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3)
存亡的大事,完全不用我操心。如今看着他們在朝堂上吵成一片,互相推诿扯皮,把所有的苦難都交給我一個人受。我咬着牙不讓他們看出我的擔憂和害怕,甚至要做出很強悍的樣子,要笑給他們看,不能讓他們瞧不起我這個女人……”
王藥抱着心力憔悴的她,任她軟軟地偎着自己的肩頭,輕輕地拍拍她的背,笑道:“當皇後妃子,是不用操這樣的心,可是,要是真遇上生死存亡,連扭轉的餘地都沒有。你現在是辛苦,但形勢會因你的決策而轉變。你看,你在應州時那麽強大,血雨腥風都過過來了,今日更不必怕。”
完顏綽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她當妃子和皇後時,遭遇也并不美好,還是得靠自己掌握權力,才能不受制于人。可不知為什麽,她此刻特別脆弱,特別害怕,只是想哭,想找他的肩膀偎着,想被他溫暖地抱着。所以,當王藥嘆息一聲,起身給她打水擦臉的片刻,她都惶惑不安,張開雙臂道:“我不要擦臉,我要你過來!”
王藥無奈,擰了一把手巾就到她身邊,像照顧家裏的小侄女兒似的哄着給她擦臉上的淚痕,擦完了,被扯着袖子也沒法去搓洗手巾,只能挂在一邊的矮漆屏上。
“阿雁,”他勸慰着,“我只是暫時去并州,處置完就回來。你呢,對朝中新近選拔的人施恩,對于你有功的施恩,兩院夷離堇和禁軍要牢牢抓在手中。北邊邊境,最糟糕也就是丢一點糧食、城池,大夏那麽大地方,也壞不到哪裏去……”
“還有,天氣冷了,我不在的日子,你晚上睡前叫阿菩她們幫你用手爐暖一暖被子,肚子疼了別怕生姜味兒辣,要多喝姜糖水……”
他越發絮絮叨叨,直到看見完顏綽滾滾的眼淚止住了,才長嘆一聲:“世間糟糕的事那麽多,要是件件都擔憂,日子多難過呢!只可惜你不會喝酒,不然倒可以澆愁……”
他一如既往地上床幫她暖了被窩,又親自幫坐在床邊的她解衣帶,細致得如對待細瓷一樣捧進被窩裏,這才摟住吻一吻說:“別怕,我把并州的事處理好,一早來陪你。”
☆、11.11
在特殊時期,王藥被破格重新簡拔為并州觀察使,馳往并州,協同鎮南将軍耶律延休處置并州的叛亂。
并州城已然戒嚴, 雉堞上立滿了緊握刀戟的士兵, 個個面色肅然,長弩機張着, 城濠布着暗網,城門只開了個小口子,進出的人都是一個一個檢查訊問過去, 簡直和戰時一樣。
王藥雖穿着官服, 帶着的十個親衛也都是上京宮禁衛的服制,但在城門口還是被攔截下馬, 檢查的士兵客氣卻也苛刻:“上官見諒!節度使吩咐, 如今所有人進出都需有憑,畢竟, 一身官服也不是不可以造假。”
王藥點點頭,拿出懷裏的虎符, 守城的士兵頓時肅然起敬,但仍是一絲不茍飛奔回去取回另一半,兩爿勘合無誤,才單膝點地給王藥行禮:“小的唐突了!觀察使見恕!”
王藥笑笑:“何罪之有。耶律将軍治軍嚴謹,原就應該這樣。”他重新上馬,順口問道:“并州叛亂的人是怎麽回事?審問清楚了沒有?”
