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45)
兔毫盞慢慢地低頭啜飲,正眼也不再看王藥。
而王藥心裏一陣轟鳴,一時竟回不上話,剛剛所有的成竹在胸瞬間蕩然無存。
這個局,他不太好破!
完顏綽在上京宮,看着小阿芍剛剛開始學習走路。
阿芍越長越像父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笑起來彎成一勾月牙,而那雙又長又直的眉毛則比眼睛還要靈動,所有的表情仿佛都寫在眉梢一般,但凡像她父親一樣一挑眉,完顏綽就知道,小家夥又有什麽新主意了。
她走得跌跌撞撞的,卻不肯身邊的乳保扶掖,非要自己走才開心。走不兩步摔倒在草地上,膝頭大約有點疼,她的小嘴扁了扁,卻沒有哭,搖搖晃晃讓伺候的人扶起來,小手一甩,又獨自走了起來。終于到了完顏綽身邊,長了八顆小牙的嘴一咧,撲進母親懷裏,重複着:“糖!糖!”
完顏綽又愛憐又無奈地看着她:說話沒有走路早,至今“娘”還沒有學會叫,倒先學會了叫“糖”!
她不太懂怎麽去愛一個孩子,聽見她要糖,急忙叫人取,吃了好幾塊饴糖,發覺小東西的牙齒都被粘住了,接下來的吃飯也大成問題,一怒之下叫人把宣德殿的糖全給扔了,氣哼哼道:“活寶!就知道吃糖!以後再沒有了!”
阿芍嘴角一抽,可憐巴巴看着娘親,看了一會兒沒反應,抽抽噎噎開始哭,越哭聲音越大,近乎撒潑。完顏綽急了,訓了兩句想止住那哭聲。可想而知,必然是适得其反,又心急又心疼,照小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完了,心疼得沒邊兒了,摟着嚎啕的小東西幾乎自己也要哭了。
“你阿爺又不在,你可怎麽好?天天來氣我!”
乳保們不敢觸太後的黴頭,縮在一邊看公主哭,而太後拙劣地哄孩子——她這幾十年翻雲覆雨,在朝堂後宮都是游刃有餘,唯獨在兩個人面前大栽跟頭。完顏綽想着這茬兒,就是咬牙切齒,若是此刻王藥在面前,她磨得鋒利的牙齒就要咬上去了:孩子這倔強而不聽話的脾性,一定都是随他!偏生他倒好,在晉國那美麗的地方做甩手掌櫃,把教育孩子的苦差事也丢給了她!
還好是蕭邑沣解了急。他随着課讀的老師讀完書,練好字,聽得母親這裏的哭聲震天響,急忙飛奔過來。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卻能像個大人一樣,給妹妹擦了眼淚,小聲地對她說話。終于哄得阿芍破涕為笑,跟在哥哥屁股後面,小尾巴似的玩了起來。
說她要為女兒操勞多少,其實也不至于。現在國事一切順遂,東邊靺鞨,西邊後涼,北邊蒙古都服服帖帖的。南邊狼子野心,但也不顯,橫豎耶律延休在那一線虎視眈眈地守着,也不怕晉國再出幺蛾子。可是完顏綽現在格外希望事情多一些,事情多了,才能忘掉那些寂寞如雪的良夜,才能在疲倦裏沉沉地睡在冰涼的孤衾裏。
惜乎,這日又沒什麽事。完顏綽回到滿是伺候的人,卻仍然空落落的房間裏,實在無聊得緊,吩咐把秋狝的安排再拿來自己仔細琢磨,琢磨完了,離秋狝還有好久的間隔,睡覺之前必須找些事打發,否則躺着睡不着,只會越來越睡不着。
她從箱籠裏翻出王藥寫的那些手稿:已經專門謄抄清楚給皇帝當課本了,她這裏留的,是他恣意的手書。不僅看內容,也在看他一筆字,想象着他當時是怎樣的心思和情緒在寫,又是把他怎樣的襟懷和憂思寫下來,寫給他認為堪當做一個好帝王的人讀。讀他的文字,就像在和他說話,完顏綽覺得他就在身邊,還在和她哓哓置辯,還在和她頂撞“仁德”與“鐵血”的區別。她把那手稿貼在胸口,胸口軟蓬蓬的,一如她的心。
