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51)
王只交戰了兩回就被俘了。金狼旗再次插遍并州,更沒想到的是……”
“沒想到夏國說話算話,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放糧食赈濟,把士兵分散編入他們的斡魯朵隊伍裏,是不是?”王藥眉棱一挑,笑道。
皇帝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夷狄之君,頗有見識。仁義的名號傳得極遠……聽說,連幽燕一帶,百姓也暗自傳說,歸夏國,則可保安居樂業。愛國的忠忱,都到哪裏去了呢?”他真的氣郁,奮力拍了拍身邊的枕頭,然後一陣咳喘得透不過氣來。
王藥等他平靜了下來,才朗聲道:“百姓所需,不是一姓的國家,也不過是安居樂業,甚至不過是吃飽飯而已。李維勵的貪,是貪名——為有這‘忠’的虛名,不惜傷害士卒和百姓;趙王的貪,是貪權——為了獲得禁軍之權,獲得金匮題名之權,不惜挑起兩國征戰;還有……”
皇帝眯着眼睛,勾起一邊唇角笑了笑:“還有朕麽?朕的貪是什麽?你不妨直說。”
反正要死了,直說也無妨,王藥稽首為禮:“臣身為晉國之臣,向官家谏言,話不中聽,要請官家為自己身子制怒。其實也沒有別的谏言,不過是古詩中的一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官家有英雄心,想一統山河,功同堯舜,卻不知近百年來亂象,北方契丹已然強盛,武力并不可屈。既然如此,何妨以道德同化之,使其與我大晉共同化育百姓,共享天下大同?”
皇帝又是好久沉默不言。王藥心中郁結已久的塊壘抒發出來,居然有些亢奮,又一次稽首道:“臣言盡于此,請官家下旨賜死。”
皇帝只字不提,卻問:“五十萬禁軍,五十萬民伕,勞師動衆行軍至真定府,此刻退兵,正是給夏國進犯我們的好機會。朕可以不圖收複并州應州,但若再失掉了屏障北方的幽州和燕州,豈不成了社稷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孫?!”
王藥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此時的決議,只能皇帝自己來做。
皇帝恹恹地閉着眼睛,思忖了好久才說:“他們花了幾倍的人力,死傷遍野,必要生擒安廷,想來以為他是朕的弟弟,可以憑借着他來脅迫我們。其實,趙王不足為慮,但是這番禦駕親征的折騰,朕也看明白了,天意不亡夏……只能朕屈節為社稷、為天下蒼生,求得一個‘和’字。”
王藥道:“官家聖明!後世的人自然盼着漢家疆域至大,天下一統至美,文治武功至偉,卻不知開疆拓土、敷文聖武的代價是什麽。不在其中,旁觀者說些哓哓的話,自然不關痛癢。”
皇帝長籲一口,對王藥冷笑了一聲:“向夏國買個和平,需要多少銀錢?”
作者有話要說: (1)按宋制,皇太子兼開封府尹,本文的汴京,就是宋代開封(開封當時稱謂繁多:汴梁、汴京、東京、開封),不過就不再更換名詞了。注意啦,包拯雖然也擔任過開封府尹,但人家其實是副府尹,正的一定是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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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這章行文晦澀。與愛情無關,與王(zuo)藥(zhe)的三觀有關。
其實吧,真的是個兩難話題,前面也有讀者提到過,站在民族立場,國家立場,算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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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真,立場這個問題,真心是僞命題,歷史永遠不可能明确地等分為黑白兩面,而永遠是在程度不同的灰色調裏游走徘徊,尋求險險的平衡。
所以,有時候對于立場,“呵呵”兩聲就夠了。
我和藥藥,堅守我們的民本主義,亦即,國家的存在本是應讓萬民過得更好,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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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大概還有三章左右結束。
因為裸更,所以今天接到任務說明天要加班,只能提前來請假了。
明天停更一天,後天會争取更新的。
我是一枚坑品良好的作者。
謝謝大家的支持!
