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沒必要這麽消極, 有些人不會介意這些。”他沉默了數秒後才開口說道。
“我沒有消極, 或者說是過了悲觀的時間段了。去看南迦巴瓦峰時是我最悲觀甚至自暴自棄的時候,我想不明白我和我父親都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平時也潔身自好, 怎麽會得艾滋。而且最關鍵的是我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通過什麽渠道感染的, 本來現在有阻斷藥物, 在時效期內服用有很大概率可以避免的。不過既然得了就是得了, 也沒必要再假設了。接下來我會去疾控中心領藥按時吃藥的。”周遇寧淡然開口, 是真的過了最難捱的那段時間。
她一個多月前因為高燒去醫院驗血, 剛得知結果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誤診,又重新去抽了一次血,結果還是一樣。
第二次看到一樣的體檢報告時, 她瞬間手腳冰涼, 耳鳴到差點失聰,緊接着就是嚴重的失眠,只能靠服用安眠藥維持體力,沒過幾天她就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恐懼出門恐懼一切的社交活動,去向心理醫生咨詢時才知道她自己得了抑郁症。
心理醫生也沒什麽方子,聊來聊去到最後就是鼓勵她自己想辦法調整回去。調整談何容易, 她這樣要強的性子,在高考前最親的人接連去世的大打擊下,都能發揮穩定。可是在得知她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患了艾滋的剎那,她忽然發現她這麽多年來的努力或是抱負全都化為烏有。
不是不絕望, 沒有人知道她這麽多年孑身一人怎麽過來的。
所以她才會一個人跑去幾千公裏外的林芝,想着不如寂寂無聲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
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言辭匮乏,說不來安慰的話,愣了一會後才問道,“你單位同事知道嗎?”
“過年前單位剛組織體檢過,我那會可能在潛伏期沒查出來。我們單位一年體檢一次,這樣來看,我應該還能幹10個月左右。”她輕松應道,并沒有覺得有什麽負擔。
他卻聽出她的職業生涯不容樂觀,下一個體檢日期其實就是她的辭職或者被辭退時間。畢竟以當前的社會環境來看,一般人還是做不到和艾滋患者共同辦公。
“我先送你過去吧。”她說時重踩油門開了出去,然而車子卻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慢挪移着,沈程看了一眼檔位,左手伸過去幫她把手剎放了下來。
手剎一放,車子突然加速又被她猛踩剎車減速,兩人都猛得往前面沖去。
“我來開吧。”他看出她不在狀态。
“哦。”她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我先送你去你朋友那邊吧,她的地址告訴下我。”沈程坐到主駕後改了主意,以她這會渾渾噩噩的狀态并不适合開車。何星曦的地址其實是在上城區,和他去的地方南轅北轍。
等到導航就緒,不知道是她的手汗還是他自己的手汗,方向盤上面套着的真皮都黏黏膩膩的,他破天荒手滑得厲害。開過去的大半個小時,路程既短且長。
Advertisement
何星曦住的小區偏老,沈程開過去停好後下車,憋了又憋也就一句,“你過去吧。”
“嗯。”周遇寧點點頭。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了幾步,她忽然轉身,頭一次鄭重其事的再次向他道謝起來,“謝謝。”大抵是覺得這輩子最後一次和他見面的了,所以這一聲道謝用了她自己全部的赤誠。
他回頭大步往前面走去,有輛豪車開進來和他擦肩而過,透過半搖下來的車窗,他帶到副駕上坐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人風骨。他繼續往前走,腦海裏突然想到什麽,就止步轉身走了回去。
下一秒,沈程果然看到豪車上下來的婦人拉住了往樓道那邊走去的周遇寧,兩人的位置正好背對着沈程,所以沒留意到他的存在。他看了下時間,和張新遠約的時間尚早,他幹脆站在原地打算多等一會再走。
“今天是我生日,就是一起吃頓飯,你都不過來嗎?”楊舒莉拉住周遇寧的胳膊問道。果然被她猜中,周遇寧心情不好了就會往何星曦這裏跑。
周遇寧漠然地抽手回去,看陌生人似的掃了一眼楊舒莉。
“媽知道,你和靜檬聊不到一塊去,你爸半個小時前在電話裏和我說過了,你爸今天也被靜檬氣得半死。”
“我爸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周遇寧冷冰冰地糾正楊舒莉起來。
楊舒莉顯然被周遇寧氣得發抖,數秒後才接上去問道,“你自己扪心問下,汪永賢哪裏對你不好了?你不喜歡靜檬,不管她說什麽,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就行了?”
