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46)
便無有恐怖,便遠離颠倒夢想。”王泳慢慢說道,“你要逐愛欲,便要放開眼前的愛欲挂礙。很難!”他搖搖頭,沉沉地望着兒子,最後說:“芸娘那裏,你去看一眼吧。”
王藥上好藥,披好衣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扶着院子裏抄手游廊的矮欄,慢慢走到家中客房的院落那裏——戚芸菡每次到王家,都住在客房中。他進了門,穿堂裏的椅子上,正看見姑母在抹眼淚。王藥慢慢跪倒在姑母面前:“姑母,我錯了……我對不起芸娘,對不起你和姑丈!”說罷,磕下頭去,動作一大,背上的傷頓時痛起來,“咝——”地倒抽一口涼氣。
姑母骨子裏還是疼他,急忙扶着他的肩膀說:“阿藥,你表妹自生了拙念,又怎麽能怪你?她親娘去得早,我做填房的,又不敢勸她……她自小被誇‘和順’‘淑德’,一直以此為驕傲,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凜然不可侵的地方,任誰勸都不肯聽的……我當後娘的,戰戰兢兢唯恐人說個‘不好’,又哪裏敢勸她……”絮絮叨叨只是哭。
王藥狠了狠心,說:“我想去看看芸娘,不知方便不方便?”
姑母道:“方便。你安慰她兩句吧,哪怕先哄着,別叫她再起這樣的拙念了。”她大約也後悔這場婚事弄得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哀嘆了好長的一聲。
王藥挪着進去,看見裏頭戚芸菡已經坐在床上喝水,腰裏墊着靠枕,臉色雪白,眼睛紅腫,見他來了,便是哀怨地一瞥。她身邊環圍着不少丫鬟,其中熟識王藥的那個上前嗔怪道:“四郎可算來了!我們娘子……”
“阿桃!”戚芸菡力氣不足,這一聲的威望倒不差,那個叫“阿桃”的丫鬟頓時不敢說話,怨怼地瞥了王藥一眼。
王藥深懂女孩子的心理,如今念頭打定了,要賠笑臉、說好話、博同情,乃至把她逗笑,都不是難事,他一步一挪過去,戚芸菡低下頭說:“你們怎麽伺候的?快去給四郎君拿椅子。”
王藥苦笑道:“這倒真不用。剛挨了一頓打,紫腫着,沾不得椅子。還是站着好。”
周圍的小丫鬟,不少露出“活該”的淘氣神情,王藥視若不見,手撐着床柱,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戚芸菡倒是擡起頭來,關注地看着他:“這麽大人了,舅舅怎麽還打你?你……可還好?”
王藥強作硬氣:“沒事,痛十天八天就好了,這次沒暈過去。”不過目光一下關注到她脖子上的一道紫色,勒得這樣厲害,倒不是雷聲大雨點兒小地詐死,他心裏也有說不出的愧疚感,加了一句:“我确實也混蛋,也是活該吧。”
戚芸菡軟了些下來,幽幽道:“害得你挨打,真是對不住……”
兩個人互相這麽體貼,旁人哪好再杵在那兒礙眼?大小丫鬟們找着借口,一個個紛紛退了出去。
兩個人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了很久。王藥終于首先開口:“芸娘,脖子還疼麽?要是有不舒服,你一定要跟我說。”又沉默了一會兒,見芸娘沒什麽反應,又說:“我也不知怎麽說你。我是個不信前世來生的人,總覺得人生在世一輩子,總得珍惜自己。”
戚芸菡心裏一陣滿足的适意,搖搖頭道:“表哥放心,我現在還好,只是頭裏略有點昏沉。”她捧着喝空了的水杯,左右找着有沒有地方能放,王藥自然而然去接手,把空杯子放到桌案上。
戚芸菡看着他艱難挪動的身影,終于在他背後說:“我和表哥不同,我信前世來生,信一切都是天注定。所以,表哥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讀書享樂一點不肯放松;我卻寧願在這俗世間修行,為我親娘,也為我自己,還為所有我所關愛的人。我今日把脖子套進繩圈的時候就在想:好了,我終于可以堂堂正正歸葬王家的墳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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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藥震驚地回頭看着她微笑的臉龐,眼睛裏帶着淚花。他放蕩自由的性子,實在不懂得為什麽一個各方面如此出色的女子,會把自己的一生抵押在一個明知道不是良人的人身上!如果換做完顏綽,她要麽放手,要麽毀滅,絕不會為一個男人喪失自己。也正是因為如此,王藥才願意為她死!