☆、12.12
完顏綽得到了耶律延休那裏飛馬傳來的戰報:
由于城裏反戈,并州被很輕易地攻克下來,李維勵自裁于軍前,城中百姓歡聲雷動。
耶律延休又立刻飛騎往洛陽方向, 正面突襲正在雪泥裏艱難跋涉的洛陽軍, 抵抗雖慘烈,仍然生擒趙王, 斬殺近萬的洛陽軍,
餘下的洛陽軍隊在領軍将軍的帶領下,狼狽地班師回洛陽, 雖然是撤退, 戰得倒也勇猛。
耶律延休回到雲州,完顏綽帶着皇帝親自來轅門迎接他。耶律延休從馬背上跳下來, 叫人把繩捆索綁的趙王丢到蕭邑沣面前, 笑道:“給太後和陛下獻禮!”
完顏綽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趙王,命人收拾了一個營帳把他看起來。剛贊了耶律延休幾句, 突然覺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再仔細一看, 那件貂皮鬥篷上的長毛有些黏在了一起,她伸手一撚,黏糊糊的,手指上一片暗紅。
“延休,你受傷了?!”她驚呼道。
耶律延休笑道:“肩膀上中了一箭,離咽喉和心髒老遠,沒大礙。”
完顏綽嗔怪道:“流了這麽多血,怎麽沒大礙?!進營帳,我瞧瞧!”不由分說把他推了進去。
算來已經打了好久的仗了,從秋季起,到如今冰消雪融,草原上的殘雪之下有了些細茸茸的綠意。耶律延休被推進了完顏綽寝卧的帷帳,裏頭不僅大,而且布置精潔又不奢侈,四面暖絨絨的绛紅色細毛氈,地上鋪着一層防潮的狼皮,狼皮上又是柔軟的潔白羊毛皮,矮案、枕屏、絲綿的錦被繡褥……仿佛間飄着一股幽香。
耶律延休推辭的話一下子咽到了肚子裏,默默地坐下來,享受太後禦幄裏的溫暖舒适。
“傻坐着做什麽?”完顏綽翻出藥箱,對他嗔笑道,“解了衣服,我瞧瞧傷。”
耶律延休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大概帳營裏太溫暖,竟然覺得口幹舌燥。完顏綽見他一邊笨拙地解鬥篷、解戰甲、解裏頭的棉袍,一邊舔着嘴唇,臉色發紅,便揚聲道:“阿菩,端奶茶,再叫宮女打點熱水進來。”
阿菩依言伺候着,東西齊全了,她看見完顏綽一個眼神抛過來,于是和另一個宮女一起,“不知趣”地杵在營帳裏,毫無出去的意思。
耶律延休的箭傷并不像他說得那麽輕微,揭開胡亂包紮的白布,露出一片膿血,仔細看:肩膀之下的柔軟皮肉上,鑽着一個深深的洞,皮肉翻卷,還在滲膿。完顏綽驚呼道:“怎麽會這樣?”
耶律延休貪看她仔細湊過來觀察傷勢的側臉和露出的一截脖頸,還有脖子上毛茸茸的碎頭發,只覺得呼吸都停滞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大概是箭杆上的竹刺紮進去,一時拔除不盡,還留在皮肉裏——不過也不打緊的,這樣冷的天,又噴了烈酒……”
完顏綽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他自己真是粗糙得不行!意氣勃發,滿不在乎,連一直在發低燒都沒有發現!她心裏沉了沉,先用藥酒小心地浸潤了傷口,耶律延休痛得顫了一下,但仍然挺直身子堅持不動彈。擦掉膿血,箭傷附近的肉有點發紫,完顏綽又是心沉了沉,先塗了些金瘡藥,又問:“這傷怎麽得的?”
耶律延休道:“和洛陽兵正面交鋒的時候,不是想着要活捉晉國那個趙王嘛,叫人在兵陣裏沖了兩遍,雖然有重甲,但是沒提防有冷箭。不過,總算給我拿住了!”還是喜不自勝的模樣。
完顏綽不由責怪道:“趙王是個什麽東西?值得你這樣用命去拼?他要頑抗,直接一陣箭雨發過去,死的活的都是看上蒼給不給命。”
耶律延休不禁有些委屈的模樣,剛剛興奮的高聲變低了:“我是想着……活捉了趙王,可以和晉國方面談……”
“談什麽?”
“和談啊,談土地他們不肯給,那也可以談歲幣,還可以一個人換一個人……”
完顏綽當然懂“一個人換一個人”的言下之意,可是想着他的傷,居然一陣陣眼眶發酸,淚意忍不住的時候,她握起拳頭在他沒有受傷的另一邊肩膀搗了一拳頭:“你怎麽這麽傻?”
