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6)
聲在他耳邊道:“你就不能說幾句撓心撓肺的甜話?快去!”
王藥竟不知怎麽感激他,只能拱拱手示意。耶律延休翻了他一個白眼,卻也知趣地退到了一邊。
王藥雙腿已經跪得麻了,一瘸一拐好一會兒才到得了完顏綽身邊,撫着她的背幫她順氣,哄勸道:“都是我不對,我不該氣你,不該諷谏,你可別再生氣了,我瞧着心疼呢。”
完顏綽剛吐得胃裏都空了,回首一瞥是他,是他還無所謂,關鍵一眼看見他脖子裏的血痕,那血腥味仿佛是被看到的,頓時滿腦子都燒起來,反射性的又是胃底痙攣幹嘔,可是吐不出東西,最後把又酸又苦的膽汁都吐出來了,喉嚨裏一片燒灼感,嘴裏苦得簡直要炸裂了——真是難以言表的苦刑!
她抹着眼角迸出的淚,無力地推拒他:“你走開,你走開——”一邊說一邊一陣惡心又湧上來,又是幹嘔,痙攣得腰都直不起來。
懷孕竟然這麽辛苦,完顏綽自己也沒有想到,只有躺在充滿柑橘果香的寝宮,翻騰的胃才終于消停了一會兒。她倦得要命,眼角還挂着淚珠,就沉沉的睡去。醒過來時,覺得好餓,吃飽了難受,餓着也難受,她迫不及待爬起來,想叫宮女送點吃的來。
揭開床帏,第一眼不是忙碌的阿菩她們,而是坐在一邊椅子上剝着柑橘的王藥,橘瓣一瓣瓣分開,一朵朵花兒似的擺放在盛着溫水的鈞瓷小碗裏,橘子皮被他揉碎,随即添進炭火盆,燥氣的炭味裏頓時帶上了柑橘的芳香。他看見她怔怔地跪坐在床榻上,頰邊露出了溫暖的笑容:“醒了?有沒有舒服些?”
完顏綽盯着他的脖子,受傷的地方用白布纏着,幹幹淨淨的一圈,掩在素白的衣領裏。“你過來。”她吩咐着。等王藥近前來,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他的脖子,極為輕柔小心,生恐弄疼了他。
王藥身上散發着淡淡的柑橘香,混合着他自來帶着的翰墨冰片味,如最雅致的香調,毫無煙火氣地缭繞在她身邊。他亦是這樣淡然雅致地笑道:“你害喜可真夠厲害的。聽說你喜歡柑橘和柰子的味道,我特特地剝了好多橘子,估計血腥味就沒有了。”
她此刻連“血腥味”這個詞都不能聽到,頓時皺了眉頭去掩他的口。王藥明白她的意思,她這陣格外愛作,大約和懷孕容易情緒波動也有關系。他笑了笑問:“想吃點什麽?有牛奶熬的‘拉裏’,香甜好克化,來一點?我還給你剝了橘子——說是特特從兩國交界的市集上買的,姑蘇西山産的,最為酸甜适口。”
完顏綽眨着眼睛,竟說不出話來,只能機械地随着他的扶掖,慢慢下床,披上寝室裏穿的寬大棉袍,坐到食案前。
“拉裏”熱騰騰的,雪白而噴香,邊上放着拌嫩筍、胭脂肉、炒木耳等六碟清素小菜,邊上則是花瓣兒似的柑橘,泡得溫溫的。王藥見她的目光還在食案上巡睃,不由笑道:“都是沒有什麽異味的食物,我特地問了你身邊的人,說你特別想吃這筍尖兒,之前宮城被圍着,只能想想,今日真可以解饞了。”
又拈了一瓣橘子嘗了嘗:“溫溫的正好,也不酸,汁水豐盈,香味特別。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你嘗嘗。”
一瓣橘子遞到她嘴唇邊,溫暖得像他的嘴唇,香味也同樣迷人。咬上一口,酸甜溫熱的汁在口腔裏綻放,清冽不膩,又滑到喉嚨裏,到胃裏都是舒服的。原來他小時候這麽享福!完顏綽癡癡地想,嚼完了,張嘴想再要一瓣,但入口的卻是湯匙,喂進來一口牛奶拉裏,濃稠的奶粥裏摻着蜂蜜和酥油,又甜又滑。張口又想要,卻又換了拌筍尖兒,這次的滋味是鹹鮮,脆生生的口感,帶着椒油的芳香,一下子洗卻了口腔裏的甜膩。
她的胃終于到了最舒适的感覺,不由擡眼看他,她總是那麽粗暴地對他,然後覺得他理應憤恨她才對。可結果是他滿眼溫煦如春陽扶柳,帶着寶愛珍寵的蜜意,微微撅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含着笑意問她:“好些了嗎?”
