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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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王藥頓首道,“求爹爹別這麽叫!”
王泳這才說:“你若不承認自己是夏國僞篡之朝的‘相公’,那我今天暫且還把你當做自家的孩子。”他嘆了口氣:“混賬東西,做了叛國的貳臣,如今倒是趙王為你講話,叫我勸你回心轉意。你心裏也該感激趙王的良苦用心,好好為他做事吧!”
王藥擡頭問:“怎麽,爹爹已經是趙王麾下的了?”
“混賬!”王泳瞪着眼睛,花白的頭發仿佛都要一根根豎起來,他本來也許是想一巴掌扇過去,但臨了只是用力拍了下床柱,“什麽麾下不麾下?!黨同伐異,最是可怕,朋黨之禍,素來亂國!趙王肯用心救你,你感念三分,難道就是和他結黨了?難道你父親這把年紀,也還求着結黨營私,蠅營狗茍不成?”
王泳這是真氣,竟然說得大咳特咳,王藥不由愧疚——離家這麽久,常涉及權謀算計,居然連自己的父親也一并開始不信賴——他這是怎麽了?
趙王看起來溫文爾雅、禮賢下士,實則并非如此。取瑟而歌,無非要利用他王藥。王藥不想反駁,反倒想看看趙王葫蘆裏的藥,此刻自然是向父親服軟,大大地磕了幾個頭表示歉意。
王泳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瞪視着這個不成器,反而為家族丢臉的小兒子,有些責難的話當着妹妹和兒媳婦的面不好出口,當着偏癱在床上的妻子的面也不忍心出口,所以只能先忍着,丢下一句:“你先陪陪你娘。晚上到我書房裏來!”說罷拂袖而去。
王藥自然也明白,這次回晉國,現在一切平靜如水,而實則所有陷阱才剛剛誘使他踏過第一步,而他,亦只有以自己來一道道試這些陷阱,以期待有破解一切,重回完顏綽身邊的時候!他隐忍不言,從戚芸菡手中自然而然地接過藥碗,一口一口喂母親喝了藥,又給她掖了掖被角。
王藥的姑母、嫂嫂等,知道這是母子重逢最溫情的時刻,紛紛招呼着離開了。
王藥也放松了些,側坐在母親的床前,用手指輕輕梳理她花白的長發,笑着對她說:“娘,阿藥回來了,您放寬心。”
母親說話含糊,但還聽得清:“阿藥,回來就好!別再走了!”
王藥不知該如何說,含混地“唔”了一聲。母親繼續喃喃地說:“娘的小幺兒,要是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叫我瞧着,心裏也就沒有遺憾了……”
王藥撫弄着母親的頭發,輕輕哄着:“娘,你沒有遺憾。我有媳婦,也生了個女兒,可漂亮的女兒呢!……”他突然聽見異樣的一聲“呃”,擡頭一看:居然沒有發現,戚芸菡并未跟着他姑母嫂嫂們一道走,而是仍然遠遠地侍立着。
“你……芸娘你沒和她們出去啊?……”王藥磕磕巴巴問。
戚芸菡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沉着聲音說:“我怕你……照顧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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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藥想告訴她“那也不用你多操心”,可是對面表妹怯生生的讨好的表情,簡直和八年前的她一模一樣,他翻湧的厭惡同時伴生着自責和歉疚,嘆了口氣對戚芸菡說:“你呀……都是何必!”
作者有話要說: (1)按宋制,阿郎指男主人,郎君指少主人。
提到四郎,想起了四郎探母,啊,真心不是故意的。楊四郎楊延徽歷史上查無此人,估計原型是韓延徽,也是男主人設的腦洞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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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換了地圖,所以藥藥和阿雁的故事要話分兩頭了
但是終點一定是光明的,放心!
☆、fangdao
王藥的母親喉嚨裏“嘶嘶”地發出聲音,喑啞着說:“芸娘,過來啊。”戚芸菡瞥了瞥跪在床前的王藥,咬了咬嘴唇走到床的另一邊。母親能動的那只手努力地拍了拍床幫:“芸娘, 這裏!”