耶律延休做錯了事情一樣,變得讪讪的,也恹恹的,低着頭說:“我知道自己不如王藥聰明,我只能靠這一顆忠心,盼着太後垂青。”
完顏綽吸溜着鼻子,想對他笑,可終于哭了出來,哭得耶律延休手足無措。完顏綽說:“你真的是傻!你是我們這一方最重要的将領,南邊的戰局還得靠你指揮。你怎麽能不愛惜自己?!……王藥回不回來,要你去換麽?”
耶律延休慌得直敲自己的頭,好一會兒聽見完顏綽呵斥道:“亂動什麽?!”她收了眼淚,氣哼哼的樣子,卻溫柔小心地把藥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又細心地一道一道給他裹好,把外頭衣裳穿好,最後道:“禦醫會過來給你診脈,他叫怎麽治,就怎麽治;他叫吃什麽藥,就吃什麽藥。你要是敢不聽話,我就……”
她擡起一雙眸子——她的眼睛,是一雙修長而尾梢略上揚的鳳目,有着濃密的睫毛和明亮的目光,有時候妩媚,有時候嬌俏,有時候威嚴,有時候陰狠,有時候目空一切,有時候又慈悲無邊……她此刻帶着淚光,睫毛濕垂下來,上揚的銳色随着垂落為悲憫。她嗔怪的話語自然帶着妩媚:“……我就再不瞧你一眼了。”
耶律延休急忙道:“我聽話!”急迫中手一揚,觸到她的手,他觸電似的,可是又不忍心躲開,手指尖兒顫巍巍的,頑皮孩童試探新鮮玩意兒似的,假裝不知道一樣又探過去,碰到完顏綽的手指,抖了抖,頓了片刻,又不屈不撓往上挪了些。
完顏綽一聲不吱,突然,帳門一揭,一個圓臉蛋的小姑娘裹在一身毛茸茸的皮毛裏,邁着小短腿走了進來,一進來就喊:“阿娘,阿娘!”
耶律延休手一抖,幾乎要背到身後,他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帳幄裏不僅有他和完顏綽,有剛剛進來的小公主,還有兩個宮女背倚着帳壁不錯目地瞧着他的做派。戰場上無所畏懼的男兒,頓時渾身像燒起來一樣,尤覺得兩頰和耳朵滾熱,所幸是現在風吹日曬的比以往黑些,大概略略壓得住面上的緋紅。
小公主蹦蹦跳跳進來,歪着頭笑一笑:“阿娘,這個是我阿爺嗎?”
這一問,完顏綽的臉都要紅了,急忙道:“胡說八道,有亂認阿爺的嗎?給耶律叔叔問安!”
“哦!”阿芍失望地瞥瞥耶律延休,問了好之後依偎着母親站着,一雙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耶律延休的臉,微微笑的時候,頰邊陷下去兩個酒窩,看着可愛極了。耶律延休的理智這時候才回來了:這小公主長得好像王藥啊!他們三個已經骨血相連,颠仆不開了。他剛剛原本就是奢望,此刻雖然稍微有些黯然,還算能夠自我開解,急忙道:“臣話多了,影響太後和公主休息,是該告退了。臣瞧着晉國有和解的意思,若是他們不肯和解,臣就再次發兵揍他們去。太後只管放心安枕!”
完顏綽給他的話說得笑起來:“甚好!你好好休息,好好聽禦醫的話,等傷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功業。”
然而,禦醫很快密奏過來,耶律延休的箭傷,因為帶入了鐵鏽,傷口處理得又粗糙,膿創已經很深。如今內服外敷的藥都在用,但是他已經發了那麽久的低燒,只怕要聽天由命了。
耶律延休受傷,完顏綽真心打算議和了。真定府傳來的消息,晉國皇帝咳疾反複,又下旨命他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庶弟兼理汴京府尹——也就是在立儲君了。“往壞裏說,他打算一死殉國;往好裏說,他也堅持不住了,沒有信心了。”完顏綽在作為朝堂的奚車裏說,“前日又是月食,大約也是上蒼示警:仗,不能再打了。”
不出所料,晉國的使臣跋涉到雲州的郊外,于太後皇帝的大營前谒見了完顏綽。
此時,是草原上的早春,綠茸茸的新草使得草原一片嬌嫩的新綠,剛剛産下的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吸吮着乳汁,廣闊的天宇上飄着一大團一大團的雲,悠揚的牧歌不時響起來,在雲州的山嶺間回響。
使臣得蒙召見,到太後的奚車前叩首問了安。來的有十來個人,完顏綽在奚車的紗簾後一個一個地打量過去,但最終還是失望了。此刻,阿芍偏偏不識趣,爬到她身邊,湊過去輕聲問:“阿娘,這裏面哪個是我阿爺啊?”