她笑着對手稿中那個光風霁月、心比天高的家夥說:“傻子!你的主張,還不得靠在我這兒實現?”想着心情大好起來,又從枕邊的匣子裏取出半截玉簪,斷面原本就是平平的,此刻被摩挲得光潤如打磨出來的一樣。
Advertisement
昔年樂昌公主破鏡能夠重圓,那麽他們相識的簪子斷了,或許意味着會有這樣的分離,但是也一定意味着他們還能重逢,重續前緣,像簪子一樣合二為一。
作者有話要說: 祝各位看官新春快樂,萬事如意,每一個都是美美的,票票多多的
愛你們(づ ̄3 ̄)づ╭?~
——————————————————————————
剛剛把趙王的名字改了,下面的趙又廷再見。
現在人家叫宋安廷,沒錯,趙和宋是互換的,不高興想那些很炸天的姓氏了。畢竟背景是和宋遼的歷史相關度比較高的嘛。
☆、fangdao
可是完顏綽接到的密奏卻不如人意。她剛剛看到時,驚詫得以為是假的,但是緊跟着是第二封、第三封……她派在王藥身邊的親衛,都是她的親信, 每個人都有一個專門的渠道給她寫信, 用的都是契丹文不會被輕易識破,彼此之間又是互不通問的——可以起到從不同渠道、不同角度了解實情的用處。
王藥自然也是默許她這樣做的。可是現在所有人衆口一詞, 都指向同一件事——王藥迫于家族的壓力,要迎娶表妹了!起先的密奏還是帶着揣測,後來幾封越來越篤定, 最後一封, 寫得心急如焚一樣,字兒都快飛起來了, 清晰可辨的事實是王藥正式迎娶的日期, 這樣的細節都得到了,想必不是假的。
完顏綽推掉了下午所有的觐見, 秋季捺缽也不想去了,她把寝宮的門從裏頭反鎖着, 不讓任何人看出她此刻震驚而悲恸的情緒。
但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連晚飯都不肯吃,伺候她的幾個近侍哪有不曉得原委的?不過都是從其他地方泛泛地勸,阿菩在晚膳熱了第五回時不得不在門口說:“主子再生氣、再委屈,也得為自己身子骨着想,哪怕少吃點也好的。”
寝宮門“嘩”地一聲拉開了,完顏綽威嚴淩厲的鳳目吓得阿菩一顫,低了頭陪笑道:“剛剛公主還問太後來着,大約想阿娘了……”
她聰明得很,提到阿芍,完顏綽心裏的邪火就被移到別處去了。“公主呢?”她問。
阿菩忙說:“剛剛哭了一小陣,乳保抱着去禦花園裏看樹葉去了。秋風起來怕她着涼,很快就會抱回來的。”
果不其然,完顏綽忍着氣吃了半碗飯,阿芍就歡蹦着回來了。小小身子尚不能完全保持平穩行走,但姿勢雀躍的娃娃相,卻是裝也裝不出來的。繼“糖”字之後,她苦練了一個月,才終于學會了叫“娘”,猶記得第一聲“娘”把完顏綽的淚花都喜出來了。接着又吩咐乳保教她叫“阿爺”,不過至今仍未學會。
“娘,娘。”阿芍只會叫這樣短促的單字兒,但是另一方面,學貓學狗學蟲子,無一不學得逼真。她先“喵喵”兩聲,表示在禦花園看見了貓,接着又惟妙惟肖“汪汪汪”一陣,表示又看見了狗,最後“瞿瞿瞿”叫了好一會兒,兩只小肉手握成拳放到眼睛前裝哭。
完顏綽到最後徹底懵了,剛剛的心事暫時也丢到一邊,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還是只能問乳保:“公主遇到什麽了?這是什麽意思啊?”