“芸娘,”他終于說,“我若娶你,終究會對不起你。”
戚芸菡笑道:“表哥,你若是娶我,就算是對得起我了。”
“哪怕……我無法給你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戚芸菡咬着嘴唇默然了一會兒,擡頭道:“王家自然會養我這個兒媳,王家不肯養,我有十指,會做活計,會洗衣服,學王寶钏苦守寒窯十八年也能守得住。”
王藥“呵呵”了兩聲,女人所需要的就如此空洞?!她犧牲,她奉獻,她崇高到虛無,可就如高高的道德神祗,無法叫人産生愛意。王藥拱拱手:“得教!若只這點,我不會負你,但是歧路亡羊,一旦做出選擇,可能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你好好休息,別再亂想了。”轉身離去。
戚芸菡也是倔強的性子,捍衛自己心裏的高潔,到了義無反顧的地步。好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犧牲了戚芸菡,換給自己一個擋箭牌。做惡人就做惡人了,橫豎她不以為這是作惡。
王藥深深地長嘆,到外頭椅子上的姑母面前跪了下來。姑母輕聲問道:“你和芸娘……”半截子後不敢再問了。而王藥垂頭在姑母膝上,終于咬了咬牙根,擡頭說:“我如今知道自己的不是了。求姑丈、姑母和芸娘,能夠再給我一個機會。”
姑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問:“阿藥,你的意思我沒大懂……”
王藥又咬了咬牙,斬釘截鐵說:“我願意迎娶芸娘。”
☆、fangdao
王藥回到使節所居住的公館,他的那批親衛們,有一陣沒看見他,紛紛放下手裏的酒碗、賭具, 陪着笑過來:“夷離堇回來了?”
王藥笑道:“承蒙各位上次的吉言, 這番真個是‘一臉晦氣,扶痛而來’。耽擱了數日, 見諒見諒。”
完顏綽叫來陪他的,都是些人精兒,雖則王藥風趣, 但他們也很敏銳地發現了他臉色确實憔悴, 行動确實遲緩,不由都噤了聲。王藥沒法安坐, 進了門後使個眼色:“門關上, 瞧瞧外頭有沒有人?我有些重要的話,今日要交代。”
要做得不像秘密集會, 這幫子人精也都懂。于是兩個出去收拾賭具進門,弄得像要大賭一場似的;兩個出外亂逛, 像是無所事事;一個在門口剔牙曬太陽,實則把風;其餘的則在關起的門裏聽他們的夷離堇一臉正色地交代:
“太後大約和你們說過,我這次來做這個使節,是晉國方面‘請君入甕’,而我自己呢,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甭管付出多大的代價,要把事情辦妥當的。”王藥環視四周,“推車撞壁的要緊日子,只怕快了。到時候我會迎娶表妹——做給晉國人看的,而他們也勢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做給完顏太後看的。兩國必然交惡,邊境的沖突本來就是一觸即發,只怕一場戰争仍是難免,而諸位——估計作為使節趕回原國。”
他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至于我麽,肯定是走不了的。一方面可以用來探聽夏國的軍情和兵力分布,一方面萬一打輸了還可以拿來要挾太後。”他苦笑了一聲:“我半輩子還從來就沒有被他們這麽看重過!”
大家都肅然起來,面面相觑,終于有人問:“那麽,夷離堇打算反間?”