戚芸菡的臉“刷”地紅上來, 忸忸怩怩地膝行了幾步,小心地保持着與王藥一拳的距離。“舅媽, 哪裏不舒服就告訴我。”她的聲音溫柔低細,确實是個懂事姑娘的樣子。衣着首飾也用得簡樸,身上甚至一點熏香氣味都沒有, 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王藥的母親努力地說:“阿藥, 你不在這些年,除了你嫂嫂們, 也就是芸娘一直在照應我。自打我病倒, 芸娘衣不解帶地照顧服侍,說句不恰當的, 比你哪個嫂嫂都用心。今日的藥,也是她親手煎的。”她執着地伸出手, 先拉着戚芸菡的手擺在床上,又竭力去拉過王藥的手,居然直接就擺放在了戚芸菡的手背上了。
兩只年輕的手都是一抖。王藥欲要挪開,母親卻按着兩個人的手背,壓着聲音說:“阿藥!我也不知還有多久的日子,就這麽點心願!”
戚芸菡的手又細又軟,臉已經通紅,連看都不敢看王藥。
王藥心裏大急大窘,母親的手雖然無力,可他也不敢掙紮,只是急急地說:“娘!我已經……”
身邊突然傳來戚芸菡的聲音:“表哥!舅母已經這樣,求你別說那些話吧!”雖然是哀求,可斬釘截鐵的,王藥竟把後半截話吞了回去。她說的是對的,王藥看看母親急切的目光,又撇臉看了看戚芸菡——她剛剛還通紅的一張臉,已經變得煞白,彎彎的眉蹙着,正眼也沒有瞥王藥。剛剛他說他娶了親、生了女兒的話,她一定都聽見了。
王藥心裏苦澀,但也不忍心再說什麽,胡亂地應付了幾句。母親今日大約盼得苦,喜得又足足的,人很快就疲倦了,天剛擦黑,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王藥想起父親還約他去書房談話,趙王究竟對王泳說了什麽,他應該怎麽化解,今日這一談至關重要,不能懈怠。他從床前起身,跪久了的兩條腿如萬蟻咬過一般又麻又痛。戚芸菡也起身,雖然垂着目光,還是低聲道:“表哥是去舅舅那裏嗎?”
她的舅舅就是王泳。王藥點點頭。戚芸菡擡頭看了他一眼:“還是先吃了飯再去吧。不然按舅舅的脾性,你今夜就得餓着了。”見王藥沒有反對,她的手指了指外頭:“西邊廂房平日裏也拿來待客,吃飯的食案和床鋪都有。從臨安搬到汴京,地方窄小了許多,所以也沒有單獨設你的院子,若不嫌小,就暫時住一住。”又說:“你換換衣服,洗洗手臉,我一會兒給你送點吃的來。”
王藥無法拒絕,家裏一片陌生,也還真不知道上哪裏吃飯。在廂房坐了小半個時辰,臉上的征塵洗卻,手也濯淨了,戚芸菡帶着一個小丫鬟進來送飯。精致的竹編提盒裏取出一碟又一碟,瑩白剔透的沙魚脍,赤紅的醉蟹羹,醬香濃郁的蹄髈,鮮味撲鼻的水晶蝦齑……八碟之後,是一大碗瑩澈澈的碧粳飯,一碗莼菜湯。
王藥原本沒覺得餓,可這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上來,竟然咽了咽口水。他提着筷子,指了指菜肴:“嗬!都是精致的家鄉菜。”
戚芸菡抿嘴一笑,倒是身邊的小丫鬟笑着說:“娘子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請四郎一品呢。”戚芸菡低聲叱道:“別瞎說……”可也期待地瞥着王藥的筷子,見他吃得很香,便流露出滿意的微笑來。
吃完,馬上是熱騰騰的手巾遞了過來。王藥看看一直站在他身邊伺候的戚芸菡,嘆口氣說:“芸娘,你這麽好的姑娘,可惜了……”
戚芸菡一言不發,只等小丫鬟去外面倒洗手的水時,才低聲道:“不可惜。姻緣的事是上天注定的,又是父母命下的,我雖不如古代的賢淑列女,自問也不是無德的人。”
“可是我已經有了其他人。”
戚芸菡輕輕笑了笑:“男人家有其他人,也不稀奇。舅舅說,王家不到四十無子不許納妾,不過你反正一向是不遵這些規矩的,實在有人,我也不悍不妒,與她和平共處,一道伺候你就是了。”
王藥竟無法回話,他該怎樣告訴這位自信滿滿等着他的小表妹呢?他的愛人是一國的太後,他們情深意篤,中間絕插不了其他人,完顏綽也絕不會允許其他人存在着。
戚芸菡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食案,真像一位賢惠的妻子。王藥看着她的身影,躊躇了好一會兒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可是,我這次回來,是夏國方面派出的使節。和談的事談完,我還是要回夏國的,你這樣癡癡地等我,我卻還是會負了你。你……還是早早地另外找個合适的人吧。你這樣的人材,何必耽誤自己的青春光陰呢?”
