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8)
不會住這屋子,到晚上,就跟回家似的回宮城去了。
“聽說演得挺像?”完顏綽似笑不笑地看着他,“說你的壞話,我這裏已經聽到了!”
王藥自然地解衣,伸手摸了摸被窩還覺得涼,便率先躺了進去:“不過就是做貪吏,問商賈要錢;再就是說我好享受,屋宅毫無契丹游牧之風,會帶壞了旁人。對吧?”
完顏綽笑道:“對。你簡直啥都知道。”她也解衣就寝,肚子漸漸隆起來了,王藥便盯着看稀奇一樣,她剜了他一眼:“幹嘛盯着瞧!”
等她一進被窩,王藥的手就過來,涎着臉說:“我的孩子,自然要好好看看,瞧他在你的肚子裏是怎麽一點點長大的。”又問:“這幾天好像覺得你吐得好了些。胃口有沒有開?”
不談國政,簡直是最佳的夫妻,完顏綽乖巧地說:“真是好多了,除了早晨作嘔,聞到血腥味作嘔,其他東西已經不覺得惡心了。飯也吃得多了些。但是最想吃的,還是柑橘!”
王藥親了親她的臉頰:“那可不妙,柑橘本就是不大耐儲存的,眼下已經花紅柳綠的時候了,貯存的柑橘近乎都進了你的肚子,可到哪裏找柑橘去?”
完顏綽輕輕掐着他的臉說:“那我就不管了。找不到,我就叫幾個人一路打到臨安去找。”
王藥笑道:“別那時柑橘還沒入口,先被打仗的血腥味熏得吐到天昏地暗,灰溜溜地退回來。”他頓時被滾進懷裏的小母狼咬了,胳膊上月牙般的兩個牙印,王藥心安下來,每逢被咬,基本都是完顏綽已經無語應對,所以拿最本能的爪子牙齒來對付他,蠻不講理,但是好玩得很。他用手摸着她的肚子,說:“小狼,你可別學你阿娘,咬人不好。”
完顏綽極其愛惜自己的肚子,寶貝地撫摸着,驕傲地說:“我親生的兒子,将來一定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狼主,你看,他一進我肚子,天上的天狼星就特別的亮,這不就是上蒼給予我們的預兆?”
王藥也摸着她凸起來的肚子,皮膚被繃緊了,原來柔軟而精韌的手感已經不見了,他在完顏綽耳邊說:“我只希望他不要被這個殘酷的人間同化,我希望他能喜樂平安地過一輩子。”
他知道完顏綽野心勃勃,不愛聽這樣的話,所以特地把她抱在懷裏,讓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只手慢慢地順着她的背,讓她舒舒服服的不容易發脾氣:“小母狼,你可曾期盼過寧靜的幸福?我小時候啊,就覺得人這一輩子最快活的莫過于教書先生檢查背書時,我能背得如銀瓶瀉水,不挨手板;長大些,覺得人最快活莫過于有寒士來找我借錢,他嚅嗫難以企口,而我掏出一缗塞他袖中,笑笑揮手;喝上酒後,最快活的莫過于沒有酒錢了,跟母親撒個嬌,她雖然拍我兩下,但又拔下發間金簪給我換酒喝……”
他突然有些哽塞說不下去了。
完顏綽在黑頭裏靜靜地等他平穩情緒,臉蛋在他胳膊上蹭一蹭,嬌憨地問:“那麽現在,你心裏最快活的是什麽?”
王藥好一會兒才平靜如常地說:“等孩子生下來,我能夠抱着他,看着你平安,他平安,我這一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他說得好尋常,完顏綽卻默然了,好一會兒引着他的手到自己的腹部:“會的。他剛剛好像動了,我也不敢确認,你摸摸看,能不能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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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摸,還無法感覺得到。但是完顏綽剛剛興奮得不敢相信的語氣,讓王藥也興奮起來,他縮進被窩裏,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憋着氣,靜靜地聽。
四個月時胎兒的動靜可遇而不可求,他等了好久還是什麽都沒有聽見。完顏綽都不耐煩了,在被窩裏踢踢他:“出來吧。”
王藥執拗地不肯,耳朵繼續貼着她隆起的肚皮,突然,像一個氣泡被吹破了,她的肚子發出一點點聲音。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簡直天籁一樣美妙動聽。王藥從被窩裏鑽出來時,激動地用力親吻完顏綽,親得她差點透不過氣來。他呼呼地噴着溫熱的氣息在她耳邊說:“阿雁,我聽到我們的孩子了!”
