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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9)

房門打開時,光線會湧進來,會有人一天幾趟給他背上到腿上的鞭傷細心換藥,會有人一天幾趟往他嘴裏一點一點喂牛乳和米粥,會有人一天幾趟把汗濕的稻草換成幹松的。但是,當他睜開眼睛問自己在哪裏時,這些頻繁進出的人像消失了一樣,很久都沒有再出現。

這樣枯燥的折磨比挨鞭子更難忍受。王藥裝作睡着了,突然抓住給他換藥的人的衣擺,死死地揪着,說道:“和太後說,我要見她。”

來人用力扯自己的衣擺,扯了半天發現竟然掙不過這個受傷的人,只好從腰裏拔出腰刀,“刺啦”一聲把衣襟割了,一言不發離開了。

于是,王藥在下一輪過來給他喂食的時候,死死地咬緊牙關,拒絕水米,任憑被弄得一臉湯湯水水。來人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給他拂拭幹淨,收拾了東西離開了。

他絕食的頭兩天,完顏綽冷淡淡的不以為意,啜飲着奶茶說:“随他,餓了自然要吃。實在不肯吃,餓死就餓死吧。稀罕他?!”

但是,真的到了第三天,摔了奶茶杯子發火的又是完顏綽:“我都這麽輕飄飄放過他了,他還敢和我作對?!再不吃,給我撬了嘴、捏着下颌骨,灌!再不然,給我摁着傷口,逼問他肯不肯聽話!”

回報過來的消息,王藥根本不怕疼,逼問無效;至于硬灌,倒是能灌進去一點,結果是他一陣陣反胃,伴随着劇烈的嘔吐,三次五次的,終于弄到吐出血來。前去照顧他的人都明白太後并不是那麽想他死,一點都不敢怠慢,急忙上禀,等候完顏綽的意見。

完顏綽恨他恨到極處,心心念念就是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絕不讓他便宜地就當了晉國的忠臣烈士,然而聽聞他吐血,心裏又是說不出的滋味,胸口起伏着,簡直想再打他一頓。

她終于說:“你去傳我的旨意,叫他好好吃飯,不許鬧別扭。明天收拾幹淨了,我許他觐見一次。”

服侍王藥的人發現,這話出來,這位被關在黑漆漆牢房裏的罪臣,陡然像來了勁一樣,努力地吃飯,努力地睡覺——睡不着也閉着眼睛養神,第二天用一盆熱水努力地擦拭身體,他渾身是傷,血痕有的剛結了痂,有的還在流黃水,擦到傷口格外疼痛,每個動作都格外費勁,但他小心地擦拭自己,前前後後換了四盆熱水,端出去都是帶着粉色。再進門時,他在小心地穿着衣服——都是粗粝的囚服,但他每根衣帶都仔細地系成漂亮的花結,拂拭得平平展展,一點折痕都看不見了。

王藥随着完顏綽的侍宦一路走着,他身體不便,又虛弱得很,原先的矯健輕捷已經無法看到。前頭的人昂然地大步流星,他只能忍着牽動全身的痛楚,盡力使自己跟上。

他被帶到一片草場上,四邊長着茂密的沙柳樹,與南方楊柳不同,沙柳枝條向上,正是揚花的時候,綠得嬌嫩欲滴。四面都有馬匹在馬奴的看管下吃草,唯有兩匹駿馬正遠遠地飛馳而來,女子銀鈴般的笑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聞。王藥擡起臉,努力地直了直身子,完顏綽一身大紅色騎裝,身下一匹黑色駿馬,簡直是容顏燦爛,美麗逼人。她慢慢勒了馬減下速度,見到王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臉向身後笑道:“還是我贏了!”