“說完了嗎?那我走了。”周遇寧無動于衷地問了一句。
“你這孩子,怎麽淨不讓我省心。你現在在報社工作,我還想着為你鋪路,今晚特意讓永賢請了一幫有頭有臉的朋友過來,以後你自己要是去一些企事業跑腿采訪說不準會輕松點。你今晚不去哪成?”楊舒莉雖然人到中年,和汪永賢倒是很般配,同樣保養得很好,加上妝容精致衣着講究,站在素面朝天的周遇寧旁邊,遠遠看過去,兩人像是一對姐妹花似的。
“你在心裏怨媽,媽也認了。汪永賢總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多少想下他。他這幾年生意好不容易起色了,事業有成,就有人眼紅見不得他好,巴不得我們一家子鬧矛盾。你要是不喜歡和陌生人一起吃飯,就是過去露個面再随便找個借口走也成,至少不會有把柄讓別人私下議論咱們的家事。”楊舒莉以為周遇寧突然安靜下來,是在開始動搖,興許她再勸說下就能讓周遇寧過去。
“你是真的為我鋪路還是為了你自己?我猜汪叔叔不僅請了他生意場上的朋友,還請了一幫你以前的姐妹,你無非就是想讓那些以前看你笑話議論你是非的姐妹知道你現在生活美滿,母慈子孝,不是嗎?都這麽多年了,您能不能把您的虛榮心放一放,要不是您這麽貪慕虛榮,當年爸也不會出事——”
周遇寧還沒說完,啪嗒一下,楊舒莉重重扇了周遇寧一巴掌,聲音響亮清脆地站在幾十米開外的沈程都聽到了,她扇完還不解氣,左手上拎着的鏈條小包直接往周遇寧臉上砸去。他在考慮要不要介入周遇寧的家事。
“你爸他畏罪自殺能怨我嗎?難不成我要為他犯的罪守寡守上一輩子?”楊舒莉像是也沒想到她自己會失手打了周遇寧,啜泣着質問周遇寧起來。
周遇寧還是無事人似的看着她,仿佛剛才楊舒莉這一巴掌是落在了別處的。
“寧寧,你真是太讓媽心寒了——”楊舒莉說完後頭也不回地坐進副駕那邊,催促着司機趕緊開走。
沈程朝前走了幾步,看到周遇寧神色平靜地走回到主駕那側坐好,只是并沒有發動車子。車窗還是半搖在那裏,他之前覺得車裏悶得慌才搖下來的,剛才停車後忘記關回去了,他這會才能看到她的一側臉頰。
楊舒莉剛才氣急敗壞下扇得的确用勁,周遇寧的膚色本來就很白淨,所以左臉頰那裏迅速泛起的巴掌印看得格外分明。她像是很疲倦,右臉一側貼靠在方向盤上,整個人的重力都擱在方向盤那裏。
畢竟剛被她母親扇過一巴掌,他猜她不會再上去找她朋友了。
沈程在原地等了好幾分鐘,周遇寧還是一動不動地靠在那裏,也許是睡過去了也許是在閉目養神。他知道周遇寧處事向來冷靜心裏很有主意,其實不會做出什麽偏激的事情,想想還是轉身繼續往外面走去,打了出租車去見張新遠。
因為張新遠打定主意在他妻子臨産期間不再抛頭露面追查回聲酒吧的相關運營和賬目,這直接影響到沈程計劃的進度,昨晚電話裏聊了很多個方案,都沒有很好的可行性,所以沈程才想着見面詳聊。
兩人見面後一直聊到午後才定了初步計劃,張新遠長籲了口氣喝了口龍井,沈程忽然開口說道,“借用下你的電腦。”
“哦。”張新遠把他自己的位置讓給沈程。沈程打開頁面登錄系統搜索了下,随口問道,“你有聽說過五年前叫周邵華的嫌疑犯嗎?”