一直和他回話的士兵支吾了片刻,幹脆道:“小的不知道。”
王藥笑了笑,點點頭:“你們将軍,嚴格治軍上确有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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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的深秋,明明沒有上京寒冷,但格外覺得肅殺,道路兩邊的栎樹掉光了葉子,枝梢插_進雲霄裏,變作毛茸茸的感覺,仿佛被銀灰色的雲翳裹住了一般。道路上的人少得很,明明沒有饑荒,仍然都是有氣無力,懶得說話的模樣。直到到了城市中心的市口,才稍稍有些熱鬧的煙火氣。
然而王藥依然是一眼看見市口大門上懸挂着的人頭——無論治世亂世,都要用這樣的法子來儆告民衆——只是作為已經太平了的地方,挂着的人頭未免有點多,石灰腌過的首級,灰白得像是假的,可是仍然令人作嘔。
作為節度使衙署的地方在市口東邊,西邊則是并州的府衙。王藥一行驅馬到了節度使衙署,名帖遞進去,很快有了回音,耶律延休請他進去。
雖非仇人,也是情敵,不過這次見面和和煦煦。耶律延休比上次見面的模樣略顯消瘦,眸子裏的光也變硬了,眉間更是折出一道紋路,讓王藥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眉間。
“觀察使駕臨,我還不曾遠迎。”耶律延休只客氣了這一句,接着直接說道,“太後有什麽懿旨?”
王藥說:“談不上懿旨。并州重要,聽說不時有些亂黨,太後自然擔心。所以我被特派而來,協助節度使查案平叛。”
耶律延休冷冷淡淡瞥了他一眼,“哦”了一聲,撫着腰間的劍穗不再做聲。他身後的随軍幕僚捧來一大堆文書,松緊不一地卷着,奉到王藥面前。耶律延休說:“這麽多文牍,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還是先吃飯吧。我為觀察使接風洗塵。”
王藥擺擺手說:“不必!事有輕重緩急,我先看文牍。節度使若已經準備了酒席,我帶來的禁軍親衛可以享用。我麽,兩只饅首,一盤白切羊肉,再一壺羊羔酒,可以邊看邊吃。”
耶律延休笑一笑道:“那麽用心,太後一定欣慰呢!”
王藥冷冷看了他一眼,勾勾嘴角不發一言,拿起最上面的幾卷文牍開始讀了起來。
耶律延休不大想搭理他,見他一副高深莫測的可惡樣子,幹脆離開了,到了外頭才吩咐小厮:“聽見了?就照他吩咐的辦!”小厮問:“饅首羊肉什麽的,是不是寒碜了點?”耶律延休粗聲粗氣說:“要你上趕着拍馬屁?!”
小厮未敢說話,裏頭倒傳來王藥的聲音:“饅首羊肉不嫌寒碜。但是羊羔酒要好的!并州左肆那家題額為‘蘆月’的小酒館,味道比較正宗。要最好的那種,用小雕花壇子封的,六年陳,一百文一斤,爨筒熱到微燙才合适。要是将軍不方便支用喝酒的費用,我褡裢裏有錢……”
耶律延休頓時脖子都粗了一圈,揮手對小厮道:“一百文也算錢?去買買買!買十斤八斤讓他喝個夠!”
到了打二更的時候,耶律延休仍瞥見王藥看文牍的那間書房裏亮着燈,他好奇地過去一瞥,門縫裏看見他靠着火盆,側躺在條榻上,衣衫解開,一足高跷,臉上表情豐富,時不時挑眉笑笑,然後起身拿筆在文牍上圈圈畫畫,然後又倒下,還不忘把酒壺湊到嘴邊,爽爽利利喝上幾口,拿袖子擦擦嘴角。耶律延休心道:除了長得好,哪兒哪兒都不像個正經樣子!太後瞧上他哪一點?!
不免又想到她的模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無論是正朝大妝,還是單獨接見時的便服慵妝,都美得不可方物。耶律延休不自覺地呆了一會兒,直到身後小厮小心翼翼問他“冷不冷”,才沒好氣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大早,王藥到耶律延休那裏求見。耶律延休想想他就煩,仗着自己“節度使”的品秩要高過“觀察使”,他不耐煩地說:“我可不像他這麽閑!早上先是檢閱并州的軍伍,再是處置庶務,認真檢查各處可還有叛黨,然後才有空聽他白話。叫他等着!”