她笑得妩媚燦爛,可這笑容卻是對着別人。王藥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身後栗色一騎,端坐着的是那天拿鞭子痛打他的年輕将官,今日穿着窄袖袍服,寶藍色在陽光下尤其耀目——果然也是個英俊的男兒。他近前對完顏綽恭謹笑道:“太後若是累了,臣扶您下來休息一下。”

完顏綽驕矜地點點頭,那人便飛身下馬,到完顏綽馬邊,伸出手臂來。完顏綽也毫無造作,扶着他的肩頭和手臂,跨下馬來,又順手從他腰間解下自己的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她瞥眼看着王藥陰沉沉的臉色,故意道:“耶律将軍,幫我拿着鬥篷。”說着,解下猶帶着她身上芳香的絲絨鬥篷,丢到那人的手臂上。又轉臉對王藥說:“喲,禮儀上國來的王大人,居然不知道面見太後應當行什麽禮了麽?”

王藥笑了笑,不多做聲,緩緩給她跪了下來,稽首大禮,一絲不茍,動作間已經感覺背上結痂的地方在一點點撕裂,但莫名有種贖罪的快意,所以竭力忍着,拜見的那些場面話說得連顫音都聽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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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猶不足意,努嘴指了指身後那名将官:“這是新拜的鎮南神威将軍耶律延休,這次烽煙裏保全并州,奪下應州,都要謝謝他的勇猛和忠心。你也給我大夏的恩人磕個頭吧。”

王藥默默地瞥了那人一眼,默默地撐着膝蓋站起身,昂然地看着兩個人。

完顏綽心裏好笑:這副德行,簡直像個叛逆的孩子!

她還沒想好此番怎麽罰他,卻此時,遠遠飛奔來一個身影,紫色的小袍子,金色小冠,一頭撞進王藥懷裏,雀躍着一疊連聲喊:“仲父!你回來啦!朕已經好久沒看見你了!你去哪兒啦?……”

☆、11.11

王藥身上帶傷,又是好多天沒有好好進餐,被活力十足的小人兒這麽一撞,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然而小皇帝虎頭虎腦, 活潑潑的可愛模樣實在惹疼。他咧了咧嘴, 旋即咬牙忍住疼,順着勢給皇帝跪下, 握着他的一雙小手說:“陛下安好?”

蕭邑沣點着頭,笑容可掬地說:“仲父,朕又長高啦!朕又會寫二十三個字啦!你教我的書我都沒忘, 上回阿娘考我, 一個字都沒錯呢!”他自豪地看看完顏綽,又把注意力放回王藥身上, 湊到他頸邊咬耳朵:“仲父, 還是你來教我念書吧。新來的帝師不會講故事,烏龜老虎的故事一個都不會講, 朕不愛聽他講課……你和阿娘說,叫她換你來教我好不好?”

完顏綽虎着臉道:“你又在給自己不背書找借口了是不是?!”

蕭邑沣怕母親, 急忙回轉身說:“不是,我會背書,都會背!阿娘你聽:‘太山不立好惡,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小助,故能成其富。’‘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治不肖。’‘愛多者則法不立,威寡者則下侵上。’……”他背得朗朗上口,終于換得完顏綽一個微笑,緊張的小眼神兒也放松下來。

完顏綽對他說:“今兒騎射還沒有練!練完了再來找我說話!”

小皇帝大約以為好好練騎射就有望重新讓王藥當回帝師,點頭如雞啄米似的,期待地看了王藥一眼,一溜煙地跑去練習了。王藥看着他鼻酸,兒童天真,情感卻那麽真。可他和她,大約永遠要隔着裂痕了吧?

“‘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治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材非長也,位高也。’”完顏綽嚼着皇帝背的這段話,終于扭頭對王藥說,“有才幹而無權勢,再賢能也沒有用。尺木立于千仞高山,并非其才能長,而是它所處的地位高。王藥,這道理你不明白麽?”

