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1)
已冷笑一聲:“耶律将軍可知,馬上得天下,未必能馬上治天下。将軍心雖不壞,奈何未必谙治理之道。”
耶律延休已經幾次被王藥侮弄,此刻不由把新火舊火都燃起來了,橫了王藥一眼說:“太後帳下,有你發言的份兒?”
王藥端起水盆,耶律延休不覺就退了半步,以胳膊半擋着身子,叱道:“你想幹嘛?”
“倒水!”王藥冷冷地說,到營帳外頭潑了水,進來又道,“我端水盆,你只想到我要潑你,不過是一根筋罷了。治州郡和治國一樣,如烹小鮮。并州那情況,是你能夠治理得來的?”
完顏綽問道:“那你覺得誰行?”
王藥挺直胸脯說:“自然是我。”
完顏綽冷笑道:“荒唐!”耶律延休亦道:“怎麽,叛變一次不夠,還要來第二次?”
王藥反駁道:“雖則有一,未必有二。就像我這一盆水,潑你第二次,就難得多了,又潑你做什麽呢?不如——”他話沒說完,耶律延休餓虎撲食一樣飛撲過來,一拳頭直接就揮上來了。
王藥養了這麽久,身上的鞭傷大半已經退了痂,身體也矯健靈活一如往常,但平常步幅緩慢,一步一搖的習慣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養成的。此刻,他卻反應如舊,拳頭一來,伸手一帶,化解了拳風,嘴裏還嘲道:“下一拳應當是攻肚腹,腳裏鈎下盤——上次摔跤,就是這樣的——果然是拘泥不化。”
耶律延休的動作滞了滞,明顯是硬生生換了拳頭的方向,這下王藥更容易抵擋,兩個人就在太後的氈包裏比劃開了。完顏綽先也不說話,直到扭打的兩人把戰火燒到她腳下,把那放各色東西的案幾打翻了,才板下臉來說:“出去打!”
王藥抱拳道:“不用打了,打架我認輸,畢竟我不是武将出身的,練點強健身子的五禽戲,也不是用來跟你正兒八經打架的。只不過剛剛一架,你稍被一激就怒不可遏,打開了就顧不得此處乃是太後營帳,也顧不得周圍的案桌文牍,只管出氣而後快。這樣的脾氣,統領軍隊尚且要小心為上,若是叫你統領百姓的城池,我看不是被胥吏騙倒,就是惡脾氣發作,無法安定民心。”
将軍被他說得一錢不值,胸口起伏不斷,額角暴起一道道青筋,指着帳門說:“少廢話!太後說了,‘出去打’,咱們就出去打!你要是男人,就別整這些沒用的話逃避!”
王藥道:“出去我也不一定輸。上次你贏,不過仗着我身上有傷,勝之不武。這次我也不跟你出去打,要贏你,原不在拳腳上。倒是要太後知曉耶律将軍不能節度并州的第三點:并州在兩國邊界,與晉國隔水田遙望,若不是長袖善舞的人,只怕日後也和李維勵一樣,空有抱負,卻不能守土。太後,這是大事,請太後三思。”
完顏綽冷哼一聲道:“王藥,你想說,你不拘泥,脾氣好,也長袖善舞,所以我理應讓你這個被貶為奴隸的樞密使去節度你故國的領地?你說我能信你嗎?”
王藥面色一冷,旋即笑道:“你不信我也不要緊,橫豎不宜讓耶律将軍去。”
完顏綽冷笑道:“這事不用談了,就是耶律延休去并州。你以奴隸而妄議朝政,之前的我就既往不咎了,再說廢話,我又要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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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延休大聲道:“臣請求當這個行刑手!”
王藥回頭狠狠一瞥他,耶律延休亦狠狠回瞪過來。完顏綽覺得倆男人鬥雞似的模樣真是有趣極了,忍住笑厲聲道:“都閉嘴!國政的事,我說了算!”