她的手指顫巍巍拂拭到他包着白色絲帛的脖子上,那裏有很重的一道鞭傷,手指都能摸到皮膚腫起又綻開的觸感,眼睛立刻捕捉到他細微的表情:眉梢略微一抖,嘴角略微一抽,但随即都忍住了,牙都沒咬着,笑意都沒減少。完顏綽心底裏滋生着綿長的疼痛,那些想說而說不出口的抱歉,瞬間化作珠淚如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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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別哭,別哭!”王藥有些慌了,伸手揩她的眼淚,手指有一點點粗糙, 但是刮在臉上是別樣的舒适和安心。
完顏綽拉過他的手, 把臉整個兒貼合在他手心裏,小貓似的慢慢地蹭, 吃飽了,又暖和,前段日子天天揪心帶來的疲勞回潮似的湧上來, 倦意濃濃又想貓到床上睡覺,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有新的奢望:“卻疾,你上榻上給我揉揉腰好不好?”
她的小心機他一眼就能看透, 但是看透了也不說, 點點頭只用道聲“好”,便起身扶她。
“走不動!”果然人心不足, 得隴望蜀。王藥一句抱怨都沒有,托着脖子和腿彎兒把她打橫抱起來, 小心地放到榻上。披着的棉袍卸掉,一身子襖裙伶伶俐俐裹着。他盡心地服侍她,放被子,拍枕頭,用手試了試被窩的溫度,笑着說:“可涼啦,是用手爐還是……”他促狹地眨動着眼睛。
她也跟着裝傻,也促狹地眨眼,假裝沒有聽懂他的意思。王藥最後幾個字湊在她耳邊說:“……還是我?”
她噗嗤笑了,恢複了氣力與精神,跋扈的模樣又出來,伸手捏捏他的臉:“白栽培你了!當然是你!”
“哦。”他也是一如既往毫無廉恥的樣子,伸手就開始解衣,大白天的,只穿着單件亵衣進了被窩,在被窩裏又折騰了一會兒才說:“暖和了,你進來吧。”
完顏綽揭開被子一個角鑽了進去,裏面暖和得發熱,她手一撐,恰好摸到他的肌膚上——原來剛才那陣折騰竟然是把自己剝光溜溜的,只有脖子上箍了一道白布,渾身熱烘烘的散發着好聞的柑橘香味。“死不要臉!”她又笑罵,可實在愛極了這模樣,三下五除二進去,立刻舒服得不想再出來。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肌膚相貼了,兩個躍動着的小火爐一樣,一會兒就暖得發熱,可是還得忍着。王藥小心翼翼護着她的肚子:“被窩暖和了,我還是出去吧,別不小心碰到了。”
完顏綽笑道:“我又不是紙糊的,碰一碰怎麽了?”她小小的惡意又泛上來,故意把腿在他腿上蹭一蹭,滑得起溜兒,他倒抽一口氣,比挨鞭子還痛苦似的皺緊了眉。
她不敢去碰他的脖子,害怕布帛下頭裹着的肌膚上那腫起來又綻開來的觸感,可是手指頭調皮地往下,他的胸肌一跳一跳的,不是那種強壯漢子的塊壘分明,但也一道道精峻,只是撫到一處,皮膚凸起一道腫痕,她一時傻乎乎沒記起來:“這是什麽?以前沒有。”
王藥躲了躲:“嗯,以前是沒有。還好穿着夾衣,不然,也得裹上了。”
她這才想起來,心疼起來,鑽進被子去吻他的傷痕,仿佛這樣,他就不會痛了。吻一吻,就忍不住往下滑一滑,再吻一吻,再往下滑一滑。被窩裏暗沉沉的,她什麽都看不見,順着一道道紋理來猜,這大約是到了他的哪一塊腹肌。