生育這樣重要的事,往往也意味着女人最柔弱的時候的來臨。完顏綽像草原的母狼,在生育之前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她加固上京城牆和宮城,城內外禁軍的大小武官,從耶律延休開始,一律都是可信的自己人。東邊靺鞨,北邊蒙古,南邊晉國,全部增布軍力,統率的也是經歷過考驗而值得信賴的人。她的父親完顏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朝中完顏氏盤根錯節。
這□□後,完顏速被留下來單獨面談。完顏綽和顏悅色對蕭邑沣說:“皇帝在朝上也累了一天了。找你仲父讀書去吧。讀完《帝鑒》,再去讀一讀我們契丹人的祖訓,然後是練習騎馬和射箭。”
蕭邑沣的個子又顯得高了些,小胳膊小腿兒結結實實,小臉蛋、大眼睛,顯得虎靈靈的。目送走了蕭邑沣,完顏綽無聲地輕嘆,摸了摸自己隆起來的肚子。完顏速看着女兒慵慵的神色,嘆口氣說:“好容易培養出這樣一個聰敏聽話的皇帝,也是不容易的事,先頭為鞏固他的位置,平息了多少叛亂,殺掉了多少姓蕭的皇族,縱使是漢代的呂後,也不過如此了。但是,有的事做出來畢竟是罵名,一旦天下翻覆,就是再翻身不得的——連着呂氏一大家族都是如此。”
他是在勸谏。完顏綽明白這個道理,但想着自己的孩子,心裏還是不能足意,說:“我懂的。現在皇帝還小,雖說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但未來的事畢竟難說。現在貿貿然結論也不好。”
當父親的深知女兒的執拗,只能一步步慢慢勸,便也不提這茬兒,轉而說:“還有件事,必須向你彙報。王藥,你那個嬖臣,原來我還覺得算是個有才華的,如今登上高位,反倒不堪起來:事情不好好做也就罷了,興修園子也不談他,這些日子,新的稅政剛剛頒布,他宅子裏就集結了不少商賈,個個腰囊裏沉甸甸地來,空蕩蕩地走。你……你還是管管吧。”
☆、11.11
“這是建安茶,這是顧渚紫筍。”一名穿着湖色熟羅面兒珍珠皮襖的男人撅着屁股、弓着腰,指點着案桌,小心翼翼觑着王藥的神色。王藥面前, 正放着這樣兩罐茶葉, 各撮了一點放在素紙上。王藥嗅着茶香,臉上是滿意之色, 但靠着椅背坐下來,還是說:“茶是好茶。但我不能收。”
來人大急,斜簽着坐在椅子上拱手:“大人, 這真正是晉國的上品貢茶, 在晉,或許有錢還勉強能買到些, 在這裏, 真真是有錢都尋不到的。”他大約突然想明白了什麽,又笑道:“也就是這個故園之思值錢, 東西本身倒不很貴。若是王大人擔心,就算小的賣給您的成不?”他比了一只手:“三百文?”
便宜得近乎于白送。王藥笑一笑, 蓋起茶葉罐蓋子:“卻之不恭。”又叫後面的侍從:“拿六百文來。”又叫:“恭謹地送陸三爺出門。”
那個被稱作“陸三爺”的是一名商賈,聽到前面的話猶自帶笑,聽到“送客”不由坐不住了:“诶,這個……王大人,厘稅的事……”
王藥笑道:“這個是國政,我不過南院的漢臣,豈能左右國主的心思?不過,你放心,我能做到的,自然記得你。”他抿了一口茶:“聽說,并州那裏還能買到新出的羊羔兒酒?”
那位陸三爺自然心知肚明:“有有,有有有!”谄笑道:“就怕王大人不開口要……”
王藥擺手道:“罷咧!我買,不就是一百文一斤麽!”他嘆口氣:“如今懷念故土,也就這些茶茶酒酒的了。對了,若有南來的柑橘,也特請幫我留意着。”
那陸三爺眼睛裏精光一冒,笑道:“是是。那個……并州的稅口,但插着‘陸’字旗的,還請王大人高擡貴手。”
“好說,好說!并州五口皆是北院各部的治下,唯有東南的河道上,我做得了主。你到那裏,打南院大王的旗號,估計不會有人為難。”王藥舉一舉杯,“再飲一杯?”
