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42)
的阿藥?”
王藥被他譏刺着,面不改色地自失一笑:“三哥,這是那個流連美色,被下旨谪貶并州、永不敘用的阿藥。”
大約這回答太厚顏無恥,王茼瞪了他半晌才說:“所以,你背叛國家就是有理的?!”
王藥平靜地笑了笑:“三哥,泥犁地獄,我見得不比你少。當年并州戰役,我為國效忠不比你少。原本在我們心中,契丹、靺鞨、黨項等夷狄之族,就是野獸一般;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可其實,他們也是人,也要生存,也有七情六欲。貶低他們,只是為了我們自己做錯事時好有個理由罷了。”
王茼愣怔了一會兒,作聲不得——他是讀書人,豈不知弟弟說得并不錯?但是這樣的話要是承認了,錯又是誰的?
王藥收了些笑意:“三哥,盟約已經簽了,想着法兒撕毀,這不是夏國的錯。撕毀了盟約,就不能指望着人家不出兵報複……”
“可是,”王茼終于抗聲道,“這畢竟是我們的國家啊!他就是錯了,難道我們可以以子民的身份來懲罰他?”
兩下均是默然,有的事,是不為,有的事,是不能。王藥嘆口氣搖搖頭:“三哥,這些大道理說了也沒用。但是,你是我嫡親的哥哥,我總不能眼看着你犧牲。”他又殷切地看着王茼:“我不要求你投降,你只管等待,等到晉國投降,再訂盟誓,就好順理成章把你放回去。你不願意跟我走,你可以在并州隐居;你不要我的錢,你可以找些給人寫信、給人畫畫、教教孩子開蒙的活計。我只求你等一等,好麽?”
王茼慘然地看着他:“阿藥,晉國不勝,我也只有一死。”
王藥目光凜冽,幾乎想罵他,嘴角抽搐了一會兒,極力平淡地問道:“為何?”
王茼問道:“你是不是當了夏國的高官?”
“是。”
王茼又問:“你是不是夏國太後的面首?”
王藥“嚯”地站起來,呼吸起伏了幾下,才冷笑道:“不是。這必然是晉國方面對我的辱詞——我們是夫妻。”
“夫妻?”王茼反而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女子再醮或有,但太後再醮……是夏國的風俗?你也能忍?”
王藥硬邦邦說:“兩情相悅,有何不能忍?”
Advertisement
王茼笑道:“對。你是阿藥,贏得青樓薄幸名,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所以,但凡美色當前,無不可忍耐之事。”
王藥正色道:“哥哥,不相幹的話不用拉扯了!我個人的事,不怕人說,不怕人笑,他笑由他笑!我之想知道,你為何只有一死?難道,為無端開戰的一方殉難,也是聖人教化?”
王茼的笑容消失了,抿着嘴好一會兒才擡眼說:“你雖然被父親出了宗籍,但臨安王家因為有你,名聲遠揚。朝中大員親臨臨安,與父親和幾位叔父深談。其間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比我今日給你說的要難聽十倍。爹爹當時就面無人色,把官府批複、祠堂除名的文書拿給來人看。來人打哈哈說,到底一脈血親,一人叛國,其他人或有此想,等着将來投奔也未可知。”
王茼眼睛瞪得血紅,嘴角卻勾了勾:“爹爹當場說,他願意以六十歲的耳順之齡,領兵到黃河邊界,親手綁縛有他血脈的逆子,如其不然,就一死殉國,葬在黃河岸邊,等待兒子帶領的夏國戰馬,從他墳頭上踏過去!”
王藥已經無法再忍耐心中的委屈,與哥哥互相瞪視着,眼睛裏漾着水光:“激将之法,你們都信?!趙王不擇手段,也太過歹毒了!”
王茼“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把眼眶邊快要滑出來的淚花拭了:“阿藥,爹爹是讀書人,有他的驕傲;趙王要拯救國難,犧牲個把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就像你們,為了活捉我,多死了多少。而那些枉死的士兵,莫不成沒有父母家人?!将心比心,誰也沒有比誰高貴多少!”
他嘆口氣說:“爹爹的頭發本來就花白,趙王的人到過臨安之後,那兩鬓就和堆了雪似的。母親又是憐他,又是憐你,見爹爹真個收拾行囊,叫人采買戰馬、盔甲,兩個人前所未有地吵了一夜,大家跪着求也沒有用……最後,我來了。我死了回去,意味着我們彼此決裂,你再無親情,父親來與不來,你橫豎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了;可我要活着回去,你想一想,接下來怎麽辦?”