王藥胸口起伏,最後說:“還有第四點。為州郡官,要能辨識人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明的暗的關系。耶律将軍好像也懵懂得很。”
他雖然貶斥到這地步,但曾經是什麽,日後又會是什麽,耶律延休只知皮毛,不知內情。完顏綽見他吃醋的模樣,倒覺得好玩起來,對氣哼哼的耶律延休道:“今日不勞将軍親自動手,我帳下的奴才,我來教訓。延休,你把我的鞭子取來就行。”
耶律延休這才覺得出氣,把完顏綽的小鞭子取過來奉上,又道:“抽人是個力氣活兒,還是臣來吧。”完顏綽接過鞭子道:“對了,西邊斡魯朵拔營的時候要把駱駝身上的糧食袋子備好。那些懶貨經常丢三落四的,煩勞你去吩咐一聲。若是好容易得來的糧食都撒了,也是可惜呢。”打發走了耶律延休。
帳門閉上,外頭不相幹的人也都走了。完顏綽笑着用鞭杆挑着王藥的下巴:“給你三天好臉色,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吧?”
王藥一甩頭甩開她的鞭杆:“沒忘。你的氣還沒消,少不得我這身皮肉給你出氣。”
完顏綽點點頭:“你知道就好。衣裳脫了,準備受鞭。”
王藥盯視了她一會兒,“呵呵”笑了兩聲,開始解左衽的衣帶:“你應該叫耶律延休動鞭子,他力氣大,甩得開,聲音響,一定特別過瘾……”
完顏綽冷冷望着他,等上衣一件件解開了,露出精悍的胸腹,一道道肌肉雖不特別凸顯,卻也紋理分明,各成塊壘,幾處和耶律延休打架時留下的青紫傷,現在也只剩一點點痕跡,大半湮沒掉了。完顏綽控制自己用力往肺裏吸進空氣,以彌補呼吸頓時一滞帶來的眩暈感。
“還有褲子。”她吩咐道。
王藥給她激怒了:“阿雁,你不可以辱我!”
完顏綽見他又犯犟,手上的小皮鞭便勾了過去,在他腰上纏了一圈,眼睛閃動妩媚,嘟着玫瑰花似的嘴唇說:“真個不脫?”
王藥報之以一聲“哼”。
完顏綽道:“那你可別後悔!”雙手一用力,拉着鞭子把他的腰帶了過來就勢一轉,王藥新舊傷痕疊加的脊背袒露在她面前。
☆、11.11
完顏綽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脊背,心底深處發出無聲的喟嘆。王藥皮膚白皙,微帶蜜色的背細膩光致,而新傷帶着粉紅, 舊傷帶着淺褐, 縱橫交錯,卻也不覺得難看或猙獰。
王藥收緊着肌肉, 無奈地等待着這只暴戾的小母狼或會給他帶來的新的疼痛,但只感覺她溫熱的手指一點點劃過來劃過去。大約要在他放松的時候予以重重一擊?王藥暗想:耶律延休那個手勁他都挺過來了,今日總不至于更糟?