他騎着馬去校場,卻見王藥在他背後也騎着馬跟着。耶律延休回頭怒道:“你跟着做什麽?”
王藥道:“檢查你的軍備和軍容。”
“不勞操心!”
王藥冷笑道:“職分所在,談不上操心。并州是要害之地,不能由着你粗心大意的。”
耶律延休被他噎着了,只能回頭氣哼哼想:回頭慢慢收拾你!縱使不能用鞭子,也還有拳頭。
校場上,他刻意顯擺自己的治軍嚴明。也确實,無論是列陣、騎射、肉搏、攻城……各種戰術都訓練得很到位。士兵大部分是契丹族人,少部分是漢人,也未曾顯出軒轾,都是一視同仁再操練。轉眼一個多時辰過去,耶律延休躊躇滿志地扭頭問王藥:“王觀察覺得如何?可要再演練個石鎖硬弓什麽瞧瞧?”
王藥不置可否,漫步到一列士兵前,那一列小夥子大約也要為主将長臉,胸挺得幾乎突出來,脖子裏汗水縱橫,只穿單薄的衣衫也沒有絲毫畏懼寒風的樣子。王藥扭頭道:“耶律将軍練兵,王藥确實佩服。”
但他眸光一閃,在其中一個的蹀躞帶上順手一抽,竟從掖着的地方抽出一方粉色的綢布,仔細一看,竟是一條女兒家用的裹肚!周圍一片偷笑聲,而被查到的那個臉色卻不僅是尴尬,他嘴角抽搐,瞪圓了眼睛,仿佛王藥再一動彈,他就要奪路而逃。
耶律延休已經是大怒,一拳頭就砸那士兵的臉上,打得他踉跄退了幾步。“哪個相好的東西?!”耶律延休恨恨道,“不知羞恥,竟然帶到這裏!傳軍棍,給我扒光了當衆揍給大夥兒看!”
“慢!”王藥擺手止住了他。
耶律延休冷笑道:“王觀察,我在教訓我的人。我這裏,可不需要你做好人!”
王藥亦冷笑道:“擡舉了将軍!若是相好的,雖然有些壞規矩,但還未曾到破壞法度的地步。只怕這條絹子,還不止如此。對不對?”他轉臉向那個士兵,雖是笑容,但目光如炬,而被他盯視的其人已經劇烈顫抖起來,身上的熱汗都化作一滴滴的冷汗珠子。一旁吞笑的也怔怔然傻看着,周遭一片令人生畏的靜谧。
并州的一切,完顏綽只能通過駿馬飛馳的奏折來了解。南邊的并州和北邊與蒙古接壤的地方,都是她這段日子的頭疼之處。晚上的上京飄起了雪,光聽“呼呼”的風聲,完顏綽就覺得渾身發寒。她到窗口張了張,對阿菩說:“雪怎麽這麽大?”
阿菩貼心地回答:“第一場雪呢,其實也不很大,只是夾着小雨,聲音聽起來響。”她看看寝宮裏頭,又說:“奴給主子再加個熏籠吧。”
完顏綽也覺得自己渾身發寒,點點頭說:“這一陣許是勞心,每天都覺得疲勞,晚上也睡得不踏實。”她下意識地看看床,不覺就開始說王藥:“王藥從并州發來的密奏,延休這個粗心的家夥,都沒有發現他手下的士兵打仗雖然勇猛,卻依然是老早的散漫毛病,到了漢人的城池,便欲壑難填,下操後奸_污了漢人百姓家的姑娘,還不止一個——彼此攀比,甚至拿姑娘家的亵物顯擺!”
阿菩驚詫地瞪圓了眼睛,她畢竟還是姑娘家,少頃便紅了臉,輕輕啐了一口,然後說:“漢人特重女兒家的名節,這不是惹了大事?!”