王藥原本是想好勸服三哥的話來的,結果自己被繞進去了。但是他終于還是想明白了,并且驚詫得大腦裏一片空白。
這對他近乎是個死局!
并不是不能解這個局,但是他做不到。
王藥從雲州打馬到并州勸解三哥,但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失魂落魄地騎上戰馬,失魂落魄地叫開城門。
随從他的人不敢怠慢,見他提馬缰出城,簡直是不要命地拼命狂奔,急忙也打馬跟在後面。王藥似乎不知道去路的方向,只是順着大道一直向前,馬蹄鼓點一樣急促,而馬上的人素來收緊的脊背,此刻突然松懈得如開水燙過的蝦。
……
哥哥猶自跟他說了最後一句,他五內俱沸,沒有聽進去,可是此刻騎在馬上,耳畔是呼呼的風,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色,一會兒是綠,一會兒是灰,一會兒是褐,一會兒夾雜着碧汪汪的一道,馬蹄過去,渾身一陣濕冷。他甩掉眼眶裏的水,看清了前頭莽莽的山和碧綠的河,也想起了哥哥在他踉跄地臨出門前最後那句話:“……何況,你在外這八年,芸菡還在等你!”
他究竟對不起了多少人?他已經被無常的命運耍得夠嗆了,為何他的家人也要一起牽扯進來?!王藥勒着馬,大聲對着這山、這河嘯叫,發洩自己的憤懑。然而最後,還是他自己虛弱到無力,在馬上一陣一陣痙攣的幹嘔,吐出一點酸水,最後滾到馬下,滾了一身稀泥,而抱着腦袋痛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1)各種引用一概不考慮年份,上下五千年任取任由,嗯嗯。。。
☆、fangdao
并州到雲州,快馬不過一日夜,但毫無方向感的王藥渾渾噩噩行了三天。在雲州城外駐紮的皇帝行營裏,完顏綽首先接見了送王藥回來的人, 這些人不僅瞧着憔悴, 而且眉頭緊鎖,預先和完顏綽打招呼:“太後, 夷離堇王大人從并州出來臉色就不大對,匆匆交代了安置好被俘的晉國王茼之後,一直打馬狂奔, 偏又繞了無數的路, 所以今日方歸。”
完顏綽本能地皺了皺眉,想問什麽又憋住了。倒是她手下極會察言觀色, 又說:“夷離堇除了傷心, 別無異舉。兩人在室內,說得也坦然, 一句句我們都聽見了。”于是,把王藥和他哥哥王茼的對話也一一告知了完顏綽。
原來是這樣的難題, 完顏綽一點沒覺得哪裏值得為難——她對付她的兩個妹妹,只有被牽扯得不能,沒有不敢,更沒有不忍。兄弟之情應該是怎麽樣的,怎麽會濃厚到這樣子割舍不下,她無法理解。
她決定親自勸說,并且自信滿滿,一定說得通。
可是,見到王藥,她驚呆了。他臉色灰暗,眼睛下方一片郁青,渾身像被抽幹了似的,步履踉跄,最後居然是扶着氈包中間的立柱才把身子穩住了。
“阿雁……阿雁……”他喃喃地重複了這兩個字半天,眼睛裏的水光波濤洶湧,“我不知道怎麽辦……我不知道怎麽辦……”
完顏綽用了吃奶的力氣去扶他,覺得他的身軀竟然如此沉重無力,像一件瀕死的、癱軟的獵物。那句“讓他求仁得仁,一死百了不就是了?”的簡單話,她居然也出不了口!
