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7)
?……”
王藥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小手,護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後雲淡風輕地說:“沒事。比這疼的都忍得下來。”
完顏綽竟然只有吃癟的份兒,讪讪地看着這對師徒像父子似的彼此愛惜,倒落得她好心辦壞事,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晚來,她早早地歸寝帳睡覺——這段時間算是少有的了。王藥依然在她的氈包裏讀書,火盆上加着熏香,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沉水香氣。看着他散穿着一身玉白色的寬袍,支頤讀書,格外專注,燭光下顯得宛如畫中仙人一樣飄逸出塵。完顏綽慢慢過去,停在他身邊,伸着脖子看他讀的果然是一本《南華》,不由坐到他身邊,嘟着嘴說:“怪了,怎麽一下子又信起了老莊?”
王藥捧着她的臉,笑道:“現在覺得,‘無為而治’才是對的。”
完顏綽撇開臉,捧起他的手,手背上一道三指寬的青痕,帶着紫色的淤血,顯得觸目驚心。她小心地撫了撫痕跡,嘆息道:“你真是!疼壞了吧?”王藥不動聲色收回手:“你也知道疼!這麽重的戒尺下去,四五歲的孩子又怎麽受得了?”
完顏綽讪讪地給他訓,委屈萬狀地依偎着:“你看你,疼皇帝比疼我還多!”她的目光正好望向他袒露的胸口,不由咽了一口口水,這段日子繁忙,晚來倒頭就睡,倒有些冷落他,也委屈自己了。她喜歡用言語激他,因而道:“老莊我是看不懂,曳尾泥塗是烏龜,烏龜有什麽好當的?我倒是聽說,在南邊的俗語裏,烏龜可不是好意思……”掩口“咯咯”地笑起來。
王藥并沒有被她激怒,順勢攬着她卧倒在榻上,他的氣息那麽近,帶着墨香,墨香裏冰片和薄荷的涼意,他湊上來吻,一如既往地對她的身體充滿了愛意,輕啄了一會兒,嘴唇停留在她的耳垂邊,邊斷斷續續含吮,邊輕聲說:“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泥塗。”
“什麽?”她睜着眼睛,眸子裏閃着星芒似的。
王藥一手撫過她的肩,人一翻身淩于她上,低下頭吻她的鎖骨,完顏綽掉了魂兒似的,只是喘息,再不願思考。聽着他在親吻的間隙,一遍一遍地呼喚:“阿雁……阿雁……”
☆、11.11
王藥比以往每一次都來得更溫柔,細心呵護她如呵護枝頭的花瓣,完顏綽在最後的激情中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用臉蹭他臉上的汗水, 喃喃地說:“卻疾, 卻疾,你怎麽這麽好!……”
王藥報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又抱了她一會兒,起身打水為兩個人擦拭汗水。完顏綽辛苦地調兵布陣了這一陣,便也高高興興任憑他服侍。渾身幹爽之後, 加上激情過後的疲倦感, 她很快窩在王藥的胸口熟睡了,猶記得閉眼前她還和他久久凝望彼此的眼睛, 還用手指畫過他上身的每塊勁瘦的肌肉, 還親吻他血脈勃勃的頸側,貪婪地體驗他的氣息……然後舒适地昏昏然入睡, 手指在他胸前打圈打到什麽時候也記不得了,而他一直以目光關注着她, 以手指撫弄着她,充滿了憐惜的蜜意。
清晨,睡了一個好覺的完顏綽在溫暖而猶帶着他的氣息的被窩中醒過來,側頭一看,枕頭的另一側卻是空的。她知道王藥近來一直早起練劍,倒也沒有多想,施施然自己洗漱打理整潔,到外頭轉了一圈。
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原野上蓬勃的春草和鮮花不知道人世間的險惡,猶在生機勃勃地怒放着。完顏綽到軍帳裏轉了一圈,問道:“王樞密呢?”