她終于肯坦誠說話,王藥松了一口氣,口裏接道:“臣明白。臣一向的權勢地位都是太後賜予的,臣心中曉得,也感念。但是,太後既然叫人教陛下的都是法家的著作,應該也知道:同樣是韓非子所說:‘事有舉之而有敗,而賢其毋舉之者。’有的事,我必須去做,萬民性命所關,強于我個人的感情、乃至性命。”

“迂腐!萬民?這活得好好的萬民,誰又感激你?”完顏綽冷笑道,“那天城頭,晉國的刀若砍斷你的脖子,你是不是還要怨我不曾救你?!”

他是在利用她,利用的是她對自己的愛與不舍,所以對她而言,他是個無恥叛變的小人,是個利用她感情的人渣,這是不争的事實。

王藥緩緩搖搖頭,仰起臉對她說:“臣不敢怨。太後救臣是情分,臣感佩在心,永志不忘。臣一定要面見太後,就是想說:對不起。”

完顏綽幾乎想大笑,她“呵呵”了兩聲說:“王藥,真不必!你有你的信念,我有我的。你選擇救民,我選擇救你。你選擇道歉,我選擇不聽。王藥,沒有你,我一樣活得很好。三條腿的蛤_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她一把挽住身邊的英俊将軍耶律延休,媚然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被挽住的人萬分不自在,因為,挽住他的那條柔臂既僵硬,又顫抖——只有他才知道。

王藥愣怔了半晌,最後扯起唇角笑了笑,落寞地說:“臣知道。臣選擇了,這條道走到黑,弄得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也只能無怨無悔。”

他無聲太息,最後低頭道:“罪臣告退。”

“慢着!”完顏綽居高臨下睥睨着他,“你當這一頓鞭打就能抵消了你的罪愆?”

王藥重新擡頭看着她:“太後還要怎麽懲罰?罪臣領受就是。”

完顏綽每每對上他的目光,內心就柔軟一分。她曾經喜歡他,不就是喜歡他遺世獨立的靈魂?背叛不可忍,利用不可忍,可他還是回來了,他獲取了他要的勝利,然後仍然被她牢牢地控制在手掌心裏。她要折磨他,讓他通過身體和心靈的疼痛來記住錯誤的代價,以後專心地做她的愛寵。

“樞密使是不用想了。貶到我帳下做粗使的奴才。”她趾高氣昂甩下一句,挽着身邊的耶律延休,直往自己的營帳而去,還不忘回頭招呼他:“打着熱水,在外頭随時伺候。晚上還滾回你的黑屋子去睡,鐐铐戴上,免得再逃——追一個你,還死了我兩個騎手!”

王藥牙關咬得太陽穴都疼起來,在原地剛犟了一會兒,就被後面人一推,差點趔趄摔倒。太後身邊的寵宦忽絡離上來扶住了他,低聲在他耳邊說:“去吧。主子不撒掉這口惡氣,啥後話都別提……”

王藥苦笑一聲,只覺得背上腿上,但凡運動到的肌肉皮膚都是一陣陣撕裂的痛楚,走起路來一步一挪,也和受刑差不多了。

等他到太後的禦帳的時候,裏頭已經傳出了完顏綽“咯咯”的笑聲,說話也柔媚動聽:“延休,你也是夠了!我用的熏衣香好聞,那賜一點回去,給你也熏一熏……”然後傳話出來要溫水淨手。

旁邊的侍女把裝着溫水的銀盆遞到王藥手裏,努努嘴示意他送進去。王藥握拳思忖了一會兒,把銀盆接過,低頭鑽進氈包裏頭。

裏頭果然是一陣暖香,完顏綽倚着榻側躺着,面前小幾上放着一疊奏折,還有一大琉璃碗的酥酪澆櫻桃。雪白的酥酪,晶瑩的紅櫻桃,配着她大紅的衣衫,白淨的皮膚,嬌慵地把脫了靴子、穿着白襪的腳伸在榻外。瞥見王藥端溫水進來,銀牙微微一咬,招了招手,卻是對下首跪坐給她念軍報的耶律延休說:“快,洗一洗手,給我挑最好的櫻桃。”

這位将軍大概還不怎麽習慣伺候太後,略有尴尬地看了王藥一眼,上前要洗手。王藥冷冷道:“你先洗了,難道叫太後洗你的剩水?”