伺候阿芍最多的保母陪笑道:“公主在禦花園的灌木叢裏聽見蟲子叫,大家夥兒一塊兒找了好半天,才看見一只‘金蛉子’,可惜跳得飛快,沒能逮住,公主又特別想要,哭了好一會兒,最後哄她叫禦花園守院子的小宦官幫她找,找到了給她送過來,這才哄回來。”
金蛉子這種北方草原極其少見的鳴蟲,突然勾起了完顏綽久遠的回憶。她臉色一暗,少頃就沉下臉來,對阿芍道:“你堂堂的公主,金尊玉貴,玩什麽不好,要玩蟲子?!沒出息!沒良心!”
“沒良心”這句考語,實在冤枉死了小阿芍。她雖然聽不懂,但臉色是看得懂的,頓時眉毛打了結,臉頰一抽一抽,最後張開嘴“哇哇”哭叫起來。乳保們頓時吓得臉色都變了:太後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孩子再一哭就招她煩,接下來不是小公主的屁股倒黴,就是她們倒黴——看這情形,她們倒黴只怕更多!
“別哭了!”完顏綽怒聲道,一把把小阿芍拉進懷裏,小家夥像父親一樣漂亮的大眼睛裏霎時溢滿了水光,眼睫毛全濕了,看着楚楚可憐,小手張開去抱母親的脖子,用她剛剛學會的“娘”字一直不停地念着,念得完顏綽的心頓時軟了,想去揍她屁股的手,也終于縮了回去。
“‘阿爺’有沒有會叫?”她擡頭問。
乳保們小心翼翼說:“回禀太後,還沒有會呢。奴努力教公主說,日日說,天天說,總歸會學會的……”膽戰心驚,唯恐太後的邪火發自己頭上來。
完顏綽“嗯”了一聲,接着說:“不用教了,不會就不會吧。”
大家夥兒不知道太後是什麽意思,只見她柔和地撫摸着阿芍的小臉蛋,說出話來冷冰冰的:“阿芍,我有你,你有我。也就夠了。”
第二日,完顏綽在朝堂上下了懿旨,雲晉國一直窺伺黃河南岸,尤其是并州地界和幽州地界,趁今年秋馬肥壯,草谷滿囤,士氣正是極其旺盛的時候,征召六路士兵,緩緩向南推進。
這幾年夏國與晉國貿易不和,雖不傷筋動骨,但是貴族和富戶的日子沒有以前惬意,因此朝中贊許的人也甚衆,摩拳擦掌只等出兵劫掠,好好打個勝仗,好好過個新年。
太後與皇帝捺缽之行原本定在慶州,但因完顏綽提議,以捺缽為名,扈從大軍開往雲州,遙制應州,伺機奪回并州;又名耶律延休在幽州演兵,并将戰馬士卒調集到燕山邊,秣馬厲兵,烽煙雖未曾點燃,戰火卻是随時可能灼燒萬裏疆野了。
調兵遣将的繁忙,讓完顏綽暫時忘卻了心裏的楚痛,奚車搖晃着,順着草原間的小道馳往雲州,兩邊是壯闊的風景。她在奚車的窗簾縫裏看着外頭的山河、原野,看着一人高的牧草和成群的牛羊,看着剛剛開墾不久的麥田和高粱田,心裏想着:江山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奪走!
可人心卻未必!
她覺得酸楚往鼻尖湧,眼睛裏不由自主就模糊了。抹去淚水,她咬牙想:人也是我的!你敢娶其他人,我就敢叫兩國邊界再不安寧,逼迫你們晉國把你交出來任我處置!