大家都是瞠然,對視兩眼才小心翼翼答:“不是在寝卧的氈包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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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的笑容凝結起來,回身到處望了望,突然厲聲道:“給我找王樞密去!”
這座駐跸在應州外圍的營區頓時炸鍋了一般,大家沒頭蒼蠅般四處找尋着,連小皇帝的禦幄都不忘翻開一遍,卻依然沒有王藥的身影。大家想着他會不會又去哪裏吟詩喝酒去了,卻有人從馬廄那裏過來,禀報道:“大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王樞密說接了太後的密旨,要去應州城外巡察敵情,要了兩匹特別精壯的馬,就騎着出去了。司馬廄的當時還有些奇怪,王樞密這等的高位,難道巡察都不帶親衛的?但是沒敢多想,自然給了馬讓他去了。”
完顏綽已經手足冰涼。有了這一條消息,再叫來營門口和崗哨的人來一問,立刻一清二楚了,王藥寅時要馬,卯初就出了營區,一路朝着應州的方向而去。
大家看着完顏綽的反應。她臉色難看,好在還沒有失了理智,冷冷靜靜地說:“他杖傷尚未痊愈,騎馬是跑不快的。朝應州方向去追。他知道我們這裏的所有軍機,絕不能放虎歸山。必要的時候——殺!”
她說出最後的一個字時,猶豫了片刻,所以即使後來這個字蹦得斬釘截鐵也叫人不敢篤信她的意思。完顏綽大約也知道大家躊躇,泠然指揮着:“先派四隊快馬走四條馬道,朝應州方向去堵截,再派兩隊走小道,防着他刻意躲避。把我的馬也牽過來,我親自也去。”
她擡頭看看天空,冷笑道:“雖然走得比我們早,但是估摸着他不敢走關卡重重的大道,以免被我們發現蹤跡。追上他,還是有希望的。”
追擊的馬隊先行,完顏綽很快換了窄袖窄褃的騎裝,跨上最好的戰馬,随着一支親衛的弓箭手朝應州方向而去。她猜得不錯,王藥确實走的是坎坷難行的小道,而且确實動作不快,茂密葳蕤的蓬草中,他們很快發現了一人一騎再帶一匹備用馬的影子,遠遠地在林間穿梭。
他的身體沐浴着金色的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輪廓,馬蹄清脆,和風帶着花香徐來,這麽美好的一個早晨,這麽美好的一個人。可是追着他影子的完顏綽卻在極力忍淚,對他恨得無以複加。
王藥大約也聽到了追兵的馬蹄,往後看了一眼,越發俯身夾着馬腹,鞭子一甩,發出嘹亮的清音。
出了這座山谷地,林間小道的盡頭,是一小片原野。四處散落着破敗的村居,田裏的麥子被割得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麥茬兒宛如剃得極醜的髡首,墟裏有幾處煙,細看顏色發青,原不是炊煙,而是兵燹過後、縱火焚燒的房梁。
開闊地,一切都露在視野裏。王藥敏銳地看見,他左右兩邊的曠野裏,也追過來兩隊騎兵,穿着契丹的輕甲,嚷嚷聲遠遠的就能聽見:“找到了!是王樞密!”其中為首的兩人馬術超群,既然不是作戰,只是抓人,便也不顧陣勢,拎一拎馬頭沖了過來。王藥本就是低俯的身子,不動聲色從馬背的箭囊中取了箭,突然開弓,“嗖嗖”兩聲,沖在前面的兩個人應聲落馬,脖子上噴出鮮血,箭上白羽猶在顫動。
他回頭看看遠遠追來的完顏綽,夾夾馬腹繼續前奔。完顏綽在後面看得心如浸在涼水裏,越發冷得打顫:王藥此舉,分明是告訴她他決裂的意思。追兵這麽近,他真以為他逃得出生天?!