“那可不!我那年剛工作調到這裏,雖然案子是我同事經手的,不過這個案子當年在這裏鬧得沸沸揚揚,社會影響很不好,所以我到今天還記得呢。”
“什麽案子?”沈程皺了下眉梢,餘光在電腦前面的頁面上逗留了下。這應該是周遇寧高考前幾個月拍的證件照,稚氣未脫地留着齊耳短發,臉上還有明顯的嬰兒肥,嘴角微微揚起,未語一句,少女的青蔥活力迎面而來,和現在的她大相徑庭。
“他本來是我們這裏重點高中的特級教師,而且書香世家,家境很不錯的,後面聽說和一個女同事合辦了個輔導班,結果輔導班裏有個女學生突然查出來懷孕而且還得了艾滋病,女學生家長控告是周邵華補習期間性侵了她女兒,周邵華完全不承認,直到後來他也被檢查出來艾滋這才沒話可說。”張新遠顯然對這個案子印象深刻着,滔滔不絕回憶起來。
“再後來呢?”沈程不知何時點了支煙大口吞吐起來。
“因為這事重點高中的形象大受影響,補習班裏女學生的家長都人人自危,緊接着好多個女學生家長都向學校反應孩子在補習期間被他猥.亵過,不過周邵華從始至終都拒不認罪,但是學校和他家人都主張大事化小早點和受害者家屬求和。他自己在取保候審期間服用過量安眠藥畏罪自殺了。巧的是懷孕的女學生沒過幾天也是吃安眠藥自殺了,他家人賠了對方一筆巨額賠償,對其餘自稱孩子受到猥.亵的家屬也都給了大筆封口費,這事就和稀泥被壓下來了。”
“這樣。”他視線停留在網頁上搜索到的那張照片,繼續問道,“他家人呢?”
“他還有個女兒,成績在那所重點高中裏也是數一數二的,這事在高考前幾個月才曝出來,聽說輔導班的學生家長氣不過,聯合起來每天輪流在學校堵他女兒,當着老師保安的面都敢動手教訓他女兒,有時候還會尾随到他家裏恐吓他家人,這事警方防不住也管不齊。再後面高考前幾天周邵華的父母受不了打擊,加上成天擔驚受怕,一個腦溢血一個心髒病相繼去世,這事才冷回去了,可能大家覺得周邵華犯罪歸犯罪,家人也挺慘的,所以後續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了。估計他女兒後面是去外地讀大學了吧,要不然回到這裏,萬一被人認出來,容易有麻煩。不過奇怪的是周邵華單位的同事對他評價都很高,說他性格很古板平時悶頭專注做學問的人,怎麽都想不到他會做出這種事。”雖然是個事外人,張新遠卻回憶地很唏噓。
“你沒有覺得這個案子挺蹊跷的嗎?”沈程說時重吸了一口煙,緊接着大口吞吐起來,眸光藏匿在氤氲吞吐的雲霧裏,不知喜怒。
“這案子是我同事經手的,那時社會影響很惡劣,稍一處理不慎就被拉上風口浪尖,當屆的教育.局.局.長和學校校長都被連累降職了。而且受害者家境貧困父母都是打短工的,周邵華家裏書香世家,一家都是高知,按道理人脈方面也廣的,在這事上也沒有絲毫的幫助,。我覺得那時有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張新遠發表他自己的看法。
“對了,你們這裏有資格收治艾滋病人的醫院地址告訴下我。”他打算臨走前去周遇寧當過志工的地方看下。
“哦。”張新遠點點頭。
個把小時後,沈程就到了醫院的傳染科那邊。這邊收治的都是HIV患者,大都已經晚期生活不能自理了才會入住進來,而且HIV患者不比別的疾病,臨晚期的時候大都伴有免疫系統崩壞膿瘡潰爛,要不是有很強心理接受能力的,一般适應不了這邊的工作環境。
沈程到傳染科所在的樓層後,随意過去轉悠了下。路過盡頭的病房時,他一眼就暼到了熟悉的背影。像她這種非醫學專業的志工,做的多是陪伴陪聊的人文臨終關懷之類的事情,過于專業的護理工作倒是不會參與進來。她雖然是背對着他,沈程還是看到了她臉上捂的嚴嚴實實的口罩。
看樣子,她應該也剛到不久,中間床位的老人家随口問了一句,“寧寧,今天怎麽帶口罩出門呀?”親昵熟稔的像是自家家人似的。
“有點感冒。”
他聽到她淡淡應了一句,語氣尋常,接着幫那個老人家扶坐起來,輕手輕腳的幫她更換外衣起來。
隔了那麽多年的時光歲月,他忽然有瞬間的恍惚,想要近前摸摸她的頭,寬慰她一句,一切都會過去的,在她高考前的那一年。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更晚了T﹏T,明天恢複8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