陸三爺笑了笑,牛飲一般把茶水一吸而盡,然後稽首告辭了。
王藥慢慢把杯子裏的茶水喝完,閉着眼睛養神一樣思索了很久,然後起身進到內室,在一本小本上記下今日所來人的姓名、所置營生、店鋪名號、走那條稅口等信息,手掂了掂兩罐茶葉,沉重得驚人,他笑了笑,看都沒看,用白紙蘸上漿糊,把罐口一封,接着把茶葉罐丢到了帶鎖的櫥中去了。
好大一張網撒開來,卻不知能不能網住大魚。構陷他王藥的人想弄垮他,他在宮裏雖能避事,但終歸不如深入虎穴來得迅捷有效。
轉眼,時序把人抛,天氣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在南邊人看來,上京已經是極清涼的地方,但習慣涼爽的契丹人,特別是懷孕體熱的完顏綽,還是天天嚷嚷着要到北邊捺缽避暑,到時候,上京以及整個南邊總會相對薄弱些,王藥思忖着,還是要趕緊把這件事處置掉——畢竟他王藥是小,那費盡心思要弄倒他的人,應該有更大的野心才對。
回到宮裏,完顏綽正從琉璃碗裏拈着大粒的櫻桃往嘴裏放,見到他皺眉,居然還躲了一下,然後噘着嘴說:“櫻桃有些酸,不用糖酥酪拌着不好吃嘛!我現在又不怕吃了冷的肚子疼……”
王藥沒脾氣地上前,手指觸了觸琉璃碗,還好不算太冰。他像當爹的教訓貪嘴的女兒一樣輕輕戳戳她的腦門:“哪裏像個太後!”又說:“我弄到了一些柑橘,怕放壞了,特特用冰糖水腌了起來,昨日開了一罐嘗嘗,入味了,所以帶了一罐給你——不過,要飯後才許吃。”
完顏綽捧着琉璃碗笑眯眯說:“我哪裏像太後?我覺得我以前才不像太後呢!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見天兒享福,只有我這樣的天天操不完的心!吃點酥酪櫻桃都要被人管!”她剜了他一眼,又說:“聽說,那柑橘是有并州的商人挑了兩擔送到你府上的?如今這可是稀罕玩意兒,估計值不少錢吧?”
王藥怔一怔,笑道:“值多少不知道,索賄而得,再貴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玩意兒到了現在的季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應該也曉得,我在後院翻檢着兩擔柑橘,一個個挑出來,一個個嘗一遍,挑出好吃的給你做冰糖柑橘——能放心麽?”
完顏綽笑得打跌:“放心放心,你害誰也不能害你兒子——今日他又動了,大約在我肚子裏像游魚似的,到處捕獵呢!”她肚子挺了挺,如今已經完全顯懷了,那柳條腰變粗了不少,胸脯也脹鼓鼓的,唯有那臉一點沒胖,而且粉潤得像朵花兒似的,頰上兩團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和她懷裏那碗櫻桃似的。王藥頓時心裏暖起來,蹲身去聽她的肚子。
完顏綽一把把他推開,嗔道:“欸,誰跟你論私的!咱們公事還沒談完呢!”她努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文牍:“彈劾你的折子一份又一份的,你也做得太不知收斂了。這麽多人罵你,漢官們尤其罵得兇——一點同族人的厚道都沒有——不過我也難辦了啊,全然不處置吧,好像還真說不過去了。”
王藥挑眉道:“我認。不過,你要怎麽處置我?”
完顏綽媚然笑道:“既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打一頓平平民憤吧。你選板子呢還是鞭子?”
他欺身上去吻她:“我一個都不選。你願打,誰又說我願挨?當真以為我的皮肉不怕疼的?”
完顏綽被他吻得“呼哧呼哧”的,間隙裏低聲笑道:“噫,這時候了,使美人計也沒有用的……”
王藥笑道:“別美人計了。我的美人,貶我到并州去,你敢不敢?”
完顏綽眼睛一閃一閃地看着他:“并州?你又是什麽鬼主意?”
“你想想,那時候到處散播謠言,說我要背叛你,意欲何為?”王藥笑道,“無非就是想我死。結果呢,證據不确,你沒理;現在好容易我貪財受賄,他們拿捏到了這麽好的把柄,你若是一頓板子就結束了,那些人又是落空,接下來還會玩新花樣。與其做這樣的苦肉計,倒不如把我置于他們眼皮子下,讓我好好和他們交鋒交鋒。”
完顏綽似笑不笑:“嗬,你倒覺得我會肯信你?”