完顏綽被問題問得惱火起來,斜瞪了女兒一眼,壓低聲音喝道:“這裏在處理朝政,不許多嘴!”然而這話還是讓她本就沉沉的心弦更添了酸楚,聽見皇帝蕭邑沣在紗簾前像模像樣地和使臣交流,她深恐這半大孩子露了底,沒等說幾句,便決然道:“關南幽州,曾經是我朝太-祖皇帝治下,現在若肯歸還我們,和議還勉強可以談。如其不然,免了吧!”
掌權太後發話,便是皇帝也不敢駁斥,使臣面面相觑。完顏綽略緩了調子,又說:“兩國交兵,來使總是無辜的。今日晚宴好好準備,務必使來使過得舒心适意。”伸手把人打發走了。
蕭邑沣這才說:“阿娘,幽州久已屬于晉國,他們又是講究‘守土至重’的,估計不肯給。還不如要汾州東邊、并州南邊的遼州?”
完顏綽捉過女兒,先斥道:“誰許你見南邊來的人就問‘是不是阿爺’的?再讓我聽見你瞎問,非打得你屁股開花不可!”
阿芍皮厚這點也像她親爹,吐了吐舌頭,又眯着眼睛笑出兩個小酒窩,完顏綽但凡見她這副樣子,天大的氣也生不出來了,只能戳一下腦袋,接着便攬進懷裏摟着,對蕭邑沣說:“沣兒說得不錯,南邊那些漢人,死守的教條極多。我也想好了,我們這裏耕地少,也不出出産茶布之類東西,将來還是需有貿易往來——而且總是他們賺我們的!既然如此,不如向他們要歲幣,有了銀錢,萬一有個小災小難,朝廷也能救百姓,比以往動用斡魯朵到處打仗來的劃算。不過——”
“兒子明白了!”蕭邑沣拍着掌心笑道,“不過答應得太快,連讨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要讓晉國的人覺得我們不上趕着找他們求和,他們才反而能夠好好聽我們的話!”
☆、12.12
真定府也顯露出春_色來,然而晉國皇帝的心依然懸着,外頭如煙的柳色,也不過一片慘綠, 越發使人心頭焦躁。直到使臣回來的消息傳進皇帝簡易的離宮裏, 他才終于眼睛亮了亮,急急道:“快傳進來!”
使臣帶來了國書。皇帝仔細讀了, 合起國書說:“夏國那裏正是一片勝利之勢,不肯那麽容易通融也正常。那麽你們前去,可探到了什麽話風?”
無非是各種讨價還價。使臣彙報之後, 無奈地搖搖頭:“夷狄之國, 治軍頗嚴。晚上整個駐跸的營區防守如同鐵板一樣,雲州外圍幾乎全民皆兵, 連小娘子們都會騎馬射箭——所以女主司國, 對他們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臣第二日早晨,還看見夷狄的太後完顏氏喝令杖責騷擾漢族百姓種春麥的士兵, 又見她接見了西涼的使節,約為君臣之邦, 還和臣笑着說起趙王頗有英雄氣,若是官家肯放,她願意以先帝的公主下降,招趙王做上門女婿……”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手握着拳頭抵在案桌上,最後還是一陣咳嗽化解了這樣的僵勢,他自失自嘲地說道:“這還真是一根刺!惜乎拔都拔不掉!”大約怕人誤解他對趙王猜忌已深,又強自解釋着:“趙王一直名入金匮,是當皇儲培養的,懂我國的軍戎太多,只怕是後患!”
下午,皇帝召見了一群要臣,離宮隐秘的禦書房裏,雖然甕甕的聽不清,仍然可知那些朝中貴人能臣們在激烈地讨論着。離宮外簡陋的花園裏,春莺尚啼,春花爛漫,美不勝收。
王藥被宣召進去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分了。他背對着暖紅色的斜陽,漫步在離宮的卵石小徑上,走得悠閑自在、無所畏懼。離宮的宦官不言不語地躬身打起簾子,王藥略略折腰,進門後環顧四邊,見一臉疲憊的皇帝和表情各異的樞臣們正定定地看着他,不由眉梢一挑,屈膝叩首,朗聲道:“官家萬安!”又拜見了平章事和樞密使等重臣。
皇帝說:“卻疾辛苦了!”