“你先坐下說。”完顏綽實在沒力氣支持男人的塊頭,随着他一起跪坐在地上,“沒有什麽不好解決的事!咱們一起想辦法。”
王藥這幾天都沒有兩全之策想出來,只覺得大腦都被掏空了。他抱着完顏綽,倚着她的身體,勉強支撐着自己不會癱倒下來。而完顏綽只能從身後聽見他甕甕的話語:“阿雁,幫幫我,幫幫我……我沒有勇氣……我沒有……”
那個總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強大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猶記得,他的頸後就是鬼頭刀的時候沒有脆弱,他被鞭子抽得遍體鱗傷暈厥過去的時候沒有脆弱,他被剝除尊嚴成為她帳下奴隸的時候沒有脆弱,今天,終于顯出了他的軟肋。
完顏綽曾經沒有這樣一根軟肋,無法感同身受,但現在卻能理解,尤其當她看見乳母在外頭張了一張,陪着笑對她說:“啓禀太後,公主眼睛尖,剛剛在外頭瞧見阿爺了,此刻一定鬧着要過來……”
她心思綿軟,和氣地笑道:“阿芍來,我抱抱。”
如今她為人母,才開始明白為人父母的艱難,也反過來有了跪乳反哺之思——可惜母親蕭氏已經欲養而不待,在她的妹妹為她和蕭邑沣犧牲之後就哀痛而亡。她也開始能夠原諒兩個妹妹——她們都是她的影子,她們當年有多狠毒,其實就是她本身有多狠毒……
小阿芍剛剛開始學習爬行,爬得很醜:肚腹貼地,小手小腳一拱一拱的,像只蠢笨的小烏龜,可她擡起頭,長了四顆牙的小嘴一咧,已經會選擇跟誰笑,跟誰撒嬌,跟誰耍賴……她一拱一拱地爬過來,爬得很用力,然後擡起頭對王藥咧嘴一笑,大大的眼睛明澈無瑕。可是小家夥随即發現自己的撒嬌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回應,王藥瞬間淚灑衣襟,甚至都不敢來抱她,阿芍扭着頭找到完顏綽,“咿咿呀呀”叫起來,然後被母親抱在懷裏,還伸出小手指指着王藥的臉,用誰都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半天“話”——那是在告訴母親:“阿爺怎麽哭了?”
完顏綽對女兒點頭,柔聲說:“阿爺遇到了煩心事,他還是喜歡你的,放心放心。”轉臉對王藥嗔道:“抱抱女兒嘛,孩子這麽段時間都沒見到你,你再不抱抱她,她都不認識你了!”
王藥擦了擦臉頰,兩只手伸過去,可是小阿芍大約被他剛剛飲泣的模樣吓到了,一扭身埋頭到母親懷裏,拒絕了父親的擁抱。王藥愈加沮喪,苦笑道:“我果然是合該孤獨的人。”
完顏綽怒道:“你合該孤獨,那我算什麽?!”王藥不說話,垂頭喪氣,完顏綽又氣又憐他,板着臉坐着。小阿芍發現阿娘的臉色也不溫柔了,大急,伸出小手指去捏她的臉頰,妄圖把她的嘴角捏成向上翹的樣子,“咿咿呀呀”一直不停地說“話”,像在勸解兩個人不要吵架。
完顏綽終于垂下眼皮,平淡幹澀地說:“你去你讀書的那間氈包吧,這兩日也不用上朝了,靜靜心神,或許能夠想出合适的辦法來。”
辦法不是沒有,連三哥王茼自己都說了,但是王藥無論如何過不了心裏那個坎兒。臉上的淚痕已經繃得皮膚發緊,拭也拭不掉,他逃也似的離開了完顏綽的營帳。
晚餐時,忽絡離送來一壺羊羔兒酒,對王藥笑道:“夷離堇,太後叫奴送來給您的。不過每日只得這一壺,太後說,怕大人借酒澆愁,傷了身子。”
他端詳了一會兒王藥的神色,又說:“太後還說,事緩則圓,夷離堇放寬心。”
正在執壺斟酒的王藥聽到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疑惑地擡頭望了望忽絡離,見這奴才只是慣常的一臉谄笑,知道也問不出什麽來,泛泛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自己渾渾噩噩在氈包裏喝酒睡覺,睡了三四天,才下了點決心,搖搖晃晃起身,打算面谒完顏綽。出了帳門,看見一片人都在拆卸氈包,把竹子骨架和外頭的油布帳衣捆紮折疊,放到牛車上去。在他帳外忙碌的一個小奚奴,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夷離堇大人,可要奴幫你收拾營帳?”
王藥問:“這是做什麽?又要行軍?”
“嗯。”小奚奴懂得不多,點點頭說,“應該是的。昨日下發的命令,五日內全部撤走。”
王藥有些忐忑:“接下來往哪裏去呢?”