小小的被窩裏,王藥拼命地向後躲,最後終于在外頭的腦袋發出了甕甕的聲音:“暖和了我還是出去吧。”
小母狼的尖利牙齒在他肚子上戳了個牙印,生氣地說:“胡說!我準了嗎?”探手到他腿上掐了一把,任性地繼續往下親吻,吻到汗巾的花結了,便伸手解開。王藥的腦袋在被子外頭,帶着顫音說:“阿雁,別!”
她游魚似的一咕嚕滑出去,悶了這一會兒,突然嗅到芬芳清新的空氣,一陣神清氣爽,看着他笑道:“別什麽?”
王藥松了口氣一樣:“別把我逼成禽獸。”
完顏綽笑着點他的腦袋:“那你還剝得光溜溜的?分明……分明就是占我的便宜。”
他張開手臂把她環抱住:“阿雁,我太想你了,哪兒哪兒都想。可是,得忍着呀!”他像做夢似的,咽着口水,喉結滾動着,慢慢地說着:“沒事。就當還是年紀輕的時候,還沒碰過女人,能得美人一顧,便覺得滿足。如今可以肌膚相親,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他硬硬地頂着她,卻真的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這個漫長的午後,他們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愛到極致,便是寬懷,可以無所欲求。完顏綽對這樣的感覺既滿足又好奇,見王藥倒比她更困似的,眼睛慢慢閉起來了,不由搖搖他問:“憋着,不難受麽?”
他睜了一半眼,認真地說:“難受。可是不能傷到你和孩子。”眼睛又閉起來。
完顏綽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出神地凝望着他閉上的眼睛,眼睛上方有長長的睫毛,帶着一點點彎曲的弧度。她的手,極其小心地拂過他的臉頰,又拂過他的眼睛,在他的睫毛上停了停,細細地感受那毛茸茸的小扇子般的質感。王藥覺得癢癢的,睫毛眨動了兩下,卻因為信任她而沒有睜眼,頰邊松弛着,不在笑也覺得笑意盎然。完顏綽不由流露出溫和柔美的笑容,用手指勾勒着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
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麽奇妙的愛。從小父母對她也不算多不好,但是總是慣性地忽視,她一直努力地讓自己更好、更強,以便能入他們的眼,能讨好他們。才過了十五歲,姑母的一道“恩”旨,把她和妹妹召進皇宮,侍奉那個年紀都可以做她父親的皇帝丈夫。蕭延祀一直說她太聰明,所以從來沒有把她當做成可以寵玩的小妃嫔。她深知深宮的可怖,如履薄冰,讨好着所有人,像蟄伏的小狼,等待着捕獵的時機。
可是怎麽就遇上他了呢?他們在最美好的年華相遇,用最美好的身體碰撞,又一起交彙、磨合他們的靈魂。既是愛,也是你來我往,拉鋸似的交鋒。直到這個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以往那種占有他、剝奪他、控制他的情緒,好像并非是愛,至少并非是他給予她的那種愛,而他對她,再有過不可饒恕的出逃,卻始終能夠讓她放心地停靠在他的胸膛。
完顏綽突然一陣惶惑,那難以控制的情緒又在懷裏爆開了,只覺得懊糟得想哭,剛把頭埋進他胸脯裏,就聽他柔和地說:“怎麽又傷心了?”
