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後
“馥兒,你去哪兒了?”
葛秀跟一群人走過來,第一眼就看見了謝馥,眼底隐藏着的擔心,一下落了地。
她立刻抛下了與自己同行的人,三兩步朝着謝馥而來。
掌心之中的銅錢已經被她妥善地保管好,即便是有任何人看見,也只會以為這不過是最普通的一枚銅錢。
她深吸了一口氣,面上帶了幾分倉皇的笑意:“我沒事,我沒事。”
葛秀握住了她的手,朝她身後看了一眼,隐約看見了幾個太監的身影。
“那是……”
葛秀來的時候有不少人,此刻都忌憚地停下了腳步,也沒靠近她們倆,只是看着。
格外安靜的環境裏,謝馥說什麽,她們都能聽清。
望了她身後那些人一眼,她回握了葛秀的手,壓低了聲音安慰道:“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公公,是他阻止了壽陽公主……”
聲音漸消。
站在葛秀身後的貴小姐們忍不住面面相觑了片刻。
謝馥被帶走的時候,她們幸災樂禍,可在看見她完好無損地回來的時候,一切的高興都被攔腰斬斷。
這樣好的運氣,誰能遇到?
鑒于謝馥後面并沒有多說什麽,諸多的名媛們也無法得知到底是不是發生了更多的事情,只能假惺惺地湊上來一起安慰:“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剛才真是吓死我們了……”
虛僞的笑容,夾雜着無邊的尴尬和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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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馥握着葛秀的手,從容地走到她們中間去,随口說着別的話,比如沿路看見的好看的花,皇家園林的奢華……
話題很快就被轉移開了。
只是她們跟謝馥的關系也只能算是一般,所以在确信無法從她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之後,她們各自找了借口離開。
沒一會兒,謝馥身邊就清靜了下來。
葛秀一顆心都被吓得提到了喉嚨口,等人離開了,才算松一口氣。
她拉着謝馥的手沒有松開:“馥兒,剛剛到底……”
“沒有什麽事發生,不要擔心,只是壽陽公主不大喜歡我。我想,即便是有下次,我也不會入宮了。這皇宮我不喜歡。”
無比直白的話語,也直接封死了葛秀再問的路。
謝馥認真地注視着葛秀。
葛秀回望她良久,最終幽幽嘆一口氣:“馥兒,壽陽公主……唉,罷了,你是不一樣的。”
尋常人喜歡的,不是謝馥喜歡的;尋常人渴求的,不是謝馥渴求的。
所以,葛秀無法理解謝馥,也就無法理解謝馥為什麽不苦惱。
在她看來,被一位公主盯上并且針對,是很嚴重的事情。
輕輕拍了拍葛秀的手背,謝馥笑意淺淺:“不用擔心我。”
“我……”葛秀還想要說什麽。
“皇後娘娘、貴妃娘娘駕到——”
一聲拉長的唱喏,打斷了她。
整個湖心亭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一行宮人從禦花園的小徑上行來,皇後的肩輿落了地,後面還有。
所有人躬身行禮,嬌滴滴的聲音似乎讓整個禦花園回到了春天。
太監讓開了道,皇後起身,走了出來,看見袅袅拜倒的一群貴女,儀态萬方地一擺手:“不必多禮,平身。”
李貴妃的肩輿在後面一些,在皇後叫了平身之後,她才起身跟了上來,落後了許多步。
“小姑娘們真是太有禮了些,皇後娘娘又不吃人,瞧你們這拘謹的樣子。”