他這下更是進退維谷,瞧瞧王藥,瞧瞧完顏綽,再瞧瞧王藥,再瞧瞧完顏綽。

完顏綽覺得好笑,作壁上觀,卻見王藥端着水到她面前了,穿着窄袖的粗褐,雙臂比往常瘦了一圈的模樣,大約因為傷口作痛,強撐着卻仍有些顫抖。靠得太近了,她擡臉看看他,突見他眉間一道皺紋,刻在濃密的雙眉正中,她心微微下沉,伸手在水裏蕩了蕩,敷衍着算是洗了手。

王藥的目光瞥向案幾上的琉璃碗,酥酪冰過,在櫻桃上形成了薄薄的缭繞的霧氣,他眉頭一皺,那條折痕愈發變得溝壑一般,雙目相碰,他低聲道:“少吃冷的!”

完顏綽心裏一揪,用力把他的手一推:“關你什麽事!”

心裏又酸又氣,不想理他,又不想他離開,又想狠狠地氣他。完顏綽對呆呆發愣的耶律延休說:“我要批折子,你從琉璃碗裏,挑大的、紅的櫻桃,多蘸點酥酪,喂給我吃!”挑釁地橫了王藥一眼。

耶律延休不敢違命,上前在銀盆裏洗了手,然後瞪大眼睛,仔細挑選了一顆又大又紅的櫻桃,又飽飽地蘸了雪白的酥酪,送到完顏綽臉邊。她手都不動,直接從他手指上把櫻桃叼了過去,舌尖有意無意還在他指尖舔舐了一下。耶律延休手一抖,王藥也是手一抖。

完顏綽用眼角餘光看着他,他表情是平靜,可她熟悉的,他頸側的血脈鼓脹起來,藍色的血管仿佛還在搏動——沒錯,生氣了,妒忌了,快要怒發沖冠了。

她挑釁地撇臉看看他的頭,他頭上只裹着幞頭,而且頭發當然不會真的豎起來,但她已經夠滿意了,掩不住地微微一笑,側頭對耶律延休說得更是千嬌百媚:“再挑一顆嘛,要又紅又甜的……”

耶律延休上陣打仗勇猛不畏死,此刻伺候太後吃櫻桃倒是出了一身的汗。他對面那個端盆的也是一身汗,額角一層晶瑩,大約在強行忍痛,目光都有些漂移,手更是抖得厲害。好容易完顏綽擺擺手表示不想吃櫻桃了,耶律延休才松了一口氣。他手上沾滿了酥酪,想舔一舔又覺得禦前失禮,完顏綽何等精靈,笑道:“現成的奴才,你不叫他端水給你洗手?”

“王……”耶律延休覺得叫“樞密”不合适,但叫人家奴才也叫不出口,只能招招手表示自己要水洗手。

王藥挺着脊梁,緩緩端着水過去,見耶律延休大大咧咧的雙手伸過來要往水裏插,他突然雙手一擡,把一盆子水盡數潑在這位大将軍的臉上。

看着“奴才”翻身忤逆,而當将軍的一臉懵然,撒開着雙手,渾身滴滴答答滴着水。完顏綽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11.11

太後笑了,耶律延休也只能黑着臉,忍着蓬勃的怒氣,自己伸手拂拭身上的水痕。

完顏綽嘟着嘴說:“延休, 你是男人麽?給人這麽欺到臉上, 也不聞不問?敢不成學韓信甘受胯_下之辱?”