她擡起頭,果然他胸脯上濕濕的是她的兩點淚痕。王藥睡眼尚且惺忪,卻把她撈上來,一手環着背,一手捧着臉,深深地印上一吻,安慰道:“我在呢。不走。”她瞬間放松下來,他的胳膊舒适得要命,他身上的氣味好聞得要命,她仿佛從來不曾經歷過那些生不如死的孕吐,終于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午後睡着了。
上京的官員經過這樣一次清洗,完顏綽心裏的壓力變得小多了;朝中少了幾個重臣,要慢慢物色,所幸運轉還算良好;與北邊蒙古的仗打得輸贏參半,亦在意料之內,她的內廷還有一位“布衣卿相”,在她疑惑的時候幫助解惑,還是很得用的。
完顏綽捧着王藥為她調好的奶茶,挺一挺腰,他就過來幫着捏肩,她不由笑道:“你這樣的能幹,卻甘心在這裏服侍我,和個宦官黃門似的,倒樂意?”
王藥笑道:“案牍勞形,天天在這裏躲閑,有什麽不樂意的?”
他并不是這樣無所欲求,得過且過的男人。但是每天那麽親切可人,完顏綽也覺得極好:就這麽吊一吊他,等孩子生完,再讓他去前朝幫自己打理便是了。也就不再多話,靜靜地享受他的溫情。
“胃口可曾好些?”王藥問。
完顏綽老實答道:“好也沒覺得好,每天只想幾道菜吃,不過,不聞着異味,不會嘔吐,已經覺得是上蒼賜福了。欸,你說這害喜的毛病,要持續多少時候啊?”
王藥攤攤手:“我又不是女人,怎麽懂這些門道?家裏的嫂嫂懷孕害喜,有十天半個月自然就好了的,也有吐到生的,天知道是為什麽。”
完顏綽哀嚎道:“還要吐到生?!這小東西豈不是太折磨我了!”
王藥笑道:“那麽,就不要了吧?”
完顏綽頂他一指頭:“爹不疼,娘可愛他的。你不要他,我還不要你呢!你早點滾,我好給他找個新爹。”說完,笑倒在他懷裏。
小母狼大約只有對自己真正愛的人,才有這樣的耐心和決心,受多大的罪都甘之如饴。王藥不勝憐愛地摸摸她的頭發,說:“如今天氣晴好了,慢慢刮了東風就會暖和起來。宮裏掃淨了冰雪的地方,你時常走走,聽說,懷孕時肯走走路,将來生起來容易。”
完顏綽點頭說:“我正有這樣的打算呢。一會兒黃門令那裏會送來這次謀逆案的處置折子,你先幫我瞧瞧,我出去走走,回頭你把意見告訴我,這樣的大案子,該殺該流放,也得早些進行,免得夜長夢多。”
“你倒不怕血腥味兒?”王藥笑道。
完顏綽也笑着說:“為首的兩個高官都是漢人,我就把他們丢漢城市口去殺,夷三族,總得宰掉幾百號人,只怕血腥味也會順着風飄過來——這樣吧,為首的砍腦袋,剩下的就絞殺,看起來幹淨些。”
王藥的眸子裏飄過一些猶豫,完顏綽也沒多想,扶着阿蘿出去繞彎兒散步了。
冬季在上京特別漫長,這樣的早春,看書上寫的,汴京的草已經綠了,而臨安這樣溫暖的地方,連翹和早桃大概已經盛放了。完顏綽想着詩歌中的煙雨江南,壓了壓自己的好奇心——多羨慕他,可以江南塞北地來去自由,可自己,端了這個身份,憑空的多了好多可惜的事兒。
正想着,一路到了前朝。此刻不是正朝的時候,除了一些值守的小官,各處都很安靜。她順着帶着點毛茸茸綠色的磚石道向前走,一個黃門小宦官捧着一大疊奏折朝着宣德殿的方向疾走而去,頭低着,仿佛只看路不看人,幾次差點撞到路過的小宮女。完顏綽覺得他好笑,遠遠地叫住道:“你是往宣德殿送折子麽?”