小奚奴朝北邊努努嘴:“說是往西京方向。”
兩國各有西京,夏國的西京在草原之上,即今日的大同與內蒙古交界之處;而晉國的西京則是洛陽。既然朝北,自然不會去晉國的西京。王藥不自覺地眉梢一聳,不可思議:“往北去?”他明白這小奚奴不知道什麽國政的事,所以提起袍角,直往完顏綽的禦幄而去。
完顏綽已經上了奚車,手裏尚握着幾本奏折在看,身邊坐着蕭邑沣,伸着頭一起看,還時不時接受着母親的考評。她瞥見王藥匆匆而來的身影,對蕭邑沣道:“我召了北樞密院的院使,你把我剛才的意思轉述給他,他若有問題,叫他午後來問我。”然後正襟端坐,等着王藥前來。
王藥到得她面前,凝視着她的眼睛,竟然呆若木雞,半晌說不出話來。完顏綽笑道:“你不是來問我,此舉是什麽意思的麽?”
王藥這才點點頭:“是。主力駐紮在黃河北岸,轉眼天暖,河冰一開,是守是防都不成問題。雲州駐紮的禁禦軍隊,與南邊的應州遙對呼應,指揮便利,馳援也快捷。如今若是禁軍主力往西京方向去,必然造成南邊空虛,進攻不易不說,防守也會艱難。你這是……什麽意思?”
完顏綽笑了笑:“你這麽聰明的人,還不知道我什麽意思?”她松弛地笑着,凝望着遠方:“春天到了,牛羊要生崽,莊稼要播種,我不想打了。并州,也不想要了……”她擡着頭,眉目間有王藥般的坦然,微微地笑容,顯得畫中神女一般美。
夏國自願放棄如今一片大好的形勢,來換取兩國熄滅烽火。兩國熄滅烽火,被困在并州的王茼就不必非死不可,王藥在臨安的父親王泳和他的一家人也不必被逼迫對付王藥,那麽,王藥也就不必那麽辛苦地內心掙紮選擇愛情還是孝道,選擇故國還是恩地,選擇養育他的家人還是他現在擁有的、深愛他的家人。
可是,他知道這個選擇未必正确,作為襄助國政的南院夷離堇,他應該勸谏,可是一瞬間湧上來的私心湮沒了他,打敗了他,讓他心存僥幸。所以,王藥的颌角時而松弛,時而收緊,眼睛卻瞪得一眨都不眨。
完顏綽靜靜地看着他,看見他慢慢地屈下雙膝,拱手于地,而後彎下脊背,将額頭久久地觸碰在手背上,向她行最為隆重的稽首大禮。
她心裏的浪潮一陣一陣地掀起來,壓下一陣酸楚,又掀起一陣甜蜜,壓下一陣甜蜜,又掀起一陣心疼……也不知過了多久,完顏綽才遏制住心裏的悲酸和憐惜,極力用平靜的語調對王藥說:“你不必如此。退兵這事,既是為了你,也不全是為了你。”
王藥低垂着頭,肩頭聳動,脊背彎成漂亮的弧度,随着肩頭一起顫抖着。完顏綽下了奚車,親手去拉他。王藥直起身,不等她看清臉上的淚痕,就把蹲在地上的完顏綽抱進懷裏,緊緊地攬着。好一會兒,他嗚咽着說:“阿雁,我太自私!”
完顏綽強笑着:“我也是。”
過了一會兒又說:“權力是個好東西。有了它,才有自私的資格。”
王藥默然良久,終于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fangdao
夏國一撥一撥撤軍,撤得悠閑自在,使得黃河南岸嚴陣以待的人們,居然都生怕是陷阱, 而全然不敢動彈。直到王茼瘋了一樣從并州城門飛奔出去, 看了看一望無際的荒野,跪在春草茸茸的大地上嚎啕大哭:“并州克複了!并州克複了!”
