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8)
頑抗!不過,估計他們的軍心民心也差不多要崩潰了。今日用去了箭镞的箭給我往裏頭射,全部寫上勸降的話,不是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麽。我也心疼我的人,叫他們自己瓦解吧!”
這句話又是王藥說的,完顏綽随口說出來,自己想到這茬兒,心裏便是糾起的痛意。只是她慣能忍痛,因而臉上分毫不顯,轉身回營帳看斥候傳回的軍報,都道晉國的救兵被擋在滹沱河外,糧草人馬概莫能進,幹着急也沒辦法。她笑一笑,也不覺得有多開心,放下軍報,對阿菩說:“叫你準備針和顏料,可準備了?”
阿菩觑觑她的神色,乖巧地點點頭。完顏綽攬鏡照了照自己,但覺眼下一片郁青的模樣實在難看,把鏡子一把按在案上,深吸一口氣說:“等打下應州,安頓好了,你再給刺一枝新的曼陀羅花兒。”
帶着勸降書的箭雨射進城裏,大概果然有些作用。應州的抵抗減弱了不少,沒多久,外頭告訴完顏綽,應州北門挂上了白色的旗幡——或是同意投降,或是希望暫停攻打,有議和的意向。
攻下堅城,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完顏綽想了想,就算應州是想拖延時間詐降,橫豎它已經孤立無援,拖一會兒也無妨,因而點頭說:“好,就叫大軍歇一會兒,看看這些南蠻子想玩什麽花樣。”
她一心等候的和談使并沒有出現,看來這場用人的血肉堆積起來的惡戰還要繼續。但就在此時,有眼尖的将官指着北門上的雉堞說:“咦,那是什麽意思?”
完顏綽定睛一看,城牆上站着一排人,正中一個繩捆索綁,跪在女牆邊。她有些湧上來的寒意,卻并不能說清是為什麽,急急吩咐人準備以生牛皮包裹掩護的礮辒車,到城下視野清楚的地方,透過車上小窗往上張望。
還好,一旦看清,她松了一口氣。不過也好奇,不免要瞧瞧上頭在作什麽妖。只聽一人手執文書,正對着城下喋喋不休地念:“……是以言辭頹喪,頗有敗壞軍心之意。若不加懲處,豈能昭顯我大晉國威?曰:‘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方始英雄本色,軍士氣概,此人無行,特處斬以正軍心。”這人中氣十足,把處決的文書念得朗朗上口。
當文書合上,被綁的人已經面如死灰,聲聲求着饒,但并沒有人同情,一名拿刀的士兵一言不發,對準那人後頸一砍。頓時,鮮血像湧泉一樣,在城牆之外劃出一道弧線,又化作千萬點紅珠灑了下去,那顆頭顱也跟蹴鞠的球一樣,掉落到五六丈的城牆下,“噗”地一響,還彈了幾彈。
完顏綽頗感晦氣,皺眉嗔道:“什麽毛病?!殺他的人給我們看,是想告訴我們他絕不投降?”
不投降就繼續攻打,沒什麽難的!
完顏綽仰頭透過小窗看看,第二個人又被押解過來,大約又是言辭或舉動裏有叛國的意味,以李維勵的狠辣無情,此人自然也逃不過一刀。第三個、第四個……城牆上鮮血如泉,人頭一個個掉落,砸在城下便如爛瓜。完顏綽終于覺得無趣,冷笑道:“這是在吓我麽?”
她以狠毒無情著稱,還怕幾個死人部件?
