐彎處的木欄杆前,卻正放着一條長凳,長凳上坐着一個瞎老頭操着三弦,咿咿呀呀地遠遠拉着,還有個小姑娘立旁邊,倆人正在說書——講的是《吳越春秋》。三娘移開眼,又向別處看去,只見東首座上坐了位須發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團壽的長衫,一只手上指甲極長,正在桌上輕輕叩着。再有一座,似是兩個軍官,看來像進京辦事的,偶然路過,上來喝一杯。還有,就都像些閑雜人物。
三娘微微松了一氣——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脫略,又是個書生,一向不注意小節,也從未遇到過什麽險惡之事,他好像并沒把這次逃亡看得有多嚴重。三娘卻知道,那吳江一詞可能引來的禍患到底會有多大,這次逃亡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她也知道那些鷹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微微一苦,想:難道十年之後,命運真的要逼着自己又一次重歷江湖嗎?
這時對面臨窗的座上忽有個粗嗓子說道:“要說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麽!造反也就造反罷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們操的心嗎?真別說,這一夥茶匪真的想從黃岡地面渡江北去,看來真是豬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呂副帥一番伏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光了,到底剩下幾十人還是過了江。奶奶的,他連咱們這宋兵都打不過,還說什麽抗金?金兵是那麽好抗的嗎?當年四大元帥打了上十年,最後還不是靠咱們秦丞相談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這話聲音甚大,衆人循聲望去,正是坐在窗邊的那一對軍官。酒樓茶肆一向就是消息靈通之地,衆人早聽說這半年來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厲害茶匪,名叫王興,以忠義為號,靠販茶聚財,嘯聚了無數亡命人物,日漸成為朝廷心腹大患。這參将看來就是從湖北巡撫使呂維材帳下出來的,不知進京有何公幹。他一開口樓上人便不由側耳傾聽,但他這番話卻也說得樓上衆人暗暗皺眉——當時宋廷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葉專賣,稅賦極重,這茶匪的起因便是有一幹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販,偷偷販運求利,後來出了個領頭的王興,遭到官兵擠壓,便聚衆造反。
樓上多是朝廷順民,貪安懼危,聽得茶販造反已遭平定,心裏固然松了口氣,但聽得那人貶低中興四将,吹捧秦桧,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為然。
那說話的是個參将打扮,容貌粗醜,舉止野俗,見不少人留意自己說話,不由更得意起來。因見酒樓上像沒有什麽出色人物,盡可由着他發揮,不由越是顧盼自豪,大吹大擂。旁邊一個裨将也來湊趣捧他,誇他如何親冒矢石,殺人無算。那參将也自許豪雄,不一會兒,倆人已說得唾沫橫飛,意興甚濃。
卻聽那參将說道:“大帥這次派我來,秦丞相定會申報皇上,重重有賞。咱們呂大帥這次突出奇兵,斬首一萬六千餘枚,想當年岳飛大破楊幺洞庭水寨,殺的還不到咱老子這十分之一,那算什麽破賊了?呂大帥已得曹禦史首肯,一得軍功,便可舉薦,看來這次升遷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哈哈哈!”
樓上諸人聽得他不通文墨,把個成語用得不倫不類,不由都暗暗一笑。旁邊卻有個老者自言自語道:“斬首一萬六千餘枚?茶民造反哪有這麽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無辜良民枉死于鋼刀之下,還死無全屍,割下頭來被充當作茶匪好冒功領賞的。”
說話的正是那個穿件五福團壽長衫的老者。他的話樓上人大半也都聽到了,那參将怒道:“老……頭子,你胡說什麽——怎麽冒功領賞了,你看見了?”