開闊而荒蕪的麥田裏,馬蹄踏過麥茬,戰馬咴咴嘶鳴着。三隊人馬彙作一路,漸漸向單獨在前的王藥進逼過去。這是一場拼命的追逐賽,前馬雖然尚隔着數百步的距離,但因視野開闊,早已在後隊的箭程之中。
完顏綽一手握着缰繩,一手到箭囊裏掏箭,她用的是鳴镝,不一定要準頭,但只發出這支響箭,便是指引方向,後隊的弓箭手自然會射出鋪天蓋地的箭镞,只要在射程內,前面的人必無活路。
王藥始終沒有再回頭。完顏綽張弓搭箭,對準他的背——即便是馬上俯身,他的背脊依然收得很緊,她清楚地知道他背上那些瘦峻的肌肉,每一塊的走向。她努力地瞄準他的背脊,眼睛裏的淚花卻不斷往外湧,她極力去忍淚,視線依然一片模糊。昨天晚上,他們剛剛享受了一次那麽完美無瑕的歡好,他還那樣含情脈脈地看着她,撫摸着她身上的每一處肌膚,親吻是如此真摯——卻原來都是演戲在騙她!
他背叛她!抛棄她!
完顏綽擠掉眼眶裏的淚水,視線又清晰了,她昂頭,扣準箭羽,亮閃閃的鳴镝在陽光下如最冷酷的鋒刃,很快就能指揮着後隊的箭雨吸飽他的血!如果背叛,就要付出血的代價!契丹狼族的姑娘,從小就那麽冷酷無情,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無論親,無論友,也無論愛,生存才是第一位!
王藥突然回過頭來,大聲道:“前面是應州地界。你孤軍深入,太危險了!”丢下這一句,回轉身繼續朝應州方向飛馳。
完顏綽怔了片刻。她手中的弓箭毫無征兆地搖晃着,她的馬也因感覺到主人雙腿的松弛,而略微放慢了馳步,她身後的大隊人馬,訓練有素,也随着慢了下來。
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雙臂無力,那張用來射鳴镝的弓不算很硬,但是已經拉不開了。完顏綽對身後的人吩咐着:“你們開弓,射殺他!射殺他!”然而大家只看到太後臉上縱橫的淚痕,哆嗦着的嘴唇,語氣的虛弱無力。
蕭虎古的前車之鑒猶在。
王藥何人!
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過不敢違旨,幾枝箭虛虛地射出去,本來就險險的在箭程裏外,隔得遠又有風,幾枝箭都偏斜了,從王藥的身側飛過去,斜插在泥土地裏。射箭的請罪說一句“臣能力有限,失手了”,太後也無法怪罪。
應州城牆遠遠在前,再跟過去确實是孤軍深入了。完顏綽只能勒馬,眼看着王藥繼續一路絕塵,而她只能悻悻然打道回府。
城牆前一裏左右,已經鋪設了鐵蒺藜和絆馬索,王藥深谙這些戰争時的門道,回頭見追兵不在,方始勒了馬嚼子,下馬牽着,又丢掉箭囊和弓,用一根撿來的竹竿探看着路上的陷阱,小心地一點點前行。一路這樣的騎馬狂奔,他臀腿上才好了五六成的杖傷又疼痛起來,剛剛心情緊張不覺得,此刻簡直是火燒火燎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不由地倒抽涼氣。
應州的外郭設有藩籬,巡視的士兵神經都是繃得緊緊的,遠遠地就對他喝道:“來者何人?!”
王藥今日特意穿着一件直身道袍,右衽系帶,一副書生相。他禮儀娴熟地拱手道:“我是臨安人,逃難到此。”
士兵中的一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用吳語問了幾句話。王藥應答如流,最後說:“這裏居然還有鄉裏鄉親,實在意想不到。小人奔波了很久,實在無處可去,想進應州城找口飯吃。”
那個同樣說吳語的士兵對他自然地産生了一些親近的意思,招招手讓他進到粗柴的藩籬之後,低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如今北邊的局勢?逃到哪裏不好,要到應州?!唉!”