并州城頭的金狼旗已經全部不見了, 那天,王茼從門洞大開的暗黑監牢向外探了探頭,發現竟然無人值守, 試探着走出去, 外頭的臨時衙署也空蕩蕩的。
并州的百姓仍然做着生意,早市一片熱鬧, 唯一不同的是市令和市吏都不見了。王茼一路到城門, 守軍亦不在,只不過城門從外頭闩着。他招呼百姓們幫着撞開門闩, 誰人理他!王茼已經是不要命了一樣,獨自一個人用血肉之軀去撞門, 邊撞便呼喊着:“若是并州克複,咱們以後還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漢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和他一起撞起來,人漸漸增多,把那高大厚重的城門撞得“嘭嘭”響,又有人擡來檑木,多少人擡着撞門,不出幾下,門闩“咔嚓”斷了,厚重的大木門“吱呀呀”打開,外頭一片幹淨,除了馬蹄印從官道上延伸到遠方,一個夏國的兵馬都不見。
年輕的小夥子們歡呼起來,但也有冷漠的老人家,搖搖頭道:“幼稚啊。換了主子,一定是福氣?”
消息傳到汾州的山谷裏,傳到壺關和黃河南岸的四座要塞。兵馬慢慢集結起來,重新防守住了壺關和并州。汾水已經被控制回夏國手裏,但是,能夠重新得到并州,王茼已然成了孤膽英雄。
夏國的朝中卻有些微妙,大好的勝勢,卻毫無道理的撤兵——所謂休養生息雲雲,也只能騙騙小孩子——倒把好不容易得來的并州給丢了!
在幽州關口駐守的耶律延休,很快飛馬驿遞戰報:晉國彈冠相慶的同時,并未撤除幽州的兵,大約不僅沒有忘記前次的教訓,反而得寸進尺了。
又隔了幾日,耶律延休親自到上京觐見,朝堂說過冠冕堂皇的套話,緊接着就被傳召到太後私密的書房裏。
“延休,坐。”完顏綽禮賢下士,親手捧過一盞奶茶遞給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受寵若驚,起身接過奶茶,仍然覺得不妥,又想下跪謝恩。完顏綽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笑道:“你我還需要這樣鬧虛禮麽?”
被她按了按肩膀,耶律延休只好順勢坐了下來,接着奶茶的熱氣蓋臉,偷偷打量了完顏綽一眼,她略有些憔悴,也不複當年妖冶跋扈的美麗妩媚,那雙目光淩厲的鳳目喜歡低垂着,擡起眼皮時便覺得如同幽黑的深井,無端地有種吸引人的力量。她掠了掠鬓,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嘲道:“我是不是老得多了?”
耶律延休急忙擺手,手上還端着的奶茶不由在杯中東搖西撞,險些破出來。他依然像以往那樣,在她面前粗手笨腳的莽撞,而且瞬間臉都染了一層緋色,大約自己都覺得難堪,低了頭說:“太後說笑話。太後年齡比臣小,要老,也是臣老了。”
完顏綽“噗嗤”一笑,但以前對他的那些輕浮舉動一概否然,退了幾步坐在一張椅子上,邊擺弄着案桌上幾件建窯的兔毫盞,邊閑閑問道:“你這次回來,一定聽到了不少消息——好些,估摸着我自己都聽不到。延休,外臣裏我最信任的莫過于你,有什麽話,你就跟我說。”
耶律延休本來局促地在搓衣襟,聽到這裏,不由地眸子一閃,滿臉均是感激之色,望着完顏綽說:“各種閑話還真有,不過臣所聽到的說這些話的,都不足為懼。南邊上虛張聲勢,臣也不怕他們,若敢來犯,打他個有去無回!太後只要下令,幽州雖然地勢險要,臣也能拼命把它打下來!”
完顏綽笑了笑:“并州我都不要了,還在乎幽州?不過,我是投鼠忌器,你也知道。南邊的斥候,一定要多多派遣,臨安王家有任何動向,都要早早報于我知道。”
耶律延休踟蹰了片刻:“還真聽說,原來的壺關牧王茼,回汴京之後被大為嘉獎,升任中書舍人,甚至賞了一個子爵,然後……全家跟着他遷到汴京居住,算是一榮俱榮吧。”他偷偷擡眼瞥了瞥完顏綽,完顏綽果然眯着眼睛不說話。于是耶律延休小心翼翼說:“我怕晉國那邊,還有後手……”
估計後手免不了。完顏綽最後冷冷笑道:“罷了,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們若不能收手,我不怕與晉國打一場大仗。”
“那,王……”耶律延休撮撮牙花子,“夷離堇”三個字有點出不了口。
完顏綽苦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突然極度不想談這些,極度要岔開話題讓自己平靜些,所以立刻轉頭對耶律延休和聲道:“延休,你年歲也不小了,就沒有看上的、想成個家的人?”