正當轉身想叫礮辒車回去的時候,身邊的阿菩叫了一聲:“啊!主子!是王……”
完顏綽反射般回頭,透過小窗朝上一看,頓時整個人的呼吸都窒住了!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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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的耳畔“嗡嗡”了一陣,才慢慢恢複了聽力,上頭拿文書的那個人還是在枯燥地念着罪狀,聲音也沒有先前洪亮, 帶着些說得太久了的嘶啞感, 愈發像鈍鈍的刀片,往人的心裏刮。
“……唯大敵當前, 叛逃投于他國,便謂貳臣。自為父母親族蒙羞,豈有面目茍活?……”
完顏綽怔怔地看着上頭, 王藥身邊站着的就是劊子手, 一身朱衣,手上托着明晃晃的鬼頭刀, 刀刃閃着血光, 又隐着裏頭的青芒,在陽光下極其刺眼。
“……故叛國之人, 上愧天地,下慚子孫, 贻羞萬世而難洗羞恥……”
遠遠的看不清表情,但覺王藥臉色慘白,裹在青色道袍之下,與身邊那個黝黑而朱衣的劊子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嘴角搐動,不知是哭還是在笑,而目光茫然,望着北方。完顏綽突然心頭發酸,死死抓着礮辒車裏的橫杆,心裏罵着:蠢貨!你心心念念的國家,它不愛你!你心心念念投奔的故人,他要殺你!他給你冠上污名,讓你死都贻羞,讓你的頭顱從這高高的城牆落下去,砸得稀爛!
他或許是裝的。但是她已經顧不得了,咬着牙對阿菩說:“你告訴弓箭手。王藥,是從我們這裏逃走的。要殺,也得我親自殺!輪不到晉國那幫子混蛋動手!”
念文書的冗長語句終于停了下來。他吃力似的清清喉嚨,然後看看劊子手,聲音輕輕的“那就動手吧。”
劊子手的刀,遠遠的只覺得鋒刃一閃一閃的,緩緩舉了起來。女牆上的王藥并沒有看見下頭礮辒車裏藏着的完顏綽,他茫然地望着北邊,望着數不盡的營盤和川流不息的人馬,求索而不得,竟然笑了笑。
願賭服輸。死得其所。
他聽見“嗖”的一聲,是破風聲。
但脖子并沒有臆想中發涼或發燙的感覺,倒是身後沉悶一響,回頭一看。劊子手額頭中箭,肉墩墩的身軀轟然倒地,後腦探出一截箭镞,那柄寒刃也“叮當”一聲摔在地上。王藥離得近,尚能看見刀刃上殘留的別人的鮮血,此刻在他面前又飛濺開來。
他敏銳地探頭往下城牆下。她的影子從包裹重重的礮辒車中露了一露,似乎在責怪弓箭手殺錯了人,但緊接着,她焦急的目光穿越過層層霧翳投來一瞥。王藥只覺身上那些緊張出來的冷汗頓時化作眼眶中的熱淚,将落不落,悔痛和不悔交織在一起,愛與恨也交織在一起。要不是還牢牢地捆着,他幾乎想從這雉堞縱身而下,求得一個永世的平靜。
弓箭手的一箭,是觸發新一場大戰的戰鼓。羽箭飕飕地往下射,下頭退了一陣,又重新集結向前攻進。完顏綽在重重保護下退到安全的地界指揮,但望樓上的哨兵很快遞來消息:剛剛她仰頭看城牆上殺人一幕的時候,應州的南門,突圍出一支百人的精銳的騎兵,也不殺敵,一路只是朝更南的滹沱河狂奔而去。也幾乎在同時,夏國的數騎從南門飛馳而至,亦是通報同樣的消息。
完顏綽叫道:“糟了!守不住河,晉軍援兵很快就能順水而至!快叫人追!”