王藥默然了片刻:“那就看你了。”
這幾個月,她在王藥身邊布滿了人,他誠然都知道,不過也确實沒有任何事情讓她起疑。但說完全放心他,好像也沒那麽容易。完顏綽板了臉想了想:“那必須延休帶着人,和你一起去。而且,我會告訴延休,你有任何異動,就格殺勿論。”
王藥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那只好随你——我反對也沒有用。”
話說得狠絕,其實完顏綽早就不自覺地信他了,當然,耶律延休勢必不可少,而且切切地囑咐過了。王藥很快被谪貶為并州牧,而耶律延休領軍巡按南邊一線,正好做一路走。
“耶律将軍。”這次是王藥主動示好,“進了并州,我或會有些異常的舉動,要迷惑別人,你別當真。”
耶律延休可無法信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随你什麽異常的舉動,一來我是要事無巨細告訴太後的,二來我是要派人每天都跟着你的。”
“可以,可以。”王藥沖他拱拱手,搖搖頭自語道,“真要有心作弄你,你還真不是對手。”
“什麽?!”那廂粗着喉嚨問。
王藥笑道:“你仔細看守着我就是,還怕我一句兩句的激将法?”
耶律延休除了瞪着他重重“哼”一聲以外,還真沒啥辦法。到了并州,兩個人裏外巡查一圈,看不出什麽異樣。耶律延休卻聽王藥吩咐:“把并州幾個州丞都喚過來。”
耶律延休一路奔波,其實累得想睡,但王藥搞出的任何幺蛾子,他都得看着,然後一樣樣寫給完顏綽。本身寫字就是累人的事兒,偏偏完顏綽又不許他用幕僚做這等事。耶律延休就怕王藥話多,他記不住,苦瓜着臉癱坐在王藥身後的椅子上等他和這些州丞絮叨。
王藥四下一望,自己點了點頭:“并州牧此前告病甚久,很多細務都是煩勞各位辛苦。我前次到并州來,本來該一并感謝的,但是上京有急難,只能顧此失彼了。望各位海涵。”還做了一個大揖。耶律延休在後面如坐針氈,覺得這家夥實在太虛僞太可惡了!
但王藥緊跟着問:“今日我和耶律将軍到并州四圍巡查,發現到處都是水田,種的都是水稻,差不多要到收成的時候了,看樣子長得不算特別好?并州一直是以種麥和粟為主的,為什麽硬要改種水稻?是誰的主意?”
這話明顯是問責,幾個州丞都開始額角出汗,彼此互相看了一會兒,終于聽見黃鼎擡頭說:“這馊主意是卑職出的,原想着水稻若能一年二熟,打下的谷米味道又好,又更耐饑,還經得起貯存,所以開墾了并州城外戰亂後的荒地,令百姓都種上了水稻。”
王藥凝視了他一會兒,這小夥子倒也一副坦然的模樣:“卑職此舉實在是太過稚嫩,請州牧責罰。”
王藥笑道:“談不上責罰,你一顆好心,事兒呢,也不算辦壞了。不過這一季水稻種完,還是聽聽農人的意見,若他們認為其他的好,就再種其他的吧。”又閑閑道:“種植水稻,最要緊的就是水,溝渠引水,萬不能有失誤。”
黃鼎松了一口氣一般,點點頭說:“這還好,從黃河的幾條支流引來的水,又發挖了好些溝渠,只要黃河不旱,這裏就不旱。”
王藥點點頭,打發了一幹人走了,耶律延休道:“太後叫你到并州排查內亂,順道把自己清洗清洗,你沒事問什麽水稻,還真打算做幾年并州牧?”
王藥搖搖頭:“趕着回去陪太後生孩子,可不能呆幾年。”他假作看不見耶律延休陡然變得青白的臉色,又說:“水田阻隔馬匹,桑榆阻隔行軍,這主意我也出給晉國趙王過。如今并州這副樣子,是打算防着誰?呵呵,總不是晉國的步兵和水軍吧?”
耶律延休的臉色又變了:“怎麽?那個姓黃的州丞有問題?”