她展平手中已經捏得皺巴巴的一封封密奏信,淚水一滴滴在箋紙上綻開水花。嘴唇忍不住地顫抖,其實也知道王藥的艱難,趙王每次會談,都有故意不避王藥親衛的時候,是什麽意思,她也明白。可是他就要別娶了,她這口氣不出怎麽辦?他就要別娶了,她總要努力一把,試着搶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對于王藥而言,一直屬于完顏綽的,便是他那顆心。
趙王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屬于另一種形式的知己。比起當朝皇帝的刻板,趙王宋安廷把王藥當做自己的千裏駒。他的話裏話外,想請王藥幫助他取得至尊的位置,要取得這個位置,少不得掌控兵權,要掌控兵權,少不得在和夏國的戰争中獲得勝利,培植起自己的實力。作為為政者,這想法不算堂皇,但是還可以理解,王藥曾經也覺得趙王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眼光手段不拘泥,是為君的料子——遠勝于他那個嫡長的哥哥。
但叫王藥無法接受的是,趙王他對于自己這匹“千裏駒”的中意,是建立在不擇手段地控制上的。王藥自己也哀嘆,小母狼用鞭子來控制他,趙王用他的家人來控制他,都不談“以德服人”麽?
王藥心裏如裹着一團亂麻,家鄉的飯蔬,在夏國時思之如狂,現在一口都吃不下,只有故土的羊羔酒,在汴京可以喝到最正宗的,所以每日都必不可少。
才叫廚下熱了一壇子酒,才喝了一半,他最不想見的那個身影就出現了。
戚芸菡檢視一樣走進來,看見王藥手中的酒杯,皺了皺眉說:“表哥,如今舅舅每日愁得頭發都白了,舅媽又那樣病倒在床上,你若再喝出個好歹,豈不叫他們心裏悲痛?別喝了吧。”
勸谏的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讓人駁斥不出;語言平和中正,話音溫柔而堅定,讓人無言以對;可是,王藥就是不願意聽。他笑道:“家裏有你這樣的賢惠甥女,悲也只我一個人了吧?”
戚芸菡臉色不大好看,從王藥手裏去奪酒杯。女孩子若是撒嬌撒癡,這點子嗔怪男人都能接受。但是她一本正經的,王藥也就一本正經的,女子的力氣哪裏及得上,奪了好幾下,那酒杯還是牢牢地在王藥手裏握着。她無奈之下,瞥見一旁的小酒壇子,又伸手去拿。王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壇口,正色道:“芸娘,這是我的,請你不要動!”
戚芸菡掙了兩掙,酒壇子紋絲不動。而看到王藥臉上,絲毫愛意都看不見,仿佛在公堂上說那些公事公辦的話。她心裏的委屈頓時湧上來,卻又不肯服輸,冷笑道:“喝酒傷身,你從來都是這樣,聽不見別人的好心意見!以前如此,得到的教訓還不夠麽?”
王藥冷笑道:“教訓夠多了,多謝!喝酒嫖_娼,落了個輕薄猥瑣的名號;被爹爹杖責出籍,以為自己再做不了王家人;貶到并州做小吏,以為自己一輩子就斷送在邊陲……但是,那又怎麽樣?我輕薄猥瑣,我是王家的出籍不肖子,我在這裏再無升官發達的機會,我還從不聽你的谏言……你為什麽還總想着嫁給我?!”
☆、fangdao
戚芸菡流下兩行淚,顫抖着嘴唇道:“你輕薄猥瑣,你再無機會,你是不肖之子……可誰叫當年我們兩家結下姻親?你以為我想管你?我瞧着自家姐妹嫁入好人家, 夫妻恩愛和睦, 子女滿堂,我心裏難道不難受?若不是為了女兒家的道德名聲, 我也……”
她捂住臉,簡直要嚎啕大哭一場似的,但實際卻只是強自忍着, 肩膀和聲音一樣顫抖得厲害:“出嫁從夫, 我是認的,這是我的命……我只想好好伺候你, 相夫教子, 能讓你踏上正途。至于你以後會怎麽樣,我也不在乎, 吃糠咽菜我也不在乎……我這顆心,你怎麽就不懂呢?!”