那小宦官醒神兒似的擡頭,四下一顧,才看見一身便裝的完顏綽,趕緊跪下來道:“回太後的話,奴是往宣德殿送折子去的。”
小宦官長得幹淨機靈,尖尖的下颌,明亮的眼睛,哈着腰。完顏綽閑來無事,慢慢踱過去,挑着上頭的兩本折本随意翻了翻,說:“你是漢人子弟吧?怎麽進宮當了宦官?這些送到宣德殿後殿裏,送進去有人先看。去吧。”
那小宦官擡了擡頭,有點欲說還休的樣子。完顏綽最不喜歡有人跟她弄鬼,眉一皺道:“怎麽了?哪句聽不懂?”
小宦官賠着笑說:“奴一是承蒙太後垂問,心裏有些激動;二麽……”偷眼又往上瞟。
欲言又止最吊人胃口。完顏綽懷孕後本來就有點喜怒無常的,頓時有些火了:“我瞧你沒學會怎麽把一句話整着說呀!阿菩,叫宮裏管行杖的過來,好好給他長長記性。”
那小宦官頓時身子一矮:“太後饒命!太後饒命!奴只是先聽送折子的幾個大臣在談天,說什麽‘事情要緊,但疑點在那個人身上,只怕太後是不聽的!’,另一個跺腳說什麽‘罷了罷了,他蕭家的天下,完顏家掌着,可是女人家眼窩子淺,幾句好話就騙倒了,我們又有什麽法子,只求這些折子別落了那個人的眼。’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
完顏綽突然有雷劈般的愣怔。
那個人?還能是誰?!
☆、11.11
是真是假還不知道,但是這疊奏折是斷不能讓王藥看了。完顏綽心生警覺,對那個小宦官喝道:“你別去後頭宣德殿,跟着我走。”又使了個眼色給阿菩, 示意她也不要走漏風聲。
宣德殿四周的圍房, 有無數間她可以随意使用。進入了一間,有些暗, 阿菩點上燈燭,捧過那些奏折,悄聲問:“那個小宦官怎麽處置?”
“先着人看起來。等我一步步查清楚, 該賞該殺都一句話的事。”
她一份一份地翻着奏折, 看得極其仔細用心,阿菩瞧着她臉色不大好, 鼻尖上竟然布着一層細汗, 不由勸道:“主子,不急在一時吧。您身子骨要緊, 肚子裏的小殿下也要緊啊!”
完顏綽搖搖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漢人的書我也在讀, 有些說得真有道理。上京這次的兵變本來就來得奇怪,我先只以為是宮裏的人把我懷孕的消息走漏了,現在想想,特特地把我掌掴皇帝和懷孕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指定說我要廢立皇帝,只怕傳出謠言的人早就別有用心。若是不把最根底的情況鏟出來,我勢必不能安枕。”
她吸了一口氣,仔細又開始閱讀奏折,過了一兩個時辰,掩卷而思,表情變得冷冷的:“不行,我要親自去大獄走一趟。”
她言出必行,但是誰也不信,只帶了自己的宦官和親衛,到看押這次叛變的幾位首犯的牢裏,先仔細看了卷宗,才吩咐置備刑具,把為首的南院夷離堇和樞密使拉出來再審。
大牢的訊問室幽暗潮濕,冷風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綿延地鑽進來,刺骨一樣蜇人。完顏綽渾身發冷,周圍擺上了好幾個火盆,因而她臉上的陰影也在火光裏跳躍着,愈發顯得眉眼幽深,美豔至極,但也格外陰森起來。她“咯咯”地笑着,捧着暖手的奶茶,媚然地問跪在下首的南院樞密使:“彭長雲大人的父親原是從幽州投誠而來,太宗皇帝格外隆恩,從令尊開始,一直簡拔到你,到我手上,更是一躍千裏,掌管南院漢人的軍政事務。倒不知我哪裏對不住你,竟招得你游說在京諸王叛變?”