軍隊太大,指揮起來就不那麽容易。原本四十萬人結成各種軍陣,排布在應州四邊,井然有序,彼此用旗幡號令,非常有序。但太後貪看北門的情景,南邊突圍的旗語未曾關注。戰場上戰機都是轉瞬即逝的。背水的南門,本來守衛就少,她反應再快,畢竟突圍的晉國勇士已經成功了。
晉軍也是孤注一擲。百人雖不算多,都是營裏最強悍的精兵強将。一到開闊地,他們便順着南風,放出火箭,城外被收割得如同瘌痢頭一樣的麥田,盡是已經幹萎的麥茬,順着風勢,頓時熊熊燃燒起來。安紮的營帳氈包,離得近的,也立刻燒成了一團團火堆。人們忙着安撫馬匹,迅速地挖防火溝,但是還是頗有損失。
滹沱河北岸,是為夏軍占領。但是契丹軍人水性不怎麽好,防守多是木排紮成的疊橋,船只也大多拴着。火箭上去,頓時也呼呼燃燒起來。
突圍的百餘人,翻身下馬,脫掉外頭用來阻擋箭镞的鬥篷,竟然都是精赤着上身的漢子,“撲通撲通”跳入春水中,泅波而去。一邊忙着救火,一邊忙着保船,一邊還忙着射箭追擊的夏國兵,自然不能專心,眼睜睜看着絕大多數晉國勇士都泅游到河對岸去了。
亂了一陣,局面還算安定下來,但是完顏綽頗有見微知著的本事,已經感覺己方一場騷亂,這幾日的攻城加上近日遭火,死傷也有萬餘,士氣低落是一定的。應州城堅,若被來援的人夾擊,裏應外合的,自己也未必能贏。加上裏頭還有王藥,深谙她這裏一切軍事調布,縱使不能反攻,也一定能夠堅守。
還有最重要一點:完顏綽經歷了王藥的逃亡,經歷了他被納于城頭幾乎就要處斬的可怖場面,身體和心理的疲累終于到了極點,簡直不堪忍受。
晚上布置完一切事務,回到營帳,遠處又傳來戰士們悲怆的牧歌,她胸口的惡氣騰騰地漲起來,偏偏剛剛睡着的小皇帝蕭邑沣又揉着眼睛坐起來,大約是做了噩夢,哭鬧着叫:“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完顏綽惡從膽邊生,上前一巴掌抽小人兒的腦袋上,打得他嚎啕起來。她怒道:“別提他!就當他死了!”
蕭邑沣已經被打醒了,抽抽噎噎用力壓抑着哭聲。但眼睛從五指縫裏偷偷往外瞧瞧,瞥見“母後”氣怒得臉色發紅,但也目中隐淚,便倔強着又嘟囔了一聲:“他們說的,明明沒死!我要仲父!”
眼見完顏綽的巴掌又揚了起來,他連忙爬進被窩,護住腦袋,撅着個屁股對着她。
這副模樣,看着可愛又可憐,饒是怒火沖天的完顏綽,也沒有再動手,扭身坐在榻上,氣得幾乎要哭:“你也來氣我!只怕将來也是頭白眼狼!”
她咬牙切齒,想着剛才在軍帳裏所有人吵得翻天的場面。幾個悲觀的林牙甚至擔憂王藥會出賣他們最重要的消息,提出早早撤兵為上。完顏綽當時硬着頭皮不肯,硬着頭皮說王藥被綁縛刑場,大約是不肯叫晉國那邊滿意,否則何愁沒有榮華富貴?
死不認錯,也是為了自己的權威,也是一場賭博。她心裏亂糟糟的,像一團解不開的麻繩,正在腦袋脹痛的時候,一雙小手輕輕地撫在她的肩上。
“又幹嘛?!”她怒沖沖喝道。
小手的主人陪着小心說:“阿娘,是不是頭疼?我給你揉揉。”然後小手探上來,輕輕地在她頭發上撫弄着,起不了揉的效果,卻似清風,漸漸把完顏綽心裏的戾氣打消掉了。她回頭看着蕭邑沣:“沣兒,是不是你仲父說什麽你都信?”