他本打算喊“老家夥”的,因見那老頭身穿一件綢長袍,态度閑雅,像是個隐居的員外,才換了“老頭子”這個稍微好聽點兒的稱呼。他是個偏将,位分不低,但在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來。
那老頭子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好言好語地道:“是一萬六千枚就是一萬六千枚了。只是你這位軍爺在這酒樓上可別胡言亂語,沖撞了岳将軍。這樓上可是供過岳将軍墨寶的。想當年岳将軍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敵,而且水寨中也盡多忠義之人,岳将軍也是為國家情勢不得不爾,還收得楊再興一名猛将,日後小商河一戰,名動千古。當時岳将軍殺人雖少,卻建功極大,把一幹叛匪都收歸帳下,開到前沿抗金殺敵,保國安民,引上正路,這不比光殺人好多了?杜子美雲:‘茍能制強敵,豈在多殺傷’,前人說得好,前人說得好啊!”
那參将聽他掉文,答不出話來,想想沒意思,喃喃自語道:“好什麽?哼,在這酒樓上又如何?老子沖鋒陷陣,什麽沒見過,就算罵上那姓岳的幾句,他一個死人,還能咬下老子的鳥來?”
這也算圓場收蓬的話,旁人都不理,沒想旁邊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書生卻聽了不順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鳥來?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夠髒了,只不過你閣下的腦袋得小心一點兒。”
那參将正一肚子火,見一個窮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怒罵道:“老子的鳥就比你個秀才的鳥髒了?老子不是兔子,要那麽細皮嫩肉做什麽?看你背時發瘟的相,再幹淨的鳥彎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種來還不是一個熊樣!”
江南人物大多言語閑麗,意态優雅,聽他這麽不講理地胡罵一氣,粗魯不文,樓上人不由都嘩然一笑。
那書生氣得漲紅了臉,冷笑了起來,忿聲道:“這位軍爺好大的狠勁啊,不知又是仗的誰的威勢?曹禦史嗎?他可夠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騎都尉馮小胖子來講又怎麽樣?嘿嘿!”
參将一瞪眼,就待發怒,卻見那書生一句話說出來,樓上人等都忽然一靜,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齊神色怪異地叽叽喳喳起來,似有什麽隐秘異事。那參将也聽說過馮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馮侍郎的兒子,馮侍郎因拜在秦桧門下,權勢正熾。他這個百無一用,只知吃喝嫖賭的兒子便也得蒙恩蔭列名進了“缇騎三十二尉”,可算是三十二尉中最不成材的一個。
這馮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幹爹多、小媽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舊宅就在餘杭縣,地廣千頃,樓高數闕,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頭賤厮鳥”,人見人怕的一個主兒,可謂地方一害。
那先說話的老者這時又好言好語地循循勸道:“可不是在這酒樓上說話要小心些!兩月之前,那馮小胖子也是在這樓頭喝酒,年輕人胡鬧,帶了十幾二十個妓女相公,篾片幫閑,吹拉彈唱,胡言亂語,說罵無忌,攪得烏煙瘴氣。當時也有人勸,說這樓頭供過胡學士和岳将軍的墨寶,在這時裏說話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來,以免沖撞。那馮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運了,供過幾個字又怎麽樣?我就算怕他個活将軍還怕他個死将軍了?當今世上能讓我怕的也不過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愛奉承他的人乘機拍馬屁,打蛇随棍上,問:原來少爺也有三怕,少爺是哪三怕?叫少爺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
“馮小胖子一笑,笑道:‘這三怕嘛,只怕不只我,人人都是要怕的了,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們一翻臉過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難保,誰敢不怕?連當今聖上都怕。第二就數秦丞相了,他位高權重,這世上又有誰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則是我們袁老大,嘿嘿——這第三個其實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膽色,真當得上是天下第一,這是被聖上欽許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這三個,便是我親娘老子,并上上下下這些零雜碎,我怕他何來?’
“說着得了意,在這窗口端着個翡翠杯子,高聲大氣地喊道:‘在餘杭這地面上,老子怕誰?誰敢殺我?’”
樓上諸人想來也都風聞此事,卻不如那老者知道得這麽詳細,不由都側耳傾聽。那老者呷了口酒繼續道:“他那話說得聲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就在對面的恒記茶莊裏,正嘗着掌櫃的新到的雨前,也都聽到了。”
說着他往外一指,那恒記茶莊就在街斜對個兒,離得頗遠,可見馮小胖子當時得意放情之态。
那老者繼續道:“當時馮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這句話連說了三遍,最後一遍剛剛說完,他把酒杯舉起——還沒來得及喝,剛剛舉在喉嚨前面的時候,就聽有個聲音說:‘我敢殺你!’