“誰說不是呢!”完顏綽搖着頭嘆氣,“搶糧搶錢,人家不到餓極了也還能忍。搶人家大姑娘,奸-污完了又裝沒事送回去,誰家父兄能忍?并州的亂子從這裏而起,但現在叛變已經出來了,只怕還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彈壓得住的。”
阿菩問道:“那麽,這些士兵後來怎麽處置的?”
完顏綽道:“王藥叫把九個首犯帶到市口,活活鞭殺;還有沒有随着奸_污人家女孩兒、但是在一旁瞧好兒的,都是當衆四十軍棍,打殘了十二個,薄發了恤金遣送回老家了。”
阿菩咋舌:“王觀察一直不是講說‘仁義’?怎麽也有這麽狠的時候?九個人被鞭子活活打死,該多麽可怖?!四十軍棍,只怕也是血肉橫飛吧?”
完顏綽勾勾唇角,也無甚笑意:“他上奏解釋:‘小慈乃大慈之賊’,我竟也無言以對。”
并州局勢,接下來如何,會不會被王藥控制住;耶律延休和王藥又能否相處得來,會不會鬧成二虎相争的局面……完顏綽又有些擔心,又有些說不出的愁緒。
有一個熏籠燃了起來,裏頭蘇合香的氣味袅袅地散開。完顏綽對這用慣了的香料突然非常的厭惡,只覺得一聞到就渾身不适,胃部脹滿,她說:“冷就冷吧。熏籠都撤掉!外頭再加火盆,床上再加手爐!”
可惜這些還是沒有他的身體暖和。當夜深更靜,完顏綽又生出脆弱想哭的感覺——這些年戰戰兢兢與人鬥與天鬥,她都不曾這樣怖畏害怕過,此刻,卻只能蜷縮在冷冰冰的被窩裏,渾身難受不已,縱使睡着了,也總從亂夢中醒過來,在黑暗中恐懼地大口呼吸,從而蜷縮得更緊,抱着自己的肩背再次入夢……
☆、11.11
王藥那日在血肉橫飛的市口呆站了很久,拖下去的有呻_吟、慘叫着的活人,也有軟綿綿血葫蘆一樣的死人。周遭的百姓在觀刑時先是冷漠,但慢慢地出現了動靜, 再接着竊竊私語有之, 低聲叫好有之。有幾個對着王藥喊“青天”,王藥銳利的眼神飄過去, 把那些喝彩的話都壓制住了。
耶律延休的不快全寫在臉上。他自诩“治軍嚴明”,結果只是訓練有素而已,對軍隊裏的亂象并未管理到位。人死了殘了, 是他下的鈞令, 但是心裏堵得慌,滿滿的都是不痛快。一行完刑, 他第一個從椅子上起身, 一聲不吭就離開了。
他飛馬往衙署而去,剛進門, 背後就是一陣馬嘶,回頭一看, 讨厭的王藥也跟着過來了。耶律延休沒好氣說:“我不愛聽人當面責難。你要彈劾我,只管請便。太後和陛下怎麽處置,我該承受的自然承受。”
王藥牽着馬說:“你誤會了。我不是來責難你的。事情雖然找着了源頭,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士兵犯過,百姓氣憤是有的,但集結成隊伍破壞并州的糧倉,偷殺軍馬乃至守城士兵,這不是幾個人憑點憤慨就能做得出來的。若是這條線不挖出來截斷,并州還是無法高枕無憂。”
耶律延休嘴唇動了兩下,但語詞出了口卻是說:“審問的事我發到下頭州縣處置了。直接辦理案子的是并州州丞,新科的進士,叫黃鼎的。我不愛跟他說話,你有啥找他交涉便是。”最後又冷冷丢下句:“沒啥重要的,其他事情就別煩我了,我要給太後寫折子請罪呢。”
王藥看他氣哼哼的背影,只能嘆口氣,轉身到西邊的府衙去。
與州府不過打個照面,關心的還是叛亂的事。循着方向,王藥來到訊問的地方,不僅光線陰暗,而且離得老遠就是鞭杖之聲、慘叫之聲不絕于耳。王藥皺了皺眉頭,問門口的皂隸:“是誰在審問?”