蕭邑沣眨巴着眼睛,好一會兒鄭重地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好皇帝要懂民心,知道什麽是最苦的事。懂了別人的苦,自然而然的就會有善。有了善,自然而然就心懷坦蕩,什麽都不怕了。”
好像說得有道理,但此刻完顏綽還無法接受一個從自己身邊叛逃的人的話。她嗤之以鼻:“你千萬甭聽他胡扯!當好皇帝,賞的時候要舍得了錢,罰得時候要狠得了心。”她似想到了什麽:“你仲父做錯了事,該不該罰?”
蕭邑沣偏着頭,好一會兒說:“他不會做錯事的啊!”
“人誰無過?!”完顏綽叱道,“別打岔,就說你覺得該不該罰吧!”
小皇帝仿佛反而是大人,要包容完顏綽的無理取鬧一樣,居然還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仲父說:‘賞務速而後勸,罰務速而後懲。’”
完顏綽白了他一眼:“還文绉绉的!就說你懂不懂意思吧。”
小皇帝居然相當聰明,把老師的話一句句都記得牢牢的,雖然也是背書,卻也背得準确:“就是說賞和罰都得是時候,遲了,就沒用啦!”
完顏綽亂麻似的心裏突然像被理順了,自己說服了自己,做下了決策,此刻,只對蕭邑沣說:“說得挺好的。睡吧。”
“斥候已經報來消息,晉國的兵馬分為三路,想包抄環圍我們。怕也不怕,但是再打,徒增傷亡。應州這地方,不值得。”完顏綽語氣平靜,“想必晉國那裏也權衡過利弊,若是可以談,首選自然是和談。現在我們還占優勢,城下之盟,可以簽得漂亮一點。”
她不再獅子大開口,叫晉國割讓軍事要地或經濟要地,明擺着不可能的;但是自己遭災,大方落落要錢要糧,要開市口,要重劃邊界,都是做到到的。錢,還不妨多要一點,四十萬的軍隊也能不空着手回去,回去後将士的厚賞,總不能她掏。
還有一個人,也是要要回來的。
完顏綽氣定神閑,仿佛無視所有人異樣的看法一樣:“王藥從我們這裏叛逃出去,總得我們審問才是。‘賞務速而後勸,罰務速而後懲’,就是要殺要剮,也要給大家做個榜樣才不枉費……當然,若他另有什麽隐情,也要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別顯得我們不容人。”
話夠堂皇,她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有人反對。趁着晉國援兵未到,和談正當時。
趙王大約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小九九,和契丹的林牙喝了兩杯酒,做張做智地讨價還價一番,終于定下以“饋赉”之名,補償夏國銀十萬兩,絹十萬匹,以孤懸的應州南北為界,重新議定邊線;然後,還要縛回王藥。趙王道:“我雖是我們官家的親弟弟,到底只是個親王。這樣的協議,尚且要飛馬入京,請我們陛下定奪。”
不過也差不多——邊界已經既成事實,錢和絹要得也不很多。趙王最後豪爽地說:“割地我不敢應承,不過錢和絹,哪怕我私人掏腰包也可。至于王藥——”他沉吟了一會兒,笑道:“自然還活着。但是,他家裏雙親都在臨安,難道你們能強人所難不讓人家歸鄉?”
夏國來使在這條上卻十分強硬:“他當了我們的官,自然自承已經是我們的人。我們太後已經說了,他在這裏還能茍活,到底大家氣不過,還是要押回去審問受刑,才談得上我們的賞罰之度!”
趙王不言,只是再次勸酒。席間以如廁為借口,偷偷招來李維勵的心腹幕僚。“放虎歸山,有些不情願。”趙王道。
那幕僚深知一切情形,手在空中一劈:“李将軍的意思,找個機會殺了吧。寧可失個人才,不能給予敵國啊!”