王藥搖搖頭:“主意是他出的,但是不是惡意,目前還不好說。”
☆、11.11
作者有話要說: 10點鐘以後趕各種會議。。。。今天早點更。。。。作者菌這兩天情緒糟糕,求各種花式安慰。。。。
完顏綽的身子越發沉重,心裏的警覺與不安也愈加膨脹,手下任用的人員查了又查,宮內外的禁軍換了又換, 完顏速都不得不私下裏勸她:“阿雁, 你放心就是,阿爺如今就你一個嫡女, 就沣兒一個嫡親外孫子,我不護着你們還能護着誰?”
完顏綽平靜了兩天,但是第三天, 她又被一件重要的事觸怒, 雖說在朝堂上一言不發,回到宣德殿後殿, 卻登時發了大脾氣, 那臉色之難看,砸東西聲音之響亮, 連殿後養的鳥都不敢鳴叫了,貓貓狗狗的更是看着她都繞道走。
阿菩顫抖着從她手裏接過一沓紙條, 瞄了一眼:上頭書寫着字跡工整的詩行,用語古雅,她也不大看得懂,但是詩行最後無一例外注着“大晉遺民王藥”六個字,她還是認得的,想來太後大動肝火,也是為這條子?
“主子……這些字紙……”
完顏綽咬着牙笑着說:“留着,都被人貼了招貼出來了,想必空穴不能來風,我要慢慢問他呢。既然懷着二心,何必掩飾着,他以為到了并州,我就鞭長莫及了?難道耶律延休雖然老實,也就肯不聽我的,改聽他的了不成?快馬的驿使和信鴿都已經出發了,王藥乖乖就縛則已,否則,我這次再不會饒他!”她的肚子突然被裏頭的小家夥一踢,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卻不是因為這疼痛而瞬間滑下了兩滴淚,又立馬拂拭掉了。
阿菩讀書有限,知道必然是要命的大事,但是連勸都不敢勸,垂首在一邊伺候着。太後賭氣似的要了一大碗的冰湃酥酪,蘸着櫻桃、甜瓜和莓果,一個勁兒地往嘴裏送。恰巧小皇帝蕭邑沣前來請安問好。阿菩趕緊小步挪出去,對蕭邑沣使使眼色、努努嘴,示意他別這會兒觸黴頭,先避一避再說。
哪曉得完顏綽這雙眼睛最毒,沒有什麽逃得過的,她把吃酥酪的小匙往琉璃碗裏一丢,聲音也和銀匙撞到琉璃上一樣又脆又冷:“咦,皇帝來了,為什麽不進來?”
阿菩趕緊輕輕拍拍皇帝後背,示意他小心從事。蕭邑沣也是個人精,堆了一臉笑容,上前幾步單膝跪叩:“阿娘在吃東西,我怕打擾了。阿娘今日安好?”他看看母親圓滾滾的肚皮,堆出來的笑容瞬間化作童真的燦爛:“小弟弟今日乖不乖?”
完顏綽摸了摸肚子,看看養子可愛的模樣,心裏略略舒坦了些,點點頭說:“不算太乖,不過看你懂事,阿娘心裏還是高興的。”招招手叫他一道來吃酥酪和水果。
蕭邑沣起身上前,坐在完顏綽腳下的羊毛氍毹毯上,開開心心吃了一會兒,完顏綽例行地問了功課,又問了騎射,還就今日朝堂上的一些事務問了問他的想法。蕭邑沣小心翼翼回答了,仔細觑着母親臉上的神色,未見不怡,才放下心來,随口道:“今日禦史臺送給阿娘的奏折裏夾着什麽?阿娘為何一見就不高興了?”
他又像個小大人似的說:“若是禦史臺那幫漢人又說什麽不好聽的惹阿娘生氣,朕就下旨處置他們!”
完顏綽笑了一笑:“他們沒有氣我,是他們彈劾的那個人氣到我了。”她想起了什麽,取來一張條子,撕掉下面的落款遞給蕭邑沣:“你見天兒也在讀書,聽說閑暇時也會讀些漢人的詩詞歌賦,你來解一解,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蕭邑沣才經過一番考評,才放松下來,又來一場,他絲毫不敢怠慢,放下銀匙,擦擦手,接過完顏綽遞過來的那張白紙。
紙是最普通的竹紙,略略泛些黃色,上面寫着一首詩:
“遙夜沉沉滿幕霜,
有時歸夢到家鄉。
人生一死渾閑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蕭邑沣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完顏綽,終于說:“這是思鄉的南人寫的吧?”
“對。”完顏綽幹巴巴說,“還有呢?”
