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9)
扳倒王藥,二來可以紊亂民心,使漢人生出南望之思——高明。”
他自得地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但還是高明不過我。
完顏綽算是明白了:“那麽,這首詩是你和黃鼎唱和的,而且也只有他知道。所以但凡是這首傳出來,勢必就是他洩露了你的秘密、到處貼招帖來陷害你?”
“還需再查,畢竟,雖有嫌疑,也不能随意冤枉好人。他是失誤、是故意,都還要當面問。”
完顏綽的臉色回轉來,看了看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已經目瞪口呆,覺得漢人之間的彎彎繞實在令人頭疼。完顏綽扶額道:“這會子有些頭暈,延休先帶王藥出去,一會兒我有要事吩咐你們倆做。”
她閉目養神,仔細梳理王藥剛剛的一番話,每一個字眼,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完完全全過了一遍,真的沒有發現破綻,這顆心慢慢松弛下來。心裏放松,那些久違的安心感和舒适感就湧了上來,一起湧上來的還有思念。她對阿菩說:“你出去,叫耶律延休到禁軍四處為我巡查,叫王藥……先去陛下書房看一看陛下近日的習字功課,然後……”她眼梢媚然一轉,低頭喝茶。阿菩自然明白,抿嘴笑道:“奴明白的。”
等待王藥大約一刻時間,然而覺得好是漫長,她的耐心似乎已經用盡,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勾勒描摹剛剛看到的他的模樣:在并州天天喝酒吃肉地享福,臉好像都圓了點,頭發烏黑發亮,鼻尖卻也有點發亮——趕明兒還得督着他騎馬練劍,別日後侍寝,那身痩俊的肌肉都不見了!
想到“侍寝”這茬兒,肚子裏的娃娃頓時踢騰了一下,她不由紅了臉,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暗暗地安慰這個還沒出生的小人兒:“放心,你阿爺好得很!”
胡思亂想中,門簾子輕輕掀開了,遠遠侍奉的宮女早就順着牆根,鑽出簾子跑得沒影了。王藥探頭看一看她,又瞧一瞧四周:“怎麽,那些板子鞭子,也都拿走了?”
完顏綽原打算給他點冷臉,但聽到這話,忍不住就笑了。頓時如嬌花盛開,如和風拂面,那個本該“給點顏色看看”的人愈發嬉皮笑臉過來,攬住她的腦袋就抱進懷裏,又在她頭發上、額頭上胡亂親了幾下,蹲身捧着她的臉,又看着她的肚子,大男孩一般撒嬌道:“我要是說晚一步,是不是真又得皮肉受苦啊?”
完顏綽戳他的腦門:“得虧我心疼你!不然,先打一頓再進門!”
王藥反過來放肆地揉她的臉:“小母狼,原來懷孕真的會傻啊!你但想一想,我留這個把柄做什麽?找死呢?”
誰想到他會出這樣馊主意!完顏綽不服氣的一巴掌拍他手背上:“誰知道你!喝醉了寫這樣的反詩,也不是不可能——寫得如此真切,說心裏完全沒有?……哼!”
王藥點點頭:“是呢!還有七八首,什麽‘感事傷懷誰得知,故園閑日自晖晖。’‘夢裏江河依舊是,眼前阡陌似疑非。’‘望斷王師心萬裏,回首前塵俱成空。’……你聽,是不是我的心裏話。”
又說這樣半真半假的話語,完顏綽瞪着他,突然狠狠捶了他肩膀一下,随即就掉了眼淚:“黑心鬼!我哪裏對你不好?!”
她哭了,王藥真慌了,剛剛的淘閑氣的模樣頓時煙消雲散,急忙坐到她身邊攬住她:“阿雁,你別生氣,你對我好,我都曉得!你看,我都不惜自污,都肯對着你的板子鞭子談笑風生,我不都是為了我們倆能夠沒有疑懼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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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說,你想不想家鄉?”蠻不講理的樣子又出來了。
王藥頓了頓:“阿雁,要我不騙你的話——我想的。”他狠狠挨了一拳頭,酥麻麻地打在心口上,那人扭身說:“那你就騙嘛!都不會說好聽的麽?”
王藥沒辦法地看着懷孕不講理的女人,哄着道:“好,我騙你,我不想家鄉。”
又是一拳頭:“你笨死了啊!為什麽要說‘我騙你’三個字?!”