但人已經到此,一臉風塵仆仆的模樣,也是可憐。按規矩,他們吩咐王藥解衣檢查,又拆開發髻,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最後只有那根素金的發簪略感可疑:“喲,挺有錢哈?這麽重的金子當發簪?”
王藥面色有變,求助地望了望那名說吳語的士兵,解釋道:“這是小人家傳的,求各位軍爺可憐則個,把東西還給我!”
可惜這無疑是與虎謀皮,幾個士兵在他身上踢了兩腳,斥道:“扯娘的蛋!這東西是你能有的?我們帶回去給上官檢查,沒有問題才能再還給你!滾進去吧,再啰嗦,仔細你的小命!”
☆、11.11
發簪還是王藥和完顏綽初識時彼此交換而得的,也算不上多珍貴的東西,但王藥此時只能眼睜睜看着它進了士兵髒兮兮的袖筒,而後自己苦笑了一下:都什麽時候了, 尚且懷念一支簪!
戰争時期, 進出城門盤查十分嚴格。外郭的士兵把他送到內城門口,又是一番檢查和盤問。王藥已經不想說謊, 直接道:“我要見李将軍。”
正在他渾身上下摸索的士兵擡起頭,狐疑地問:“你要見李将軍?你是誰?”
王藥默然了一會兒:“我有夏國的消息,或許可以退兵。”
此言一出, 他果然不再屈辱地被上下摸索檢查, 而是很快被塞上一輛破舊的牛車,一路驅趕着往市中而去。牛車又小窗, 可以洞見外頭的情景, 應州本也是繁華的城市,但只這短短幾個月的戰事, 已經被消磨得不像:市井破落,路上行人稀少, 且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餓态。市中高高懸挑着一排人頭,有的尚在滴血,有的早已枯槁,從其下而過的人,似乎也司空見慣。
王藥不由想到并州,想到章望,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化作一句自我安慰的話:“萬幸!萬幸!尚未到并州那時的慘狀!”
不覺間已經到了應州刺史府邸,現在亦做李維勵的将軍府用。王藥被押解到後門口,等了一會兒,裏面有人過來厲聲道:“先帶進去!”
王藥頓了片刻,被狠狠從後面推搡了一下,踉跄幾下立穩了腳跟。聽到“進去”的一瞬間,他的心髒仿佛停止了一會兒,湧上來的若幹情感中并不例外的有恐懼,不過,從決定過來開始,他已經沒有資格後悔了,只能面對可能的一切。
李維勵在刺史府的花廳接見他。說是花廳,已經一朵春花都看不見了,廳外一棵槐樹,花葉都摘禿了——因為可以食用,另有一株柳樹,不僅嫩葉是災時的恩物,樹皮也是可以磨成粉拌入麥粉裏充饑的,所以也光禿禿的,萎靡地拂動着柔條。說是接見,簡直是審賊,王藥一進去就被狠狠一推,身後人厲聲叱道:“還不給将軍叩首?!”
王藥此刻反倒不緊張了,拍拍道袍上粘上的灰塵和被踢出來的腳印,收緊脊背站穩了,面朝正中昂然高坐的李維勵将軍看了看,才稽首行禮。
李維勵長得鐵塔一般,黝黑的膚色配上峻厲的神色毫不違和,目光如電一般,說話也沉悶中帶着尖銳的回響:“你是何人?敢說能夠退兵,想來是有良策?”
王藥直起腰,目視李維勵的眼睛,朗聲說:“下官原是晉國仕子,乾寧八年中舉,後被發至并州章刺史軍帳下效力。後來……”他頓了頓,幹脆閉了口,看着眼前這位鐵塔般的将軍虬起了粗濃的眉毛,目中鋒芒似要殺人。
“哼。”李維勵手按着腰間的劍柄,冷哼道,“章刺史一家殉難,你既然在他帳下效力,何以獨活?!”