耶律延休立時變得硬邦邦的:“大丈夫還沒為國建功立業,談什麽成家?有看上的……但是也還不打算成家。”倒是眸子裏流露出一些與他緊繃的姿态不一樣的虛弱與溫軟。
“延休!”完顏綽柔聲勸他,“這兩件事,一定是相悖的麽?晉國做事鬼鬼祟祟,就算要打仗,也要安排得妥當才會打起來。你趁這個空隙,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辦了,我也替你放心。”她笑着看他,看他繃得緊緊的颌角,自己也有點笑不出來了,躊躇了一會兒才說:“太宗皇帝的妹妹嘉寧公主,剛剛十六歲,如花似玉的模樣,和和順順的性子……”
“太後!”耶律延休前所未有地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地,“等晉國平定了,等李維勵被我幹掉了,再來談娶親的事吧。請太後成全!”
完顏綽和耶律延休密談完,心裏覺得一陣疲累,回到寝宮,恰好看見王藥盤腿坐在窗邊的矮榻上,凝神遙望,像極了一尊雕像。這尊雕像見她來了,眼珠子才輪了一輪,顯得像個活物。他開了口,聲音帶着微不可聞的顫音,卻也氣沉丹田,一個字一個字都咬得實誠:“阿雁,我接到家書了。”
完顏綽站在原地半晌才做聲:“寫了什麽?”
王藥“呵呵”笑了兩聲,甩了甩手裏薄脆的信箋紙,聲音漠然:“我的父親,叫我回汴京。”過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三哥說在夏國看見我了,所以有此一信。父親在信中說,我母親重病卧床——中風偏癱了——我雖然是出籍的兒子,畢竟還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半身不能動彈,說話也說不清楚,但是神志清醒,睡裏夢裏喊的都是‘阿藥’……”
完顏綽凝視着他勾起的唇角,因為他臉頰上一道一道反射着光芒的水痕,這唇角勾得一絲笑意都沒有,反倒拉起兩道折痕。她靜靜地不說話,但呼吸的澎湃只有她自己知道,悲酸泛上來的時候,她無比地恨他,恨他那時候的優柔可憐,恨他的不夠決絕狠辣,恨他牽絆那麽多、愛那麽多……甚至恨他為什麽要把這個難題說出來?他還和當年一樣,悄悄地一走了之,讓她可以恨他一輩子、牽挂他一輩子該多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她來分擔。
終于,她靜靜地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加班已瘋
短小點請見諒
☆、fangdao
王藥苦澀地笑了笑說:“他們設好陷阱,就等我跳,我有什麽不懂呢?我父親要犧牲我,估計眼睛都不會眨。但是……”他渺遠地看着遠方, 好久才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娘不會舍得的……”
王藥連回信都沒有寫, 默默然把那封家書壓到了箱底,什麽事都沒有一樣。生活還在繼續。兩國罷兵, 但邊關像冰封一樣,連商貿都比以往減少了很多,但每半月一月就有一封家書送到上京來, 書信能送抵, 自然是邊境上網開一面,甚至刻意為之。王藥會仔細讀每一封信, 讀完之後總是默然不語, 把書信放在宣德殿太後能輕易看到的地方。
但是信放在那兒,多久都不見封皮兒被打開。往往是怎麽放在那兒, 過上好幾天還怎麽放在那兒,似乎是隐形的, 從來沒有被看到過。于是王藥就會默默然地又把信收起來,放在箱子裏同樣的一個包袱裏。
男人把一切都隐忍着,南院夷離堇的事務仍然一絲不茍,把民政打理得極好,縱使兩國貿易大大受損,也從後涼那裏重新開辟通道,保證鹽巴、茶葉等運輸不會中斷。
完顏綽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問道:“卻疾,你母親的身體怎麽樣了?”
王藥簡簡單單答道:“就那樣。中風了,捱着命在床上,治也治不好。”
他沒有說,母親在床上一直吊着最後一口氣,念念叨叨就是“阿藥什麽時候回來?”父親的來信一次比一次更嚴厲,王藥仿佛可以看見他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瞪着眼睛質問他“為何如此不孝”!
而一切,完顏綽其實都知道。
他強顏歡笑,他借酒澆愁,他心不在焉,他在和她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了以往的激情和力量,她也明白這是為什麽。完顏綽說:“這個坎兒,你大概邁過不去吧?”