所有人聽了,都不敢說話。
李貴妃這話中夾着刺呢。
皇後聽出了李貴妃言外之意,卻半點也不追究,只是近乎仁慈地看着這一群人,笑意半分未減。
“你們聽習慣就好,貴妃妹妹這一張嘴,從沒饒過人,不過你們下次見了本宮,的确不用這般拘謹了。”
眸光掃過,盡是低垂的螓首。
皇後心底掠過一些諷刺,只是轉瞬即逝,客氣話是客氣話,她們倒也沒真的“不拘謹”。
“湖上雖有涼風,不過日頭也大,都入亭內說話吧。來人——”
皇後一擺手,立刻就有人上去将亭內的果盤換上了新的。
李貴妃跟在皇後的身後,穿過了恭敬的人群。
謝馥就站在靠後的一個位置上,李貴妃步履款款,這樣大熱的天,卻依舊一身的繁複,仿佛她才是那一朵盛放的牡丹。
飄搖華美的衣擺,在經過謝馥的時候,有那麽一瞬的停頓。
謝馥低眉斂目地站着,盯着自己腳下三寸的位置。
李貴妃的裙擺,就從她眼角餘光之內劃過。
那一瞬間的停頓,她無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待視野之中那一片華美消失,謝馥再悄悄擡頭的時候,李貴妃已經入了亭中,并且直接坐在了皇後的身邊。
皇後與寵妃之間開始相互談笑,其他人像是局外人。
這樣和諧共處的場面,透着一種十足的虛僞,但偏偏看起來很真實。
皇後的目光越過了小湖,到了那一頭,指着遠處一朵菡萏的青蓮。
“你們瞧,小湖的那頭,便是蓮池。本宮記得,皇上早年夏日的時候,就喜歡站在蓮池邊上賞花,不過如今不了。你們方才只游覽了禦花園,怕還沒去看過吧?花正開,你們該去看看。”
那是湖泊的一個角落,邊上還有垂楊柳,淺淺的溪流彙入湖中,沖出一片波瀾。
翠荷青蓮,就在那一片漣漪之中擺動,動人至極。
在座的不過都是愛美的小姑娘,見了那場面,再想想皇後話中的深意,仿佛都有幾分意動。
将這一幕收入眼底,李貴妃用錦帕遮了遮自己的嘴唇,忍不住笑道:“皇後娘娘也真是,您提了建議,卻不叫人帶她們去看,這不是巴巴叫人望穿秋水嗎?得了,還是妹妹我來行善一回吧。秋池,你帶她們去吧。”
李貴妃身邊一名容貌普通的宮女立刻出列,臉上的笑容卻帶着難言的和善和甜美,叫人讨厭不起來。
“娘娘發話,奴婢不敢不從,可皇後娘娘……”
秋池的目光遞給了皇後,一副為難的表情。
皇後無奈嘆氣:“你們主仆兩個,唱的這不是雙簧是什麽?本宮可沒叫諸位小姐想着,既然妹妹着了秋池,便叫秋池引路去吧。”
“是,奴婢遵命。”
秋池躬身一禮。
其餘人等跟着謝恩。
謝馥看了秋池一眼,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蓮池一眼,不明白皇後和貴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下意識地,她覺得有些不一般,并且不是很想過去。
可是這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在挪動腳步。
然而下一刻,她就更不明白,這到底什麽意思了。
“謝家的二姑娘,還請留步。”李貴妃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本宮還有些事要問你。”
謝馥腳步驟然頓住,擡頭詫異地望着李貴妃。
其餘人等也不明白。
李貴妃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随意擺弄着自己的手指,慵懶道:“聽說,剛才壽陽來找你……”
她說話的同時,秋池已經比了一個手勢,請那些沒有被留下的小姐們朝外面行去。
大家聽見“壽陽”兩個字,就已經明白了。
一定是壽陽公主告狀去了。
謝馥不僅看不成蓮花,還要被李貴妃刁難,真是慘呢!