王藥閉了閉眼睛,深嘆一口氣才說:“章刺史殉難之前,曾與下官有過深談:民貴君輕,勇者不必死節。讓我到夏國之後,或斡旋和談,或借機設伏,全更多百姓性命,重創夏國軍力。下官,都做到了。”
“你何人?!”
王藥再次深深稽首:“下官慚愧!邊境和解年許,如今戰火又起,卻無力斡旋。故國蒓鲈,無一不入夢中。”他似乎是吸溜了一下鼻子,終于咬咬牙,狠狠心說:“下官名叫王藥。”
“王……藥……”李維勵在口裏咀嚼這個名字,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似的,但了解他的人已經開始不寒而栗,因為他目中的殺氣漸甚。
王藥聽見“铮”的一聲響,随即頸側一涼,李維勵的鋼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他的聲音也響起在耳邊,依然是沉悶而帶着銳響,既刮耳,又刺心:“名字好生耳熟!幾個月前搶占我并州城的那支契丹隊伍,高高舉着的旗幡就是一個‘王’字,聽說領兵的是契丹女主的面首,莫不成就叫‘王藥’?”
兩軍交戰,用間為上,他在替完顏綽攻打并州時是領軍的安撫使,瞞都瞞不住的,而且說出什麽“面首”的辱詞,李維勵對夏國的內政也不是全然不通。王藥肩頭架着鋼刀,面前是素有苛酷之名的李将軍,還要聽他惡毒的譏刺,卻能夠笑了出來,點點頭說:“是呵,我曾領并州安撫使,五萬人打垮你的二十萬,用夏國饑民的民心,抗過了并州這樣一座堅城。”
李維勵黝黑的臉泛上惱羞成怒的紅色,混作绛紫色,他也不再言語,把刀挪開,卻一拳頭上來:“無恥叛賊!”
王藥肩頭中拳,一個踉跄,但是眼疾手快,伸手四兩撥千斤,擋開了襲向他臉上的第二拳,并且厲聲道:“李維勵!你要公報私仇,還是要保住應州?!你是要撕破王藥的臉,還是要護住應州的趙王?!”
已經舉起胳膊來打算打第三拳的李維勵怔了片刻,重新把鋼刀架到王藥的脖子上:“王藥!你這無恥的小人!沒皮沒臉的貳臣!你當我不敢殺你?!”
王藥亦是臉色鐵青,冷冷挑眉笑道:“你确實敢!王藥此刻手無寸鐵,自投羅網,你有什麽不敢殺我?!呵呵,殺此刻的我,将軍府裏任意一個有刀槍的小兵就能做到,又算是什麽本事?!”
花廳側門裏傳出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李維勵臉上的黝赤色越發濃重,拳頭和刀卻都放下了,他上下打量了王藥一會兒,終于問道:“你來應州做什麽?”
王藥此刻方始感到腔子裏的心髒“怦怦”地急遽跳動着,他吸了兩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撫了撫自己的脖子,緩緩說道:“李将軍,我是晉國的臣民,也是一個讀書人。茍利國家,赴死也可。章刺史為國殉難是報國忠臣,我心懷感念,以他為榜樣。但是報國的方式并不止一種。報天子是報國,報庶民也是報國。夏國遭災時,我也眼睜睜看他餓殍遍地;兩國交戰時,我也眼睜睜看萬民流離。王藥不才,亦無羞恥,但此赤心——”
他伸手按住左胸怦怦然幾乎要搏動肌肉的心髒,緩緩說:“——不求人知,但求無愧。”
“我聽不懂這些廢話!你到底想說什麽?!”
王藥直面李維勵兇橫無情的臉,昂然道:“我打算協助将軍退夏國兵,拯晉國民!”
“嗬!你?!”
王藥未及反駁李維勵的偏見,那側門裏頭卻傳出平緩、篤然的贊賞聲:“好!‘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國士當如是!”
王藥愣怔了片刻,朝那側門深深一躬,稽首大禮行了過去:“趙王殿下!”
