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50)
妙計似的,不多言語,進門就拖着哥哥陪他喝酒吃肉,喝得很是爽快,吃得也很是自在。王茼陪着飲了兩杯,說:“今兒官家講壺關的事,我真是慚愧呢……”
王藥擺擺手打斷了他,笑了笑說:“這話不必說,現在尤其不必說。”
他為哥哥斟上了酒,示意也喝一點。王茼端起酒杯,還想問個究竟時,酒家的小二輕輕敲敲門,道:“兩位郎君,有人找。”
進來的人一身随常士子的打扮,身上披着鬥篷,頭上戴着風帽,大半邊臉遮在風帽的陰影裏。他身後的四個從人跟着魚貫而入,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通,最後把王藥剛得的禦賜的箭囊拿到手中。那士子樣的人揭開風帽,低聲笑道:“見諒見諒,他們怕有利器,這是官家的賜下,少頃自然要還給你。”
王茼還在那兒瞠目結舌地發呆,王藥已然拱手笑道:“殿下慮得是,王藥明白的。酒還是熱的,肉我叫店家重新切過來。”
趙王笑了笑,把鬥篷也解了,一個眼色下去,四個從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最後一個把門關上。趙王這才說:“我不餓,陪你兩盞酒,也別多喝,要談正事兒。”
這就是他和趙王推車撞壁的時候了!王藥默然喝了一口酒,然後擡頭懇切地說:“說真的,這次我們大晉首先動兵,雖說能夠先發制人,但是道理上也不大說得過去。官家這個意思,趙王以為如何?”
趙王微微地笑着:“官家一直念着汾州的失利,也不甘心燕山以北的土地落在異族之手,吳王又想立功,他們一心對付我,我就是勸谏了也沒有用。好在向燕山軍隊送漕糧的永濟渠,現在幾處關卡和堤壩值守的都是我的人。他打歸他打,我只管冷眼作壁上觀就是了。”
他的意思明白得很:一旦吳王的舅父一家子開戰,他就控制永濟渠上的漕運,軍糧不足,士兵必亂,到時候幽燕兩州士卒對百姓的劫掠勢不可免,任其洛将軍勢必焦頭爛額無暇兩顧,那時候再動用輿情,慢慢拔除吳王的勢力就不是難事了。
王藥低頭抿了一口酒,心裏已經勾勒出漕運被卡、缺糧之後幾十萬士兵和幾百萬百姓的慘狀來——這些供達官貴人攀升的人梯,自古以來都沒有自主的能力,只能化作累累白骨,那些終将被湮沒在史冊中的無數血淚,最多也就是良知文人吟兩句“百姓苦”而已……
他擡起頭,對面前志滿躊躇的趙王宋安廷道:“我聽說将軍任其洛颟顸而自大,朝中對他不以為意的人甚多,只不過他曾是國舅,現在又有吳王和劉太後力挺,所以大家不能不買賬?”
趙王點着頭,一臉的輕蔑。王藥又道:“控制永濟渠雖能使之缺糧,但是他如果肯放手叫士兵自己打草谷,偌大一片的河北燕南,幾百萬人‘養’不了他幾十萬兵?”
趙王的臉色難看起來,握酒杯的手不覺頓在空中,好一會兒才問:“但是,這樣的惡業,日後難道就沒有人彈劾他?”
王藥“呵呵”笑道:“中政兄,成王敗寇。任其洛若能打贏了,可以稱自己慢慢養民生息,也可以叫叫苦,訴訴冤,到時候倒追下去,中政兄可舍得拿永濟渠上的自己人來作筏子?你想想,張巡守睢陽,從自家小妾和僮仆開始,吃了城中三萬人,這樣令人發指的惡行,可誇他忠義的人又有多少?”
燈燭下看不清趙王的臉色,但見他額角幾點晶瑩,便可以猜想他臉上必然是一片青白之色。趙王宋安廷終于拱手道:“愚兄現在能夠明白為什麽契丹君主會引卻疾弟為帝師、樞臣!”