然而他想錯了。
她的手指驀然離開, 緊跟着一點熱辣襲上背上的皮膚。王藥周身一戰, 剛長出的遲鈍的新膚竟有些沒有分清這樣的熱辣來自什麽。當那一點熱辣微微離開時,柔軟的觸感跟着離開, 其實也就電光火石的剎那, 但他像隔了很久才了悟過來,并且後悔不疊——她在用唇吻他。
好在并沒有等多久, 柔軟而熱辣的嘴唇又貼了上來,在新傷上格外輕柔而用心地磋磨着, 過于嬌嫩的新生皮膚其實仍有些熱辣辣的疼痛,但更多是癢酥酥的感覺往心坎裏鑽,又往四肢百骸裏滲,最後順着血脈集中到他小腹裏,像團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
感覺到王藥的起伏呼吸和戰栗,完顏綽緊了緊手裏的鞭子,纏勒着他腰上的汗巾。嘴唇仍舊在他背上,說話的聲音“甕甕”的,像從他的胸腔裏傳出來的,然而嬌憨妩媚,仍然是她一如既往的調調:“挨罰都不老實!”牙齒尋了一塊沒有傷痕的皮膚,輕輕咬了一小口,惹得身前那人悶悶地哼了一聲。
新的鞭痕從上橫貫到下,最後隐沒在他窄窄腰間系着的寶藍色绉紗汗巾上。而她熱辣辣濕乎乎的吻,亦是從上橫貫到下,細致而毫無缺漏地順着一道道傷痕吻下來,中途見他起伏得厲害,呼吸得急促,她停頓了片時,嘆息道:“卻疾,這次都沒有給你上藥,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你!今日就算我補償你罷。”然後,又把熱吻貼了上去。
如果每一鞭都能換來這樣帶着些微痛楚的甜蜜親吻,王藥倒真不介意再多挨幾鞭。此刻只覺得渾身熱得幾乎爆炸,而熱源卻被汗巾子牢牢地鎖着,釋放不開。
果然所有的美好都有限。完顏綽到了他腰際,就停了下來。纏在王藥腰間的鞭子也松開了,人也慵慵地到了一旁的矮榻上卧下:“罰好了。既然你不肯解你那寶貴的汗巾,不肯為了你的尊嚴聽我的話,那就這樣吧。你可以穿上衣服走了。”
他再一次在爆炸的邊緣被她一盆冷水潑了,那兜頭的冷水簡直要在他腦袋上騰出蒸汽來。完顏綽一臉無辜地俯卧支頤,玩弄着鞭梢,仰着頭看着他深深地喘着氣,好像要過來抓住她法辦的模樣,她對外頭大喊:“忽絡離,瞧瞧耶律将軍在不在!”
王藥僵在那兒,簡直想搶過鞭子在她翹在那兒的渾圓臀上狠狠抽兩下。但是外頭傳來太後帳中的貼身宦官的脆聲兒:“回太後,在西頭吩咐事情呢,可要叫耶律将軍過來聽吩咐?”
完顏綽低聲對王藥笑道:“你自己出去,還是等他來?”
這不僅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還是能不能落下難聽話柄的問題。王藥只能仰天苦笑了兩聲,低聲罵了一句“小妖精!”,然後到一旁的地上撿起自己的衣服,慢慢一件件穿起來。完顏綽這才揚聲對外頭道:“不必叫他來了,讓他慢慢忙。不過要是離開你視線了,你就叫他一聲,說太後要他随時伺候呢!”
她俯卧着盯着他穿衣服,時不時地偏偏頭,撐着下巴,一臉欠揍的淘氣樣子。他一件件脫下來時模樣耐看,現在一件件穿上去,動作利索灑落,也很耐看。
王藥大約還是有些生氣的,離開的時候示威般的用力甩開簾子,完顏綽只覺得好笑。
漫漫午後,既然不拔營,就不妨歇歇腳。她躺在榻上,自在地翻滾了一圈,鼻尖宛如還有他的氣息——墨香裏冰片的涼冽苦香,愉悅的感覺一點點從趾尖襲上來,然後是突然又生出的不滿足,身體空落落的,眼前全是他的影子。完顏綽的一顆心在這樣微痛的甜蜜中,盡情地享受掌控的快意。
大軍開拔回上京,最後還是遣耶律延休留守并州。在氈包裏沒有外人的時候,完顏綽倒過來撫慰王藥:“你放心,我已經和耶律延休說了,并州原是漢人的地界,用漢人治漢,再熟悉沒有。他當甩手掌櫃,只管做好軍防和稅收,他雖然耿直,也并不笨,一來二去就熟悉了。”
王藥笑了笑:“你是太後,你都決定了,我能怎麽樣?漢人治漢,原是國策,但是并州局面複雜,漢人裏頭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如今,也只希望耶律将軍能夠不遇到岔子,踏踏實實把這幾年管順了,日後也就順溜了。”
完顏綽點點頭,随即指揮道:“我的首飾匣子,你幫我搬到禦辇上去。”
她外出捺缽,一切都很樸素,所用的首飾不過幾件簡單的釵環、皮帽、小金冠,王藥檢視了一下她的妝奁箱子,獨獨拿出一個紅雕漆盒子,皺着眉說:“這個,也和你其他貴重東西擺一起?”