答曰是新來的黃州丞,王藥不則一聲,只身走了進去。
裏頭大概通報過了,一臉疲憊的黃鼎親自過來迎接,見到王藥的臉,他愣了一愣,但旋即反應過來,笑道:“觀察使原來是熟人。”又道:“裏頭腌臜,王觀察請外頭坐。”
裏面的呼號慘叫也停了下來。王藥啜了一口黃鼎奉來的茶,是熟悉的小團龍的滋味,心裏沒來由地一陣失落,擡頭問道:“審出什麽沒?”
黃鼎搖搖頭說:“嘴硬得很。打暈過去了,喃喃幾句聽不懂的,又是應州,又是李将軍,又是趙王……潑醒過來,一聲不吱。”
王藥茫茫然想着,自己受章望囑托,全身被擒到夏國之時,也是這樣受了幾天的拷打,也是這樣一聲不吱。他低頭喝了口茶,掩飾住心裏的迷惘,又問:“有沒有倒追着查一查,這幾個人原來在哪兒,可有家眷?”
黃鼎搖頭說:“住的屋子都是新賃的,都是孤家寡人——要有家眷,我倒有問出來的法子。”
王藥擺手道:“都是破釜沉舟來的,必然不會留後患。我去看看。”
黃鼎忙道:“是!我叫裏頭略收拾一下,血糊糊的難看相。”
過去的幾步路上,王藥問道:“你是臨安人,怎麽到了夏國?”
黃鼎無聲地笑了笑,過了好一會兒說:“家祖原是晉國的忠臣,開國亂世的時候,鳥盡弓藏。我麽,原本也不姓黃。”他們走入一片陰森森的監室的走道,白日裏也燃着燈,兩個人的身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而黃鼎的臉半邊落在陰影裏,明明是一張挺年輕的臉,看起來卻有些蒼老而猙獰感。
王藥正在琢磨着說什麽,黃鼎又笑道:“不過臨安真的美。我要不是在那兒待不下去了,也不舍得離開。北方天氣我實在不能适應,古時流人戍卒呆的荒地,簡直是流放。但是怎麽辦呢?故國不留我,不是我不想陪它。”王藥半日沒有回答,黃鼎便也沉默了好一會兒,又主動說:“王觀察離開臨安,一定也有故事?上次見面,真是失敬了!”
王藥見那問訊的牢房就要到了,擺擺手說:“談不上,上次确實是白身。這次也是暫時僥幸而已。”不再搭理黃鼎意欲遞過來的奉承話,擡手止住他的話頭,亦止住他進來的步子,提腿邁過門檻,踏進了火光熊熊而感覺冰冷的牢室。
黃鼎面前,牢門關上,裏面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也不知王藥在裏頭和這些被拿獲的叛亂者談了什麽,他再出來時,自己臉色不太好,但表情還算平靜。黃鼎問:“可招供了什麽?”
王藥搖搖頭:“嘴是撬不開的。算了,給他們一個好死吧。”
黃鼎不由有些不樂意,王藥回頭正視着他,似笑不笑地說:“趙王的觸手,伸得極遠。并州內裏大成問題,只怕應州也有他布下的人。确實不應該小看他。”
“但是,”他又說,“這些死士,彼此知道的消息都是一角而已,縱使花盡力氣撬開幾張嘴,所得不過東鱗西爪,不成氣候。并州的民心,原也靠不得他們的招供來聚攏。”
他吩咐将這些人勒死後厚葬。然後,要求并州最高的節度長官耶律延休為死者大做法事。
耶律延休跳腳道:“為這些叛賊?!你瘋了吧?!”