門簾一掀,走出個人來,一張微笑的平和面孔,頭上是軟紗唐巾,一身天青色大袖襕衫,腰間系着朱色呂公縧,一件深青鶴氅松松地系着,年紀大約尚不足三十,神色間卻顯得極為老道,而且絲毫沒有應州被圍日久的焦灼神色。他雙手虛扶王藥:“久聞大名。應該稱——王樞密?”
王藥居然羞臊起來:“夏國封贈之官,不敢擅專!下臣在晉時,官賜八品別駕。”
趙王搖搖頭:“我那皇兄,早該用你。別駕的官職太委屈你了!可惜了,明珠蒙塵,竟為他國所獲。”
他不等王藥謙虛,自顧自扭頭道:“我還私藏着一餅好茶,今日取來奉王公品鑒!”
王藥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反倒是趙王淡然,目視王藥說:“王公肯冒着鋒镝進應州這座危城,無論如何,小王欽佩王公的勇氣。但請問,王公可是來替夏國勸降的?如果是勸降,不必多談了。喝好小王這盞茶,小王叫人安安全全将王公送回去。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來日兵戎相見便是。今日你放心喝茶,別被李将軍吓到了。”
趙王用的是茶餅,青灰色的小團龍,敲下一塊細炙,便散發出濃郁的茶香。他煎茶烹茶時全神貫注,王藥等人自然有無數的話都要咽下去。只見趙王手執銅壺,細細注水,沸水在茶碗裏一點、二點、三點,又敲擊沸湯,使水面的茶沫呈現出漂亮的花紋。趙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茶藝,将剛剛點好的一碗茶奉到王藥面前:“夷虜腥膻之地,雖然是皇族富貴,但恐怕也沒有好茶。請王公品鑒。”
王藥聞着這久違的茶香,竟然深以為然,點點頭吸了一口氣,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一如他濃濃的鄉愁,立刻漾滿襟懷。
他啜了一口茶,才擡頭道:“我不是說客。但是現在應州形勢艱險,想必趙王心知肚明。夏國太後與皇帝親征,沖的是黃河四鎮與幽燕之地,如今已經調集了大部分兵力,很快會對應州做團圍之勢。臣此來,也并無萬全之策,但有一個險法,如果奏效,也許能解應州之圍。”
趙王凝視着他,點點頭說:“願聞其詳。”
☆、11.11
王藥在沙盤前比比劃劃說了半晌,最後道:“請趙王和李将軍決斷。”
趙王微微蹙眉,盯着沙盤上應州兩側的山脈和流過應州南邊的滹沱河看了許久,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的李維勵。
李維勵也是看了半天, 最後搖搖頭說:“難!如果照他說的, 夏國傾大半個國家的兵力前來應州,估摸着總有四十萬人, 現在應州城裏又能有多少人?”他猶恐王藥是來探聽虛實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王藥早把情況摸清楚了,說道:“應州原本的兵力不過七萬多, 加上前此從并州敗逃而來的三萬人, 再加上城裏所有壯丁,也不會超過十五萬。老弱疲兵, 和一鼓作氣的夏國精兵良騎比起來, 當然是差不少。”
人少,士氣又疲軟, 給人家踩死都不夠啊!
“可是,多有多的不好, 尤其是馬隊。本來是勝在靈活,沖擊力強。可若是側翼的薄弱地方遭襲,那些牲畜再訓練有素也不可能保持得好隊形。那時候,人多的劣勢就出來了。”王藥看看李維勵和趙王皺着眉的樣子,說道,“前秦的人多不多?赤壁的人多不多?投鞭斷流,軸轳千裏,最後或是落得草木皆兵,或是落得火光千裏,那個時候,人多集中,逃避不開,互相踩踏,傷亡就會慘重;傷亡一重,軍心就會渙散。”
趙王聽了半天,又沉吟了半天,才擡頭問:“但是,偷襲能得一時的勝利,到底衆寡懸殊,想憑此役全勝對方,或者想奪回并州,只怕很難吧?”