那廂哭笑不得:“我說我不想家鄉,就不是騙你了?你不是以前也最恨我騙你嗎?所以我就算瞞你也都不騙你的啊!”
完顏綽氣得狠狠地扭他的肉,一把一把用力地擰,王藥忍着痛,趁她還沒有使牙齒之前,用他百試不爽的法子,一下堵住了她的口。
她的手也停下來了,然後慢慢地一點點攀到他的肩頭,又一點點勾住他的脖子,剛剛打他打得麻酥酥疼痛的小手,此刻溫柔得像最嫩的花瓣,細膩溫和的手指一根根插_在他後頸的頭發裏,把他和自己貼得更近。
咫尺之間,燃燒着他們的火焰,呼吸相聞,餘外一概莫見。好一會兒分開呼吸,他嘆口氣:“唉,錯過了上兩個月。”
“錯過什麽了?”她聲音低沉的時候也格外好聽,水一樣融在他的心裏。
王藥勾起唇角,笑得無恥,低語道:“聽說,五六個月的時候其實可以的……”
完顏綽湊到他嘴唇上咬了一下,低聲笑道:“哪個月都不允許!這個孩子是我的至寶,要是出了任何事情,我一輩子拿你沒完!”
王藥纏了她一會兒,知道沒轍,只能口頭占便宜:“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有我在呢!以後再想要,我一定奉陪。”
完顏綽“吃吃”地笑,一直繃緊的心弦突然松下來,滿滿是信賴帶來的安穩和舒适,之前月餘的焦慮暴躁,一瞬間就被他的笑容消解了。
耶律延休過來繳旨的時候,宣德殿外的宮女宦官朝他搖手:“太後不舒服,已經睡下了。”
“那王藥呢?”耶律延休踮腳朝裏張了張,“他還托我幫他帶東西回上京,我的車隊明天才到,他的東西送哪兒?”
宮人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回答:“不知道王大人在哪兒,你還是明天自個兒找他吧。”
耶律延休大概明白了什麽,氣苦又說不出,跺一跺腳道:“明兒他不來找我,我就把東西丢他家門口堵着!哼!”轉身離去了。
春深時,氣候暖,縱使是上京這樣的北地也一片溫潤葳蕤。完顏綽第二日聽說了耶律延休的話,不由好奇地問王藥:“都被塞馬車裏了,你還有閑心托耶律延休幫你帶東西?究竟是什麽寶貝?你倒不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殺掉了,這些東西就無主了?”
王藥笑道:“若是你把我殺了,這東西就當做念想好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殺我,我乖乖地随耶律延休回來,你好歹要聽我幾句話,哪舍得就殺?”
“那可不一定!脾氣上來了,啥都不好說。”
王藥笑得格外燦爛:“不會。我信你。”
完顏綽閃閃眼睛看着他,他笑得和風朗月,全無設防,她不由問:“你怎麽就能全部信我?”
王藥收了一些笑容,凝思了一會兒似的才對她說:“信一個人,可能會錯信,可能會有不好的後果。可是若是從來就不敢信一個人,對誰都設防,對誰都要先從名利上掂量,活得多累。”君子坦蕩蕩,他挑眉孩童般壞笑着,完顏綽的手被他輕輕按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有力的“撲通撲通”的心跳。
這個人,弱冠時便做五陵游客,眠花宿柳,放蕩不羁,可到頭來,萬花叢中過,反而知道自己的心應該落在哪裏。“世間繁華我也經過,落魄我也經過,活得鮮花簇錦有之,活得生不如死有之。”他慢慢地說,聲音帶着彈性,又帶着清越之音,又偏偏沉甸甸地往人心裏去,“‘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不過如此。”
他伸手輕輕撫着完顏綽的臉頰,又滑落到她的肚子上:“阿雁,直須無我,才能無欲求,無怖畏,今日、今時,每一點都比過去好,比将來好。所以,我願意篤信,也敢于篤信。”
作者有話要說: 鑒于這兩天的風波,還是說明一下,藥藥的詩歌和詩句,只有一句是鄙人捏造,其他都出自于不太出名的宋詩。引用特此說明。
☆、11.11
太後完顏綽在王藥的再三邀請下,也确實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前往他的府邸瞧他所謂的“寶貝”。
“原是長川王的宅子,聽說叮叮當當作弄了好一陣, 不知弄出啥模樣了?”完顏綽在一群人的小心扶掖下下了辇車, 擡頭就看見原來的匾額換了王藥那一筆字,原來的泥金也換做毫不張揚的寶藍色, 襯在紫檀色的底色下,也挺搭配。
進到裏面,也沒有覺得怎麽變動, 甚至剝去了梁柱上的泥金和彩繪, 反而素淨得不習慣了。王藥見她皺眉,笑道:“素以為絢, 漂亮的不在這裏, 臣的鬥室不足觀,但臣新造的小小後園, 或許有些意思。”
果然,繞過前頭宅子, 過了一個氣象一新的月洞門,突然兩邊綠樹成蔭,蹊徑通幽,而小小的一方園子,因着這些樹木和山石的或遮或露,變得移步換景,惹得人越發想看看後面還有什麽玄機。
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一片開闊的場地,一棵棵碧綠的松柏下,遍植灌木,而春深的上京,卻也能使這些低矮的花樹居然開放着異彩紛呈的花卉!