耶律延休還沒反應過來,王藥已經反應過來, 搶在前頭說:“耶律将軍,既然太後發話了,咱們不妨以男人的方式對決。你可願意?”說罷, 還文質彬彬地拱一拱手。

耶律延休本來就一肚皮的怨氣, 見王藥居然還敢挑釁,又見他瘦瘦的身板兒, 發黃的面色, 還有他身上的那頓鞭子還是自己親手抽的,有多厲害他最清楚——就這樣了, 還敢找死?!耶律延休眯了眯眼睛,笑道:“你都這麽說了, 我不奉陪也不像了。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

王藥扯一扯唇角,率先出了帳門。

完顏綽發覺,挑起了兩個人的打鬥,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腦海中蹦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王藥的鞭傷還沒有好!

但見耶律延休也拔腳出去了,她囑咐“留情”之類的話無論如何不好出口,呆坐着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叫好的聲音已經一浪高過一浪,只能也跟着出去觀看。

契丹人把摔跤當做娛樂事,日常小夥子們還要沒事來上兩局,這次這兩位身份懸殊,外形也懸殊,又是劍拔弩張鬥雞兒似的表情,這場打鬥只怕好看得緊!不用招呼,四面立刻圍成了好大一個人圈兒,個個伸着脖子往裏瞧,為自己心目中期待的英雄吶喊助威。

圈裏兩個都脫了外頭長衫,穿着裏面的短打。身形上看,王藥個子沒有劣勢,但瘦一圈。開打的架勢也不相同,彼此觀察了一陣,耶律延休先撲上去,王藥靈巧,閃躲了幾回,但旋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完顏綽看得清楚,他灰色褐衣的背上,綻開了一道鮮紅,緊跟着又是一道——他的鞭傷,哪能這麽大幅度動作!她的心頓時一跳,接着鼻尖漫上酸楚來。

王藥果然是找死,耶律延休戰場上骁勇,摔跤場上也不賴,一旦察覺王藥腳步虛浮便趁勢加以猛攻。王藥抵擋躲避了兩下,到底不敵,被狠狠一拳擊在肚子上。他退幾步還沒有站穩,又被撲過來的人絆倒在地上,壓在身下,這下拳頭像雨點般落下來。王藥先還抵抗,後來不知是沒力氣了還是沒信心了,撒開手随便他打。

落在他肩頭、胳膊、胸脯上的拳頭,完顏綽還忍了,但後來見耶律延休打順了手,拳頭照王藥頭面而去,她不由喝道:“可以了!”見耶律延休有些不足意,放下拳頭悻悻地從王藥身上起來,她又故意笑道:“你看你,累得一頭汗。”掏出自己的手絹,命阿菩給耶律延休送過去。

耶律延休這下面子十足,他倒不是斤斤計較的男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灰塵,轉手又去拉王藥。王藥背上滾着泥塵,然而洇出來的五六道灰紅色的血痕還是在衣服的背上觸目驚心。完顏綽胸口起伏着,對王藥說:“雞蛋碰石頭,不自量力!髒死了,回去洗一洗,再到帳營前端水服侍。”

王藥疼得渾身哆嗦,卻擡臉笑了笑,低聲自語了一句什麽,推開一邊過來扶掖他的人,一瘸一拐往他住的那間黑漆漆的狹窄氈包而去。

晚上,完顏綽回營帳的時候,遠遠看見王藥蹲在她的氈包前,兩邊插着的火把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光影中的人顯得格外好看,眼睛比什麽時候都深邃,頰邊憂郁的笑意簡直把人的魂兒都要吸進去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又一陣軟,急忙對阿菩道:“快!把耶律延休叫過來。”

“這會兒?!”

完顏綽怒道:“才打頭更!叫他進來陪我賭羊拐!”