趙王搖搖頭:“人家都知道王藥活着,現在殺不是落人口實?”只恨沒有早點處死——但是剛剛一支隊伍突圍出去,尚不知外頭情形,王藥如此重要,也不敢輕易弄死了,斷了自己最後一條後路。趙王忖了半天,道:“我看他倒是個讀書人的性子,不知勸不勸得了他自裁?瞧他還是肯以身殉國的——那日畢竟不完全是做戲——真個那契丹太後不發令射殺劊子手,也只有把戲做到底了。”
若能曉以大義,也算是絕了一條後患。
☆、11.11
和談既成,王藥雖然沒有參與,但應州官署裏人人喜色遮都遮不住,也能夠揣測到結果不壞。
晚間, 送走了契丹的使節, 已經是二更之後了,王藥卻突然受到趙王和李維勵的邀請, 叫他到花廳喝酒會談。
花廳還是那座花廳,光禿禿的槐樹,低垂着枝條, 光禿禿的柳樹, 尚且随風飄蕩,在入夜的時候映在窗紙上, 宛若水中荇藻, 幾欲把看見的人糾纏而死。花廳倒是熱氣騰騰,前一輪酒菜的氣味尚在, 此刻又捧出新的酒肴,虛席以待。
李維勵一如既往鐵黑着一張臉, 一點表情都沒有,倒是趙王含笑招呼道:“王公請上座!”
王藥急忙拱手回禮:“殿下客氣了!臣在一邊奉陪便是。”瞄了瞄兩邊,到趙王和李維勵的下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脊背挺得筆直。
趙王他們已經陪使臣吃過了一輪,此刻舉着酒盞只是勸酒勸菜,趙王會說話,而且自帶些威嚴,說得王藥不能不飲了三杯。酒是汾州的蒸酒,入口甘冽卻又熱烈,他臉上直起酡紅卻又絲毫不覺得頭腦昏沉。王藥贊道:“好酒!好酒!”
趙王笑道:“原是供禦的,我在汾州刺史那裏得了一壇子,一直舍不得喝,一路帶到這裏,原想着若是應州城破,便喝醉了***而死,也算報了國恩。不料竟沒有死,自然要拿來與王公品鑒,同時也是謝你!”他遙遙舉杯,對王藥一笑:“多謝你!”
王藥若有所感,亦是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底翻了翻:“殿下不必如此,臣本就是大晉士人,何況這些年在邊境,頗見民艱。”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
王藥所想,趙王并不關心,他轉動着酒盞,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再擡頭看王藥,見仍是名士風流的模樣,仿佛那日鬼頭刀差點砍了他的腦袋,也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不足一提。酒過三巡,趙王有意無意道:“夏國兵強馬悍,三天兩頭騷擾我邊境,要有個萬全之策可以制住他就好了。王公執掌夏國樞密院,不知可有良策?”
王藥雖然喝了不少,但只是臉發紅,頭腦很清楚,笑笑道:“從來就沒有萬全之策。不過是加強邊防的軍力,讓他不敢輕開邊釁;再者多開市集,讓夏國能有存糧,不至于一遭災禍便無從自救,只能靠搶掠。”
這個答案,自然不能讓人滿意。趙王的笑容有點冷,說話也開始帶刺兒:“看來,王公的立場還是在夏國?”
王藥低頭喝酒,掩掉目光中的警覺,然而再擡起臉又是坦然起來,笑道:“我的立場是萬民。晉是故國,夏是恩地,并無偏頗。——這話出來,大概不僅李将軍,趙王殿下也想殺我而後快了吧?”
趙王面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王公說笑了!王公這次肯冒鋒镝到應州,小王佩服之至,只道王公義薄雲天,不是他們等閑傳言所說的什麽‘女主的面首’。如今烽煙雖消,到底萬民并未安枕。夏國但凡有災,好像進犯我們就是理所應當,這樣的土匪的道理,小王竟然也無言以對!王公既然覺得這也是萬民的立場,小王只有再敬王公一杯酒了!”