蕭邑沣盯着詩,又眨巴眨巴眼睛:“懷念故土,還懷念故國君主……”
“對!”完顏綽心裏的火氣随着酸楚一起騰上來,一把奪過這張條子撕得粉碎扔到一邊,“還說什麽‘人生一死渾閑事’,果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仗着我好說話,真以為這點子歪心沒人知道?!”
蕭邑沣見完顏綽發火了,小心地瞧她臉色,見她呼吸起伏,又是咬牙,又是冷笑,但是眼睛裏朦朦胧胧一層霧光,硬是瞪得圓圓的,不讓那霧光凝結成水汽或珠淚落下來。他終于說:“這詩寫得差極了!不知是誰做的?”
“這你不用管。”完顏綽對外頭道,“陛下今日臨軒辛苦了,早點去休息吧。”把他趕了出去。
這詩哪兒來的,她自然心裏明鏡兒似的。幾乎是一夜之間,上京漢城滿是這樣的招帖,書寫着的全是這樣的詩。這段日子漢人被壓迫得較往常厲害,本來就有些不滿,突然見到這樣一首詩,雖然不敢明着說什麽,但暗地裏紛紛在傳,又知道些夏國中樞官場的人,更是哓哓地說:這作者王藥,怎地和南院夷離堇王藥一個名兒啊?又說天下重名雖多,但同樣重這樣一個怪名的只怕少見!
很快,并州那裏的信兒也到了,耶律延休确定,這詩是從并州先出去的,不知哪裏的消息,說這是王藥與一些漢人朋友或同僚喝酒喝醉了,彼此聯句寫詩,他寫到興奮時留下的墨跡。而且,耶律延休肯定地說,他見着了詩的原稿,那一筆奔放的行草,确實是王藥素來的字跡,不會認錯。
原稿夾在信箋裏,完顏綽更不會認錯。他的字兒和他的人一樣,清隽挺拔,行草筆意連綿,更帶着放蕩不羁的韻味,下首簽的名字她見過無數遍:“大晉遺民王藥”,王藥兩個字別人學都學不來的,但此刻真是見了就鼻酸。
她咬牙切齒地在發給耶律延休的手谕裏寫:“安頓好并州事務,處置掉剩餘的招帖,立刻快馬快車,将王藥送回上京,若有分毫不從或拖延,鞭責綁縛一概許可。餘外,一句話都不要對他說,等我處置便是。”
上京與并州雖隔着山川河流,但要肯快馬加鞭,也不過幾日工夫就能到了。
完顏綽經幾日思考,心思比先時平靜得多了,便覺得王藥寫這首詩時酩酊大醉,或許只是一時的情緒難以自制,又或許別人挑撥了什麽話,他恃才傲物,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不管怎麽樣,他的一顆心始終不完全是她的,他醉中所寫的,也是心底裏藏着的真話,他畢竟還是想念着家鄉,說不定懷抱着協助故國的心思,也說不定還思忖着哪天要奔逃回家,娶妻生子過小日子呢。
她就快要生了,每晚上睡不香,每天吃不好,不動彈而自然疲累,那麽辛苦,心思變得格外敏感而多疑,又格外容易情緒化,頓時被自己的聯想激起了滿心的傷恸,簡直像一個棄婦。
她反複無常的情緒、忽左忽右的想法,正健步走向宣德殿的王藥并不知曉,上京如今像他的第二個家鄉,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他面帶微笑,猶自對押解他的耶律延休開玩笑:“心急火燎把我召回來,看你一臉的‘知道’,大概原因是獨獨瞞着我的吧?”
耶律延休哼了一聲,冷笑着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我知道,今日如果太後叫我抽你,我一定不遺餘力。”
王藥收了笑容,眉棱骨一挑,若有所思地掀簾子進了太後召見他們的那間閣子。完顏綽沒有穿朝服,寬大的金紅色裙擺遮着隆起的肚子,皮膚還是那麽好,五官還是那麽美,但眉梢眼角帶着些淩厲和煞氣,嘴角下撇着,見到王藥也不過多注視了一眼,旋即對耶律延休道:“延休,一路辛苦了。”
耶律延休還在那兒謙虛,王藥已然抱怨道:“太後估計是有急事?否則,也不至于如此心急火燎地召我們回來。并州至此這麽遠,塞馬車裏疾馳狂奔回來,真是腰酸腿麻屁股疼。”
完顏綽簡直氣得想笑,這下直接緊盯着王藥說:“喲,這點疼還算疼啊?您如今嬌養的皮肉薄嫩,想當英雄卻萬一禁不起拷打,可如何是好呢?”