一片片碧玉般的葉片中,此刻正怒放着碗口大的花朵,重瓣富貴,單層清雅,或紅或粉或紫,雍容地托在枝條上,被綠葉襯得明麗陸離,而因着花朵的茁壯繁盛和種植的密密疊疊,尤其顯得一片絢爛。完顏綽心情陡然和花朵一樣明媚起來,竟然少女一般歡叫一聲,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行動不便,徑自蹲下身看花。
“這就是牡丹吧?”她兩眼閃着光似的,頰邊驚喜得旋出兩個小渦來。
王藥笑着蹲下來扶她:“不是。牡丹和它長得也像,但是姚黃魏紫,顏色更豐富,更雍容,葉片的形狀也不一樣。這是芍藥。”
這些花,都是在中原長得最繁盛的,洛陽牡丹,揚州芍藥,都是有名的。但是上京這地方長久以來都是牧場,夏國之前雖也有游牧民族建的城池,到底不做都城用,也是簡陋得很,夏國立國,國都建立後才版築建城,只是這些花花樹樹,還沒有能夠蔚然成風,所以芍藥牡丹之類的名花,也只是在書裏見過,詩詞歌賦中讀過,還不知道原來長成這樣。
她輕輕地撫摸着一朵花瓣,深粉紅的瓣兒,從裏到外慢慢變淺,重瓣中間微微露出嬌黃色的花蕊,一莛一莛的極其可愛。花上還帶着露珠,顫巍巍的被她的手指一碰就滾落下來,她又面露驚奇喜悅之色,仿佛又小了幾歲,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王藥看着她放下那些憂懼和狠戾,欣賞花朵時目光純粹,笑容純粹,心裏莫名的感動:“美不美?”
“美!”她從少女時期起,滿心就是生存、更好的生存,從來沒有這樣為純然的美好事物感動的機會。此刻突然心思放空,盡情欣賞這樣的缤紛,小心撫弄着柔嫩的花瓣,又突發奇想想去嗅一嗅味道。結果呢,大肚子重心不穩,前仰後合,自己趕緊調整,還是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好在及時被王藥扶住了,他的鼻子在她耳邊飛速地蹭了一下,低聲責怪道:“還是小心身子吧!”
他的手堅實,讓她後顧無憂,回首妩媚地對他一笑:“有你在一旁,我怕什麽?”
嬌花與玉面,在溫和的晚春陽光映照下,交相輝映,美不勝收,王藥心裏的蜜意蕩成漣漪,又漲成春潮,說:“花兒哪及你重要?!你要看花,要欣賞,我摘下來插瓶子裏,你回屋子慢慢看好不好?”說着,伸手就要摘完顏綽剛剛欣賞不夠的那朵深粉色芍藥花。
完顏綽急忙伸手阻止:“別!在枝頭開得好好的,幹嘛要弄下來?弄下來的花,看幾日就凋零了,看得人更加難過!”