只有皇帝尊敬的近臣才被呼表字,王藥未及說出謙辭,皇帝已然一手虛按,示意他不要客氣地辭謝了,咳了兩聲方說道:“國家久戰,民生艱難。朕心裏思忖了好久,甚覺求和雖然難以出口,卻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朕身為國君,自己承擔了這屈節恥辱的名就是。只是割讓土地,有辱祖宗的名聲,也有礙生民的生計,斷不可許。而自古以來就有以玉帛賞賜匈奴單于的先例,花上七八十萬歲幣,也總強過軍費動辄百萬計。”
王藥擡眼看了看皇帝,而皇帝也正好在看他。王藥說:“官家若有用得到微臣的地方,微臣一定效力。”
皇帝笑了笑:“确實要用到你。說起來你身份特殊,現在雖是我國的官,之前卻是夏國的使節;之前雖是夏國的使節,再前卻還是我國的官……既然如此,兩國情勢,你最為了然,若能談成,化幹戈為玉帛,自然是功臣!”
王藥義不容辭,甚至求之不得,只不過不宜表露出來,所以波瀾不驚地頓首道:“臣已然是兩國之間三番五次的反複小人,此去夏國,尚不知能不能全一條性命。不過官家有命,微臣為父母之土,自當竭盡全力,死而後已!”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趁王藥低頭叩謝的時候使了個顏色給平章事,然後道:“你有這顆心,将來不論留在哪國,都是兩邦萬民的恩人。你的妻兒……朕也自當重賞。”他不勝疲倦般坐在圈椅裏:“窦卿是國家樞臣,你幫朕拟一拟日後給王卿和他家人的賞格,替朕送一送他吧。”
平章事窦照文躬身應了,對王藥笑着,與他并肩而行。
到了外面,王藥眼角餘光賞着離宮牆頭探出的桃花枝,冷不防聽窦照文拖着腔說:“王郎中尚有看花的心情啊?”
王藥不慌不忙回應道:“不知日後,還有沒有看到春花的機會了?入了夏國,只怕不是死,就是終身‘囚’于那塊土地了。”
窦照文觑着他澹然的神色,倒笑了笑,陪着他踱步到牆外的另一座別苑中。皇帝禦駕親征,沒有帶宮眷,這樣的良辰美景也只有他們兩個糙漢子欣賞着。王藥擡頭貪看着花——中原的景物,将來只怕真是難以見到的。
窦照文說:“官家給了十分的誠心,想必夏國方面也該知足了。官家說,玉帛歲幣,可以給這個數——”揸開五指的手掌在王藥面前翻了翻。
“十萬?百萬?”
窦照文道:“官家許給百萬,但是——”他突然聲色俱厲:“你若談給了夏國三十萬以上,我必殺你!殺不了你,也必殺你妻子!”
王藥回眸看着他,只覺得那是色厲內荏,好笑至極。但他沒有一點笑意出現,嚴肅地點點頭:“好!但請不要為難我的妻子——王藥已經被父親出籍,唯有這一個家人了。”
窦照文緩和了聲氣道:“自然,自然。王郎中若能為國效力,将來老夫也當向官家陳言,哪怕再多花些錢帛,也要盡量換你回來,不會叫蘇武的故事再重演的。”
王藥朝他兜頭一揖。窦照文扶住他的雙肘,卻又在他耳邊低聲道:“不過,另一個人,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王藥稍稍一忖就明白了是誰——骨肉至親,果然抵不上猜忌,不過,也沒有冤了他。窦照文繼續在他耳邊說話,說得更低,然而更咬牙切齒的兇狠:“那個人才是以權謀利,妄圖不軌,他若洩露我國的軍機,只怕夏國日後犯我就如虎添翼了!——官家說,許你妻子一個孺人的身份!”
王藥沉默了片刻,又是一躬到底:“如此,卑職替妻子戚氏多謝官家,多謝平章事!”