完顏綽伸頭一望,立刻猜明白王藥這別扭的臉色是怎麽回事,她格外要逗弄他,拿過紅雕漆盒子捧住在自己懷裏,珍愛地說:“這是他送給我的,怎麽能擺在其他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裏面?我單獨拿着。”然後瞥眼看王藥脖子上的青筋和故作平淡的臉色。
王藥不言聲,答了一聲“是”,轉頭把她其他東西一起裝好,放在車辇後面。
契丹皇室用的禦辇又稱“奚車”,寬敞闊大,輪子又大又靈活,特別适宜行路。車篷也是氈制的,與漢家的禦辇比起來,裝飾精簡而更實用,張開氈帳前面的簾門,便可以當做簡易的朝堂,大臣們盤坐車下,便可以問政。
小皇帝每天早晨,必被抱坐在車上,與養母完顏綽一起聽大臣講述朝政,對這輛車也相當熟悉,大家忙着收拾行裝回上京,他是萬乘之尊,又沒啥雜事,纏着王藥講故事。王藥心情不好,敷衍了他幾句,小皇帝見他又上上下下把太後帳中的重要物品往車上搬,嘟着嘴說:“仲父,這些事不能叫下頭奴才做麽?”
王藥說不出口自己現在也是完顏綽帳下奴隸,只能苦笑道:“有些事情打發打發,反倒充實,不會胡思亂想。”
蕭邑沣歪着頭:“仲父會亂想什麽呀?”
王藥語塞,只好撫撫蕭邑沣柔軟的頭發,笑笑道:“想上京的樣子啊。隔了那麽久,思念上京南邊的漢城,裏頭有小酒館、楊柳樹,還有一條彎彎的小河。”
蕭邑沣懂事似的點點頭:“哦!那朕也想上京了!”他悄悄附耳對王藥說:“我書房外頭的屋檐下,有一對燕子!我叫人不許把燕子窩捅掉,讓燕子春天還可以飛回來生蛋。都離開上京那麽久啦!我的燕子該飛回來了吧?”
王藥只覺得這小兒郎爛漫得可愛,心裏憋悶的氣一點點散開,摸着他後腦的頭發說:“陛下仁愛,是天生的!”
難得難得!
蕭邑沣被他特別信賴的帝師誇獎,小臉上笑出兩個深深的小渦,越發猴着他不放。小皇帝見完顏綽在其他地方巡察,便對王藥擠擠眼睛說:“仲父,我上車往下跳,你接住我好不好?”
平素威嚴正經用來商讨國事的奚車,此刻成了最好的玩具,一趟一趟玩得不亦樂乎。小孩子玩興奮了,有點瘋起來,上上下下在完顏綽的奚車裏搗騰,車子上剛剛整理好的東西,悉數給他舞得到處都是甚至拿太後的氈毯和披帛當做捉迷藏的工具,把自己埋頭裹在氈毯裏,又在頭上包上披帛,結果被王藥兜頭一抱,頓時“咯咯咯”開心地又笑又舞又蹬腿。
王藥倒有些可憐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父親,沒到三歲就沒了母親;完顏綽教他帝王之道也算盡心盡力,但嚴厲有餘,溫情不足;身份又是皇帝,每每都端着架子,一點孩子樣都不敢有,更別說像一般孩子那樣瘋跑瘋跳了……他的小腦袋鑽在王藥懷裏,笑聲銀鈴似的一串一串,小手胖嘟嘟的,到處亂甩,小腳興奮地一蹬——一個紅雕漆的盒子就給蹬掉在地上了。
王藥自然認得這是耶律延休紅着臉送給太後的“禮物”,長匣子裝着,又是覺得太後平素“樸素”,裏面自然是簪環釵梳一類的首飾了。此刻在木頭落地聲中隐隐聽見一聲脆響,王藥和蕭邑沣的目光都順着聲音看着地面。
可巧正被回來的完顏綽看見,她疾步上前,蹲身揀起盒子,頓時臉都氣得通紅,上前把蕭邑沣揪到地上來。
小皇帝一直就怕母親,吓得幾乎要哭,頭上玩出的熱汗也瞬間變成冷飕飕的。
“你瞅瞅自己哪裏像個皇帝?!”