她等在原地,直到耶律延休來了,才擺出笑臉,和他一路進了帳篷,故意瞪了王藥一眼,丢下句:“熱水伺候着!”便掀開門簾進去了。

王藥在外面聽着裏面笑聲不斷,賭羊拐是契丹人閑暇時的游戲,幾塊羊拐骨,在桌面上抛、抓,賭的是技巧。所以裏頭羊拐骨碰撞的聲響動靜不斷,完顏綽贏時的嬌俏笑聲,輸了的時候撒嬌耍賴,而耶律延休那個傻大個大約還不太懂怎麽哄這位小女人一樣的太後,只聽他不停地憨憨地笑。

王藥其間被叫進去送水兩次,每次進去都是完顏綽豔光四射地偎依在耶律延休身邊,故意吃着涼涼的酥酪水果,故意挑釁地在王藥面前各種打情罵俏,然後說:“好了,你先回去上鐐铐睡。這裏讓宮女伺候就行。”

二更的時候,筋疲力盡的耶律延休掀開帳門回自己的地方,突然看見黑頭裏蹲着一個人,不由吓了一跳。仔細一看,不是王藥又是誰?

“你……還沒回去?”

王藥慢慢起身,搓搓冷冰冰的手,點點頭說:“嗯,這會兒就回去了。”

裏頭完顏綽噔噔噔幾步跑出來,冷着臉說:“延休,你先回去。”等人影遠了,冷笑着扭頭對王藥道:“叫你回去,幹嘛不回去?是聽我裏頭什麽動靜兒呢?”裏頭打情罵俏,但只限于打情罵俏,她在任性,但終究沒有做更過分的事。

王藥擡臉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沒有,不想回去被鎖着。”

完顏綽冷笑道:“你也知道不舒服?可誰叫你要逃呢?我以後又怎麽信你呢?如今這圈地方,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四面的哨樓,見到你的影子就可以直接射殺。”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轉回頭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怕死,想死就走好了。反正死了,屍首也是我的!”

王藥苦笑了一下:“你生氣,你罰我,我該受的。”

“對!你自找的!”想着他白天故意挑釁耶律延休,又想着他身上的鞭傷在摔跤時那麽可怕地一道道綻開,完顏綽很想問他一句疼不疼,但出口卻是:“疼死活該!”

“阿雁。”他這段日子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叫我知道了地獄是什麽樣子,疼痛,孤獨,背叛,傷懷,妒忌……都是泥犁地獄裏的一道道三昧火,一根根攝魂鈎,逃都逃不開,真是叫人想死了來解脫,可是地獄麽,身在其中,連死都死不了,才最可怕。”

完顏綽任性地期待自己開心,心裏說了無數個“活該”,可是她卻一點沒感到出了氣的爽利和開心。她太懂得了,這些傷楚,哪一個不是她自己感受過的?但是她就是要這樣做,就是要他也都試一遍才滿意!

可是他卻帶着微笑說:“确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猶自像一位勝利者,對她錯愕的表情猶自清風朗月、波瀾不驚,點了點頭,轉身拖着傷痛的腿,曲着傷痛的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的窄小、黑暗的氈包而去。

完顏綽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日事務不多,她處置好各地送來的奏折,又回去補了一覺。這次再醒過來,頭腦裏有些脹脹的不舒服,昏沉沉的,什麽都提不起精神,心情也低落得很想發火。

到帳外一看,恰見王藥費力刷好完顏綽那匹黑色的駿馬,看着那光滑油亮的黑色皮毛,滿意地拍了拍。松開肚帶,清洗一淨的馬兒也很溫順地靠着他,轉而被王藥帶到草地上,便安心地低頭吃草。王藥側倚着樹,抱着胸含笑着看,一臉舒逸的模樣。

他不任高職,天天做些奴仆的事,居然也安之若素。完顏綽竟然不知道自己心裏湧起的複雜感覺究竟是不服氣還是羨慕,只是心中那些氣,似乎已經慢慢地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對他一直就有的那些好感,又重新慢慢升騰起來。她極力壓制這種感覺,一遍遍告訴自己:她要更狠,才能讓人不敢欺侮,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後宮、國政,乃至此刻的感情,都是一樣的道理。