王藥只覺得憐她, 卻無法被她感動。只是女孩子哭成這樣,他不忍心再撒鹽,頹然坐下來,把杯中冷了的酒一抿而盡,搖着頭嘆息道:“芸娘,你可曾嘗試過去喜歡一個人,而不是咬定‘父母之命’盤算着嫁給一個人?”
戚芸菡的手從眼睛上挪開,帶着淚痕的臉一片驚詫色:“表哥,自小兒我爹娘就教我,那些書生小姐、私定終身、情情愛愛的話本子最是毒害深重,好人家的女子是不能讀的!姻緣天注定,喜不喜歡又如何?在一起久了,自然就喜歡,自然就能和和美_美過一輩子。”
王藥無語地看着她,這麽美的一張臉,卻是木的。
完顏綽的美豔日日在他夢中,不錯,他是個淺薄輕浮的男人,他第一眼愛的也是完顏綽的嬌媚容顏。可是哪怕是沖動,他也畢竟愛過,體驗過兩情之中的矛盾、痛苦、糾結,也體驗過兩情之間的纏綿、親密、奉獻,更體驗過那種愛到極處,可以超越時間、空間、生死的刻骨銘心……他終于“呵呵”笑道:“我沒法跟你過一輩子!”
戚芸菡嘴唇哆嗦着,淚水一顆一顆從杏核眼裏落下來,細細看,她白皙的皮膚并不潤澤,烏黑的頭發并不油亮——年齡給予每個人的都是公平的。
王藥不知道她心裏怎麽在罵他,無非是“薄情”“負心”“不知好歹”……一個等了自己九年的姑娘,從豆蔻年華到如今,花兒開到最盛的時候,快要敗了,從這個角度講,他确實是負心薄情的男人。他低着頭,慢慢地咽着苦澀的唾沫:他身上的惡名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一個。讓他來負心,讓他來被所有人指戳謾罵吧。如果娶了戚芸菡,還和她生了孩子——就不談對不對得起完顏綽了——她和孩子就将成為趙王手裏最十拿九穩的質子,到那個時候他王藥再抽身,她可就真個抽身不得了!
王藥緩緩把酒壇裏的酒倒進杯子裏,喝了一大口壓下口中的苦澀,然後擡眼冷冰冰說:“我剛剛說的話很難懂麽?”
戚芸菡一言不發,捂着臉從門口飛奔了出去。
他的半壇子酒還沒呷完,父親王泳那裏的小厮就連滾帶爬奔過來,苦着臉,擠出一點對小郎君尊重的笑容:“四……四郎君,阿郎叫你過去——現在。”
大約是戚芸菡去告狀了。王藥放下酒杯,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口邊的殘酒,也不問緣由,跟着那小厮往王泳的書房走。小厮在甬道裏帶路,幾回回頭看王藥,臉色尴尬得難看。王藥撫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用擔心。”
小厮期期艾艾道:“四郎,阿郎相當生氣,您……多說點好聽的……”
“嗯。”王藥沉沉地點點頭。父親已經一頭銀發,滿面愁色了,他也不忍心再刺激老人家,若是罵一頓打一頓,自己一言不發承受了就是——原本也是自己該當領受的。
進了父親的書室,不僅是王泳,還有王藥的二姑父戚良斌也在,姑父鎖着眉,看了進來的王藥沒有說話,而父親直挺挺坐在椅子上,頭不受控制地顫動着,見王藥進來,還不等他開口請安,先對一旁的老管家喝道:“家法呢?!”