戚芸菡低着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都等了九年,不怕再等。你要回夏國……”她猶豫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說:“我雖然感覺跟被發配了似的。不過,古話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也就随了你去夏國就是了。若是适應不了,水土不服早逝了,也就是我的命!”
王藥忍了又忍才說出了他認為最殘酷的一句話:“芸娘,不是我負心。我們的婚約,我并沒有答應,你也并沒有過門。所以,我已經娶了她,生了個女兒了。而且我不打算別娶。”
他以為的這一重拳,結果卻似打在了棉花上。戚芸菡卻冷冷淡淡地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可以說破就破的麽?古人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名分上面,她還翻得過我去?”
王藥瞪視着她,好一會兒才“呵呵”笑了笑,對戚芸菡拱拱手:“芸娘表妹,我說不過你。我去見父親了。”他出了門,從窗口望了裏面一眼,只見戚芸菡正勤勞地收拾着,把桌案和座椅都抹得幹幹淨淨。她的臉上居然不見一絲落寞或傷心,反而是近乎勝利的滿足。
大約,捍衛了她心中的女德,做到了她心中大賢大德的圓滿。至于她這樣子,能不能得到愛重或者感情,她完全不在乎。
所以,她那麽美,那麽賢惠,等了他那麽久,得到了那麽多人的交口稱贊,王藥還是完全沒法喜歡她一分一毫。
王藥跟着一個仆婦,往父親王泳讀書的地方去。
那是一座清淨別致的小院落,正中一棵梅樹,在這樣的仲春季節裏,一樹碧綠的葉,中間藏着綠色的青梅,個別幾顆已經泛出了黃色,王藥想象着小時候在臨安摘梅子,吃得酸倒了牙,又拿來浸酒,拿來糖腌,各種吃法,真是恩物,不由覺得口腔裏也濕浸浸的。不過很快悚然驚覺,今日最難過的一關還沒過呢,怎麽有心思想這些?急忙甩一甩頭,把這些關于久遠思鄉之情的碎片甩出腦袋。
仆婦屈了屈膝退了出去,王藥自己到了門前,想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指叩了叩門。
“進來。”
父親的聲音蒼老而無力,與剛剛有些不同。王藥應了一聲,打起簾子進到裏面。
王泳正在書桌上寫字,他兩鬓邊花白的發刺在王藥的眼睛裏,眼睛一陣發酸,他不忍說那些無禮的話,低聲說:“父親。”
王泳瞥了瞥他,卻也沒有下午時的疾言厲色,他擱下筆,坐在一邊的圈椅上,問道:“晚飯吃了沒?”
王藥點了頭,王泳才又說:“你也坐吧。”
“父親面前,哪有兒子的座位!”王藥躬了躬身,仍然站在那兒。
王泳擡眼凝視着兒子,好一會兒說:“那麽,到我身邊來。”八年未見,當父親的終于洗脫疾言厲色,呈現出他耳順之年的那種老态。王藥跪在他面前,只敢平視着父親的前襟,寬松的靛青道袍,細細看衣襟的包邊已經磨毛了。王藥心裏一陣酸楚,恰又聽見王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三郎的事,還多虧你。”
“親兄弟,兒子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也是機緣巧合,夏國國主不想再打了,停戰之後,多少人保全了性命。”王藥說,“兒子雖然擔了叛國貳臣的名聲,但是能夠多保住幾個活生生的人,縱白擔了這樣的惡名,也不覺得後悔。”
王泳很久沒有說話,但是王藥卻看見他擡起胳膊,原以為要受幾下打,都咬牙做好了挨耳光的準備,沒想到父親粗糙的指腹卻伸了過來,把他鬓角的一縷散落的頭發抿到了耳後。
王藥心裏一震,擡頭看着父親。王泳卻把目光別開了,淡淡說:“那時,趙王的人到臨安,說你在夏國那裏當了大官?”