王藥不知該不該謙虛地笑一笑——他本來就不是憑借做太後的面首而斬獲高位——但這樣的解釋也沒有意義。他淡漠地喝着酒,等待趙王的下一個問題。
Advertisement
果然,他問:“那麽,你覺得我怎麽做才是?”
王藥胸有成竹,只是之前還有些糾結。這會兒,他突然想明白了:趙王想要天下的權柄,不惜栽害自己的兄弟與萬民百姓;吳王也是同樣的貪念,不惜任用與他關系親密而實則颟顸無能的舅父;他王藥想要心中的愛情,打算不擇手段扳倒那些挾制、綁架他的人,其實與趙王、吳王也沒有太大的不同。既然為了自己的目标而作惡是一定的了,那麽,考量哪方面再進行選擇,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了。
王藥湊過去,對趙王道:“官家身子骨雖然不好,畢竟是天下至尊。中政兄還是不要落人話柄的好……”
☆、12.12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近期又開始忙起來了,今天短小了,請見諒
這章過渡結束,會回到夏國阿雁那裏,作者一直難以殺邏輯,所以總覺得這些過程不交代完心裏不安,大家堅守一下吧
和趙王密議了很久,離開酒家時,恰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藥和王茼在更夫枯燥的聲音裏坐上牛車,只覺得牛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得“嘚嘚”作響。王茼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樣的謀劃, 任将軍可惜了。”
王藥笑笑道:“當年你入壺關, 有沒有人暗道你可惜了?”
王茼自失地笑了笑,嘆息道:“唉, 我們都不過是朝堂的棋子,哪裏有自己的主張?”
王藥也嘆息着:“哥,我從小吧, 人都說不是個乖孩子, 就是因為所有人都在按着‘棋子’的身份活着的時候,我偏不!人都說我們這樣的書香之家, 必從熟記四書, 詩賦策論一樣樣練習——我卻偏偏想像長安游俠兒一樣學一身本領;人都說我們這樣的詩禮之家,婚姻必須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總會給我們安排好姻緣——我卻偏偏不喜歡被安排的‘好’姻緣,要自去尋一個能讓自己心動的女子;人都說忠君愛國是正理, 國是君的國,所以但凡忠君,就必能愛國——我卻總覺得萬民的苦餒才是國之至重,國之為國,是要盡量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而不是讓君王滿足欲望……”
他回頭挑釁地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王茼:“三哥,這話說出來,是不是特別找抽?”
王茼先還皺着眉凝神聽着,這下“噗嗤”一笑:“你這樣的奇談怪論,又不是第一次講。當年爹爹把你拉到祠堂狠揍了一頓家法,我們兄弟幾個在一旁觀刑,也吓得腿抖。最後,你已經暈過去了,一腿一屁股都是斑斑血跡,爹爹一臉淚痕,卻停不下來似的,還是大哥上去拉他,為你求情。爹爹那時候說:‘阿藥這邪念,不僅要害他自己,還會害我們王家!’”
當哥哥的撇過頭看了看弟弟,笑道:“我們都以為是氣話,因為你暈過去的時候,爹爹老淚縱橫,非要親自給你擦藥治傷,心疼得手都在哆嗦。可是你醒過來,爹爹就叫開祠堂把你出籍了——果然啊,你這個害人的家夥!”