王藥心一拎,暗自咬了咬牙,跪下身準備忍着。“父親……”他剛一開口,還沒來得及道歉,父親已經從老管家手裏奪過家法戒尺,不管不顧朝他打過來。
那戒尺是兩尺長、三指寬的硬實烏木,王藥當年在臨安時曾結結實實挨過幾頓,知道這分量可觀,眼見朝着自己的臉就呼了過來,這可是要命的事,一時也顧不得,伸出胳膊擋了一下。
胳膊立刻疼得幾近要斷掉,可耳邊仍是王泳毫無憐惜,反而氣憤得近乎變了調的怒罵:“小畜生!你出息了!你還敢擋?!”
王藥忍不住捂着胳膊,低頭道:“父親有怒,兒子原不該不承當,只是古人說‘大走小受’,兒子終歸是不欲贻害父親名聲。”他跪伏下來,以額觸地,繃緊了背上的肌肉:“請父親責罰便是。”
頓了少頃,風聲便起,背上霎時一道鈍痛。王藥抽了口氣,咬牙忍住,默默地和鞭子比了比:鞭子的疼痛是撕裂皮肉般的,瞬間就如烙鐵燙過去,但傷在皮肉;而這烏沉沉的家法戒尺,痛得倒沒那麽厲害,但是重重鈍鈍的感覺往肋骨裏鑽,只覺得五髒六腑都震顫到了,疼痛卻是一點點漫開、滲進,喉頭鹹腥鹹腥的——這樣打,肌肉能搪住的力量有限,只怕很快就要受內傷。
好在挨了兩下,老管家就來抱着氣喘不已的王泳,哭着勸道:“阿郎,您仔細身子骨!何況,四郎剛剛回來,又是使節的身份,犯再大的錯處,也須得考慮他的身份。阿郎這樣往死裏打,叫趙王知道可怎麽辦?若是夫人知道了,對病體也沒有裨益……”
“總是我生了個孽子,自家合該遭現世報!”王泳捶胸泣道,“橫豎打死了他,是打死了個外人,趙王要人償命,我去償還他就是!”說着,推開老管家,掄起戒尺又抽了下來。不過,到底是親生的,戒尺這次一下下只往臀腿上去,聲音響亮,架勢吓人,受的人卻還耐得住些。
這次,二姑丈終于出語勸解,擋着王泳說:“舅兄!芸娘并沒有出事,你若反過來又傷到了阿藥,咱們這親戚以後怎麽好意思做?打也打了,還是勸服為主吧。”嘆了口氣從王泳手裏把戒尺奪了下來,交給一旁的老管家。
王藥從渾身那種往骨頭縫裏鑽的劇痛中靈醒過來,看着唉聲嘆氣、背手不語的姑丈,驚詫地問:“芸娘怎麽了?”
“畜生!”王泳一手捂胸,一手指着他的鼻尖罵道,“她等了你九年!你九年前不肯娶她,還在外頭鬼混,她也不曾嫌你恨你;九年過去,還一心一意等着你,你卻又對她說這樣的混賬話!什麽‘沒法跟她過一輩子’?你倒是想和誰過一輩子?!你怎麽就不怕人家指着我們王家的門楣,指着王家人的脊梁骨恥笑一輩子?!”
王藥的犟性又給激起來,自己伸手揉了揉疼得厲害的地方,笑了笑說:“爹爹,九年前您也是這樣一頓家法板子,把我打暈了過去,我能從床上起身時已經是一個月後,起身後第一句話就是‘兒子要退婚’。如今爹爹打算再來一次,聽聽兒子會說點什麽?”他素有點讀書人之外的滾刀肉脾性,記得教他習武的禁軍教習師父曾說過“要學會打架首先得學會挨打”,所以伸展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肩背,對老管家道:“勞駕,擡張條凳,把我捆上去,爹爹打起來順手,可以少受點累。”
私心裏想:他若受傷,可以拖一拖趙王,甚至可以以退為進。
而王泳跌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半日說不出話來。而姑丈戚良斌的臉色也終于難看起來,冷笑道:“王使節,我們戚家原不該高攀這門親。您現在是趙王看重的人,聽說還有人提過衡陽王的郡主,我們家芸娘真正是一指頭都攀不上,我會勸她死了這條心。與其懸梁什麽的,還不如找家庵堂靜靜念佛,修修來世。”說罷,拂袖要走。
“等等……”王藥聽呆住了,顧不得身上疼痛,拉住戚良斌的袖子,磕磕巴巴問道,“姑丈……你說什麽?”