眼看皇帝就要挨打,王藥急忙攔過去,懇求道:“太後!陛下畢竟是至尊!”
完顏綽回眸瞪着他:“不是你說的嗎?教子嬰孩,越早越好!如今皇帝他全無體尊,荒嬉玩鬧,簡直就是個無知的頑童!和阡陌裏巷裏的野孩子又有什麽區別?!”巴掌伸着,怒視王藥的攔在那裏的胳膊:“你給我閃開!”
王藥越發橫擋在她面前,說的話聽起來和風霁月,實則硬邦邦全是骨頭:“教以鞭撲,本就是仗着自己的強權,何況不分青紅皂白。”
完顏綽冷笑道:“何以我不分青紅皂白?!”
王藥道:“剛剛陪陛下玩鬧,是我的主意,東西掉地上,也是我不小心。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本就是為陛下留着至尊的體面。何況這錯是我犯下的,我擔着就是。”
蕭邑沣流着淚,害怕地在身後拉王藥的衣袖:“仲父……你別說了……萬一阿娘又拿鞭子抽你怎麽辦……”
王藥聽着孩子的哭腔,突然有些悲憤的感覺湧上來,冷笑道:“不就是鎮南将軍的禮物麽?要是我還不值他一件禮物,身為下賤,也只好任憑高高在上的太後鞭撲處置了。”
完顏綽眼睛裏突然冒出一層淚花來,她俯身撿起地上的雕漆盒子,用力往王藥懷裏一塞。王藥本能地伸手捧着,聽她怒聲道:“打開!看看有沒有摔壞!摔壞了,看你……”
盒子已經從蓋子處成了兩爿,王藥緩緩打開盒子,呼吸卻是一滞,急遽擡眼看着完顏綽,她犟着臉,目光中卻少有的帶着恐懼。
王藥低頭看看盒子裏那支摔成兩半的玉簪,這是他被谪貶并州時,母親送別時抹着淚送給他的。母親說話的一幕至今歷歷在目:“藥兒,天下人都誤解你,娘也明白你的心。只可惜我們女人家說話沒有人肯聽肯信。你早早去并州,好好聽話做事,争取讓刺史給你寫一封誇贊的‘八行’,将來你父親再為你跑門路,總歸不能呆在那麽遠的地方。你表妹是你姑姑家最貞靜的女孩子,将來你想通了,好好地回來,與她結發,這簪子潔白無瑕,是最好的和田美玉,或許還能當女家的聘物。”
他的內心比完顏綽有更多的恐懼,她信的是上蒼的指示,他信的是冥冥中的安排。斷裂的玉簪,被搶的金簪,他們第一面時交換的信物,就這樣一番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糖和玻璃渣。。。。
☆、11.11
車輪按計劃朝北邊的上京辘辘滾動着,大支人馬到了傍晚才在一處平坦而水草豐茂的地方安紮下來。已經養成的習慣,不論是放牧,還是打仗, 還是皇帝出巡駐跸, 奚車和氈包都是契丹人最便捷的移動方式。
完顏綽的情緒不大好,車停之後, 倚着大開的帳門,看着忙碌着搭氈包的人們和西邊一縷縷赤紅的雲霞不說話。
不覺間,王藥已經來到她身邊, 伸手道:“太後的氈包已經搭好了, 裏面也鋪陳完畢,去用膳、淴浴、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完顏綽搭着他的手下了車, 卻嘟着嘴說:“不想吃飯!”王藥勸道:“怎麽至于為一根斷簪就不吃飯?雖然是塊好玉, 真講起來也不過是石頭,你實在喜歡, 我以後再給你買一根。”
完顏綽的小鞭子沒舍得往他身上抽,卻用力擊在車轅上, 漆面都抽破了,駕轅的馬驚得“咴咴”嘶鳴了兩聲。她怒聲道:“又輪到你來管我了?!”