王藥淡然道:“他們不死,自然對大夏不安全。但是他們死,就要給足名分,冠之以‘英雄’之號,讓百姓曉得,我們并非十惡不赦的異族,我們心中也善存天道。”
耶律延休橫眉說:“對不住,要去你去!我對他國的叛賊屈不下膝蓋!”
隔日,王藥以九叩大禮,拜祭前并州刺史章望全家自盡的府邸,素衣焚香納供,在靈前跪足了一個時辰,一個人喃喃地對章望的神主說了半晌話。下午,他拖着有些僵硬的雙腿,又給新亡的那些人柴燎獻祭。
耶律延休氣得一場都沒有參加,早起在校場檢閱時罵罵咧咧打了十幾個人的軍棍,随後又回家大睡了一場。黃鼎大約明白王藥的意思,全程陪着祭奠。但在王藥在車中揉着僵痛的膝蓋時,他搖搖頭說:“王觀察這是何苦?”
王藥說:“安撫民心,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可民心散了,是一瞬間的。兩國邊境打了那麽久了,我不忍心看生靈再遭塗炭。你勸我的意思,我也懂。今日觀者甚衆,我這個‘假惺惺’的罵名估計很快就傳開了,主和一派自古都是落不着好的,估計我也亦然;而從夏國方面說,明明可以殺雞儆猴,卻選擇這樣不張旗鼓、沒有面子的處置方式,只怕也腹诽極多。”
“可是怎麽辦呢?”他雲淡風輕地苦笑,“做這樣兩頭不讨好的人,大概是我的宿命。”
那天,他進那刑訊室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晰,王藥滿心都是兔死狐悲的同情。拴在刑架上的那個人,痛苦地喘着粗氣,耷拉的眼皮子擡起來,看了王藥好一會兒。王藥說:“你受苦了。”
那人輕笑了兩聲。王藥也随着輕輕笑着:“我也是曾經這樣,懷着報國的情思,想着千萬人而吾往矣。後來,發覺找到正确的路才是最難的。我們心中的報國,報的是帝王家的天下,不是庶民百姓的天下。他們争搶地盤和權位,我們為之流淚流汗流血,然後自以為是大義。”
那人終于開口,被打落了幾顆牙齒的嘴發出“嘶嘶”的漏風聲,笑得不像剛才那麽輕蔑:“千萬人而吾往矣。我為知己者死。”
王藥勾着唇角,毫無笑意:“你的知己是趙王?他要建立卓絕戰功?從而蕩平天下,執掌兵權,掃除登基一切障礙?從他眼皮子底下失掉了應州,他卻也發覺夏國治理新州的薄弱之處了:吃穿飽暖之後,百姓就會想要生活得更有尊嚴,如果把他們的尊嚴絞殺了,他們終歸會歸于瘋狂——這樣的暗湧,殺人于無形。他真是聰明極了!”
“可是——”他終于深吸一口氣,冷笑着問,“我審問過了,軍中的士兵有胡有漢,‘奸_淫’姑娘的時候有人帶路——是你們的人吧?利用他們的傻和貪,使并州胡漢矛盾叢生,攪起亂局,從而得以亂中險勝。翻覆并州,再翻覆應州,再一路把夏國的契丹兵打出去……”
那人聲音冷得要把人凍住:“你還是不是漢人?!當了漢奸,就連自家的祖宗都不認了麽!”
“我首先是人!”王藥壓低聲音,卻仍然怒意盎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泥塗!”他又輕蔑地笑道:“你們呢,也不過告訴自己,為趙王做事,多不義的事也是為了所謂的‘大義’。所以,置他人于水生火熱,你們是不在乎的!那些被我殺掉的士兵,那些被奸_淫而無顏見人的女子們,你們都是不在乎的!”