王藥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身不由己的極多。我也不敢奢望別人能信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從來他這種身份的人就很少有好下場,到頭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王藥凝神了一會兒,倒也不顯得頹喪,反而是擡起頭說:“趁現在各位還是受尊重的使節,各人有個人驿路上或私信上通路,我也不便過問,但求各位幫我一個忙。”
他從褡裢裏掏出十張箋紙,用的都是粉光潋滟的薛濤箋,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花朵兒,打着細細的朱絲格。但他的字卻寫得旁逸斜出,完全不在格子中。随侍他的親衛都是武夫,有的識漢字,能夠念出來,但也不大懂其間含義,都是好奇地互相比對,又好奇地看着王藥。
王藥笑道:“不過一句詞罷了,各位手中的都是一樣的。拜托你們在被趕出晉國之前,把這張箋紙和各位的密奏一道發往上京宮太後那裏。畢竟這樣的世道,萬一有半道上丢失的——我要确保這句話,能夠傳到太後的手中去。”
這已經是下達命令了。各個親衛明白過來,急忙小心把箋紙收好,答應了下來。而後又是一番面面相觑。王藥又拿出一個匣子,打開讓衆人看了看裏頭一個英姿飒爽的穆桂英的面人兒,笑道:“這也交給太後,是我奉給公主的。不過只此一個,估計出關的時候不會細查,實在丢了就算了。”
他握了握荷包裏半截簪子,終于坦然地舒了一口氣:“好了。喜酒就不請大家喝了,估計‘大定’一下,朝中就要有翻覆,諸位就要卷鋪蓋回家了。太後那裏,也不需要美言,太後懂則懂,不懂則不懂,如此而已。我該走了。”
他轉過身,拉開門,對守在門口的那位笑一笑,而出了公館的大門,面前沒有旁人的時候,淚水卻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晉國沿襲漢族自古以來的婚嫁風俗,是謂“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因為是早定下的姻緣,“納采”、“問名”、“納吉”早在九年前就完備了;“納征”又稱“放大定”“下彩禮”,是正是開始大婚流程的一步,下了聘禮,如無意外,婚姻必須存續;“請期”則是定下婚期,等待“親迎”行合卺禮、入洞房,就算一場婚姻正式締結了。
王藥家裏剛剛把聘禮送到戚家,朝中就像炸了鍋一樣,因為原籍晉國的“使節”娶了原聘的妻子,意味着又自動回歸到故國。恰好此刻燕山的盜匪劫了邊界處的軍營,兩面都說是對方的不是,劍拔弩張,形勢又緊張起來。王茼回到王家,拉上王藥到了父親房中:“爹爹,阿藥确定要娶芸娘表妹麽?”
王藥不等父親答話,自己說:“是的。”
王茼現在是家中品級最高的官,皺着眉好一會兒:“趙王和很多大臣的主張,兩國交惡,無法再就關口商貿的事再和談下去,既然不斬來使,就趕回去算了——但問你是什麽主張?”
王藥暗道“來得好快”,然後肯定地說:“芸娘能跟我到夏國嗎?自然只能我留下。”
王茼欣慰地笑了笑:“你做出抉擇就好。趙王私下裏也找了我,對你期許有加,說婚姻大事一畢,就賞你職位。”
王藥眉梢一挑:“官家同意?劉太後同意?”
“這……”王茼語塞,好一會兒說,“反正你也不是為了官職。”
“嗯!”王藥笑了笑,對三哥說,“新娘子的首飾還沒買好。有些新款樣子我也不懂,我叫人畫了圖,請幾位嫂嫂幫我掌掌眼?”
王茼放下心來,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公中的錢不夠,我來貼補。管叫你這婚結得風風光光!”
王藥笑笑不言,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父親:“那麽,我去外頭瞧瞧,有沒有新樣兒的、價廉物美的首飾。”
他在汴京各個市集裏轉悠,順帶看了一下夏國使節所住的公館,果然大箱籠、小箱籠堆着,馬車牛車系在門口的樁子上。王藥心知肚明,沒有絲毫停留,轉而繞過去,到各家當鋪“挑”首飾。
他自然是心不在焉的,坐在那裏任店家熱情地拿了多少滿當的簪環來看。心事想夠了,才随意點數着大小的首飾匣子:“這兩只釵,這條璎珞,還有這兩對手镯留着。新婦喜歡素淨典雅的,那些盤金點翠、珠圍翠繞的家夥什兒,估計她不愛。”
當鋪朝奉笑道:“您真是個體貼郎君!有道是‘情比金堅’,我這裏還有一支素金的簪子,別看着簡單,金子料極好!”他屁颠屁颠捧出一個盒子,神秘兮兮地打開放在王藥面前:“我們這行當不騙人,俗話說‘七青、八黃、九紫、十赤’,您看看這顏色,妥妥的赤金!”
王藥怔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拈起金簪端詳着,眉梢眼角都是驚喜。
當鋪朝奉被他傻笑得正有些不樂,皮笑肉不笑道:“客官以為是假的?不是小的賣弄,您看看這素金簪上的紋樣——”
王藥拱手笑道:“我知道,這紋樣是蓮花星辰,看着簡單,卻是契丹人信奉的佛教和太陽神祗的意思——而契丹那裏有幾處金礦,出的都是最好的狗頭金,煉出來的純度也特別的高,所以這簪子用金極純,對不對?”