王藥深深地凝視着她,多情幾乎要溢出來,渾然不顧周圍還有太後的侍女、宦官和侍衛遠遠地立着,深呼吸了一下後才笑道:“對呢!我在娘胎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晚春,家母那時候也日日在我家後園的芍藥叢裏盤桓賞花,那年的芍藥也是開得特別好。家父心疼母親年歲已經不小了,還要受十月懷胎的苦,見她愛這芍藥花,不僅叫家人多多地買了栽植,還給不知性別的小胎兒起了名字:若是女兒,就叫王芍,溫柔一些;若是男兒,就叫王藥,不至于太弱氣。”
“原來……”完顏綽含笑看着他,原來他這個怪名因此而來,再回頭看滿園子的芍藥花,更是覺得在陽光裏鑲着金邊一般美好絢爛。
王藥小心地摘下了一朵芍藥花:“我只摘這一朵,想來它也和我一樣,心甘情願為你而亡。詩雲:‘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芍藥。’這朵贈你,謝謝你對這些花朵兒憐惜、含情。”
他眸子在笑一樣,一往情深地望着她,眉間舒展,一派從容的深情。完顏綽接過芍藥花,忍不住一滴淚落在花瓣上,急忙舉着花遮住臉,而那一滴珠淚,依然顫巍巍停留在花瓣上,閃射如水晶琉璃珠一樣,散發着異樣的光彩。
五日後,黃鼎被押解到上京。耶律延休把這件事彙報給完顏綽的時候,完顏綽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說:“先不要叫王藥知道這事,問一輪以後再叫他來聽審。”
黃鼎因之遭受了怎樣的慘毒,王藥開始并不知道。等他知曉的時候,已經是完顏綽面色凝重地跟他說:“卻疾,黃鼎那裏牽出了好多事,你大概要來聽一聽。”
王藥詫異道:“他已經到上京了?你已經開始審了?”他有一瞬間的不快——為什麽還要瞞着他?
完顏綽說:“是。他已經招供出,他是趙王的人,一切暗算你的法子都是老早就定好的。你當了人家的靶子,還渾然不覺。”
所以,她要單獨審理黃鼎,就是怕王藥畢竟還有故國之思,多少容易被影響。果然,王藥愣怔了一會兒,才問道:“就是為了對付我?我何德何能,縱使把我弄死了,對晉國有什麽幫助?”
完顏綽幽怨地看着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藥到應州投誠的時候,獻策退兵,就是拿自己當神壇上的祭品,果然逼得完顏綽心痛退兵,就這一幕,趙王這樣的人還有不明白其間的道理的?自然知道王藥一死,既可以避免了晉國的內情洩露到夏國,也可以大大地打擊夏國的主宰完顏綽,一石二鳥。
而王藥心裏則蒙蒙地想:何必非要我死?若我活着,能保兩國平安,難道不是更好?一時竟然沒有想通其中的道理。他有些沉郁,也異常渴望見到黃鼎,想親口問一問他。但是完顏綽拉住他說:“卻疾,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對黃鼎是動用了酷刑,因為這家夥嘴相當硬,我怕鞭捶無用,反而把人弄死了。你可不許怪我。”
她居然還怕他怪?王藥覺得有些好笑,但見她認真的神色,也不忍心嘲笑她,只說:“你別聞到血腥味不舒服就好。”
完顏綽笑笑不說話。王藥只等親自看見黃鼎時,才吃了一驚。
到牢獄時,王藥還在想:黃鼎受刑受罪,總是難免的。裏頭昏暗,王藥打量黃鼎時,起初并沒有發現哪裏有血淋淋的傷痕,只看到他被綁在一塊長木板上,神經質地渾身哆嗦着,見到一些光亮就是渾身抽搐,嘴裏喃喃自語誰都聽不懂的話。王藥還是頓了頓步子,遠遠地叫他的表字:“嘉銘……”
黃鼎神經質的顫抖并沒有停止,但是眼睛卻睜開了,很久沒有睡好的眼皮子腫脹着,眼白顯得渾濁,幹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說出來的話終于聽得懂了:“王……藥……”
王藥近前兩步,苦笑了笑:“爨筒老酒、茴香豆、醉糟魚、蓑衣餅……我當真把你當做臨安鄉親,你卻把我當做仇人。”
黃鼎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笑,但面部僵硬:“卻疾老兄,我真的是臨安人,也真的想把你當老鄉,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對不住你了。”
這般的說話,倒還不失些君子的風度。所以他接下來請求道:“可不可以給我喝一點水?”王藥沒有猶豫,問獄卒要了一杯水,還低頭聞了聞沒有異味,才送到黃鼎的唇邊,看他貪婪地喝得下巴脖子裏都是。
也是靠近了,才看到他被綁在頭頂的雙手,瞬間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那雙手顏色鮮紅,滿是碩大的燎泡,有的燎泡癟了,流出黃膿水——這是被燙出來的。王藥呼吸都滞了滞,才問道:“這是滾水燙的?”