那人的喉頭“啯”的一響,然後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說服不了我。”又過了一會兒輕笑道:“不過,成王敗寇,豫讓刺殺趙襄子,沒成功就是沒成功,留名青史也沒有用。我們如今栽了就是栽了。只是同為晉國人,你牽連出我們,兩國或許又是大戰,所以,我們疼死也只能熬着,熬到死,也就解脫了。你呢,還想試一試什麽手段?……”
“我沒有手段,但我可以幫你們。”王藥說話也極其緩慢,“——一死百了。”
作者有話要說: jj今天抽得。。。。
這會兒終于替換成功了。。。。
然而我知道這一章不太有意思,這章是男主視角上,他所有選擇的內核。
明天會有些情節,包括大家念念關心的阿雁的肚紙。。。
☆、11.11
并州的雪,也紛紛揚揚飄落起來,凜冬終于來臨。王藥來并州,也殺了兩批人, 但是這兩批殺完, 那些破壞糧倉、沖突官府之類的事就沒有再發生。兩批被殺之人,各自有人惋惜, 有人祭奠,也有人暗自嘟囔一聲“殺得好”。胡漢雜處的并州,重新歸于寧靜。人們似乎又把心思投入到随之要到來的冬至和元日中, 磨米粉、腌酸菜、灌臘腸、宰豬殺羊……熱鬧一片, 忙碌一片,在冬雪中反倒顯出脈脈的溫情來。
王藥在他熟悉的小酒館, 要了一斤羊羔酒, 看着閣外的茫茫雪景,聽着周圍民戶中傳來的忙碌聲, 兒童稚嫩的歌曲聲,呷着酒, 終于感覺到了一些久違的平靜。
“王別駕,”酒館的老店主,還是習慣性地這麽喚他,“明日就是大冬了,別駕一個人居住,要不要小的為你煮點臘肉,蒸點炊餅,再拿些棗泥湯圓,回家裏後也可以吃得舒坦些。”
王藥溫和地說道:“甚好!老人家費心了!”
“不費心!”老店主笑得滿臉開了花兒似的,“王別駕是個好人!”
王藥不由也笑了起來:“你怎麽斷定我是好人?”
老店主神神秘秘說:“我虛長了五十三歲,要是這點認識人的能耐還沒有,也白活了!”
王藥笑着搖搖頭:“我哪裏是好人!最多是個無奈人罷了。”倒也心情愉悅,聊了一會兒,拎上店主拿來的臘肉、炊餅、湯圓,又要了一壇羊羔酒,多多地給了銅錢,彼此歡喜地分開了。
雪在地面已經積了很高,他回到所住的公館還費了些勁。晚來在昏黃的燈光下讀一卷書,抿一些小酒,舒适是舒适,心裏也有些空蕩蕩的感覺,直到困倦了鑽進被窩裏,他才驀然明白到自己空落落的原因——他想他的阿雁了。
算日子,從他策馬到并州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她又該臨近一次天癸,冬日寒氣大盛,往往是她最容易腹痛無力的時候,火盆或熏籠,包括大小的手爐腳爐,都沒有能拯救她那個毛病的。王藥嘆了口氣,想着她緊實然而又有點軟綿綿手感的小肚子,突然身體熱乎乎起來,不覺呻_吟了一聲,雖則他的公館寬敞,也自覺羞愧,不由咬住被角,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事務再繁忙,相思還是不會忘。不過并州這裏已經安頓了大半,耶律延休雖然還生悶氣聽不進他的意見,但黃鼎聰明,已經完全明白了其間的原委,交給他作為州丞來打理并州,應該能保一陣平安。接下來再請旨去應州察看一下,處置好一應隐患,就又可以回上京陪伴她了。
溫柔鄉最是消磨英雄志。不過,王藥這些年已經感覺不到弱冠時那種意氣風發的感覺,漸漸感覺這樣不時做點有用的事,再給蕭邑沣當當業師,講講帝王之道,編編書,晚來和阿雁膩歪膩歪,哪怕沒什麽職名,沒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偉業,也是挺惬意的。
他含着笑入睡,第二日含着笑醒過來,在清冷的房間裏重新攏好火盆,洗漱完畢後練一趟劍,打算今日再拜訪一下耶律延休,交代一下未竟事宜,晚上自己給自己過一個“大冬”,接下來就按計劃去應州、回上京。
但是早餐的炊餅和臘肉還沒有叫廚房熱好,耶律延休那裏已經派人過來。來人是耶律延休的親兵,一臉肅穆,一下馬就疾步奔進來,門還沒開全就嚷嚷着:“王觀察在不在?”