朝奉眨巴着眼兒,好半天笑道:“對對,您內行!”
王藥把簪子翻到背面,那裏還有契丹特有的文字,小小一個,藏在星辰的下方,這朝奉定然也不認得:這是一個大雁的“雁”字。
朝奉見王藥牢牢地握着簪子,滿臉都是遏不住的喜色,心道大約可以賺幾個了,愈發喋喋道:“這簪子來之不易,但一定是真貨。當年來鋪子裏當當的,是從北邊過來的士兵,腿都殘了,手裏只有這支簪子,說是從契丹俘虜那裏得來的,真正是好東西……”
王藥早聽不進去了,只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在朝奉喋喋的話語裏,想象着八年以前那個夜,他遍身鞭傷,從黑漆漆的牢房進入了一個天堂,她的溫軟妩媚,縱使還未生感情之前就叫人流連,每一個細節,如今回憶起來,都像是才發生的一樣,讓他頓時産生了無比的勇氣,敢于去面對接下來可能面對的一切艱難險阻。
突然耳邊一陣靜,王藥這才發現那朝奉的話說完了,他敷衍地點點頭:“您說得不錯。意思好,兆頭好——情比金堅麽,誰說不是呢!”連還價都不還價,連着其他幾個盒子一道抱走了。
王宅裏張燈結彩,到處鋪紅着綠,喜氣洋洋的一片氣氛,等候着他們家小兒子的婚儀。王藥一點喜氣都沒有,漠然地瞥了一眼,抽身進了家裏特意為他準備的新房。到處都是紅色的,看得心煩意亂,而他必須靜下心來,慢慢梳理接下來要準備的事。
他的家人不肯離開故國,他的軟肋就永遠握在趙王手裏。唯一的辦法只剩下釜底抽薪。王藥在腦海中思忖着趙王文質彬彬而實則淩厲的模樣,他們倒算是棋逢對手,如今這一場暗戰,且看鹿死誰手吧!
☆、fangdao
迎娶的日子到了,王家到戚家的大路上,鞭炮聲聲,鑼鼓喧天, 戚家門前圍滿了附近的小兒和戚家的男親, 按照“杜門”的習俗,紛紛問騎乘着高頭大馬的新郎官兒要利市錢。新郎官禮節性地微笑着, 按着規矩叫陪侍的小厮發了裝銅錢的紅包,拿到錢的人哄散離門,喜氣洋洋的喜娘扶着蓋着紅蓋頭的新媳婦出了大門, 一路盡是踏着紅氈子, 被引着進了花轎。
鼓樂聲聲,喜氣洋洋的大支隊伍開往王家宅子, 新人跨過馬鞍、驀草、銀秤, 男方家裏朝着外頭大撒谷豆錢果等,引得一群孩子來哄搶。而後喜娘把一條绾成同心結的彩緞交到王藥和戚芸菡兩個人手中, 引至家廟參拜天地祖宗,又回正廳叩見父母雙親, 最後是夫妻交頭對拜,戚芸菡在蓋頭裏看不見外面,手叉腰間,盈盈一屈膝,向王藥行了禮。而王藥卻是躬身做了一個大揖,腰彎得近于直角,而且好久不起。
親友們哄堂大笑,紛紛玩笑道:“瞧新郎官多麽高興,給娘子行禮都行得不記得起身了!”
戚芸菡從蓋頭下面看不到,但也又羞又急,又不好出聲提醒,只能尴尬地立在那裏。而王藥心裏默念着:“芸娘,從今日起,我把你引進了無法回頭的境地,前方就算不是泥犁,也一定不是福地。我這一禮,先在這裏給你道歉了!”
接下來新郎送新娘進洞房坐床,合卺酒、合髻禮過後,新娘卸掉嚴妝,在洞房的床榻上盤坐等候,而新郎外出拜客飲酒。
王藥剛到外頭,家中婚宴上就來了一位貴客,王藥急忙放下酒杯上前迎接:“趙王殿下!”
趙王今日也是莊重至極,非常給面子,直角幞頭,緋色曲領大袖的公服,腰束玉帶,進門卻一點都不驕矜,拱手道:“卻疾弟,今日大喜!恭喜恭喜!”