王藥成功地贏得了她的注目,微微一挑嘴角,然後仿佛才關注到四周,只見健壯如牛的十數個武士,各個持着鞭、杖、荊、竹,氣勢洶洶地立在旁邊,仿佛等太後一聲令下,立刻就要撲過來收拾他了。
他吃了一吓似的,但又似乎有點忍俊不禁,擺擺手說:“太後饒恕則個!臣尚不知哪裏觸怒太後了?要施加鞭捶?”
完顏綽笑不出來,冷着臉看他唱戲一樣做派,終于把一張寫着字的淺藍色素箋拍在案幾上,道:“你不要盤馬彎弓的,有什麽直接說吧。我念以往的情分,不太過為難你就是。”這話出口,她心裏一酸,竟不知怎麽有點不舍,咬了咬牙想:聽他怎麽說,如果肯實心道歉,肯回到自己身邊,狠狠打一頓,瘸他一條腿,以後在上京宮裏養他一輩子,囚他一輩子也就是了。
王藥看着那張素箋,終于換了肅容:“是我的詩傳到上京來了?”
“真的是你寫的詩?”
“當然是真的——這箋紙是我特為從并州最老的一間書肆揀選的,金陵特制的碧雲箋,不會認錯。”王藥很認真地回答,“那麽詩是哪一首呢?”
完顏綽覺得不可思議:“哦呵,還有幾首?”
“嗯。”王藥點點頭,“你這兒的是哪一首?”
“遙夜沉沉滿幕霜,
有時歸夢到家鄉。
人生一死渾閑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完顏綽把詩念了一遍,又是氣得心頭發顫,死死地盯着他的神色。而王藥眯着眼睛認真聽完,終于目光凜冽,而神色冷靜,點點頭說:“請太後發旨,速至并州捉拿州丞黃鼎。”
☆、11.11
“王藥,你這是什麽意思?”完顏綽這下徹底疑惑了。
王藥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在并州的情況,耶律将軍一定事無巨細都彙報給了太後,譬如隔三岔五要與朋友大醉一場, 都是在那樣輕歌曼舞的風月場, 都是手把紅牙檀板,即興賦詩填詞, 再交由歌姬配曲調弦唱出來。然後那些作品,自然是寫在雅致的箋紙上,我獨用淺藍色的碧雲箋, 所以是不是我的, 一眼就知道。”
“然後?”
王藥笑道:“然後?我早就想過了,那一定是特別想弄倒我, 卻苦于拿捏不到我的錯處, 所以之前捕風捉影,雖然可以讓我一時受疑, 但不是長久之計。既然想找我的破綻,我就做一個給他們找, 找到了,再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那又何以必然是黃鼎?”完顏綽問,“你在并州找人喝酒也不是一個兩個,莫非确實因為他提倡在城外大種水稻,所以覺得他有問題?”
王藥笑笑道:“與水稻無關。我每次找人喝酒,耶律将軍應該都報給你了,都是一個一個找,找的都是并州最幽靜的妓寮,歌女都是最曼妙而善解人意的,酒水都是最香醇而醉人的……”
他說得陶醉,渾然不覺完顏綽的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她終于忍受不了,咳了一聲道:“夠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王藥看着她氣嘟嘟的神色,便又是一臉大智若愚的呆相出來:“啊,我不該說妓寮,太後恕罪。不過,這種地方,男人才能放松,才适意彼此探查,然後容易相信。我麽,十碗羊羔酒喝醉了,少不得犯文人的毛病,要舞文弄墨,吟詩填詞,扯些什麽故園桑梓、君恩難報之類的話。”
這樣明顯的詞句出來,有人當時就臉色煞白,捂着嘴叫他別說了;也有的一樣喝高了,一樣不管不顧;還有的,嘆口氣自失地笑一笑。
“但我寫的每一首詩都不一樣,給每個人看的也不一樣。”王藥此刻清醒得智珠在握一般,“特別千叮咛萬囑咐,詩詞唱和,不能外傳。所以也挺不容易,這樣的詩寫了七八首,就看誰別有用心,幫我傳出來。現在是這首被寫作招帖,自然是內裏大為得意,只想着傳播得更多人知曉,一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