王藥摸了摸自己的腿,從小挨打也挺好,鍛煉得皮厚不怕疼,經得起折磨。他突然想起了完顏綽,尤其想她那尖利的小牙齒。
一入秋,晉國的兩路大軍集結在黃河岸邊,得到朝中大軍增援的任其洛首先指揮軍隊到達涿州,加固關防,安營紮寨。而夏國軍隊在耶律延休的指揮下,也相機而動。兩下裏互相試探了一試探,勝負各半,基本也屬于兩軍相接不久就鳴金收兵,死傷也不很重。
朝中驿馬每日飛馳在官道上傳遞前線的消息,路邊累斃的馬匹不計其數。晉國皇帝拖着病體,每日愁眉苦臉盯着沙盤,在朝堂上不僅咳嗽得越發厲害,言語裏也頗不耐煩,大臣們主和的三天兩頭被怒斥,可主戰的也好不到哪兒去。特別是近幾日,北邊遞來的消息不容樂觀,那些曾經揎臂攘袖喊着“任将軍老當益壯,定能重振國威”的人,天天被罵得只能縮着頭烏龜一樣。
王藥以郎中之微,被皇帝單獨召見。面君的時候,見皇帝手中盤弄着一支羽箭,王藥心知趙王已經得手,低頭靜靜地等皇帝發問。
皇帝不出意料地盤馬彎弓,旁敲側擊地問:“你在夏國這些年,可曉得他們一向與我國在邊境上往來是怎樣子的?”
王藥回奏道:“兩國和平的時候,多是邊境關口上的商貿,絲綢、瓷器、茶葉、鹽巴、良馬、駱駝、肉幹、酥酪……若說盈虧,還是我們晉國略賺得多些。”
皇帝閉着眼睛聽着,半晌突然睜眼問:“但是夏國出産大塊的狗頭金,比我們這裏沙子中淘洗的沙金要更好?”
王藥應了聲“是”,接着道:“戈壁裏天然的金塊,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複又閉上眼睛,問道:“夏國自己産箭矢吧?”
王藥回奏道:“是的,他們游牧射獵為主,對箭矢的需求量一直很大,東邊靺鞨部制箭的技藝極佳,每年入貢弓箭數以十萬計,每支箭的箭杆上都會注明工匠的名字,若朝中及戰争中的箭出了問題,都可以倒追到工匠身上,進行懲處。”
皇帝其實不要聽那麽多廢話,泛泛地點點頭,把手中的箭遞給王藥:“想來你是會看的了,你看一看,這箭是夏國哪裏産的?”
王藥從皇帝身邊的宦官手裏接過這支箭,上下翻看了一會兒,道:“這箭,不像是夏國的,夏國箭镞雖和我們一樣用鐵,但箭杆是榉木,箭羽是雕羽;而這支箭是竹箭杆,白羽粘成的尾羽。而且——”他特意好好又把箭杆看了一遍:“這刻的字難道不是篆文的……‘任’字?”
皇帝憤怒地閉着眼睛,深吸着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只對王藥揮揮手:“你先回去吧。”
為過幾天,朝中傳來消息,夏國将軍耶律延休在涿州口大敗任其洛軍隊,俘獲了任其洛的兩個兒子,而任其洛本人狼狽逃竄,耶律延休的隊伍則跟着緊追不舍,一度把戰火燒到了岐州和定州。眼看夏軍南下之勢已定,幸好李維勵在并州突襲汾州,才使得耶律延休停下追逐的腳步,而分兵去增援。
逃竄的任其洛很快被捕,械送汴京問責。既然是敗軍之将,皇帝的臉色又難看得不行,朝中那些眼色極佳的蘭臺言官,很快把矛頭一致指向任其洛。
皇帝在大朝的時候,親自把任其洛的請罪折丢在丹墀之下:“你不用假惺惺地請什麽罪了!朕可以不問你涿州之役的大敗而歸,不過,你卻不能不跟朕解釋解釋長城口的守将,為什麽射死他的箭上刻着你的姓氏?!也少不得跟朕解釋解釋,你的兒子被俘到夏國之後,為何好酒好肉地招待着,據說還要封侯?!還少不得解釋解釋,你家裏藏着掖着的大塊狗頭金是哪裏‘撿’來的?!”