王家人受寵若驚一般,急忙行了拜見王侯的大禮,趙王一個一個扶着,一副禮賢下士的謙和,最後扶起王藥時,含笑低聲道:“如今兩國戰事一觸即發,為國為民,還要請卻疾弟新婚大喜之後,投身報國呢!”
王藥波瀾不驚地擡首笑道:“趙王栽培,是王藥的福氣。等新婦懷娠,便來報效!”
趙王不自覺地一挑眉:新婦懷娠?那要是新媳婦不會生孩子,我還等一輩子?!但這話不好在今日大喜的日子說出口,只是笑着又說了一番“早生貴子”的吉利話,意味深長地看了王藥一眼說:“卻疾弟高才,小王是知道的。新婚之後,還是先入朝就職,小王不才,雖只為卻疾弟要到了一個郎中,不過将來有功于社稷,官家自然會虛位以待,等候給老弟你拜相封侯!”
這樣喜上加喜的事,大家轟然叫妙,奉趙王坐了首席,然後喝酒吃菜,兼着打趣新郎官,做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
黃昏時分,天色暗沉,王藥被灌得醉醺醺的,在幾個兄長的扶掖下跌跌撞撞進了洞房。大家笑了一陣,掩上房門走了。新房裏只剩下王藥和戚芸菡兩個人,王藥酒量好,剛剛裝出來的醉态一瞬間就消失了。他就着案桌上的溫茶喝了一盞,頭腦中一片寧靜。
洞房裏四處紅燦燦的,龍鳳花燭正燃得旺盛,燭芯發出“哔哔啵啵”的輕微爆響聲,王藥從鏡奁裏窺了戚芸菡一眼,她穿着大紅色的喜裝,蓋頭揭了,露出一頭金珠,施着脂粉的臉仍然顯得局促,所以美麗的五官頗感小家子氣。她大概也心裏發慌,偷偷擡眼打量了王藥很久,卻見他總是沒有反應。
大概等了太久,戚芸菡終于忍不住了,低聲說:“四郎……天不早了。”
“嗯。”回複她的只是一聲鼻音。
戚芸菡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你今日是不是酒多了?要不要我去為你要一盞醒酒湯。”
王藥轉過身,目光在龍鳳花燭的光照下一閃一閃的,但瞳仁深不見底,像一洞清冷的寒潭。他說:“不必,我沒醉。”他凝望着戚芸菡,她一瞬間抖了抖,垂下睫毛,臉漲得通紅。大約想起家裏婦女在新婚前和她說的為人婦的“那些事兒”,開始緊張起來。可是,她緊張了好一會兒,矛盾交織了好一會兒,卻驚覺,她的丈夫根本沒有過來的意思。
王藥已經坐在案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卷書在讀。戚芸菡的臉方才還覺得滾燙,現在又覺得冰澈的感覺從頭頂上滲下來,忍了又忍,只等外頭梆子打了二更,外頭一片寂靜,她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她覺得羞得極難出口的話:“你……你不過來麽?”
“我就坐着看一夜書。”王藥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再正常不過。
冰渣子澆頭一樣,戚芸菡瞬間覺得從心尖兒到鼻尖到眼眶都酸了上來,顫抖着問:“難道……難道洞房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王藥見她幾乎要哭,笑問道:“那麽,你告訴我,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戚芸菡臉又紅了。婚前,家裏的嬸子、嫂子,還有母親都偷偷跟她說過了,什麽新郎會過來褪她的衣衫,會親吻,會撫摸,會耳鬓厮磨,會交頸疊股……那些害羞死了的話,說的人自己都是滿面的紅,而她當時更是捂着臉不敢聽。那些嬸子嫂子的就會笑話她,然後在她耳邊悄聲道:“羞什麽呀!不這個樣子,怎麽生得出兒子呢?……”
她這輩子,自懂事之後,連洗澡都是都是自己獨自洗的,在男人面前袒露身體,想都不敢想,只是大家都說,這也是聖人教化,是“食色性也”,是用來生兒育女的,她決定咬着牙去忍。可是現在,男人一點不主動不說,還來問她“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她怎麽答得出口?!