不日,晉國遣正副使節,重新前往雲州談判。作為副使的王藥,騎在馬上看着江山春_色,随着行道漸漸往北,風景也漸漸不同。春耕的百姓彎腰在田裏插秧……小麥已經長成了綠油油的一片……山坳裏的草場,半人高的草被風一吹,露出裏頭的牛羊……最後,天高雲闊,一碧萬裏,小丘連綿如寫意畫卷,氈包星星點點落在裏頭,契丹女孩子唱起了牧歌,悠揚如入雲端。而天上的流雲,時而疾如江浪,時而卷舒自由,時而又凝滞在穹窿似的廣漠天宇上。大雁北飛,雄鷹盤旋,好一片開闊的天空!
“古人說:‘風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王藥在馬上嘆道,“可今日我突然覺得,風景并不一樣,然而跨越國界和夷夏之分,其實還都是一樣的江山——若給萬民自由呼吸,那就是萬民的江山!”
他從考進士開始,就經常有這樣的奇談怪論出來,所以晉國的正使和其他官員都只是在背後不屑地對這個持有歪理邪說的家夥蔑笑一番,日後也好作為有趣的談資——談這個科舉失利,被家族出籍,而後成為俘虜,竟又成了女主的面首……的無恥男人,一定是絕佳的下飯下酒的趣事。
大家嘿然而已,也實在期盼着早日結束無聊的旅途,到夏國的境地、太後的禦帳前瞧一瞧稀罕。
夏國的風俗,女子哪怕貴為太後、皇後,也不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避忌着會面男人。使臣們跋涉到了雲州,國書遞進去,便在外圍的栅欄前等候着。遠處,騰起一只大雁風筝,風筝越飛越高,真像一只真正的大雁在振翅飛翔。王藥心中一跳,朝着風筝飛起來的位置極目眺望着。少頃,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擎着一卷風筝線跑過來,笑聲銀鈴似的。
王藥見其他人還好奇似的癡看,提醒道:“這女子身份高貴,穿的是紫衫裙,戴的是金璎珞,編發是因為未婚,所以大約是位公主郡主。”
大家一吓,雖覺得這麽大的貴族女孩兒還能夠到處亂跑不可思議,但還是都垂下頭不敢盯着看了。
那少女扯了扯風筝線,瞧大雁風筝飛得愈發高、愈發穩當了,才回首笑道:“小妹,你想不想扯一扯風筝線玩?”
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來:“想啊!謝謝金哥兒姐姐!”
隔着栅欄,王藥的心“怦怦”地急遽跳起來。
小的那個女孩子三歲的模樣,圓嘟嘟一張稚氣的臉,唯有一雙大眼睛骨碌骨碌的滿是神氣,玩得緋紅的小臉蛋,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兒。其他人也看看王藥,看看那個小女孩兒,再看看王藥,再看看那個小女孩兒……臉架子和眉眼,實在像啊!
王藥隔着栅欄蹲着身,輕輕地喚着:“阿芍?……”
小的這個一雙亮汪汪的大眼睛瞟過來,歪着頭、撇着嘴看了王藥被栅欄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臉,想了想,風筝線軸也不要了,邁着兩條小短腿兒又往回飛奔起來。
☆、12.12
小女孩雖然小,但是身體靈活,兩條小短腿兒移動得飛快,氣喘籲籲跑到最大的那個營帳裏, 一下子撲進完顏綽的懷抱裏。
完顏綽正在聽人彙報這次晉國使臣的情況, 聽了一半便被這小東西撞了個趔趄,她問道:“阿芍怎麽了?”
阿芍抱着母親的腰, 扭股糖似的扭了一會兒,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欲言又止, 只等完顏綽第二次問“怎麽了”, 她才拉拉完顏綽的衣襟,指指完顏綽的耳朵, 讓她蹲下來聽自己說話。完顏綽無奈, 示意彙報的人暫停一下,蹲身在女兒面前, 把耳朵湊近她的小嘴:“什麽事,說吧。”
阿芍熱乎乎的呼吸噴在完顏綽的耳朵裏, 癢癢的。她說:“阿娘,我覺得今天外頭有個人,可能是我阿爺……”她知道自己這話曾經幾次被威脅要“把屁股打開花”,所以雖然憋不住要說,但是說完立刻捂着屁股往後一蹦,賊溜溜地打量着完顏綽的動靜,萬一她要追過來打自己屁股,好及時逃跑。
但是在小人兒的眼裏,母親非但沒有以往那種又好氣,又好笑,又虎着臉要來打人的模樣,反而一臉驚詫,随後咽喉動了動,轉頭問剛剛彙報的人:“可是真的?”