懸梁?!
戚良斌甩了甩手,力氣到底不及王藥,沒有甩脫,他對王藥道:“內侄兒,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芸娘是個癡性子,她尋死覓活本就是自己不好,怨不得別人。”到底還是當父親的,話說得言不由衷,可親戚畢竟還是親戚,長長地哀嘆,尚要撫慰王泳:“舅兄,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們對芸娘好,我心裏都曉得。她命該如此,就由她去吧。”
王藥遲鈍地松了手,心裏茫然一片。他明白自己該怎麽做,只是覺得太殘忍——對戚芸菡太殘忍。可是如今,他不對她殘忍,就勢必要對更多人殘忍了!
☆、fangdao
王藥幾乎是一步一挪,拖着疼痛的身體到了所住的地方。西廂房沒有戚芸菡熱情的打理,今日變得冷冰冰的。他肚子又餓,身上又疼, 心裏又是說不出的堵塞得難受, 胡亂把床一鋪,俯卧上去, 倦得連被子都不想蓋。
天色變得黑沉沉的,肚子裏“叽裏咕嚕”地叫,王藥昏昏沉沉, 半夢半醒, 有時候似乎是睡着了,稍一動彈又被疼醒。他龇了龇牙, 自語道:“王藥, 你真是沒用!”正準備再閉眼睡覺,門“吱呀”一聲開了, 估計是上房的丫鬟知道他沒有吃飯,來送點吃的。
王藥頭也沒回, 說:“吃的放食案上,我一會兒來吃——冷了也不怕的,這天氣夠暖和,不會鬧肚子。”
沉沉的聲音響起:“阿藥,是我。”
王藥一個激靈,身子一翻,頓時壓到背上一痛,但也看清了,老父親打着一盞小燈,花白的鬓角和胡須被光線照成了溫暖的顏色,褶皺的皮膚更顯得皺紋深重,但是表情大約也被燈光洗映,顯得不像先時那麽憤怒惱恨。
“爹……爹爹……”王藥叫道。
王泳冷笑道:“頂嘴時倒是伶牙俐齒的,這會兒倒傻了?”他幾步上前,站在王藥床前,目光瞥下來,猶帶威嚴,王藥自失地笑了笑,俯身在床上,暗自還是繃着肌肉:“爹怎麽來了?”
王泳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把手中的東西一件件往床邊的小案上擺,王藥眼角餘光看見,皆是些瓶瓶罐罐的。終于,做父親的開口道:“你回來這些天,也沒能給你安排個小厮或丫鬟服侍,你帶來的人又都在公館裏。”他擰開一個瓶子,裏面一股藥酒的辛辣氣味撲鼻而來:“以前都是你娘親自給你上藥,可惜現在,她都這樣了……”
一輩子的夫妻,情深意篤,王泳說着老妻,眼睛裏的淚光就被燭火照出瑩澈的光芒。“衣裳褪了。”王泳說。
王藥磕磕巴巴的:“不必……不必……爹爹把藥酒放在這兒,我自己來。”
“你自己怎麽夠得着?”王泳輕聲呵斥着,“還害臊麽?做那些丢光臉的事反而不害臊?”
王藥甚覺無言以對,也不想和他再辯駁,小心起身,解開了衣帶。
老父的眼睛不大好,湊得很近了,還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肩胛,嘆口氣說:“都紫了。很疼吧?”顫巍巍把藥酒倒在掌心搓熱,覆在王藥的背上。過了一會兒手拿開,卻又湊近仔細看:“咦,這些一道一道的印子是什麽?”