“是。”王藥低了頭,“當下的職位,是夏國南院夷離堇,直譯過來是‘南院大王’,但并不是封王,相當于古代所說的左丞相。不過宦海沉浮是一樣的,從晉國的別駕,到那裏的若幹職位,最慘的時候,奴隸也做過……”
王泳似乎震顫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抖,但語氣還是平平淡淡的:“宦海麽,也正常。還聽說……你還是……”他大約有點難以出口,猶疑着沒有把“面首”兩個字說出來,手指頭無意識地在腿上急速地點着。
王藥知道這個難關總是要過的,好在他在這上面也很坦然,所以直接說道:“三哥和我轉述過。所謂‘面首’雲雲,是潑在我頭上的髒水,随他去吧。不過,夏國太後确實是嫁給了我,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胡鬧!”王泳怒喝道,“沒有六禮,沒有迎娶或出閣,也沒有拜天地、拜父母,算哪門子娶嫁成親?!你們私定的終身,我是不認的!何況,對方那是太後,不僅是身份大大迥異,而且也必然是個寡婦——你是怎麽想的?!”
不僅是寡婦,而且嫁了父子兩個皇帝,而且還殺了第二個丈夫,不僅如此,還心狠手辣,又媚又毒,還一點都不賢惠,動辄打打殺殺,簡直是戚芸菡的反面!可他就是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願意忍受她的壞脾氣,願意為她赴死,王藥一言都不敢說,低頭呆呆一笑。
王泳最拿小兒子這副無賴模樣沒辦法,氣哼哼坐着:“這樣的丢人事且不談他。趙王說,無論如何要留着你。你說怎麽辦吧!”
☆、fangdao
“無論如何”這個詞但凡出現,語義就絕不是表面上那麽簡單。王藥的心擂鼓般狂跳起來,強自鎮定地問:“趙王還說了什麽?”
王泳抿着嘴,默然良久, 每每低頭, 就正看見小兒子直剌剌的目光射過來。他恍惚間想起,小兒子王藥也是而立之年的大人了!
這個小兒子從小就聰明伶俐, 然而家裏長輩和兄姊都寵愛得過了,不知他從哪裏生出了那麽些奇思妙想,從小讀書就愛什麽老莊, 偏偏又不學老莊的出世;讀了幾年書, 又羨慕什麽游俠兒,自己在家舞刀弄劍, 還自己拜了個禁軍教習做師父, 學那些騎馬舞劍之類的事;後來打了幾頓好像是收心了,肯背着書箱趕考, 結果放着家裏賢淑美麗的未婚妻不要,居然在汴京流連花街柳巷, 贏得了“禦街詞賦翹楚”的“美名”……
長歪了的樹苗,自然沒有好結果。後來,王藥被褫奪進士身份,發往并州效力——近乎于流放——做父親的也暗自老淚縱橫,只恨自己當年管得不夠嚴,打得不夠狠!
可是今天,小兒子重新出現在面前,豐神俊朗如臨風玉樹,驚才絕豔勝禦殿翰林,只餘一個最後的問題——他的才學竟然盡數付給了他們的敵國,而且樹大招風,害得王家一起被裹着遭難!
王泳想着,心裏的憐惜又變少了,冷冰冰說:“趙王客氣得很,你三個兄長現在都在朝為官,不管官職大小,全部拔擢為京官,兩個姐夫也正在接受調令,即将進京。我們全家自然也是朝廷一紙文書,‘喜氣洋洋’受恩過來。說你已經出籍了,也沒有用!”
王藥冷笑着:“他們但凡從前這麽看重我,我也不至于流落到北邊去!”
可是北邊卻遇到了她。
王藥心裏更無愧悔之意,仰起頭說:“我回來了,是夏國的使節。當然,他可以想法子暗算我,也可以像匈奴扣押蘇武似的,報個暴卒,把我關一輩子,也可以試試拿親情什麽捆着我。我願意常保兩國邊境平安,這次回來也就是為了這個。但我現在名分上是夏國的官,我的妻子也是夏國的入——随你們承認不承認吧!”
他臉上挨了一掌,輕飄飄的也不覺得痛。臉偏在一邊,心裏是實打實的酸楚和委屈,他閉着眼睛,等着迂腐的老父繼續痛罵或痛打他,心裏甚至叛逆地想:所幸已經出了我的宗籍,你總不能再拿祠堂的板子來敲我!