脾氣上來,蠻不講理,偏偏她是至高之位,沒有人敢怎麽樣,所以釀得越來越嚣張。
遠處,小皇帝一路飛奔,朝他們過來,靈巧地繞過兩座氈包,到了他估計完顏綽看得見的地方,便老老實實放慢步伐走,人精似的,踱着方步到了完顏綽跟前了,蕭邑沣才笑嘻嘻給母後問了安。
王藥蹲下身握着蕭邑沣的手說:“陛下,恭請您母後進膳吧。”
他還打算小皇帝說得不妥當時要補救,結果小家夥比他想象的還能說:“對啊阿娘!今日有前哨獵來的狍子!狍子肉烤着吃最香了!今日恰好也要燃篝火,正好烤肉吃!那麽肥嫩的狍子肉,用粗湖鹽抹一抹,加上丁香、芫荽、胡椒、花椒、茴香……再抹一抹,一邊烤,那香味就一邊散發開了!”小人兒說着,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一滴口水,惹完顏綽皺眉道:“怎麽回事?”
責難的話還沒出口,又聽見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一聲綿長悠揚的“咕——”
兩雙眼睛一致地瞟到王藥那裏,王藥尴尬地摸着肚子,尴尬地笑道:“中午一碗鹽泡炒面,沒啥味道就沒有吃飽,這會兒可後悔了。”
“那我給你的……”蕭邑沣蹦蹦跳跳說了一半,突然意識到不是什麽話都能在阿娘面前說的,急忙閉住口,偷瞥了完顏綽一眼。
完顏綽卻忙着心疼王藥,上次叫他脫了衣裳,看那身子還真是窄了一圈,鞭打的折磨,小黑屋的折磨,還有每日勞作卻和帳下的奴隸同吃粗糙幹糧的折磨……她嘆口氣:“我也想烤狍子吃了,你去氈包裏伺候切肉、倒奶茶吧。”
她叫皇帝的保母把皇帝帶走了,新搭的氈包裏還帶着青草的清香,王藥掰開茶餅,研成碎末,在小爐裏炙出香味,加水煮茶。草原的磚茶粗糙,濃香而澀,缺乏綿長的回甘,也沒有清冽的氣息,但搭配上濃濃的牛奶和酥油,再泡一點香噴噴的炒米,茶葉的苦澀神奇的不見了,乳褐色的茶湯香氣撲鼻,濃郁而不膩,是草原上人們最喜歡的飲品。王藥曾巧妙點茶的雙手,也很快學會了做奶茶的技藝。
他把奶茶奉上的時候,完顏綽喝了一口,皺眉道:“不好喝。”
王藥有些詫異:“我和禦廚裏的人專門學的,應該出師了?”
完顏綽把奶茶碗遞給他:“你嘗嘗,是不是不好喝?”
王藥喝了一口,擡頭瞥了完顏綽一眼,完顏綽道:“一口品不出滋味,大口喝,多喝兩口,你就知道哪裏不好了。”
王藥不料這裏也會有詐,便放開大大地喝了兩口,眼見杯子都見底了,只能說:“真喝不出哪裏不好。大概我從小長在南邊兒,其中的門道區別不開。你告訴我,我重做。或者,叫禦廚的人來重做。”
完顏綽笑着接過杯子,把杯底的一口喝了:“挺好喝的。只是,怕你拿喬不喝。”
她在示好——即使也非要用這種欺騙、控制他的法子。王藥和她計較不得,搖搖頭笑道:“我才不喜歡拿喬。肚子餓了,嘴巴饞了,那都是自己遭殃,我何必叫自己遭殃?”接過碗,又給她續了一杯。
完顏綽小口啜着奶茶:“這會兒說嘴。那時候,誰跟我鬧絕食呢?”
