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奴兒花花
“都平身吧,朕只是路過罷了……”
深深凹陷下去的雙眼,兩眼睜得很大,但偏偏有一種無神的感覺。
隆慶帝背着手站在所有人面前,踱了兩步,飛快地掃了一眼跪下來的所有人,從張離珠到最後面的葛秀……
掃遍所有人,眼底卻有一絲難掩的失望。
以張離珠為首,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并且異常克制。貴小姐們來賞花,誰想,卻偏偏遇到了皇帝。
不管怎麽說,都有幾分于禮不合。
“謝皇上。”
衆人起身。
葛秀只覺得兩股戰戰,險些就要站不穩,雖然感覺皇帝說話好像有些有氣無力,可這畢竟是天子啊!
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在他的手裏,他要這天下誰生則生,要天下誰死則死。
葛秀站的位置很後面,只能感覺到自己前面的人都異常緊張。
那一刻,近乎鬼使神差的,葛秀緩緩擡起頭,想要悄悄瞻仰一下天顏。
也就是在這一刻,隆慶帝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看向了最末尾的位置。
于是,兩雙眼睛,一下對了個正着。
葛秀擡起頭來,就看見那烏黑卻無神的一雙眼注視着自己,像是藏着什麽。
隆慶帝只是想起了葛秀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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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但是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
“怎麽沒瞧見皇後和貴妃?”
隆慶帝站在原地,問伺候在身邊的太監孟沖。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孟沖,是唯一一個位置比馮保要高上一線的宦官,乃是司禮監的第一。
只是這孟沖身體肥胖,臉頰上全是肉。
據聞,當年孟沖不過是一個喜歡做菜的廚子,後來被高拱看中,竟然平步青雲,很快成為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
所有人都說這人沒什麽能力,可憐馮保這樣能耐的人竟然屈居于一個廚子下面,所以馮保對提拔孟沖的高拱,算是恨之入骨。
葛秀也是頭一次見這一位孟公公。
肥胖的身體微微搖了搖,孟公公低下頭,謙卑而恭敬地對隆慶帝道:“皇上,皇後娘娘跟貴妃娘娘在涼亭裏呢,您看。”
說着,伸手一指。
隆慶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一片煙波,湖心亭看上去雅致極了。
皇後與李貴妃都站在原地,面向隆慶帝,見他看過來,還福身行禮。
然而,隆慶帝的目光卻沒有在她們的身上,只是落在了被遮掩在她們身後的那個影子上。
謝馥站在靠後一些的位置上,正好被站起來的皇後和李貴妃遮住。
她跟随着二人一起行禮,遠遠看着那邊的情形,心裏奇異的感覺,漸漸攀升到了一個頂點。
世上,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謝馥的疑問剛剛冒出來,接着就看見對面的隆慶帝面皮一抽,注視着皇後與李貴妃的目光頓時憤怒起來。
隆慶帝原本面無表情,可在注視着湖心亭之後,卻漸漸變得扭曲,盛怒。
他握緊了手指,身軀顫抖。
孟沖一見,吓得臉色發白:“皇上,皇上,皇上息怒,您怎麽了?”
“又是她們,又是她們!孟沖,去給朕找她,去給朕找她!”
隆慶帝已經咬牙切齒,并且怒喝起來。
所有人都吓得瑟瑟發抖,誰也不知道隆慶帝到底為什麽發怒。
張離珠眉頭一皺,低垂着頭,見隆慶帝這般喜怒不定的樣子,心中卻是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看來,宮中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隆慶帝不僅是身體出了問題,就連脾氣也出了問題,這般喜怒不定……
聯想起近日來不斷進出在張居正書房內的那些官員,幕僚,門生……張離珠腦海之中已經有一個可怕的構想。
可是此刻,她不能讓所有人看出異樣來。
隆慶帝一旦發怒,根本不會顧及周圍人到底是誰,他甚至一腳踹出去,直接踹到了孟沖的身上,叫孟沖一下摔倒在地。
“哎喲,皇上,皇上息怒啊!”
“滾,滾,都給朕滾!朕要奴兒花花,朕要奴兒花花!”
“皇上息怒,息怒,奴婢這就給您找,這就給您找。”
孟沖簡直吓得屁滾尿流,也不敢讓皇帝在這麽多人面前出醜,尤其是這麽多人還都是大臣家的小姐。
若是傳出去……
孟沖一想,真覺得亡魂大冒,求爺爺告奶奶地哄着隆慶帝,将人給帶走了。
“朕要奴兒花花,要她!”
“她在,她在呢,皇上這邊……”孟沖腳步匆匆,簡直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樣,忙不疊地去了。
整個蓮池旁,只有清風吹過,溪水潺潺之聲。
所有人屏息,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覺得背後已經起了一層冷汗。
張離珠驚魂未定地回過頭去,保持着勉強的鎮定,看着自己身後這一張又一張惶恐的臉,強行握緊了手指,看向了湖心亭。
這是一出好戲。
一出,早就策劃好的好戲。
怎麽可能這麽巧?
怎麽可能就偏偏謝馥沒有過來?皇後與李貴妃像是預料到了要發生什麽一樣,将謝馥留下了。
張離珠望着湖心亭,陷入了沉思。
湖心亭之中的謝馥,能清晰地聽見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這樣的事情也讓她萬分沒想到。
下意識地,她回過頭,去看皇後與李貴妃。
李貴妃道:“皇上還是如此易怒。”
“太醫怎麽說?”