任其洛驚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已經是老淚縱橫,在金銮殿的地磚上,把額頭磕得一片青紫,連呼冤枉,但也無從置辯,最後只能說是受人栽害,但也說不出誰會栽害他。
皇帝雷霆震怒,唯一能夠為任其洛說話的吳王,大概聽了家中門客的勸谏,選擇了作壁上觀,沒有攪入是非中。只可憐了一把年紀的大将軍任其洛,很快被定罪磔刑,在汴京百姓的怒罵聲中遭了千刀萬剮的慘禍,除了被俘的兩個兒子,其餘家口男子處斬,女子發賣。吳王此刻不僅掩面救不得,而且因着親緣的關系,怕遭到皇帝猜忌,自請降王爵,到遙遠的吳地閉門思過。
沒有人看見,西市的一片血海中,只有一個青衣的男子,遙遙地對着無人收殓的任家幾十顆人頭和一大灘血泊,認認真真拜了三拜。
趙王志滿躊躇,隔了幾日的朝會上慨然道:“任其洛真真是民賊!一片大好的形勢,如今因他的背叛,只怕岌岌可危。李維勵那裏,雖然勇猛出擊汾州,但是迫于兵少将缺,偷襲了一下便只能還并州防守。請官家下旨,許臣弟領軍馳往并州——那裏臣弟熟悉,可以協助李将軍收複汾州,再發兵涿州收複,将胡虜趕回他的草場上去放馬!”
皇帝一如既往地眯縫着眼睛,冷冷道:“河南河北已經五丁抽一,馬上麥收的時節,田裏連收麥的人都不足——好容易風調雨順的豐年,就任憑糟蹋了麽?”
趙王不甘:“重新抽丁自然不妥,但此刻危機,可否調用汴京的禁軍前往?禁軍八十萬,但肯交給臣弟五十萬,聯合李維勵那裏的人,臣弟便可翻盤!”他有獲勝的一件法寶,曾經靠此成功脫逃過,估計獲得小勝也不難——一旦獲勝,這支禁軍裏的官員升黜任免,他就可以憑借賞罰軍功來任意調換為自己的私人,那時候,皇帝手中這支不許任何人染指的禁軍,就實際成了他的了!
趙王遏制不住心中的興奮,瞥了王藥一眼。
王藥雖離他遠遠的,同樣感到了這目光中宛如老虎玩弄到手獵物般的自信悠然。
☆、12.12
這一場戰争,完顏綽指揮得氣定神閑,倒也不完全因為王藥跟她交了底,還因為心中無所欲求, 既不想開疆拓土, 又不想劫掠財物,只不過是晉國挑釁在先、動武在先, 她從容抵抗在後。耶律延休骁勇,而策略毫不出王藥的預料之外,所以可以輕輕松松, 一邊打, 一邊做了最好的教材,一點點指導小皇帝蕭邑沣明白作為皇帝怎樣指揮戰鬥。
雲州城外是一大片草原, 美好的清秋午後, 陽光灑在黃綠色的草場上,完顏綽懷裏抱着阿芍, 騎在一匹駿馬上,含着笑對蕭邑沣喊道:“皇帝先行, 阿娘帶你妹妹随後過來,有好的獵物,就看你這段日子的弓箭練得好不好了!”
蕭邑沣越發有英俊少年的模樣,清清秀秀一張小臉有三四分完顏綽的影子,又有三四分老皇帝蕭延祀的影子,完顏綽有時候看他的臉,會有些感慨,這個小兒郎是自己一手帶大,自從知道了他的母親——完顏綽的妹妹完顏纾——和姐姐合作對付朝中反叛的勢力而送命,因而對這位親娘臨終托孤的養母兼姨母愈發孝順,人前人後總道:“沒有太後,哪有我的今天?”
此刻,少年皇帝騎在馬上,突然看見一只黃鹿,他雙腿夾着馬腹,抽箭引弓,略略一瞄,撒手放箭,那只黃鹿應聲倒地,周圍的人騎在馬上為他們的君主喝彩。完顏綽笑着對懷裏的女兒說:“阿芍,你看看你皇帝哥哥有多厲害!”
阿芍拍着小手:“阿娘阿娘,我也要騎得快快的!”