譏刺得好!王藥不動聲色,見他喝酒,自己便毫不客氣奉陪了一杯。
如今人為刀俎,他為魚肉,只怕趙王和李維勵的殺心是一樣的。王藥閉目品咂了一會兒美酒,睜眼後笑道:“這,怕是臣的斷頭酒了?”
他的笑容漸漸隐沒,白皙的臉上雲蒸霞蔚,襯得如同畫中神仙似的,他放肆地解開衣帶,袒出脖頸,原本正襟端坐的雙腿也跷了起來:“沒事。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千古不易的道理。王藥若不明白這點,當時也不敢到應州來。只是我就縛之前,請趙王回憶一下,曾經答應我的,不知趙王可還記得?”
趙王保持着微笑,嘴角卻繃得有點抽搐。
謀劃那日,王藥對着沙盤說清了他的策略,最後說:“這樣的險招,首要是使應州城外指揮的人走神。夏國的馬隊用的是重甲,若不在軍陣裏,其實并不靈活,速度也有限。那麽,我願意用項上人頭賭一賭,賭契丹女主會有片刻失神。那時候以火光為號,開城門放出骠騎,如果順利,一百人中能有四五十沖出重圍,以火攻亂敵人陣腳,亂他的軍心就有望,和談就有望。”
他接着說:“王藥當年投敵,是章刺史的指派。不過,你們若是不願相信,或者說,因為我後來确實也是當了夏國的官,覺得我死有餘辜,我也不敢辯白。但是,王藥一片忠心,不願贻羞父母,請殿下答應我,我死後要給我正名。”
趙王當時為了退敵要借用他的腦袋,信誓旦旦答應了。今日再被問起來,不免有些羞愧。他借酒蓋臉,笑道:“王公身前身後名,小王自然不會食言而肥!”
王藥道:“那你們請便吧,我引頸待戮。”跷足又自斟自飲了一杯。
趙王陪笑道:“王公大約是誤會了。小王并沒有取王公性命的意思。只不過夏國的和談協議,除了重新劃界,賠償銀兩布帛之外,就是要王公回夏國受審。小王心疼王公,卻又不忍城中十萬百姓的性命,只能答應了他。卻不知夏國的蠻夷會用怎麽樣的法子來折磨王公?雖說蝼蟻尚且貪生,但是有些折磨,真是叫人生不如死。王公若有打算……”
王藥斟酒飲下,說話已經大着舌頭,仿佛醺醉了:“呵呵,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事會蹉跎,跡與心違,命與世左……随他吧……但有一盞好酒,容我醉死異鄉吧。”酒盞一丢,枕着自己的袖子就醉倒了。
油鹽不進,又不能殺。趙王目視王藥一眼,又看了看李維勵那一臉就要發作的怒色,默默然搖了搖頭。
王藥真個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汾州酒好,雖然昨晚豪飲,今日一點中酒的頭疼口渴都沒有,反倒神清氣爽。王藥起身一看,自己還睡在花廳的矮榻上,身上蓋着一條錦被;一邊的椅子上,趙王側坐支頤,正在假寐。
聽見王藥起身的動靜,趙王亦睜開眼睛,反射性地跳起來,呼喚花廳外伺候的侍女來伺候王藥起身洗漱。
幾個侍女魚貫而入,個個瘦得娉婷,有的端水,有的捧楊枝青鹽,有的拿手巾,還有的蹲身為王藥理襪穿靴。王藥縮了腳說:“別別!昨夜醉了,沒有洗腳。”
給他穿靴子的侍女不由噗嗤一笑,擡頭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藥笑道:“那麽奴婢打水給王公洗腳可好?”
趙王見王藥號稱“青樓薄幸”的人,面對一個中人之姿的侍女居然還會尴尬,不由笑道:“她們願意服侍呢!王公是救她們命的人!”