“樓上人都一驚。那聲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卻仿佛敲金擊玉,冷得和冰一樣,直刺人耳。一樓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連樓下外面街上也都有人聽到。當時這街上樓頭在場的只怕不下兩百人,樓上人只見人影一晃,似有個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閃了一閃,便馬上不見,誰也沒看清。事後據酒保說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卻記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個俊秀的哥兒。樓上那馮小胖子的幾個幫閑都在回罵,向窗口去找那個人,旁人只奇怪馮小胖子這回怎麽變得這麽客氣了——沒有摔杯回罵,叫打那個冒失鬼個三七二十一的,反而還笑眯眯地喝酒?過了好一會兒,衆人才發覺不好,只見他一顆頭慢慢耷拉下來,然後,杯子裏的酒也開始漏,最後才見一串血淅淅瀝瀝從他喉嚨裏流了下來,仔細一看,卻是喉嚨口已被利劍刺穿——那一劍是穿過他手裏的翡翠杯子後又刺入咽喉才收回的,杯子上卻只留下一個小孔,杯子也沒碎。樓上樓下的人只見人影一閃,誰也沒看見來人的模樣。如果那一劍是人使的,那也當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就憑你說,見過有人能用一把劍穿透一支翡翠杯而杯不碎的嗎?事後連這街上捕快請來的三義镖局的鄭師傅都說那絕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軍的英靈是什麽?
“最後捕快也曾把看見的人一齊鎖住拿問,只聽樓下人說,當時隐隐只聽到一聲冷笑,找不見人,後來城門口有守軍說隐隐約約見一頭怪模怪樣不知是馬是騾的牲口馱着個人遠遠不見了,你說這事是不是透着怪異?”
衆人都已聽呆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茶,才又沖着那參将道:“所以小老兒勸你個軍爺說話還是小心些。這樓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整個餘杭縣的人都知道,馮侍郎現在還在辦喪事呢。”
那參将雖魯莽,但這類人也最敬畏鬼神,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先前那個書生卻猶對他餘忿未熄,冷哼一聲,付賬走了。在樓梯口卻頓了下,自言自語道:“京中曹禦史結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聽着那老者的話時,便低聲向三娘說道:“他說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吳江長橋所見的那個一般。”
三娘微微點頭,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說。卻聽那老者等那書生去遠了,才又向那參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麽,你可知道他是誰?”
參将已知不好,想問又不好意思問,那老者已然說道:“他就是太學生陳左毅,自稱是陳東再世,最會聚衆鬧事的,是清議中的首領。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勢力了,正要找曹禦史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裏?”
那參将先還嘴硬,聽到後來臉色發白,心中懊惱,不敢作聲了。
旁邊有人輕聲道:“別說,現在清議倒有些勢力了,也幹了點好事。這陳左毅一幹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禦史王槐?該,那家夥也壞夠了!”
那老者聽了不言,半晌停杯嘆道:“哼哼,又成得了什麽氣候了!所議之事不過是負氣使性,争的不過是對金是稱‘父子’還是稱‘叔侄’,可笑啊、可笑……”
說着嘆了口氣又道:“便使盡了朝野上下吃奶的勁兒,才不過扳倒一個王槐,老虎頭上打了個虱子,可老虎不照樣還在?卻先一個個自覺安邦定國了一般。你看那陳左毅得勢不過兩月,先把綢長衫換下了往日的舊布衫了,天下百姓還能指望他們嗎?”說完又嘆口氣,吩咐夥計一聲:“計在賬上。”起身走了。
沈放聽那老者說話大有道理,不由暗暗點頭,想依靠這班士人學子,朝政是永無清寧的。那邊說書的瞎子卻已快把一段《吳越春秋》說完,只聽他道:“……且說範蠡見那吳國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報,他也見着西施,兩人自是彼此歡喜,更不待言。西施說道:‘大夫,想不到你我還有相見之日。’她違心事賊,這些年心中甘苦無數,說罷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盡之意。範大夫卻忙一把攔住,柔聲道:‘西子,我這一生事業已盡,成敗功過,且由後世評說,正要與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卻要自盡?’