完顏綽笑道:“好。手抓着馬鬃,腿夾緊鞍鞯,不許閉眼,我要催馬了!”
她護着女兒,但也很大膽,馬鞭在空中一甩,發出嘹亮的“啪”一聲,訓練有素的禦馬一聲長嘶,自然明白馬上主人的意思,撒開四蹄,在遼闊的草原上奔跑起來。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阿芍抓緊着馬鬃,銀鈴一樣的笑聲撒在草原上:“阿娘,阿娘,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擦黑了,草原上的牛羊歸圈,篝火燃起,草原漸漸陷入了靜谧中,完顏綽對玩夠了的阿芍說:“好了,今日玩到這裏,回營帳裏洗澡吃飯。”她的馬“嘚嘚”地踏過營帳間的小路,營帳大小不一,奢簡不一,無論是奴仆還是官員,還是随駕的将相王侯,少不得夫妻倆帶着孩子從帳篷裏出來參拜太後一行,對太後、皇帝和小公主,說了無數的吉祥話兒。
阿芍笑眯眯地對大家揮手,但即将到自己住的地方時,突然問:“阿娘,其他小哥哥小姐姐都既有阿娘又有阿爺,我怎麽沒有阿爺啊?”
“你有啊!”完顏綽忍着突然泛上來的鼻酸,抱着女兒緩緩說,“你的阿爺,是個很英俊、很聰明的大英雄——他雖然不是契丹古老故事裏那些斬巨蟒、戰魔神的大英雄,但也是無所畏懼、智勇雙全的大英雄。”
阿芍偏着頭問:“那麽,我阿爺是不是也穿過黑山白水,去救被巨蟒和魔神困住的牧民了呢?”
完顏綽笑着把她抱下馬,親了親小臉頰:“是啊,他穿過黑山白水,去救他的父母親人,也去救其他人。救完之後,他就要回來啦!”
她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但在阿芍看來,母親的目光溫柔動人,閃動着天上月牙兒的幽藍光澤,像一顆黑水河裏産出的美麗黑珍珠。
在完顏綽悠悠的歌聲中,阿芍甜甜地睡去。完顏綽也覺得有些疲勞,正打算解衣就寝,阿菩的頭探進來說:“主子,陛下那裏剛得到一條急報,想請主子看一看。”
這自然是軍報,完顏綽不敢怠慢,重新穿了衣服,到作為皇帝書房的那間帷帳中。蕭邑沣遞過一疊紙,肅穆地說:“阿娘,斥候在晉國打探來的消息。”
完顏綽看看挺厚的一疊,問:“最要緊的是什麽?”
蕭邑沣經常經她這樣的考察,凝神說:“最要一件事,也是板上釘釘的:晉國的君王打算禦駕親征。”
“禦駕親征?”完顏綽一愣,忖了忖說,“還有呢?”
消息非常多。從任其洛被殺,到吳王就藩,再到趙王請求帶領禁軍出征而沒有得到批準,随後就爆出了病弱的晉國皇帝打算帶着趙王禦駕親征的消息。
人馬是足足五十萬,加上一路上州縣調集的扈從,近乎百萬人伺候着皇帝。雖然知道這位晉國皇帝身子骨不好,但是這樣的态度出來,完顏綽還是吃了一驚,不敢稍有怠慢。
“都禦駕親征了,想必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準備——其實我并沒有打算和他破釜沉舟……”完顏綽沉吟着,“得速速發旨給耶律将軍,叫他千萬不可貪功冒進!”
禦駕親征的緣故,自然是晉國皇帝誰都不敢信任,五十萬的禁軍,與其交給自己的弟弟,不如自己親自帶着。而由于皇帝禦駕親征,晉國的士氣倒是非常振奮,皇帝在真定府駐跸,而定州則很快被反攻下來,重新插上了晉國的龍旗。
完顏綽不敢怠慢,分兵把守住燕山關隘和涿州,在岐州與長城口兩處也增派了重兵,又急招耶律延休入朝,商議對策。
耶律延休很快就到了雲州,很松弛地說:“太後和陛下放心,定州我防守得松,叫他鑽了空子。如果想奪回來,也就是時間的事兒。晉國這位皇帝聽說身子骨極弱,永濟渠有快船特別是為他送藥的,等天氣一冷,我看他吃得消!”