她刻意地親近耶律延休,給他高位,叫他日常陪伴,甚至故意做些暧昧的舉動。但他們距離有多遠,彼此都知道;暧昧之後有多尴尬,彼此也知道。她的身體和心一旦交給一個人過了,好像就認準了他,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突然,她看見小皇帝摒絕仆從,裹着小鬥篷走到王藥身邊,而王藥彎下腰,像對待自家子侄孩子似的親昵地摸摸他的後腦勺。說了幾句,小皇帝鬼鬼祟祟張開鬥篷,王藥一臉詫異,接過什麽東西之後又是一臉笑意,大約是在謝恩。然後兩個人也不怕弄髒衣服,在草地上盤膝坐下來,談天說地好一會兒。

蕭邑沣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往回走時,被完顏綽截了個正着:“皇帝出去怎麽不帶些個人?”

蕭邑沣吃了一吓,擡頭看見母親,本能地把小手往後一背,反應倒很快:“出去看看我的馬,不需要帶人伺候。”

完顏綽笑道:“看看馬?倒不怕馬尥蹶子踢了你?別看有的馬是天天好草好豆喂着的,說哪天要尥蹶子跑了,哪天就真尥蹶子跑了!”說完,橫目瞥了一眼外頭看着馬吃草的王藥——居然還是這麽悠閑帶笑的模樣,而且,居然瘦了一圈、憔悴萬分,也還是這麽好看!她不由又生氣起來,回頭望着蕭邑沣的眼神也顯得兇悍起來。

蕭邑沣脖子縮了縮,有些畏怯,但還是說:“難道馬兒不就應該在原野上跑麽?我看牧民家放馬,管住頭馬就行,頭馬回廄,其他馬也自然跟回去,不需要人看的呀。”

完顏綽愣是覺得他說話居然也有其他意味,仿佛帶刺兒一般,頓時火冒三丈,冷笑道:“喲,看不出來挺能說啊!剛剛鬼鬼祟祟在王藥那裏,又聽他白扯了啥?居然敢來和我頂嘴了?”

蕭邑沣做錯了事一樣,傻愣了一會兒才小心說:“他沒說什麽。我昨兒個看見他和馬奴們一起用餐,吃糜子稀飯,一點牛乳都不加,也沒有肉。他不是生病了麽?再吃這麽差萬一身子骨垮了怎麽辦?”他眼睛亮晶晶的,帶着求恕的意味:“阿娘,我仲父他做錯什麽了?你也不讓他教我念書了?今日我給他送了點肉幹和酪幹,他笑着對我說:‘好陛下!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衆也。’是在誇我呢!”

完顏綽惡氣騰騰地往上漲,心道:王藥,你又皮癢癢了麽?你說皇帝是仁者,宜在高位。自然也在說我是那個不仁者,是播其惡于衆的咯?

她轉臉對皇帝說:“你再聽他這樣的腐儒講下去,只怕這個位置就待不長久了!去,用禦苑的活鹿練箭,射死四只才算今天的功課結束!”把小人兒打發走了。

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尋了一根自己日常用的馬鞭,鞭子輕小,大約沒有上次的刑鞭力量大,她考慮着要不要叫耶律延休過來幫忙,但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而是對外頭阿菩說:“你去尋着王藥,叫他過來伺候。”

她從裏頭望着外頭,可以清楚地看見阿菩去叫他,看見他緩緩地從依靠的樹邊吃力地直起來,把馬拴上,然後吃力地一步步挪過來。大約是傷還沒好透吧?完顏綽故意在心裏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他活該!