可是老父既沒有打,也沒有罵,過了很久,發出了一聲近乎帶着哭腔的長嘆,虛弱到似同彌留的氣息,令王藥心髒一顫。他撇回頭看了看父親的臉:那堆雪的兩鬓,長着斑點的皮膚,眼角松弛的皺紋,還有……頰邊亮晶晶的兩道水痕。
王藥又有什麽話好講?只能低頭頓首賠罪,也帶了些哽咽:“爹爹,兒子也是想回來解這個局!可是兩國交好,不好麽?趙王這樣子逼我,爹爹,你心裏難道沒點不以為然?”
“可是,”王泳終于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在夏國有太後撐腰,是什麽‘南院大王’,可你在這裏呢?”他看看兒子的臉,白皙的頰上略微有點發紅,很快印子就褪掉了,王泳望着頭頂的梁椽,好半天似乎在思索,終于又是一聲長長的喟嘆:“我們都是質子。但是阿藥,你若是走的是對的路,你就走下去吧,不必顧我們。你骨子裏也是讀書人,讀書人一輩子不該為自己的行為愧悔,你自己考量吧。”
王藥甚至震驚得沒能消化這一句,緊接着又聽得:“但是!”父親又嚴厲起來,“你若明顯做得傷害別人,卻拿什麽話遮掩,這樣的事就不必說了——你說的那些大道理,也該讓我看到,你堂堂正正,不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
他終于把王藥最不願意接受的事說了出來:“你是不是太後的面首不去談他。但人家一國的太後,必然不會名正言順地下嫁給你,你的身份一定是不分明的!她要男人,也不一定非你不可,你也不用妄自尊大,拿什麽‘太後嫁你’做幌子,明擺着傷人——就看芸娘等了你九年,不離不棄,不畏人言,為你服侍母親,承歡膝下,你也不應該做出對不起她的事來!”
王藥額角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嘴角抽搐,似乎在笑,又似乎要哭,最終斷然道:“爹爹,這個我真做不到!當年我要逃避這場媒妁之言,今日我也不會同意這父母之命!”
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滿臉脹紅,是異常痛苦的神色,他一手捂着胸,一手指着王藥的鼻尖,要說話又透不上氣,好一會兒咳得止息了點,斷斷續續道:“糊……塗……糊塗……”
王藥膝行到他身邊,為他撫着胸,自己也忍不住是潸然淚下。
夜深了,問題還解決不了,不歡而散的父子倆只能各退一步,都想着“事緩則圓”,期待時間可以解決這樣的難題。王藥順着甬道回去,夜空中一勾新月,清清冷冷地照着大地,把他的影子濃縮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團。母親的院子尚為他留着門,值夜的老嬷嬷輕聲絮叨着:“四郎啊,聽話……”
王藥對她苦笑了一下,茫然四顧,才找到西邊廂房,打開門進去。
一盞燈照着屋子,帳子放了半邊,被褥也鋪好了。茶幾上的水還是溫的,一個朱漆小攢盒裏擺着幾道蜜餞——有他年少時最喜歡吃的蜜釀梅。母親卧病在床,其他人未必顧得上這些細節。王藥突然煩躁起來,梅子也不想吃,茶水也不想喝,只是覺不能不睡,上床後故意把鋪陳得整整齊齊的被褥踢散,賭氣地和衣而卧。
早晨起來鼻子就塞了,頭裏也覺得沉重,好一會兒才起身,昏沉沉穿了外頭道袍,正準備去要點熱水,門一開,便見戚芸菡和她的丫鬟正端着盆和壺侍立在一邊。戚芸菡一見他就是和煦的微笑:“睡得好不好?洗漱過後,你要去給舅舅舅媽問安的吧?”
王藥簡直連臉都不想洗了。但是,對戚芸菡惡語相向,他又做不出來,只能自己接過盆說:“你又不是我家丫鬟,何必做這樣的事?”
戚芸菡不以為忤,笑道:“你說你的‘那個人’,她會這麽伺候你麽?”
王藥沒好氣地說“不。是我會這麽端茶倒水地伺候她!”