其他的,都是鞭傷,皮開肉綻之後,就會留下永久的疤痕。王藥有些悲從中來,笑着說:“爹爹,沒什麽,剛到夏國時受過些小傷。”
王泳也悟過來,愣怔了一會兒問:“他們打你,打得很重吧?”過一會兒又近乎自語地說:“你這麽能忍痛的皮肉,挨祠堂那麽重的板子都沒打轉的犟驢脾氣性兒,卻被他們打得叛了國?”王藥嘴張了張,不知怎麽回答這近乎好笑的問題,索性不答了,雙手枕着下巴,靜靜感受藥酒滲進淤血皮膚後火辣辣的感覺。
然而,父親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還是讓他心裏一悸。王藥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跟父親解釋:“爹爹,我并沒有叛國。鞭子再狠,我也能夠忍。我在夏國挨過兩次痛打,一次是受殉難的章望刺史的囑托,以身為間,打入夏國,獲得信任,在此之前,須有這樣的做作,顯示出投誠的真實不虛;第二次,是以身為質,拿自己的腦袋擱在應州城牆頭上鬼頭刀下,讓趙王和李将軍吓唬夏國的掌權太後,然後被當做和談的禮物送了回去,就挨了一頓痛打。”
他說得輕飄飄的,接着還把每件事的細節都講了一遍,以示所言不虛。而身後當父親的,始于瞠目,繼于手顫,最後昏黃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王藥身上一道一道、一條一條、深深淺淺、紫紫白白的新舊傷痕,摩挲得王藥也眼眶發酸,猶自倔強着回頭說:“我不是貳臣,我沒有給爹爹丢人!”
“阿藥……”王泳點着頭,“我知道,你的書沒有白讀……”
“但是,”王藥回過頭,“有的事,我不想做!”
“大節不虧,小節有愧。”王泳慢慢說道,“你一向是這個樣子的,總不能做到完滿。可是比起那些與你相反的人,我倒寧願是你這樣子。”他終于說到正題上:“阿藥,芸娘這些年的不容易,你無法感同身受。你這麽去想吧,很多夫妻的感情,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是慢慢相處之後慢慢産生的。我和你娘,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開始新婚也是磕磕絆絆,後來生了你的哥哥、姐姐,最後是你,相濡以沫一輩子,發覺那就是自己的良人。別說家裏的祖制不讓輕易納妾,就是許我納妾,我也不會,因為不願意傷了你母親的心。芸娘嫁不嫁,你娶不娶,已經不僅僅是你們倆的事,關系到芸娘的臉面,你姑丈和姑母的臉面,我們王家的臉面,你母親的拳拳之心,還有趙王……”
王藥哀聲道:“爹爹,要是九年前的我,遇到今日的境地,我還可以把淚水往肚子裏咽,答應這件事;可是如今,我心裏有其他人了,她對我情真意切,為我生育女兒,我不想對不起她,也不想我的女兒沒有爹爹……”
父親的臉,落在燈光的陰影中,顯得那麽失望。
王藥閉了閉眼睛:“……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我娶了芸娘,實際是對她的傷害。我除了名分,什麽都不能給她,不能給她夫妻間的歡愉,不能給她平安的生活,也不能給她一個孩子!”
他的心突然有點動搖,并不僅為今天一頓打,還為他的失望,和在提起阿雁和阿芍時突然澎湃起來的心酸——他要見到妻女們,他必須學會像阿雁一樣,敢于犧牲,敢于作惡!
王藥睜開眼睛:“爹爹,如果我是這樣殘忍地對芸娘,你覺得我不是十惡不赦麽?!”
他內心搖擺茫然,急需意見,可他的父親卻并沒有敲醒他,而是笑了笑說:“阿藥,你要知道,芸娘其他都不要,只要一個名分!你給她名分,其他的,她自然會甘之如饴。”
原來世間作惡的遠不止他王藥!王藥突然心裏開闊坦然了,回頭雙目灼灼地望着父親:“真的?”
“心無挂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