“說着握了西施的手,一個高材謀士,一個絕代佳人,雖心中各有瘡口,但俱識得這人間的苦,其餘話便也不用多說了。當日範大夫便棄官而走,走前修書一封,寄與宰相文種。信上面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獵狗烹。越王為人刻毒寡恩。長頸鳥喙,可以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獵狗該殺的日子了;功高駭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種還在猶疑,閉門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來一把長劍,說道:‘文丞相送我滅吳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滅了吳國,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間只怕也成國家大害,只有請文先生随先王去試行于九泉之下吧。’這分明是逼文種自殺了。文種長嘆一聲,只說了‘悔不該’三字,便拔劍自刎。可憐一代名臣,終究魂歸黃土,哪及得上範蠡的逍遙自在?列位,這範大夫的英資雄才,方略謀算,種種胸襟,怎不讓人稱羨?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時,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這位範大夫的為人立事,便不由長吟‘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淚下。如今這吳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範蠡、季鷹、陸龜蒙,為首的便是這範大夫了。”
沈放聽他說的雖言語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範蠡也一向為他所欽慕,不由聽了進去。此時不由嘆了口氣,想越王勾踐雖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後,而如今這昏君奸相,卻終不能容岳将軍至痛飲黃龍,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繼續說他的煞尾,“列位,怎知範大夫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後,竟至無處容身了!”
沈放聽了一奇,不知又有何驚人之談?
只聽那瞎子說道:“那吳江的三高亭蓋于吳地,算是從前吳國所屬,沒想今日卻已變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為前日有位吳中學子曲遇鴻做了一首詩,道‘吳人不解亡國恨,卻祠範蠡供大仇’,說範大夫本是吳國的大仇,吳中之人怎可供他?幾個吳下書生公議,便将亭中範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聽得心中冷哂,這班秀才只知翻千餘年前老賬以充博雅,可惜雖記得夫差之仇,倒忘記眼前的金兵壓境。
卻聽那瞎子又拉了幾句胡琴,啞着嗓子說:“可笑這範大夫魂靈既不見容于吳,卻更不能見容于越!秦丞相修會稽先賢祠時,列舉諸賢,卻也把他除名了。——為什麽?秦丞相說:只為他臨去留言,怨罵君王,竟對文種說什麽越王為人長頸鳥喙之類,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獸嗎?秦丞相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義。範蠡枉為人臣,只顧自己區區小命,遠走江湖,卻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賢呢?所以不許他配享會稽先賢祠——他秦丞相這番苦心,是要後世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語,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卻也描繪了個盡。沈放先還不知這話,聽罷不由心中大怒:這是什麽歪理?不肯給他昏君奸相魚肉活剮的就不忠不義了?不由雙眉一挑,罵道:“放屁!”
他這二字聲音極大,本來無人注意這邊。這時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過頭來,想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罵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臉小心地賠笑跟沈放說:“相公不情願,也就算了,我不過白說說。”
衆人方知是兩口兒吵嘴,那女的說了什麽,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罵了一句。只奇怪他看來也還溫文儒雅,怎麽這麽粗魯?三娘又可憐憐地對四座歉然一笑,算是為丈夫驚動他人賠禮。各人俱轉過頭,想:枉他娶了這麽溫柔的一個妻子。
沈放卻已明白:想來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況兩人正在避禍之時,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聲笑道:“你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義了。”
正說着,只聞樓梯間“騰、騰、騰”一陣響,一聲聲十分沉重。樓上座客不由都訝然回頭,望向樓梯口,正不知是什麽樣的人物走上樓來,竟然會這般山行岳移的氣勢。
三娘臉色一凝,忽皺眉道:“這人受了傷。”
沈放一愕:“你怎麽知道?”