嬌滴滴的聲音讓跪聽的那個人毛骨悚然,此時在臨殺頭之前被提審,多半沒有好事,但也唯獨這個機會了,彭長雲擡頭道:“太後要殺就殺,何必多問?”
盤馬彎弓的姿态,本來就是為了多争點先機,若是勾得起人的好奇心,指不定能有翻身的機會。
但完顏綽只是冷笑一聲,把杯盞在案桌上一墩:“嘴硬?給我打!”
鞭子“刷刷”地舞起來,慘叫一聲聲響起來,血腥味也一陣陣彌漫在空氣裏。那能鑽進寒風的鬥室,偏偏無法吹走裏頭的氣味。完顏綽竭力忍着,但畢竟忍不住了,一句話都不及說,起身奔到外頭,不出意外又是一場大嘔。
阿菩扶着吐得涕泗交流的完顏綽:“主子,叫別人審吧,這味道,一般人都吃不消,何況您現在日子特殊,怎麽受得了嘛?”
完顏綽緩過一陣,搖搖頭說:“我能信誰?這些蛛絲馬跡,只能自己來找。”她用柑橘皮泡的水漱了口,深吸了一口氣:“叫備下烙鐵——燒焦皮肉的滋味,可能沒有那麽難聞。”
然而烙鐵已經用不着了。血葫蘆似的的前樞密使彭長雲聲嘶力竭地滾在地上求饒:“我什麽都說,我什麽都說……”
完顏綽忍着一陣陣惡心,在門口掩着鼻子問:“問問他,要說什麽。說了沒用的,烙鐵伺候着。”
火盆端了進去,烙鐵在火盆裏燒得通紅,一滴水滴進去,頓時“滋滋”作響,騰出一股水汽。看到的那位本來就渾身鑽心入肺的疼痛,現在僅就看一看,已經忍不住渾身打擺子似的顫抖起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我家兩代受太宗皇帝恩遇,一心要護持蕭氏江山。聽聞太後寵信漢臣,本來也沒什麽,但王藥狼子野心,含而不露,聽說本就是晉國派到我們這裏來的探子,卻不知怎麽僥幸當了高官——但,谄事太後,以佞臣而獲寵幸,進而混淆皇室血統,意圖颠覆大夏,太後居然能容?而臣不能容!”
完顏綽聽得咬牙切齒:“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給我烙他!”
她怕見血糊糊的場景,丢下這一句就轉身出去了。身後的簾子擋住了一部分焦臭的氣味和撕心裂肺的慘叫,但是還有些如蜒蚰般黏滋滋往她耳朵裏、鼻子裏鑽,登時一陣惡心。
“別弄死了。我還要慢慢問!”她吩咐着,卻也忍受不了,要緊拔腳離開了。
被外頭料峭的早春北風一吹,完顏綽漸漸從憤怒、惡心的昏亂中冷靜下來,理順了思路。彭長雲說動在京的幾位叔王發動政變是一定了,但他口中罪責指向都是王藥,若是靜下來思忖,空穴來風,總有道理在。
完顏綽在回廊上靜靜地坐了很久,阿菩怕她吹着穿堂風着涼,心急如焚,又不敢勸,忍了很久終于說:“主子,不管怎麽樣,還是要當心肚子裏的孩子。天大的事,也得一步步做。若是……真的像剛才說的那樣,主子也得先把步子立穩,再慢慢求證,知道了真假,處置起來還不是一句話。”
可她怕就怕事情是真的。如果王藥真的是潛伏在自己身邊的一條蛇,她怎麽能輕易放過他?她畢竟不是小女人完顏綽,她是血海裏打拼過來,踩着多少人的骨頭爬到這個頂峰的完顏綽!