王藥眨着眼睛沒太明白,但見真的有侍女去打水拿腳巾了,倒不由發問道:“應州破不破,也不是人人都會死。夏國的完顏太後并不會屠城,她親口說的。”
服侍他洗腳的那個侍女卻紅了眼眶,瞥見趙王出去了,才說:“應州破,我們或有活路;應州不破……”另一個接口,低聲道:“将軍已經和我們講了多少回張巡守睢陽的故事,擊節贊他節義。自然是說給我們聽的。哪一天應州斷糧,哪一天我們就……”
王藥心中一寒:安史之亂中,張巡守睢陽,守到糧絕之後,先把自家小妾拿出來殺掉吃肉,後又為了守城,生生地吃了城裏三萬人!雖是大唐的英雄,終歸是萬民的罪人。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低頭為他洗腳,模樣近乎虔誠,只覺得心裏酸楚,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穿戴完畢,随着運送部分布帛和銀錢的車輛一起出城。城外是一片焦土,散發着煙火的氣息,不遠處的夏國軍隊仍然持戈林立,黑壓壓的一片十分肅殺。他拂了拂身上的靛藍色道袍,是件漿洗得幹淨硬挺的尋常衣衫,腳下皂布靴也是尋常仕子的物件。他一步一步踩着焦黑的泥土,慢慢地往夏軍的營地走。
到了對面的藩籬大門那裏,布帛被抖開,銀錢被挑開,一一進行檢查,随行的所有人自然更不能幸免,從頭捏摸到腳,粗魯不堪。王藥并沒有得到好的待遇,檢查他的那名士兵明知道他是誰,卻連敬色都沒有,也不同他說話,例行公事一樣查驗了一遍。
晉國押運官員散着頭發,邊系衣帶邊陪着笑說:“應州的銀錢和布帛是庫存的,到底有限。其他地方正在急急征召運轉,必然不會食言。請放心。”
軍隊猶在這裏看着,也不怕晉國食言。
一切無誤,接手布帛、銀錢,還有王藥本人的,是一名高大英俊的将官,一樣的面無表情,把鞭杆擱在肩膀上,說一句:“欠的盡快還上。已經到的送進去。”打發走了晉國的來人。
王藥背上被他的鞭杆輕輕一戳,不由自主地往前而去。他擡頭看看,四十萬軍人不會都同時離開,但太後和皇帝的禦幄已經收起來,皇帝的辂車已經備好,車簾子低垂着,四處安靜。
王藥回頭對那騎在馬上的将官說:“我何時面見太後請罪?”
那人嗤笑一聲,也不發話,用鞭杆指了指尚未拆掉的轅門。軍中殺人用刑,素來在此,門邊照壁尚有鮮血斑斑。士兵們有握槍戟的,有持大刀的,也是面無表情看着王藥。王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望了望不遠處皇帝的辂車,可惜目光透不進車簾,無法對她說一聲抱歉。只能靜靜地過去,站在刀槍林立的那個肅穆的地方,等候着自己的命運。
作者有話要說: 小藥藥是我比較喜歡的那種君子,不避功過,不谄權貴,也不被理學束縛,必要的時候肯放下一切,生命、愛情、自由……但具有對普羅大衆的終極關懷——雖然普羅大衆連懂都不會懂他。
☆、11.11
作者有話要說: 鑒于昨天很多人對藥哥抛棄阿雁的愚蠢愛國行為表示憤慨和抗議,所以今天,身為後媽的作者決定大肆開虐,以撫慰各位受傷的心靈。
所以,看完可以對藥哥表示同情或活該或還嫌輕,不能對作者的話後媽行為表示憤慨。
以上,2333....