王藥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誰說的!”
他知道她好強,又說:“再說,若是你一輩子不肯見我了,那比餓死了,也差不離。”
完顏綽裝出一副不信他的模樣,高傲地揚着脖子,慢慢啜她的奶茶。等烤狍子送進來了,果然鮮香随着飄進來。完顏綽胃口不太好,但見王藥暗暗咽口水的樣子,反而有了些食欲,吩咐道:“切肉。連皮帶肥瘦間隔的肉,片成薄片,不蘸醬也很好吃。”
王藥依着她的吩咐,忍着自己越發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小心翼翼選着最好的位置給她片肉,片好一盤,送到她面前的食案上。完顏綽拿解手刀戳了一片肉,對王藥說:“張嘴。”殷切地把肉塞進了他的嘴裏。
看他吃得香,完顏綽心裏也甜蜜蜜的,終于忍不住問:“這段日子,有沒有反省反省?若是反省得好,我可以饒了你。”
王藥嚼着肉笑道:“自然要反省。古人道‘格物致知’,原本不曉得什麽意思,如今薅草、刷馬、燒水、端盆、煮茶、片肉……發現世間學問,原就在這些平常事中間,悟透了,苦厄愛欲,都是過眼雲煙。”他看完顏綽臉色有變,笑道:“我不是跟你油嘴滑舌!我以前,也有懷才不遇的悲憤,總覺得天地不仁,獨獨對我不公平;貶斥左遷到并州時,這樣的念頭尤甚。但是,經歷了人生的高點,連樞密使這樣想都不敢想的職位都當過了,掉下來,反倒不覺得可惜,反倒了悟了更深的一層。”
完顏綽橫了他一眼,道:“聽不懂!”
王藥笑了,自己伸手從盤子裏又戳了一塊肉,自顧自大快朵頤,而後說:“這肉極好!天然去雕飾,食物也是如此!”他的眸子又變得亮閃閃的,帶着直射的目光,卻不似以往那樣淩厲:“沒有的時候,食物和愛欲一樣,離得好遠,求也不得,反生怨怼。有過之後,繁華看過,食物和愛欲一樣,陷入迷茫紅塵之中,有也厭棄,無也厭棄。得而複失,突然明白了,得不過如此,失不過如此。”
他的譬解終于到了最重要的一句:“譬如那支簪子,我先也心疼。可是後來想,它原是一塊石頭,而後歸于石頭,中間經歷雕琢、水碾、磨砺,它終究曾經與石頭不大一樣了。我們——”他頓了頓,誠摯地說:“說真的,我從開始都沒以為有後來。那麽,現在,我也不以為有将來。懷揣着這樣的心思,有過,就足以讓我放進記憶裏。”
“不用別人翻這記憶,我也不擔心将來以後。”他說,“反正,只要我在,記憶就在,你就在。”
完顏綽仍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只覺得他又和以往有哪裏不一樣,那自在的笑,無視一切的灑脫,還有沉在眼底深處的悲憫。她反而有些期期艾艾:“可是萬一失去了……”
王藥笑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擦了擦嘴,喝了點茶,他無賴地說:“裏面的門道你想知道?親親我,我就告訴你。”
完顏綽本來最讨厭被人脅迫,可此刻卻覺得他的可愛,皺眉嗔道:“你也不想想你的身——”
王藥已經無恥地湊過來,低聲道:“只說願不願意。”
他的身份是她給的,她真可以不在乎這個。可他的人是真實不虛的,經歷過一次失去,此刻靠得那麽近,心怦怦地跳,交錯如樂音,也不知哪個是哪個的聲音。倒是外頭,篝火裏唱歌的聲音又悠遠地響起來,在空闊的草原上低沉又有穿透力。完顏綽只能自覺自願地淪陷,聲音低微得自己都聽不見:“願意……”
他還是聽見了,膝行到她面前,捧着珍寶一樣捧着她的臉,虔誠地一點點用唇去輕輕磋磨她的嘴唇。離得好近,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在他嘴唇離開時的那些焦灼渴望的瞬間,聽他沉入心底的聲音:“阿雁,你可以沒有我,我也可以沒有你。可是我們在一起,就是仙侶。”
她徹底沉淪在他的氣息裏,迷迷蒙蒙的腦子裏繞不清他的話,但是恐懼和害怕此刻似乎遠離了她,只是沉心平息地享受現在——她想把控一切,但把控不住的未來實在太多。既如此,何必糾結?她迷迷蒙蒙似乎都明白過來,便靜心感受他的熱吻一點點在她臉頰上輕啄,又輕輕回到她的嘴唇,他的舌尖帶着丁香的氣息,慢慢向她求索。
王藥慢慢把她放平在榻上,有些粗糙的手掌從她身側熱乎乎地劃過,帶來戰栗的感覺,最後他勾住她的衣帶,輕聲問:“願不願意?”