可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剛剛騰上來的一點冷酷又随風飄散了:孩子是他的,千真萬确!若他必須被處死,她将來怎麽面對這個孩子?怎麽回答他一定會有的問題“別人都有阿爺,我的阿爺在哪裏?”她簡直不敢想!
“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讓宣德殿的他知曉。”完顏綽終于說,“派幾輛辇車,從幾個宮門同時出去。我坐其中一輛,去京裏耶律将軍的府上!”
隆隆的車聲很快蕩碎了完顏綽碎片般的思考。她想了好多好多,但入了腦子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耶律延休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府邸中的院子裏停着好幾輛出行用的奚車,打成的包袱也到處都是。他治家如治軍,東西雖然多,卻沒有亂哄哄的樣子,裏外進出的人井然有序,連聲音都不嘈雜。完顏綽的車到了,門房毫不客氣地攔下來,阿菩也不多言,遞出一塊出入宮禁的玉牌:“請一定交與将軍本人。”
果然,一小會兒,耶律延休一路小跑出來,見車馬簡單,便先引進府邸的二門裏,才跪地請安:“太後駕臨,臣失禮了。”
完顏綽扶着兩個人的肩膀下了車,颠簸過後,臉色略顯發白,耶律延休擡頭看見,神色裏頗為不忍的模樣出來,但不敢多說,磕了個頭道:“太後快請進去稍坐。”
延客的正廳寬敞,還沒等耶律延休準備座椅,完顏綽先道:“這裏不行,全無私密。”
“呃……”耶律延休撓撓頭皮,“側間的書室比較安靜些,只有一扇排窗,人趕出去後就絕不會漏聲兒。就是……”
“就是那兒了。”完顏綽道,随着耶律延休的眼神,直接朝那側間而去。
耶律延休的“就是”後跟的是其他詞兒,但是見完顏綽過去了,也不好攔阻,帶些羞慚地跟過去,主動上前打起簾子,那作為“書室”的側間,一點“書室”的樣子都沒有,書架只一張,書只放了三五卷,倒是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在上面,連同四面的箱籠和桌案上也都是雜物。完顏綽笑道:“你呀,就是不讀書。”
耶律延休頓時臉紅,越發覺得頭皮癢起來,抓了兩下又覺得失禮了,一只手上下無措,最後只能“撲通”一聲跪在完顏綽的石榴色長裙下,面紅耳赤地說:“臣……臣是個粗人,讓太後見笑了。”
雖然是個粗人,但是勝在一片心思純粹。完顏綽見他人高馬大地拜倒自己的裙下,不由“噗嗤”一笑,伸手挽他:“哎喲,你那麽重,我可扶不動你。”
耶律延休知道她身子不便,趕緊又自己起身,左右一瞥,找了一張舒服的椅子,親自動手把上面堆放的各個包袱挪開,又用袖子擦了又擦,覺得還缺了啥,半日想起來,趕緊到床上找了個綿軟的枕頭給她當坐墊。
也還算是粗中有細的一個男人。完顏綽怕他尴尬,拿枕頭靠着腰,大方地落座了。茶水是阿菩帶的,她淺淺地飲了幾口,然後捧着暖手,對耶律延休說:“你也坐。”
椅子和完顏綽那張擺得一排溜邊兒,耶律延休不敢跟她并肩坐,幹脆拿個衣箱墊上包裹,一屁股坐了上去。
完顏綽說:“北院夷離堇批複了你去北邊的事吧?”