完顏綽沉吟了一陣,摒絕他人,懇切地對耶律延休說:“延休,我并不打算吞并晉國的大片土地。涿州、岐州和定州一下,晉國必然着急——離他們的汴京是一無阻礙,唯餘一座真定府可以搪一搪。但是我也想過,如果真的攻下了汴京,接下來又會怎麽樣?”
耶律延休先是驚詫,接着又有些不以為然,直到完顏綽的問題抛出來了,他才擰眉沉思起來,好一會兒才說:“孤軍深入汴京,卻沒有洛陽呼應,也沒有關中四塞的險勢,也沒有齊魯的包抄,更沒有江南地方的漕運——孤懸一片地方,還是不能久遠。”
完顏綽笑着點了點頭。耶律延休接着自己說:“這形勢,以前王藥說過,現在想想,還是有點道理的……”
完顏綽表情一滞,嘆息了一口氣:“攻城掠地,別說我沒這個想頭,就是想,也不能一蹴而就。但如今晉國欺負到我們臉上來,教訓他一下也是該當。等他們知道這一仗打錯了,我們才能在和談中多要些東西,譬如并州汾州,譬如兩國的商貿,譬如歲貢的銀錢和茶葉、綢布、瓷器,還有……”
耶律延休一口接上來:“還有王藥。”
完顏綽竟然臉一紅,欲要嗔他,又覺得羞愧難以出口,那飛紅的臉頰配着她挑上來的羞怯一瞥,想說話又沒說的嬌媚姿态,耶律延休心裏一蕩,旋即又酸楚氣餒,但緊跟着又坦然明快起來,低了頭對完顏綽說:“太後的心思……臣明白……真的明白。臣願意為太後達成心願的……真的……只要太後能夠高興……”
完顏綽不意他竟能夠如此,擡頭看着他。耶律延休反倒低下了頭:“太後,臣……還是談談接下來的戰略吧……”
兩個人在營帳裏對着沙盤深談到深夜,帳外不時聽到呼呼的風聲。時間越來越晚,完顏綽不便逐客,打了個哈欠,掩着嘴說:“太晚了,看樣子,外頭天不大好,你住的營帳在皇帝行營的最外圍,回去要過幾道栅欄,經幾道盤查,不如就住在這裏。我麽,我在後面另有營帳,我去後面住。”
她起身動了動盤坐得酸麻的雙腿,剛揭開氈包的矮門簾,頓時一陣大風卷着茶盅大小的雪片吹進來,寒氣飕飕的,吹得完顏綽退了半步,差點踉跄。
外頭一片白茫茫的,雲州的深秋,迎來了第一場大雪,才下了一個多時辰,居然已經在外頭的草地上堆起了尺許厚的積雪。頑強燃着的小堆篝火邊,放哨的禁衛披着厚厚的羊皮鬥篷,頭上的狐貍毛暖帽上堆着一層雪,依然巋然不動地站着,像一尊雪人兒似的。
耶律延休搶步上來扶住她,扶住之後很快把手松開,垂在身側,低聲道:“太後小心。”他也看見了外面的大雪,詫異道:“下了這麽大的雪?太後怕冷,還是別在外頭走了,回頭濕了靴子,渾身寒冷要很久才能回暖呢!還是臣出去,順便巡查一下防衛,讓太後放心。”
完顏綽叫了聲“等等”,返身去取了一件厚厚的貂嗉鬥篷,踮起腳披在耶律延休的肩上:“延休,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無以為報,這貂皮是東邊靺鞨進貢來的,你搪搪風寒。”
鬥篷極其溫暖,而耶律延休的心幾乎都灼熱了起來。他就勢伸手握住完顏綽為他系着領口帶子的手,期期艾艾地:“太後厚賜,臣何以為報?!”