完顏綽閉着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睫毛顫巍巍的,嘴唇翕動,唇語不外乎是兩個字——“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加完班,半昏迷狀态下特別适合寫哲學和愛欲
如果這裏頭作者語焉不詳的愛情哲學大家不愛看,也可以當床前明月光看。嗯嗯,床前。。。。
☆、11.11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愛和欲更令人心智混沌。他們已經暌違甚久,身體依偎, 就不自覺地依賴起對方的溫暖。
外頭的歌聲漸漸低了下去, 是柔美的女聲,用契丹語詠嘆着牧人間的愛情。完顏綽在他的缱绻中低聲“吃吃”笑着:“牧羊的姑娘哀嘆, 平川那麽大,羊兒散落在哪兒,如何去找?套馬的小夥哀嘆, 馬兒那麽快, 飛馳的時間在哪兒,如何去追?千萬裏地, 千萬人中, 千萬段時光裏,我們居然相逢, 倒不能不說是上蒼冥冥地安排。”
王藥抱着她點點頭:“我聽得懂契丹語。”低頭吻了吻她水潤的嘴唇:“歌寫得真好!用我們那裏的詩歌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完顏綽睜着眼睛問他:“可我就要朝朝暮暮!怎麽, 你還要走麽?”
王藥凝視着她,好一會兒鄭重說:“你不許我走,我就不走。”
完顏綽笑着戳他的腦門:“騙子,我才不信你的話呢!”
王藥很認真地看着她:“我之前離開你,是對不起你。但你回憶回憶,我并沒有騙過你。曾經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除非我死——”
“別說了!”她捂住他的嘴,小母狼溫順得像一只小乳貓,其詞若憾,“要是今後再有兩難的抉擇,難道你還要用死來威脅我?”她又笑了起來:“威脅我也不怕,請你記得,我不是什麽好人。該當放棄你、犧牲你的時候,我可不會手軟。”
“嗯。”王藥點頭,然後低頭再次吻她,把那聲“嗯”生生地壓成了“唔”。舌尖纏綿,漸漸瘋狂到互相探索和包裹,吞天之勢,誰都不肯相讓,宛如打一場熱烈到頂的仗。
都透不過氣來,卻也忍到不能忍才分開一點。外頭的歌聲時有時無,但彼此急促的呼吸聲震動着耳膜,僅就這聲音,就勾引着心裏的欲_火燃起在四肢百骸。
不覺間已經袒裎相對,光滑的肌膚摩擦在一起,很快變得滾燙。王藥在她耳邊問:“我在上,你在上?”
完顏綽的耳朵給他吹得癢癢,“咯咯”笑着左躲右閃,然後閃着眼睛說:“先我在上,然後換你——公平,省得你老說我欺負你。”
王藥無奈地被翻身做主的小妖精壓到下頭,她居高臨下而且惡意滿滿地撩撥他。“喂,你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