皇後的聲音很恍惚,目光漸漸從對岸移過來,同時朝另一邊伺候的宮女揮手,示意去處理一下蓮池旁的情況。
“皇上最近……”
話說到一半,又忽然頓住,看了一眼謝馥。
很明顯,這些話不該謝馥聽見。
李貴妃道:“皇上只是小孩子心性,怕是吓壞了這些小丫頭了,都是嬌生慣養又金枝玉葉的,別吓出什麽病來才是。皇後娘娘可得好好安慰她們一番啊……”
“……”
皇後沉默着看了李貴妃一眼,轉過身,重新落座。
之後的事情,無須贅述。
宮女引着衆人回來,皇後避重就輕、三言兩語地把事情帶過,安慰了衆人一番,還帶着她們一起出去游覽。
只是到最後,也沒有出現別的什麽人。
包括,葛秀期待的太子朱翊鈞。
離宮的時候,照舊有太監與宮女們相送。
雖然在蓮池邊有近乎驚魂的一幕,可在離開的時候,大家臉上都帶着笑容,每個人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賞賜,其中張離珠尤為豐厚,謝馥則次之。
葛秀與謝馥走在一起,臉上難掩失望。
前後與她們走在一起的人都距離比較遠,葛秀開了口:“看來我還是沒這個福氣。”
“天知道是不是福氣……”
謝馥按住她的手掌,輕聲安慰。
葛秀道:“我父親即将致仕,我家的門第原本不低,只是一旦父親致仕,卻沒什麽依憑了,兄長們都是扶不起的阿鬥……馥兒,不是人人都與你一般好福氣的。”
葛秀指的是謝馥得到的高拱的寵愛,還有她父親謝宗明在仕途上的順風順水。
這樣的話,難免夾雜着一點點的酸澀。
謝馥聽得出來。
若是像往常一樣,她聽了也就聽了,這一次卻頭一回按緊了葛秀的手,認真地注視着她:“阿秀,你願意聽我一言嗎?”
“怎麽了?”葛秀一怔,“忽然之間這麽嚴肅。”
“只是想問你,方才在蓮池旁,感覺如何?”謝馥壓低了聲音,腳步不曾停下,若無其事地走着。
葛秀聞言詫異,随即就回想起了當時的場面,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立刻重新出現。
她近乎屏息,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皇上……皇上太……”
“可怕?”
謝馥淡淡接了兩個字。
葛秀倒吸一口涼氣:“馥兒!”
謝馥拍拍她的手,道:“你不必說我也知道。即便是身在湖心亭,我也吓了一跳,更何況是你們?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是喜怒不定之人?入宮真是好事嗎……阿秀,你可知道,皇後與李貴妃早知道皇上會去蓮池?”
“……”
太過震驚,以至于葛秀說不出話來,更不敢說出話來。
眼看着宮門就在前面,侍衛們也漸漸近了,謝馥遞了一個眼神出去,葛秀會意地閉上了嘴,一言不發地跟了出去。
很快,初時入宮的一群小姐們,才分散開來,或三五成群,或兩三結伴,或者單獨一人,上了各自的轎子或者馬車。
張府的小轎就在前面,宮女們捧着張離珠豐厚的賞賜出來,交給張府的下人們。
丫鬟掀起轎簾,張離珠朝着那邊走過去。
款款的步伐,在即将邁入轎中的一剎停住,張離珠回過頭去,正好看見謝馥與葛秀走在一起。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沒有轉身去問,而是直接入轎,道:“回府。”
“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什麽?”
謝馥的聲音低低地,像是自語。
張離珠的那一眼,正好被謝馥看了個正着。
她在今日宮宴的後續觀察過了,張離珠的驚慌與旁人不一樣,透着一種刻意的僞裝。
葛秀沒注意這麽多,聽見她說這一句,很是奇怪:“你懷疑她?”
“也沒有,不相幹的事。”
只是覺得張離珠有些奇怪罷了。
謝馥思索着,與葛秀一起朝前面走去。
葛秀道:“剛才你說皇後與貴妃娘娘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此刻周遭無人,又已經出了皇宮,她的膽子終于大了一些。
謝馥早已經把之前的事情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一字一句道:“李貴妃不清楚,但皇後娘娘是早就知道皇上會去蓮池邊的。甚至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已經這樣告訴我們,只是最終你們去了,我卻沒有。”
“是了,你沒去。”葛秀這才想起這一點異常來,“皇後明知道皇上會出現,卻在關鍵時刻叫住了你,是……說了什麽嗎?”
謝馥低笑:“說固安伯世子。”
“可不是已經拒絕了嗎?”葛秀可不覺得謝馥與陳望是一對兒,“好歹也是皇後娘娘,親自給自己的弟弟說親,會不會有些……”
“所以皇後也只是随口聊了幾句……也許是巧合吧。”
只是張離珠最後的那一眼,讓她覺得可能沒那麽多的巧合。
謝馥朝前面一看,轎子已經在不遠處了。
滿月和霍小南依舊侍立在兩旁,似乎鬧得氣鼓鼓地,相互背對着。
“今天真是太累了,也許是巧合吧。馥兒你也不要多想,我看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都挺喜歡你的。還有,這個……”
伸手将佩戴着的淺紫海棠宮花從頭上取下,葛秀遞給了謝馥。
“看來它沒能給我帶來好運。”
謝馥接住,将宮花握住,擡頭來看葛秀,葛秀朝她笑了笑。
“我要回去了,過幾日我再去拜訪你吧。”
“阿秀。”
在葛秀即将轉身的那一剎,謝馥忽然開口。
葛秀頓住腳步:“怎麽,還有什麽事嗎?”
“你對後宮之中的情況,怕比我了解一些,我想問……”謝馥話語微凝,而後道出那四個字,“奴兒花花。”
葛秀露出驚訝的表情,接下來就變得古怪起來。
“是鞑靼進貢的一個波斯美人兒,聽說皇上很喜歡。怎麽忽然問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