三娘只輕聲道:“我知道的。”
然後側耳傾聽。只見她面上神色越來越驚訝,喃喃自語道:“左輕右重,走‘昆侖療傷十八式’的‘忘憂步’,那是傷在膈下,動了肝脾了?氣息不調、長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澀,中的該是內家掌力。一步一頓,一頓一提氣,想來還有很重的外傷……真真奇怪,這麽重的傷,這人怎麽還能走得動路,沒有躺下?”
沈放越聽越奇,素來沒聽說三娘她精于醫理呀,不由也跟着注目樓梯口,看是個什麽人上來。
那人卻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樓來,可讓人也着實吃了一驚——好凜凜然的一條漢子!
沈放仔細看去,只見上樓那人中年年紀,面貌蒼拙,手腳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別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卻猛地給人種威勢的震撼。只見他面呈淡金,雙頰泛青,瞳中見赤,沈放便知三娘說的不錯,這人果是受了傷的。
那漢子左脅下還挾了個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歲的模樣,相當瘦小,臉孔朝下,看不着臉。那兩人俱是一身塵土,似是經過長途奔波。那漢子打量了樓上一眼,一言不發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轉身,衆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氣,有人竟“哦”地叫了出來——只見他背後血跡淋漓,筋肉模糊,竟傷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來,像是被誰用一只鋼爪縱橫交錯地抓了幾道,難為他怎麽挺得住?肉與破衣糾結在一起,觸目驚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心裏都不由猜疑這大漢的來路——不是江洋大盜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漢子剛一坐下,便叫道:“小二。”聲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來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見他上樓就已心裏打鼓,沒奈何地只有蹭上前問:“客官有何吩咐?”
那漢子還是壓低着聲音道:“賒十五斤燒酒來。”
這一句話他說得很慢,像怕店小二聽不懂。
店小二聽他一開口說個“賒”字,不由頭皮就一陣發麻,他怕的就是這個——這麽瘟神爺樣的一個人,開口就賒,他如何敢賒給他,又如何敢不賒?
遲疑半晌,那小二低聲低氣地嗫嚅道:“這個……這個……小店規矩,都是現銀交易,不賒給生客。小的眼拙,不認識貴官,客人別怪。”說着便苦了半邊臉等着挨罵,或是挨打,生怕那大漢會發起蠻來,盤算怎麽脫身。那漢子卻不見發怒,半天擡頭道:“我生平沒有不結的賬,賒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牽動身上傷勢。一擡頭,衆人只見到他臉上一雙沉郁的眼。英雄落魄——衆人不由都想起這四個字來。
那小二膽色一寒,只覺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直壓上身來,要不是掌櫃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來賒與他,趕快打發他走路好了。
沈放聽那漢子口氣平和,不是賭兇鬥狠之輩,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驚于他如此傷勢還要喝酒。只見他人雖受傷,臉上卻有一種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氣,讓人看了不覺精神一振。沈放聽那漢子一開口便說出個“賒”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贊,想以他的威勢,若只管先叫上來,喝罷就走,怕這樓上夥計也難攔得住,卻一開口就坦言“賒”字,足見他胸懷磊落,不欺黎庶。正思開口為他代付酒賬,卻又怕唐突奇士,卻聽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機回頭,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還在遲疑,三娘微微一笑:“記我的賬。”說完她與那漢子對視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漢子眼中卻冰冰冷冷,毫無謝意。小二見有人認賬,忙不疊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來。樓上衆人都奇那人如此傷勢,如何還敢喝酒?十五斤燒酒,怕不能醉死幾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卻見那漢子揮起一掌,拍去壇子的泥封,湊到鼻下聞了聞,冷笑道:“號稱九年陳釀,最多只有七年,看來這好登樓也不過如此。”
說完便不再理那酒壇,卻把身邊孩子一抱,讓他站在條凳上。衆人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歲的年紀,小鼻小眼,長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雞一般。衆人都懷疑他是不是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