黃鼎無力地點了點頭,渾濁的雙眸盯着王藥:“我以為自己能當英雄,結果還是和你一樣,當了狗熊。”
王藥忍住去瞥他受傷雙手的欲望,亦回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狗熊,我并不是。”
☆、11.11
黃鼎更是“呵呵”地笑起來:“事有舉之而有敗,而賢其毋舉之者。我雖不成功,好歹還是做了。”
王藥又憐他,又恨他, 負手冷笑道:“用這樣的陰微手段陷害人, 不死不休。嘉銘,你就算做成了此事, 又想過好處何在麽?”
黃鼎收了笑,看着王藥,好一會兒才說:“晉國形勢, 你懂得太多了。”
“可我并沒有背叛過故國, 沒有出賣過故國!”王藥道,“你若是趙王的手下, 難道不知道應州之役?”他不免有些悲憤, 沒錯,他沒想着趙王感激他, 但是,兩國都握手言和了, 還死死地盯着他,不弄死不罷休,有多大仇?!
黃鼎喉頭動了動,閉着眼睛說:“我的家人在大晉,在他們手裏,我也沒有辦法……”
“所以,趙王必欲除掉王卻疾,絕非因為仇恨。”
完顏綽脆朗的聲音從門口響起來。王藥回頭一看,不是她又是誰?她挺着肚子,慢慢走進來,也不嫌裏頭陰暗污穢,遠遠地坐下來,擡擡下巴說:“和談時,貴國趙王倒很是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但行事只怕僞善得很呢!黃鼎,你老實說,還知道多少,說得多,我讓你死得痛快些。若肯反正,留你在我朝中繼續任職也不是不可以。”
她“咯咯”地笑得毒辣:“若是不肯呢,咱們就試一試,是我的刑罰更厲害,還是你對家人的愛重更多。”
放在牢獄角落裏的一口一丈徑的大鐵鍋被擡了出來,裏頭很快注入熱水,又在下方燃起火來,熱水開始“咕嘟咕嘟”翻起氣泡,漸漸沸騰成一片,袅袅的水汽中,黃鼎的臉被驚恐扭曲了,喃喃地嘟囔着:“不要……不要!我知道的……都說了!都說了!”
“不!”完顏綽泠然道,“你沒有!我知道你在撒謊,沒有人能夠對我撒謊!”
她勾着唇角,看了看王藥的神色,回轉眸子對一旁的獄卒道:“和上回一樣。這次,先把腳放進去,一點點放,若是嘴硬,或者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說不出什麽,沒有什麽價值了,就活烹了他!”
幾個人去擡捆縛黃鼎的那條木板,而上面的人也開始拼命掙紮起來,掙紮到最後,沒命地扭頭對王藥喊:“王兄!給我一個好死吧!”
王藥心裏五味雜陳,但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他轉向完顏綽說:“這景象,你還是別看,尤其萬一有什麽味道讓你不舒服……”
完顏綽橫了他一眼,搖搖頭慵慵道:“我想了多少法子才想起一個不帶血腥味的。卻疾,你別擔心,燙熟的人肉和燙熟的豬羊牛肉并沒有區別,我無所謂。他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就叫他好好享受享受赴湯蹈火的滋味。”
王藥皺着眉盯着可憐的人,滾沸的水在釜中翻騰,長條的木板讓他必得挺直着身子,毫無躲讓的能耐。騰得半天高的水汽中,他光裸的雙足慢慢隐沒了,人發出了“呼哧呼哧”無比恐懼的喘息聲,直到“哧”的一聲,才見他雙目瞪得幾近出血,撕心裂肺的慘叫穿入所有人的耳膜。
王藥喉頭“啯”的一響,而輕車熟路的獄卒把黃鼎的雙腳又從鍋裏擡了起來,逼問道:“說,還是再來一次?!”
透過水霧,可以看見他的雙足被沸水煮成通紅色,而其人戰栗喘息,翻着白眼,好一會兒平息下來,帶着哭腔道:“我若說了,求一個好死,行麽?我在臨安,尚有家人老小,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背叛了……”
王藥有一種兔死狐悲的辛酸,搶在完顏綽前面說:“好,我答應你!”