完顏綽愣了片刻。
若在先前,她的美麗和妩媚是她收複人心的極好的武器,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男人是她之前無往不勝的武器。可今天,她卻瑟縮了一下,默默地把手抽了出來。
耶律延休空握着領口厚厚貂毛,悶了一會兒又小心地問:“若是……這場戰争裏,王藥未能回來,又或者……遇到了什麽不幸的事,太後可否……給臣一個機會?”他低着頭,打算好了聽最令人尴尬難受的話,但又有些期待。
完顏綽悚然警覺,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凜然地說:“王藥若是因誰而死,我必然恨那人一輩子;若是晉國弄死了他,我就算拼盡全國之力,也要為他報仇。”她的手重新撫到耶律延休領口的貂嗉上,毅然地說:“延休,我把你當最好的臣子和朋友,你,不要讓我失望。”
耶律延休已經是一臉失望,和先前比起來,簡直是鬥敗的公雞一樣,但還是沉沉地點點頭:“太後放心,臣的一顆赤心永志不變,誓為太後效忠效死!”
完顏綽認真地點點頭:“延休,我知道!我懂你的心!”
☆、12.12
北邊的寒潮綿延到真定府,一路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天氣也是滴水成冰。護駕的禁軍、守城的士兵無不是滿頭滿手的凍瘡,腫得饅頭似的。
禦駕親征的皇帝不出所料地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中陷入了舊病複發的困擾中, 只見随軍的禦醫忙得焦頭爛額, 跑得風車似的。而大家巴巴地盼望着的皇帝幾天無法露面指揮,內裏勉強傳了幾道旨意, 只能又全權委托弟弟趙王處置政務。
趙王好容易得到了一點權柄,立刻馬不停蹄地用了起來,二十萬禁軍被他指揮着跋涉到并州支援他的私人李維勵。這樣的天氣, 受命到并州增援的士兵們怨聲載道, 罵娘之聲不絕于耳。趙王急于求成,不僅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到禁軍之中指揮, 而且為了立威, 在天寒地凍的真定府把一些口出怨言的士兵剝掉衣服一頓臭揍,挨打的死了十之七八, 屍首裹上草席丢到城外。這才勉強壓制住了不聽話的人。
被迫作為增援的士兵行軍在雪地裏,在官道上踩出一道污濁的黑色雪泥道路, 凍斃在行軍路上的士兵不知凡幾。禁軍一直是皇帝的親兵,在汴京嬌氣奢侈慣了的,如今又不是正主兒指揮,還弄得死去活來的,可想而知內裏人心的翻騰。
趙王也算是孤注一擲,但是結果不容樂觀。
北方民族習慣于風雪中奔馳往來,越是這樣極寒的天氣,越是如魚得水。夏國首先是在涿州增兵,眈眈之勢對着真定府裏三十萬禁軍。而并州卻沒有解圍。因為李維勵在并州很快被耶律延休的軍伍團團圍住,斷掉城中進出的路徑,大有把一城人圍困致死的意思。而援軍雖然人到了,卻袖手旁觀——狼狽到來的士兵大多都凍傷了,渾身僵硬,臉色黢紫,開弓都開不了!任憑趙王的親信将領怎麽拿高官厚祿哄勸都沒有用。
真定府傳出皇帝的旨意,又命前往并州的二十萬禁軍火速回援——一來一去,死傷于途近半。而皇帝自己也病體支離,強撐着出禦幄,邊劇烈咳嗽,邊命人把趙王帶來問話。
“這樣的險境,你到底想做什麽?!”皇帝邊咳喘,邊指着弟弟怒罵,“朝廷養了這麽久的精兵,是給你這樣來回折騰的麽?”