氣急敗壞之下,決定不再理他。戚芸菡低了頭,虎着臉,玩着腰間的鸾帶一聲不吱。王藥等了一會兒也沒再追問,捧起書又讀了起來。
梆子打到三更的時候,戚芸菡又困又累又毫無睡意,她再次擡眼偷偷打量王藥:他伸了個懶腰,脫掉外頭的朱色新郎禮服,換了一身家常的直裰,可是蜷在圈椅上,支頤打盹兒,一點過來睡的意思都沒有。戚芸菡這才明白他之前所說的那些“對不起你”是什麽意思,現在已經沒有害羞的感覺了,只是氣得渾身冰冷,她顫聲道:“四郎……你這樣子,我明日怎麽跟大家交代?!”
“交代什麽?”王藥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了戚芸菡一眼,旋即看到她的顫動的手指正指在床上一條繡花鎖邊的白绫子上。他眨了眨眼睛,随後笑道:“容易。”取了一把裁紙刀,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割,捏着手指到床前,把手指上的血滴在白绫上,唯恐不夠,又捏了捏,滴得饒有趣味一樣。最後把手指在嘴裏含一含,笑道:“這不行了?”
戚芸菡目瞪口呆,看看王藥,又看看床上滴着血的白绫,竟然不知怎麽指責他才好。王藥倒又沒事人一樣,把床榻亂抹一番,說:“你上去睡吧,一覺起來,看不出痕跡的。”又回到了圈椅上,坐着繼續打盹兒。
戚芸菡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大紅喜裙上,不知不覺窗戶紙上透出一些明亮,她悚然驚覺,馬上到了該起身展拜鏡臺和家中尊親的時候,要不做出樣子來,自己大婚之夜遭到冷遇的事就人盡皆知,那時候會嚼出什麽舌頭簡直不敢想象!她急忙換掉了喜服喜裙,在被子裏胡亂攪動了一下,又用鉛粉蓋了蓋臉上的淚痕。
沒多會兒,外頭果然有人喜氣洋洋敲窗子:“新郎官新娘子起身了沒?”
戚芸菡怕被笑話“新婦賴床”,急忙道:“起身了!”抹抹揉皺的衣裙,幽怨地瞥了王藥一眼,起身開門。王藥從圈椅中起來,只覺得腰酸背痛,但心情适意,下來活動活動筋骨,又覺得口渴,伸手倒茶壺裏的冷茶。他的一個嫂子急忙過來奪過茶杯,笑道:“傻子!昨兒一夜陰_交陽會,這會子能喝冷的麽?嫂子去給你倒熱棗兒茶!”
其他人哄堂笑起來,不時嚷嚷着“早生貴子”“五男二女”什麽的吉利話,渾然不覺新娘子一張臉不是紅熱,而是異樣的慘白。
☆、fangdao
在應州捺缽的完顏綽,忙碌了一日,在黃昏的時候終于歇了下來。她最怕閑着,望着升騰在營地裏的篝火和遠處吃草的馬匹、駱駝、牛羊, 明明一派祥和的景色, 她卻覺得心裏慌亂而憤懑。
蕭邑沣怯生生地蹭過來,期期艾艾地說話:“阿娘, 有一件事……”
完顏綽看看長成小小少年的皇帝,還是免不了的警覺,問道:“什麽事?別吞吞吐吐地說話。”
蕭邑沣咽了咽口水:“斥候那裏的密奏我今天看到了, 晉國造了那麽大聲勢, 說我仲父在晉國娶妻,又當了晉國的郎中。密奏我壓下去了, 怕在朝中引起波瀾, 只不知這樣處置得對不對?”
完顏綽對他笑一笑:“嗯,特意給你看, 也就是要聽聽你的意見。”
蕭邑沣小大人似的皺着眉:“我覺得奇怪。一來,我仲父他不是反複無常的人, 與其敲鑼打鼓做晉國的小官,為何不做我國的夷離堇?二來,娶妻做官也就罷了,非弄得全天下都知道,無非就是想叫我們這裏寒心。”
完顏綽點點頭:“這事很快就壓不住了。晉國把王藥娶親當官的事昭告天下一樣辦得這麽大,無非就是打我們的臉,告訴說我們的夷離堇又心甘情願當了他們的官。若是我們氣不過和他們打起來,大約就遂了他們的願了。所以,偏不能讓他們遂願!”
“但是……”蕭邑沣吞吞吐吐了一下,又問,“要是是真的呢?”