戚芸菡一愣,轉而冷笑道:“到底蠻夷的女子,果然一點‘夫為妻綱’的道理都不講。”接着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叨咕道:“不知道哪裏好……”
王藥跟她無話可說,匆匆地拿青鹽楊枝擦牙漱口,又胡亂調和了熱水擦了一把臉,回頭瞥了一眼戚芸菡,見她正呆呆地望着一點沒動的茶壺和攢盒。“我先去給娘請安。”他說,“然後我要出門,所以,你不要跟着去我娘那裏,免得又絮絮叨叨扯上其他的。”然後加了句重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嗎?你是最賢德的人,對吧?”
戚芸菡幽怨地瞥過來,幽怨地點點頭。
給母親請完安,又陪她說了一會兒話,其間還要小心翼翼避開關于戚芸菡的若幹話題,王藥出母親房門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形勢王藥已經大致明了,趙王不動聲色,把他的家人全數弄到了汴京,接下來一定是一步一步“請君入甕”。王藥眯着眼睛想着,皇帝病體支離,趙王的目标無非是當成下一任的君主,他要當皇帝,要麽有掌權太後的支持,要麽有實際的禁軍兵權,他費盡心思把自己弄過來,自然想要借重北邊夏國的勢力。
王藥沉吟了一會兒,決定靜觀其變。
他回到公館,随着他來的親衛都焦灼着,看見王藥進門,先都是不錯眼兒地盯着他瞧。王藥摸了摸臉:“怎麽了?怎麽看我做什麽?”
大家夥兒籲了一口氣,笑道:“怕夷離堇回家挨揍,今日若是一臉晦氣,扶痛而來,卑職們還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
王藥被他們逗得一笑,一人飛一腳:“淨胡扯。是不是怕給太後的密奏沒東西寫了,開始動歪腦筋?”
大家也湊趣,七嘴八舌道:“太後一千個一萬個不舍得夷離堇,只怕要殺過來責怪卑職們伺候不周。”
正說笑着,外頭傳報,說趙王又來拜訪了。王藥收了笑,挑眉道:“還真是心急。”帶着那些親衛到門前迎接。
趙王大方落落的,仿佛要嚷得全公館的人都聽見:“王樞密,小王有個好消息!”
王藥禮節性地笑着,等趙王近前了,才深深一躬,一個大揖之後道:“殿下擡舉了!不知是不是陛下身體好些,要召見臣問話?”
趙王不得不收了笑說道:“唉,皇兄的身子,還是一日日捱着,我日日擔心,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太後不肯接見使節,但也吩咐小王過來和王樞密打招呼。至于好事嘛……”話頭被打斷,好像總有點銜接不上,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換了笑容:“劉太後聽說,王樞密尚未娶親,念着衡陽郡王家的三郡主,也是早年被耽誤了婚姻,想給王樞密拴個婚呢!”
王藥心頭“咯噔”,但知這話不僅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他身後那些親衛聽的。挑撥離間,果然是一把好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春快樂!作者給大家拜早年啦!
随機掉落紅包,表嫌少,聊表心意哈哈哈!
☆、fangdao
王藥不動聲色道:“劉太後是不是弄錯了?臣雖是漢人,但現在的身份是夏國的來使。難道金尊玉貴的郡主娘娘,會跟着我去夏國?”他打個哈哈:“就算是要和親,也輪不到我嘛!”
趙王卻是特為要攪渾一池水的神色, 緊張地瞥了瞥王藥身後的幾個人, 陪笑道:“我說錯了,王樞密莫怪罪。來來來, 我還帶了一餅上好的小團龍,燒些好泉水,我們進去點茶。”
進去後, 兩個人獨處。趙王一改方才毛毛糙糙的樣子, 又像應州的那個趙王一樣,動作舒緩優雅, 而眼神峻厲, 卻絕口不提半個有關指婚、有關和談、有關皇帝身體的事,銀壺裏的水, 如飛瀑一樣傾注進兔毫盞中,茶沫被激起白色飛沫, 形成漂亮的梅花圖案,而團龍茶特有的香氣,也被滾水激起,一陣陣騰在室內。
“王樞密請用!”
王藥與趙王相對跪坐在茶案兩邊。他長跽起身,躬身接過趙王手中的兔毫盞,在鼻邊嗅了嗅茶香,趙王期待地等他品鑒,他卻随即放下茶盞,對趙王拱手道:“王藥不才,神交趙王已久,只可惜應州之役,生死攸關,後來進了夏國城池就沒有出得來。愧對當年趙王的栽培!”