“官家!”趙王猶自抗辯,“李維勵那裏就差一點火候!只要取下應州,包抄夏國太後駐跸的雲州,涿州之圍自然破解。”他指着王藥:“是他說的!”
皇帝冷笑着:“王藥早先就說過,雲州是夏國駐跸的重地,衆兵環衛,朕和這裏衆卿都親耳聽到。你和他又有什麽私謀?出的什麽愚蠢的主意?!”他雖然形容虛弱,但眼睛裏殺意陡現,對趙王笑道:“禁軍折騰不起了,朕把洛陽的虎符交給你,你親自從洛陽前往并州增援李維勵,若是成了,朕加封你為汴京府尹——你曉得的,素來只有儲君可以擔這個位置(1)——好不好?”
他不等目瞪口呆的趙王應下來,已經對兩邊的人喝道:“還不快為趙王備馬,備弓箭,備六十名近衛士兵?事不宜遲,今日就出行吧!”然後“當啷”一聲,把一塊洛陽的兵符丢在趙王面前的地上。
這種情況下拿到的虎符,可想而知能被調遣的人馬日後必然陽奉陰違。而在這樣的天氣和局面下親自前去并州增援李維勵……趙王腿一軟,在他哥哥緊跟着響起來的劇咳中搗頭求恕。而皇帝咳喘到咯血,根本說不出話來,直接被禦醫扶進了大帳內。
皇帝一病來得嚴重,禦醫再次告訴衆臣“官家今日終于醒過來了”已經是兩三日後。皇帝醒過來之後,亦無從休息,急急把戰報要進禦幄,過了良久,在外頭等候的随侍朝臣們聽見近侍宦官出來傳旨:“請郎中王藥觐見。”
王藥的心狠跳了一下,頗有些在并州城頭即将挨鬼頭刀時的緊張。他回頭望望三哥王茼,對他笑了笑,目光又越過高高的真定府城牆,望了望遠處灰雲凝滞的漫漫天宇,望了望殘雪堆積的青石板地,又望了望被屢屢戰敗的絕望籠罩着的衆臣,輕輕撣了撣衣襟,跟着那個宦官進了皇帝的禦幄。
禦幄裏燃着好幾個火盆,溫暖得有些燥熱,王藥進門急速瞄了一眼狀況,對着裏側榻上的皇帝磕頭行了大禮。
皇帝輕聲地咳嗽着,叫人把他扶起身,用好多個迎枕靠着,一張臉越發萎黃,只有兩個高聳起的顴骨上是一片病态的潮紅。他烏沉沉的瞳仁直直地盯着王藥,好半天才開腔道:“你是個聰明的人,你來說一說,這次趙王領了洛陽的兵馬援救并州李維勵,勝算大不大?”
王藥凝神道:“臣不太了解洛陽兵,但臨時抱佛腳,勝算不是很大。”
“并州該棄守?”
王藥道:“折損太大,不如棄守——不過,李将軍的脾氣,寧可殉城,也不會棄守吧?”
“為何?”
“李将軍一片丹心,但是不谙民心向背。堅守天寒地凍的孤城,很快糧絕,自然是搜刮百姓以養兵。百姓自然有怨,怨則城不守。”王藥最後道,“他不過貪一己之名,卻草菅萬民之性命。臣骨子裏瞧不起這樣的‘忠臣’。”
“哼,王藥,”皇帝陰沉沉道,“朕告訴你,誅殺你的聖旨已經拟下了,而且株連你的妻子!”
王藥進禦幄之前緊張,此刻卻極其坦蕩,笑着擡頭說:“那就請官家發旨吧。”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道:“你猜得不錯。夏國用箭射了招降的帛書進去,許諾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放糧食,分編士卒。并州士兵和百姓串通倒戈,捆綁了李維勵,打開城門,迎進了夏國的匪兵。李維勵在夏國将軍耶律延休的馬前一頭撞死,做了報國的烈士。而趙王正在半路上躊躇,不料壺關之南,夏國大将帶人圍困了趙王和六萬的洛陽兵,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