王藥默不作聲,最後微微一笑:“我答應過你: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以為我做不到?”
完顏綽凝視着他的臉,他表情雲淡風輕,眸子深不可測,跟以往一樣帶着些遺世獨立的滿不在乎。她看了多久,他就保持了這樣的表情多久,太長久的不變就出賣了他的內心。
完顏綽冷冷笑道:“中風治愈,萬不逢一,反倒是時間拖得久了,病人的願望卻總不能滿足,到了她最後的辰光,會甚是遺憾。對你尤為如此,拖延到成為了終身遺憾,你的性子,又不會遷怒他人,必然是一輩子內疚、自責,這件事永遠成為無法消解的痞塊。”
王藥的臉色凝重得近乎扭曲,眸子是真實的利劍似的目光,他的聲音喑啞着:“阿雁,你想說什麽?”
完顏綽呵呵地笑起來,笑得目中的淚光都泛了上來:“我想說,你答應過我,只要我不同意,你再不會撇下我偷偷離開,要一輩子陪我。”
“對!”王藥近乎有點粗魯和不耐煩,“我說了,我會做到!你看着就是。”
完顏綽一把擦掉眼角偷偷掉下來的那一滴,厲聲對他喊:“我要說的是!我同意你走!”這話,近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來的,因為之後她感覺渾身乏力而天旋地轉。
而這一句後,震驚的是王藥,他顫抖着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完顏綽攀着他的肩膀,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粗糙而癢癢的手感,從他線條剛毅的下颌往上,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頭發……她一點點地摸上去,像是要把他憶刻在心裏。
“你想一想吧……”她虛弱地說,撒手轉身,躺到矮榻上,“我累了,想睡。你走罷,我不要人陪,我一個人這麽多年,一直挺好的。”
她背對着他,很久沒有聽到腳步聲,她也矜持而執拗地一直沒有回頭,閉着眼睛,死死地強迫自己睡,但是心根本不想睡,胸腔裏騰着浪,又苦又鹹的浪,一陣陣地往她的鼻腔和眼睛裏湧,酸苦、齁鹹一陣陣湧上來,她卻死死地把着咽喉的開關,不出一句話挽留,用力地閉着眼睛,不讓那苦鹹的浪沖到眼角那些脆弱的地方,不滲出來、不湧出來、不奔馳咆哮出來,不泛濫成災出來……
好久好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完顏綽累得不行,厲聲呵斥道:“你還不走,想幹什麽?!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走?!”猛地回頭,她身後的那片空間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子都沒有,只有朱紅色的绡紗帷幕在輕風裏搖搖地飄動,溫柔細致,水一樣拂過來、拂過去……完顏綽的堤壩坍塌了,她在更漏的水聲中失聲大哭,揪着床上的褥單,咬着軟枕,極力卻又無效地忍着喉嚨裏的悲哀,但是還是忍不住。
第二日,太後不朝,小皇帝獨自在君王的位置上,竟然也能夠依樣畫葫蘆地把南北兩院的事務吩咐了相應的人處置。下朝後,他一路飛奔,想去看望看望“生病”沒有來陪他上朝的母後,但到了宣德殿的殿宇門外就被攔住了。
蕭邑沣怒道:“朕去看望阿娘。你們攔着朕做什麽?”
門口的阿菩把手指豎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又指了指宣德殿寝宮的門口。蕭邑沣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殿外果然一個環侍伺候的人都沒有,唯有一個高大俊痩的影子倚着門扇,輕輕地叩擊兩下,哀哀地低聲說兩聲:“阿雁,開門。”
門裏毫無動靜。
那人便又叩擊,又叫“開門”。
阿菩嘆口氣,對蕭邑沣耳語道:“都一上午了,都這樣,太後和帝師,都是倔脾氣,誰勸都白勸。陛下還是先回去吧。”
蕭邑沣傻乎乎問:“這麽說,并不是我阿娘生病了?”
阿菩低聲笑道:“不是生病,是生氣。”
蕭邑沣這才小大人一樣:“哎,大人怎麽這麽不懂事呢?三天兩頭生氣!”又有些緊張:“我阿娘沒有傳鞭子板子什麽的來打我仲父吧?”
他四下裏看看,下定決心對阿菩吩咐道:“若是裏頭叫打人了,你們就對行刑的宦官傳朕的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