王藥探頭道:“在。”
那親兵仿佛急得連笑都是擠出來的:“王觀察請速去節度使府上!要事相商!”見王藥還是練劍時穿的短打單衣,仿佛自己急了一般,從搭衣服的矮屏風上“嘩嘩嘩”把他的一件件衣服扯下來、丢過去:“麻煩觀察使快快更衣!事情緊急!”
“怎麽,并州還是應州出亂子了?”王藥不由凝眸問。
“不是。”答話很簡單,眉頭卻越皺越緊,急躁地跺着腳說,“耽誤不得!請王觀察趕緊的!”
什麽樣将軍帶什麽樣兵。王藥拿他也沒辦法,只能随着心急火燎一件件穿衣服。
一到節度使府邸,耶律延休已經連戰甲鬥篷都披挂好了。手裏握着兩條黑漆漆的鞭子,一見王藥,一只手就舞動起來,那漆黑的皮鞭像蛇一樣蜿蜒起來,發出“刷刷”的動靜。
王藥瞧着還真有點犯怵,退了一步警覺道:“耶律将軍什麽意思?”
這麽好的嘲諷他的機會,耶律延休仿佛也沒有發覺,只是一臉奇怪地說:“給你馬鞭啊!趕緊地跟着我走啊!”
王藥背手道:“等等!等等!什麽事立等着就要走?”
耶律延休果不其然地和他的親兵一樣也跺起腳來:“漢人都跟你這麽蠢笨慢性子麽?上京出事了!飛鴿遞來的求援信!再不趕回去,等着給太後收屍麽?!”
王藥頓時臉色都變了,可是仍然沒有像耶律延休想象的那樣拿過馬鞭就走,而是顫着聲音問:“你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上京有人叛變麽?”
“太後名下三支斡魯朵本來是發至北邊各軍城打算抵禦蒙古軍隊。上京的八萬禁軍中有三萬多人被上京的叛臣所得,另三萬多人在城外待命進不去。如今宮城被圍,裏面護衛陛下和太後的不足兩萬人!”耶律延休說話和爆豆子似的,“一旦宮城被破,必然是矯诏殺太後,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你想拖到那時候再去上京?!”
他最後口不擇言:“虧太後對你這麽好!你不去我去!”扭頭要走。
王藥在他背後,急迫之下只能動手,狠狠一拳搗在耶律延休背上。耶律延休被打得一個趔趄,扭頭過來簡直要吃人似的吼道:“王藥!現在你還想挾私報複麽!要打架,等這次的事兒過了,我好好跟你打!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王藥亦怒喝道:“莽夫!會打架了不起麽!上京情形如何你知道?背叛的人哪怕是歪理也要說出個道理!你趕着投胎似的去了,不知己不知彼,送死怕不快是麽?!”
耶律延休本就是一肚子沒好氣,頓時轉身撲過來。王藥架開他第一拳頭,他緊跟着上第二拳,腳下也是糾纏過來,按着契丹男人摔跤的路數,兩個人很快滾在地上扭成一團,但是互相壓制着,誰也打不着誰,最後是都動彈不得,氣哼哼鬥雞似的彼此對視着。王藥先開了口:“這樣子,你可以告訴我造反的人是什麽借口了麽?”
耶律延休被他箍得緊緊的,氣了一會兒冷靜下來:“聽說是太後有廢立皇帝的意思,大臣中不同意的居多,所以就鬧開了。”
“廢立皇帝?”王藥頗感詫異,“廢誰?立誰?”
耶律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