☆、11.11

“你,進來。”完顏綽這一陣都是頤指氣使的,連名字都不喊,擡擡下巴指着王藥。

王藥慢慢走到她身邊。

“怎麽這麽慢?一貫是如此怠慢行事麽?”她皺眉道。

王藥好脾氣地解釋:“腿上的傷還沒全好, 走起來痛。”然後又笑了笑說:“不過也沒事。你有事, 就吩咐,別嫌我慢, 我慢慢去做,總能給你做好。”

完顏綽擡下巴指了指旁邊的馬鞭:“給我取過來。”

王藥瞥瞥她倨傲得像只小老虎般的神色,明白她的用意, 緩緩挪過去, 俯身到她榻上取鞭子。榻上是他熟悉的她的香味,并沒有摻雜其他, 王藥的心中突然一暖, 鞭子到手,他轉身遞給完顏綽, 而那廂冷冰冰接過扽了扽,冷笑着問道:“今日你又對皇帝說什麽了?”

王藥從懷裏吃力地掏出一包肉幹, 面上含笑:“是陛下_體諒我,我謝恩來着。”

完顏綽冷笑道:“于是你就誇他,再指桑罵槐指責我?在你心裏,我惡貫滿盈?”她突然覺得生氣之餘還有些難過——他們的分界嶺,便是因為他嫌棄自己的惡毒和狠辣麽?沒錯,他是大仁大義,舍生取義,可他難道不懂,她也沒辦法,是被生存所逼的?

王藥眨動着眼睛,聽她繼續控訴一般說:“你不過是留了一條狗命,居然還不知悔改,你信不信我随時可以殺了你!你看延休他就——”

她誇贊別人的話沒說完,他沉了臉過來掩住了她的口。他的手指比以前粗糙,但還是暖暖的,她的心瞬間一漾,旋即又告誡自己必須堅硬起來,冷冷地看着王藥,卻聽他溫煦地說:“別說啦,我吃醋了!”

“看着不像……”她身子一扭,旋即發現自己說錯了,幾近于把內心展現在他面前。情急之下便想用鞭子來解決問題,但是晚了一步,她的鞭子還沒有甩開,王藥已經近前一步,把她握着鞭子的手裹在自己的手心裏,又把她的手拉着按在他的胸口上。

他掌心粗糙,帶着令人心安的溫暖。随即,他膽大妄為地湊過來,灼熱的唇就落在她的嘴唇上。完顏綽想扭頭甩開,但是鬼使神差地動彈不得,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把她裹住,強悍而美好,正是她一直以來喜歡的,他的吻恰到好處,懷着虔誠愛意的探索,一點點深入。

她的手能夠感覺到王藥的胸口“怦怦”地跳動着,聲音仿佛橫貫她的耳膜,完顏綽覺得渾身軟下來,幾乎站立不住,本能地張開另一只手,從背後熱烈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幾乎是同時,他悶哼一聲,渾身顫了一下,完顏綽也清晰地覺察指尖正觸在他皮膚上凸起的一道痕跡上。

兩個人分開一小段距離,完顏綽凝望着王藥眉間糾起的折痕,已經再裝不出不在意,問道:“碰着傷口了?”

王藥深深地呼吸了幾下,勉強笑笑說:“沒事,受得住。”

可畢竟還是汗水都密布了一層。他再堅強,還是肉身凡胎。

完顏綽幾乎要落淚,怕他發現自己的脆弱,伸手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胸脯,口裏卻是惡聲惡氣、疾言厲色:“好了,你別得寸進尺,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滾吧!”

王藥果然有她期待的反應,他死死地瞪着她,她也毫不猶豫回瞪回去:“你不是要入地獄嗎?你不是甘于承擔一切嗎?你不是為了萬民可以犧牲一切嗎?現在到時候了,王聖人。”

王藥眉間折痕更深,一手捏着她的手,一手攬住她的腰,用力地箍在懷裏。完顏綽掙紮了兩下,又不敢去碰他受傷的地方,既然掙不脫他,幹脆對外頭大喊:“阿菩,忽絡離,叫耶律将軍過來!”

強扭的瓜不甜。王藥心裏灰暗,被她譏刺竟然也覺得深以為然。如果耶律延休過來,當面鑼、對面鼓的只怕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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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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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
    1.這篇文的劇情占比會多一些,肉肉都是慢慢炖熟。
    2.男主六個,這次男主全處。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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