辂車裏傳來一聲熟悉的咳嗽聲。引王藥進來的那名英俊将官發話問道:“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王藥已經身不由己地瞥向那辂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微微帶笑說:“只能說抱愧, 但不後悔。”
辂車裏有一會兒沒動靜, 接着是微不可聞的她的輕笑,再接着是腳跺車底板的聲音, 清清楚楚的兩聲,用力不小,大約在生氣。王藥身邊的那名将官像得到了命令一樣, 點點頭說:“嗯, 既然不後悔——喏,跪那兒吧。”
王藥順着他的鞭梢所指一看, 空場上一根木樁, 兩丈餘高,上頭亦滿是紫褐色的陳舊血跡, 從頂上垂了一根繩子下來,大約是用來懸挂人頭的。他慢慢走過去, 慢慢跪在木樁邊,眼角餘光看見十數個刀斧手從身邊經過,環圍開來。
王藥深吸了一口氣,刀斧環伺,即将落到自己的脖子上——算來已經是第二次了,比起上次的假戲真做,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經驗,還是因為已經經歷過了臨近死亡的恐懼,王藥竟然覺得坦然多了,又擡頭看了看辂車,才低下頭準備就死。
他分明聽見“嗖”的一聲,雖覺極其緩慢,但腦子裏還是除了奇怪以外想不到其他。但緊跟着“噼”的一聲,從他背上炸開來,瞬間只覺得身子一搖,被沖擊得差點撞到木樁上。也只是片刻的詫異,他便從背上的劇痛中明白了原委。
略略側頭,看見那個将官握着烏黑發亮的牛皮鞭子,生牛皮絞成拇指粗,擦着油,甩過碧藍的天空,是一道烏黑的弧線。他的背上炸開了第二響,這次的疼痛來得快得多,立時讓他冷汗淋漓,用力咬住嘴唇才把凄厲的呼痛聲壓抑下去。他伸手摳住那木樁上的裂縫,把額頭死死地抵上去,心裏慘然的同時還在想:她愛恨分明,氣到極處,要用最痛苦的方法叫他死,這也是他的宿命,既然擺脫不掉,就安然承受吧!
然而疼痛還是叫他眼前一陣陣昏黑。身後那人,打得不急不緩,承受的人卻感覺每一鞭都落在疼痛的頂峰之上。偶爾睜眼,又覺得四處白茫茫的,隐隐能看見從鞭梢上甩過血珠子來,像極了她頭上飾戴的紅珊瑚、赤瑪瑙。他身體繃緊到極致,手指深深地陷到木紋裏,雙膝幾乎把泥地上磨出坑來,一道又一道火燙油潑的痛楚,清晰得仿佛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這樣的一道一道烙痕。
鞭子緩緩下移,從他的肩背,到腿腳,一處都沒有放過。靛青色的衣衫看不出血跡的顏色,只是一層一層地破開來,綻出裏頭的淡青色中衣,破碎的布料邊上帶着朱色,漸漸也四分五裂,露出受傷的赤色的皮肉來。
也不知打了多少鞭,打了多久,王藥頭抵着木樁,連呼痛呻喚的力氣都沒有了,迷迷蒙蒙間似乎疼痛也消失了,只有耳畔一道道流下來的汗水如此清晰可辨。隐約間回到了小時候,在讀書的間隙裏瘋鬧,投壺、爬樹、踩房梁溜出去玩都是一把好手,每每也是這樣汗流浃背。臨安的春天也有這樣的花香和鳥語,也有這樣的和風和藍天……
他漸漸倦得想睡,就像躺在臨安美好的春天裏。
而在別人看來,王藥面色慘白,冷汗如注,而指爪漸漸松開,整個人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之後的時間仿佛成了斷章碎片,他隐隐記得自己睜開雙眼的那些瞬間,有搖晃的車窗,有潤喉的蜜水,有一雙纖細而并不綿軟的雙手,還有冷冰冰凝視過來的鳳目。可這些都是碎片,就像春夢一樣,了無痕跡。
當他徹底清醒而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漆黑,雙手一動,便聽見金屬碰擊的聲音,而渾身上下劇痛難忍,漆黑一片的世界裏頓時金星閃爍。
他一點點地明白過來,自己被鐵鏈鎖在一間漆黑的房子裏,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若他裝着仍然不醒,會感覺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