黃鼎幾乎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大晉官家身體孱弱,且無子嗣。趙王、吳王、鄭王,都名入金匮。但太後私心,不喜歡庶妃所出的趙王,趙王要得群臣擁戴,不能沒有開疆獲土的軍功……”
“所以,想挑起邊釁的是他?!”王藥氣得近乎顫抖。
他已然明白過來,他心心念念追逐的和平,永遠敵不過某些人的私欲。那個會和風霁月地微笑,會在鋪天敵情面前顯得大義凜然,會友好地同他分享小團龍茶和汾州美酒的趙王,疏朗名士一樣的淡泊模樣下,有最醜陋的利欲心。
黃鼎無力地點點頭:“他說,要保住幽燕的重鎮,要卡住北線的要塞,從并州直到夏國的南京,都是至關重要的。而我方防務,到底略欠一籌,若不能劍走偏鋒,就只能坐以待斃。尤其叛臣王藥,深知邊界的軍伍布置和城池弱點,若不能為我所用,則是大晉最大的威脅。”
王藥死死地咬着牙,此刻卻突露出一個微笑來:“他是以你的家人,以及所謂的家國大義,來脅迫你的麽?”
“也不算脅迫……”黃鼎茫茫然說了半句,自己笑了,“也算是脅迫。不過,我也是願意的。”
“烹殺他!”完顏綽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道。
王藥擺擺手,倒似這裏的主宰:“他只是一個喽啰,所知道的無外乎是趙王肯告訴他的。餘外若還有信息,無非是趙王另有想刺殺我的人——惜乎很難到得上京,無非是趙王也在追查我的家人——惜乎我已經被父親在祠堂昭告出籍。”他空落落地笑了幾聲:“他大概也不知道,我王藥什麽都沒有,國家的罪人,家族的逆子;流民一個,棄子一顆,滾刀肉一塊。”
黃鼎大概真的很怕釜裏的滾水,竟然主動說:“對。不過令兄王茼,乾寧二年進士及第,授兵部員外郎的,好像升遷為壺關刺史,以文轉武。”
壺關遙對并州。王藥覺得胸口像被悶擊了一樣,無法說話良久。黃鼎虛弱得說不動話一樣,渾濁的眼睛裏滴下淚水,猶自努力地懇求:“王兄啊,上京漢城裏與你喝的酒,至今難忘。你是君子,我也不是小人,各自為各自的內心,也為各自的難辦。你剛剛答應我的……”
他在求死。王藥回頭對完顏綽道:“答應他吧,一個好死。”
完顏綽看着王藥強忍驚懼的神色,只覺得既憐憫他,又有些擔心和害怕。黃鼎還懂多少,已經不那麽重要,王藥是被晉國刻意栽害的、冤屈的,她明白了;王藥也許又要面臨艱難的抉擇,她也曉得了。她不知道他這次會怎麽選,只是心裏痛恨和委屈并存,哀傷和擔憂同在。也無心再想黃鼎的處置,吩咐道:“再着人問一問,就斬殺吧。”
半個月後,雙手雙足潰爛的黃鼎被公開處斬于上京鬧市,懸首示衆,昭告天下——對他而言,痛快一刀,求仁得仁,且不會被當做出賣晉國、出賣趙王的叛徒。
而這段日子,王藥顯得沉郁寡言,完顏綽知道他內心的不安,想勸他,但不知道怎麽去勸;又擔心他會再次出逃,暗暗囑咐耶律延休等加強禁軍和城門的防務,尤其要防着的就是王藥。“除非我的手谕,否則,無論他有什麽虎符、勘合、禁牌、聖谕……也都不能叫他離開上京半步!”
完顏綽再到王藥府邸時,他正蹲在後院親自執澆壺,侍弄那些芍藥花。芍藥花期長,一茬兒凋零了,及時掃掉花瓣兒,另一茬兒很快又會怒放,一點看不出衰敗之态。王藥看見完顏綽時,笑笑道:“咦,這會兒來了?他們怎麽都不通報?”
完顏綽也對他甜蜜地笑:“我叫他們不要通報的。上次黃鼎他們放言陷害你,所以假作将你貶為并州牧,實際上,你還是南院夷離堇,可是已經懈怠好久沒去部院裏了吧?”