完顏綽略有詫異地看看他:為帝王的人,不能輕信,不能偏聽,更不能自說自話、自以為是。這孩子一直是王藥教導的,讀《帝鑒》,成長在鞍馬上、禦座上,果然與一般七八齡的孩子不大一樣。完顏綽審慎地點點頭:“要是是真的,我們自然不能丢這個人,做了我們的叛徒,自然要殺之昭告天下。”
蕭邑沣又嘆了口氣:“阿娘,要是是真的,其他也沒啥,只是仲父他太對不起你了!不過——”他誠摯地對完顏綽說:“我會孝順阿娘,愛護妹妹的。”
完顏綽無聲地笑一笑。他深入虎穴是他們的約定,可他真的娶了別人,她心裏的滋味兒也是百味雜陳。回到自己的氈帳裏時,小阿芍老早睡着了。完顏綽叫來阿菩:“你去把東西備着。”
阿菩心知肚明,不敢說什麽,一會兒就準備好了紋身的細針和各色染料,屏息凝聲地說:“主子今日要刺什麽花樣?”
案桌上幹幹淨淨,沒有曼陀羅的圖案紙,完顏綽打開一只匣子,裏面整整齊齊擺着一摞箋紙,這是晉國出産的上品薛箋: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曼陀羅花,還打着細細的朱絲格,每一張箋紙都是一樣的,上面寫的字也是同一句,只不過字跡略有些差別,卻也是明顯是一個人手書。
她把最上面一張寫得最疏朗精致的拿起來:“照這個,在背上空白的一處,就當做是題畫詩吧。”
阿菩拿過,輕輕地念了一遍:“念橋邊紅藥……”
完顏綽笑着接後半句:“……年年知為誰生。”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1)”完顏綽想着上京他的宅邸裏那一片一片各種深淺紅色的芍藥花,想着他的眉眼,他的臉頰,他的身體……手指撫摩着匣子裏其他的箋紙——每張上都是同樣的一句詞,都同樣寫得纏綿悱恻、動人心弦,都同樣是他們之間才懂得的語言。他通過親衛們的密奏,在向她承諾。
而她,願意信他——他新婚的消息如萬箭穿心一般帶給她苦痛,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他的心在這兒,這些不得不存在的茍且,不得不存在的屈服和妥協,并沒有改變他的心意。她願意透過這些箋紙上單調的一句話,選擇篤信他。
阿菩的針落下去時,尖銳的痛傳到心尖裏,完顏綽咬住自己的胳膊,放縱自己落下淚水。每一點疼痛都是她的愛意,銘刻在身體上,銘刻在心魂裏。不管接下來怎麽樣,不管一切的真僞,她願意這樣銘刻,絕不後悔。
壓下的斥候密奏終歸包不住,很快,原來的南院夷離堇王藥重投故國,背叛夏國的消息傳得鋪天蓋地。在奚車上面對群臣的激憤,完顏綽顯得很是淡然:“人,我們自然是要去要的,叛國之罪,放在哪裏都不可饒恕——只是,需由我們自己審訊過才算。但是我瞧着晉國是不會肯給的,他這樣五次三番地挑釁我們,以為我們這裏真是吃素的?”
她輕蔑地笑:“備戰就是了!”
夏國本就是全民皆兵,皇帝的聖旨一下,各州縣,各頭下軍城都開始點數士兵,八十萬大軍集齊,随時等候捺缽的皇帝和太後的指揮。完顏綽對着沙盤考評蕭邑沣:“皇帝覺得應當怎樣設兵?”
蕭邑沣在朝堂上已經聽了大臣們的不少建議,此刻說了自己的見解,但最後還是為難地說:“這樣子對不對,我心裏還是沒數。”
完顏綽鮮有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你能把大家夥兒的意思綜合考量了,還有自己在各處捺缽時所見所聞融彙進去的觀點——”她甚為滿意,笑着說:“我的沣兒長大了!”
蕭邑沣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被誇得滿面紅光。
完顏綽指着沙盤對他說:“但是朝廷中人多意見多,有時候容易聽得昏亂。所以又有‘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之說。南邊晉國打仗,軍容架勢,乃至兵器重械,都比我們強,卻因為皇帝要在汴京遙制,諸王又各存小心思,将領沒法主張,無法因地制宜、靈活機動,所以敗落較多。因此,皇帝與其自己苦心孤詣,還不如選拔賢才,任用唯能,用人不疑,放開手讓将領們去幹。”
她最後含笑道:“耶律将軍親自馳來雲州,要向陛下彙報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