那個人也含笑點了點頭。此刻,恰好先那個紫衣衫的少女也趕了過來,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對完顏綽屈屈膝笑道:“太後,小妹妹到你這裏來了?”
完顏綽招手道:“金哥兒,把汗擦擦,今日晉國來人,大約又要談到你的婚事。”
這位叫“金哥兒”的少女是太宗皇帝蕭延祀的幼女,宮變之後,她和親生母親都好好地留在宮裏。在上京時,完顏綽也帶在身邊撫養過一陣,後來精力不濟,但對這個庶女也時不時噓寒問暖,賞賜優渥,視如己出。這位公主如今也長得亭亭玉立,到了出嫁的年紀。但是聽聞提及婚事,小姑娘嘴一噘,低了頭繞着線軸上一根線頭,好半日才說:“我不喜歡那個趙王……”
完顏綽安慰道:“趙王雖然是南邊人,但人還是聰慧的,他現在雖然囚禁着,但如果兩國和談成功,少不得事以上賓之禮。他是兩國彼此牽制的重要人物,結以婚姻,便能名正言順讓他不再離開了。”
大道理出來,金哥兒不敢違拗,但看得出也極不情願,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兒,低聲應了聲:“是。”
她退了出去,恰聽見完顏綽吩咐:“把晉國的使節傳到奚車前,叫朝中的大臣、将領也都過來,聽聽這次晉國要說點什麽。”
金哥兒提着裙子,一路飛奔,到了一個營帳外頭探了探頭,正好看見裏頭的人整襟出來,她低下了頭,出來的人則詫異地問:“公主怎麽到這裏來?”
金哥兒擡頭看了看他,說:“耶律将軍,我阿娘那裏配的草藥,你可曾按日敷用?今天可還發燒了?”
耶律延休經了一段時間的休息,臉色較剛回雲州時好了很多,笑道:“多謝公主賞賜,草藥好得很,現在膿腫的地方已經收幹了,結的是正常顏色的痂皮,燒早就不發了,禦醫說,我随時可以再上陣殺敵,能打得那些慫包屁滾尿流!”
他時不時現出一點本色,談吐雖然不夠雅致,但是配合着他高大健美的身軀,加之修長的四肢一有動作,便是大開大合的灑脫,因而在少女的眼中,真是英武倜傥到極處了。
金哥兒心“怦怦”地跳着,眼睛從下往上挑起看人,濃密的睫毛襯得一雙眼睛像星星那麽亮。耶律延休不知怎麽心頭一動——她這表情大約因為常和完顏綽在一起,濡染得有模有樣,亦是那樣動人心弦。只是他一再警告自己收攝心神——這位公主,朝會上已經議定,要嫁給俘虜來的趙王,作為牽制趙王的法寶,也是兩國再次和談上的一件利器。
耶律延休說道:“公主,剛剛前頭傳來的消息,說晉國的使臣又來了,我要随着陛下和太後聽一聽去。你先回去休息吧。”
金哥兒的腳尖蹭着地上的青草,把那雙大紅色的羊皮小靴蹭上了一層青汁,欲說還休,終于只能是目送着耶律延休的背影。
王藥跟着晉國的使臣一道往裏頭走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的,滿腦子都是阿芍的可愛模樣。直到前面人停下步子,他才也跟着停下。兩輛奚車停在一群營帳中間的開闊地上,一座上坐着皇帝蕭邑沣,一座上坐着完顏綽,兩邊的大臣則盤坐在地上的氈毯上,禮容甚簡。
完顏綽表情肅穆,目光只在王藥臉上一繞,旋即轉眼看着正使,問道:“上次我這裏的意見想來尊使已經轉達給了你們皇帝陛下,這次既然再來,應該是你們皇帝陛下同意了?”
正使不敢怠慢,賠笑跪請了太後和皇帝的安,然後說道:“請太後見恕,我們官家說,幽燕是祖宗基業,不敢失墜,正如雲州是貴國要塞,想必也不肯輕易許人。不過,兩國和解,對邊境百姓是再無颠沛憂勞之苦,不如重開貿易,互通有無。”
完顏綽冷笑道:“這麽輕飄飄的?你們開釁在前,我們抵擋在後,你們動用軍伍要花錢花糧食,我們的人都是喝西北風的?現在說不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們已經死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