王藥嘆息一聲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塵,看着完顏綽辛苦地挺着碩大的肚子,眼睛裏自然的有母性的光輝,他上前愛惜地看着她:“多事之秋,我還是低調些好——已經落了趙王的眼了,再挂着夷離堇的名兒,他不知有多恨我呢。”
完顏綽楚楚地看着他,好一會兒說:“也好,我大約還有十天半個月就要生了,你幹脆一門心思陪我。過了這個坎兒,一切再慢慢忖度不遲。”
王藥聽着她說起孩子,那些壓抑着的悲酸和擔憂才被抛到一邊,小心扶着她說:“你也多多休息,養好體力準備生産。畢竟是頭一胎,聽說很疼很疼,熬的時間很長很長,這是女人的鬼門關,你千千萬萬要平安順利。”
完顏綽笑道:“我才不怕,再疼,再久,想着我從此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條完全屬于自己的血脈,就是有盼頭的!”
“但是孩子,也只是上蒼賜給我們的禮物。”王藥看她那要掌控一切的神态又出來,不由勸道,“所以我們南人的土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勞做父母太過操心,有時硬要為他們争福祉,非但争不到,可能還會福兮禍所伏。”
完顏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嘆口氣轉了話題問:“那麽,你現在還每日課讀皇帝?”
“是的。”王藥答道,“陛下聰慧健壯,孝道和仁義都是天成的,你有他這麽一個兒子,真的不需再多求什麽非分的東西了。”他刻意強調了“兒子”和“非分”兩個詞眼,完顏綽聽着開始有些不快起來,板着臉好半天不說話。
當她終于開口,還是問計:“那麽,趙王野心總不會減少,我也不能坐以待斃,你說,接下來怎麽辦才好?”
☆、11.11
王藥低頭想了半天,擡頭誠摯地說:“阿雁,兩國交戰這事,我不宜管。你交由耶律将軍, 你放心他, 也能放心我。我只有三點建議,絕對沒有私心, 希望你不管信不信,至少能考慮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他徑直說道:
“第一,邊關要做完全準備, 但不要輕開邊釁。這幾年風調雨順, 是上蒼的賜福,還是養民為上。
“第二, 一直以來, 軍伍出征都是打草谷,并不準備随軍的糧草, 所以夏國雖然全民皆兵,一打仗就元氣大傷, 所以,點兵之制不宜征發太廣,不宜久駐一地,免得踐踏太過。
“第三,若是開戰,不要屠城,不要殺降。把漢民納入國土,把晉兵分編到各處軍屯,海納百川,淡化矛盾,有百利而少弊。”
他說得誠懇,完顏綽聽得仔細,但擡起頭來卻已經目光盈盈:“這些你說得都對,我也信你。兩國若有紛争,你不參與也可以。但我還要問一句:你那時候說,我不讓你走,你就不走。這句話算不算數?”
她口上說“信”,實際只怕這些滲透在骨子裏的警惕和孤僻是難以根除的,因此最後一句,看似要個承諾,實際難免也帶着些威脅的意思。
王藥凝視着她好久,篤然道:“算數。”
她帶着蒙眬的淚光笑了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王藥知道她壓下去的話必然是“若是你說話不算,那麽‘不殺降、不屠城’這樣的話也不算了”,但是她畢竟沒有說出來,肯體諒他,也算是他們倆相處中她的一點進步吧。
王藥握住她的手,注視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地一字一字說:“我答應你,這次你不讓我走,我就不走。”
“那,我要答應你什麽呢?”
“不需要。”王藥說,“我信你。”說完,把她擁進了懷裏。
因而,在完顏綽聽來,這句話,說得沉沉的,直接墜進了她的心底裏。
按禦醫和宮裏有經驗的穩婆的說法,完顏綽的肚子已見胎頭下沉,肚皮墜脹,人也時感煩躁不安,生産估計也就在這幾天了。宮裏自然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宮外也由她的父親完顏速打理得一幹二淨,耶律延休到南邊加強布防——至少這一時半會兒,沒有什麽能夠威脅到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可天天陪着她的王藥還是能夠看出她的焦灼和害怕,雖然什麽都不說,但時不時會一個人坐着失神;晚上躺在被窩裏,本就睡得很淺的完顏綽常常突然驚悸而醒,半夢半醒中淚流滿面,握緊身邊人的手,不加掩飾地哭泣起來。王藥抱着她,輕輕地拍,在她耳邊勸慰:“我在,我不走。”
他的眼圈也和睡不好的完顏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