趙王一愣,連忙回禮道:“王樞密這話,倒是小王要無地自容了。當年王樞密舍身救國,小王佩服之至。只是可惜夏國太後在和約裏一定要求遣送王樞密過去,否則,小王無論如何要為我大晉保樞密這樣的人材。”他放下茶盞,懊喪地搖頭嘆息:“我那皇兄,性子執拗刻板,我當弟弟的本不該背後說他,可是,浪費了王樞密這麽好的人才,我心裏委實氣不過。”
他轉而又換過神情笑道:“不過,自從兩國停戰,小王也一直在想着營救王樞密的法子。如今總算得償所願!”他壓低聲音說:“外面那幾個是夏國來的人吧?也不用怕,只要王樞密想留下,他們自然鞭長莫及——這畢竟是我大晉的地方!”
王藥嘆息道:“救回來又如何?以前不過是貪好冶游,就落了個貶谪邊境的下場,如今成了‘貳臣’,官家還能放過我?王藥有家不能回的苦處,趙王殿下您不懂呵!”握着茶杯,飲酒般喝了一大口。
趙王跟着他嘆息,又說:“其實我格外清楚王樞密的苦處,可惜不如意事常八_九,能與人言無二三。不過……”他留了半截子話,眉棱骨略微一跳,意味深長的眼神越過他捧在唇邊的茶盞上袅袅的蒸汽投過來。
王藥壓低聲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趙王如朗朗明月,天下歸心。王藥心向往之,不知趙王可否納我這樣一個臣下?”
趙王一臉喜悅、篤信的模樣,急急放下杯盞,過來握王藥的手:“我何德何能!”又說:“怎麽是臣下!分明是知己!”猶自覺得不夠,又道:“既然是知己好友,你還一口一個‘趙王’,一口一個‘殿下’,沒的生分了!國姓為宋,我名為安廷,字中政。咱們互相呼表字吧!”
他親親熱熱喊了第一聲:“卻疾弟!”
王藥心胸中明白得很,此刻戲分亦要做足,誠惶誠恐地說:“那太僭越了!”在趙王再三要求之下,才喊了一聲道:“那麽……中政兄!”
趙王此行不虛,面容上顯得相當足意,接下來更是氣定神閑、游刃有餘,把玩着手中的兔毫盞:“人都道權勢是好東西,可實質上它也最可怕,一旦沾上,就再脫身不得了。我是庶子,吳王也是,但庶也庶得不同——說起來都是笑話,但是人言可畏,非說我的母親地位遠遠低過吳王的母親,我就遠遠低于吳王,那麽,我不服氣也沒有辦法。”
王藥心領神會:“治國為賢,拘囿于嫡庶之分,本來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嫡庶之下,尚要分地位——難道不都是先帝的骨血?一筆寫得出兩個‘宋’字?”他發牢騷一樣:“就像我娶親,人都說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難道妻子是為父母媒妁娶的?”
趙王“呵呵”兩聲:“也是也是。夏國太後愛重卻疾弟你,但是麽,兩國征戰多年,總歸是勢不兩立了。”他低頭喝了一口茶:“遠的将來不敢談,現在,王家的富貴榮華,兄都可以幫你。”
他想要夏國的形勢,他想要協助李維勵掌握邊境的兵權,他想要步步為營,再借勢奪取京裏的禁軍。所以他無比地想要打起來,而且能夠打勝——他凝視着王藥,說的是“榮華富貴”,傳遞的信息卻是“株連九族”。
王藥看着他冷冷的笑意,不得不低頭道:“王家微末小族,要請殿下成全!”
趙王宋安廷咳嗽一聲道:“叫錯了吧?”
王藥改口道:“中政兄!請成全王家一族!”
趙王微哂着,伸手扶王藥彎下的肩:“言重了。若是我有那一天,王家,就是頭等的功臣!”然而随即又道:“倒也不是不肯信卻疾弟,出籍的文書,一時半會兒銷不得,也不宜立刻銷案。除了父母之情,我最信的就是夫妻和子女之情了。”
他負手沉吟着,好半天才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晰地說:“你不願意娶衡陽王家的郡主,就娶你原來定下的妻子吧。等她有了身孕,你王家有後,你也就不憚于四處奔波了。”他仿佛說累了,也仿佛已經把最大的一注抛了出來,不怕王藥翻天,所以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