不少人心裏同情,同時卸去了心裏的那一分奇怪的嫉妒。
謝馥留下了,站在涼亭之中,面前只有一衆宮女與皇後、貴妃。
她知道壽陽的事情不過是朱翊鈞的幌子,按理說李貴妃如果知情不會攔下自己,朱翊鈞那樣做,自然有自己的把握。
可是……
貴妃與太子的關系并不怎麽樣。
謝馥一時拿不準主意了。
她只能試探着上前,試圖開口:“貴妃娘娘……”
“不用擔憂,本宮不過是找了個借口。”李貴妃笑容明豔,打斷了謝馥的話,并且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看着謝馥。
接着,她看向皇後。
“皇後娘娘,這一回的惡人可是我當了,人情你可得記住。”
“好,本宮能不記得嗎?”皇後聽了李貴妃的話之後,輕輕搖頭。
兩個人之間的談話,竟然像是知之甚深,甚至關系不錯。
這……
跟所有人之前設想的都不一樣。
謝馥知道,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可是此刻她沒有思考的時間。
皇後很快朝她看了過來,并且輕輕招手:“好孩子,過來,讓本宮仔細瞧瞧你。”
謝馥站在原地,覺得自己腳下像是灌了鉛一樣地沉重。
緩緩擡頭,她頭一次遲疑不決。
皇後親和的笑容,李貴妃唇角意味不明的弧度,都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
一步,兩步。
謝馥終于擡步走去,站在了皇後的面前。
這時候,皇後終于能夠清楚地看見謝馥的這一張臉:“不愧是能與離珠丫頭齊名的人,真叫本宮喜歡……你知道,本宮為什麽留你下來嗎?”
“請皇後娘娘恕罪,臣女不知……”謝馥如實回答。
皇後笑:“留你下來,乃是本宮有私心。聽聞國舅爺對你一見鐘情,非你不娶?”
竟然為這件事?
謝馥有難掩的吃驚,皇後是來給陳府做說客?或者說,壓迫?
她沒有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因為她确信:她不願嫁給陳望。
“回禀皇後娘娘,謝馥自問出身寒微,高攀不起國舅爺。至于國舅爺是否對臣女一見鐘情……臣女不知。”
李貴妃聞言一下就笑了出來,竟然直接伸出手去一拉謝馥:“好了,皇後娘娘,您也別問她了。您看着态度就知道,這丫頭是半點也不想跟國舅爺扯上關系……再說了,您就算是想做媒,也頂多說和兩句,回頭要高胡子不高興怎麽辦?”
皇後并未就介意李貴妃直接拉謝馥的動作,反而像是習以為常,只是對謝馥笑道:“別被本宮吓住,不過的确是想你再考慮一下……本宮知道,望兒那孩子雖然荒唐,可心不壞,再說了,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未必不可行……”
“皇後娘娘……”
謝馥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
皇後停下,詫異看她。
謝馥一下俯身跪了下來:“還請娘娘恕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無父母在場,更無媒妁之言,臣女即便膽大包天,也不敢多言。”
“……”
謝馥就這樣跪在地上,看上去可憐有惶恐。
皇後端坐在上首,瞧着跪在自己腳邊的她,這樣卑微的姿态,又透着一種十足的倔強和惡意。
無非是不願意罷了,卻的确能讓自己像是一個弱者,受害之人。
可這般情形,着實讓人厭惡極了。
那一瞬間,皇後擱在桌上的手忍不住握緊了,那種濃烈的憎惡險些從她瞳孔之中溢出。
李貴妃慌忙站起來:“皇後娘娘,千萬息怒,孩子們的事情……”
“臣女給皇上請安……”
“給皇上請安……”
“臣女等不知皇上駕到,還請皇上恕罪……”
……
七嘴八舌的請安和告罪的聲音,遠遠傳來,透着無數的慌亂,一下打斷了李貴妃這邊的話。
涼亭之中,一下變得無聲。
李貴妃與皇後都站了起來,朝着那邊看去。
遠遠的蓮池角落,垂柳下站了一道枯瘦的明黃色的身影,也看不清到底長什麽模樣,只覺得有幾分憔悴,像是快要壓不住身上那一身刺眼的金龍。
在池邊賞荷的貴女們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個個慌亂極了。
像是,她們在賞荷的時候,無意之間偶遇了也來賞荷的隆慶帝。
精致的眉梢一挑,李貴妃似笑非笑回頭來,瞥一眼謝馥,對皇後道:“真沒想到,皇上竟然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