“嗯。”耶律延休點點頭,“打算收拾收拾就過去,那裏現成的有兩支斡魯朵,另外我從西京再召集六萬人,争取把整個北邊都收拾住,還能餘點人看住東邊的靺鞨人。”
“北邊勝負參半,轉眼春季,牛羊要下小崽,估計蒙古那裏也無心戀戰。”完顏綽說,“你不要去吧。”
耶律延休瞪圓了眼睛,未及說什麽,又聽見完顏綽道:“我這裏沒有能放下心的人,想來想去,還是得你。”
☆、11.11
完顏綽明眸皓齒,可是出語森然,耶律延休不知怎麽渾身發寒,想起王藥, 不由瞥了瞥她的肚子, 她的雙手交握着放在肚腹上,正襟危坐, 仿佛剛剛說起的“沒有能放下心的人”也把王藥一并打入了“不放心”的另冊。耶律延休不敢問為什麽,只聽見完顏綽又在問他:“在并州,前前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盡力回憶, 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
耶律延休忍不住又想撓頭皮,但是, 他也不是笨人, 完顏綽今日突然造訪,又說了這些奇怪的話, 肯定是意有所指,此刻特別提到并州, 莫不是并州有什麽事可以指證某人?他不敢多想,只能慢慢回憶,把并州叛亂的起始,以及王藥發現并州漢人唆使他所帶領的并州士卒做壞事,并将所有人一并處死的前後始末都告訴了完顏綽。
“也就是說,王藥把參與的人都滅了口?”
“嗯啊。”
完顏綽眼神陡然變得陰沉沉的,鋒芒銳利,但她吸了幾口氣,還是淡淡地說:“這還不夠。”
“還不夠什麽?”耶律延休傻乎乎地問。
完顏綽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只道:“我現在容易心悸,不怎麽經得起疲勞和驚吓,你既然在京,又不肯擔任夷離堇或樞密使,我就把禁軍統領的位置交給你,你好好幫我管好內宮的禁衛。”她見耶律延休連連點頭,卻又想起他也是王藥再三推薦的,難道就一定沒有問題?
可是不能再想下去了,完顏綽只覺得頭裏脹痛,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又說:“延休啊,我現在最信任的也只有你了,若是有什麽事要你幫忙的,你一定不能推辭。”她用心觀察着耶律延休的神情:他驚詫中帶着感激,用力點了點頭。
回到宮裏,天已經擦黑了,踏進寝宮,裏面燒得暖融融的,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王藥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氅衣,剛剛沐過的長發還濕着,黑黝黝地垂在肩頭,又宛轉到後背,如一匹缁绫,襯得一張面孔皎皎如朗月。
他正在練習沖泡奶茶,炒米的芬芳随着滾熱牛奶的注入而彌散開,接着是茶葉的清香也撲鼻而來。他濾清茶葉,攪拌着酥油,擡頭笑道:“才回來?是不是前頭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完顏綽這才想起自己先是出去遛彎兒的,而且還叫他幫着看奏折,結果奏折沒來,她也一跑好久,不知他有沒有起疑?她故意笑得甜潤潤的:“你看你們臭男人,只知道大事小事,心裏唯獨沒有你懷孕的妻子,連我有沒有用膳都沒問!”
作得好沒道理,但此時随她怎麽作,也只有陪一陪笑的份兒。王藥指指膳桌,又指指自己面前的奶茶壺:“這不下一句就得問了嗎?還不是擔心你太忙,怕你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自然而然地過來扶她,又問:“是不是遇到犯難的事兒了?”
老問這個,只怕有鬼!完顏綽存了心思,到底瞧他一言一行都有些詭異在,笑道:“什麽犯難事兒都沒有。你還是到南院去當樞密使吧,軍國大事,總得有人替我操持才好。你看,白瞎了你這麽個大才,天天就是暖被子沖奶茶,可惜了的!”
王藥不疑有他,笑得:“得得,你朝令夕改的毛病,得改改!我現在這樣挺好,你要有煩難,我來幫忙沒問題,就這樣平日裏我不操持太多,心情還好呢!”完顏綽看他,一張臉光潔緊致,皮膚跟十七八的女孩子一樣好,果然是富貴閑人的模樣,不由上去捏他的臉:“敢情就該我天天勞累操持,沒幾年下來,只怕就要比你老相——不行,可不能這麽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