王藥不覺一挑眉,說話也不那麽小心拿捏了:“趙王說的自然是正理。如今那麽多劣勢擺着,能護住應州已經不容易了,全勝或反攻這樣的事,還能有什麽奢求不成?”
話不那麽客氣,但也是實情。趙王默然不語,最後點頭道:“我确實奢求了。”他負手看着沙盤,又問道:“若是能夠退敵,奪回滹沱河,那麽援兵很快能至,不管和不和夏國決戰,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被動了。”
他又說:“不過,我尚有一處疑惑:現在是夏國環圍着我們,四個城門都被牢牢盯着,我們何從乘隙打側翼偷襲他們的馬隊?難道不是甫一出城門,就直接被吃幹抹淨了?”說完,牢牢地盯住王藥的眼睛。
王藥只覺趙王雖然是帶着笑容在說話,但雙眸盯人如帶着鈎子似的,光色勁厲,笑而藏鋒,是相當聰慧而厲害的角色。他笑笑說:“臣并無萬全之策。只看殿下敢不敢信臣,并看殿下敢不敢賭一賭天意了。”
“信不信,要看你的法子值不值得信。”趙王緩緩道,“至于賭一賭天意麽……”
“殿下,和這樣反複無常的小人談信義,談天意,都是枉然。”李維勵滿臉不信任地看了看王藥,插嘴道,“臣覺得,最好的法子莫過于剁下他的腦袋,傳示三軍,激勵軍心。再叫契丹的女主看一看情人的頭顱,娘兒們家脆弱,指不定吓暈、氣暈過去,我們就有機可乘了。”
王藥面無表情看了看他,雙手慢慢地拍了兩拍:“李将軍好主意!我這顆好頭顱,理應得其所用。”
卻說完顏綽帶着追兵回到應州外圍的軍營,舉目望着已經陸續趕來的四十萬夏國大軍,心裏不僅氣結,而且擔心。王藥掌握着她這裏幾乎所有的軍情,若是真的叛變了,之前商量的對策必須全部推翻重來,才能不被晉國方面知曉——但是設定了那麽久的戰略,說推翻就推翻,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咬着牙,把淚水往肚子裏咽,只恨自己寵信非人,如今苦果不僅要自己嘗,而且很有可能贻害夏國。
好在她素來有處變不驚的能耐,雖然氣到如此,還沒有喪失理智,反而腦筋動得更快了。
“晉國應州,只有十幾萬疲兵,如今又是一座孤城,所能動的歪腦筋也不過是偷襲逃跑兩條路而已。”她在軍帳裏摟着小皇帝蕭邑沣,氣定神閑地發號施令,“現在情況既然變動了,我們也不必拘泥着原來的策略,不必等候大軍齊備,幹脆緩緩進逼到應州城下攻城,尤其是要重兵把守住滹沱河和周邊已經取下的小城。”
她想了想,又說:“還要當心晉國與蒙古那裏合謀夾擊我們,北邊所有斡魯朵一概不能動,聽候上京夷離堇完顏大人的調遣。”
最後道:“還有,先逼應州交出王藥。死的活的都要!”
一名不識時務的契丹将領嘀咕道:“死的活的如何呢?都不知說出了多少實話給晉國了。漢人奸詐,又反複無常,怎麽能信嘛!”
完顏綽用力一拍案幾,怒目說話的那個人:“事情尚未弄清楚,你倒又都懂了!不問青紅皂白,不論是非因果,以眼見以為事實,以耳聽以為事實,便是謠言的來由!若是你說錯了,你敢不敢擔着後果?!”
她話音剛落,想起什麽似的,自己愣了一愣。卻是她身邊的小皇帝,像個小大人似的在那兒點頭:“對!仲父也是那麽說的!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不論是非因果,以眼見以為事實,以耳聽以為事實’。……”他話還沒說完,突然瞟見身邊的母親憤怒的眼神兒瞪過來了,小人兒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趕緊把頭一縮,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說過。
太後還是在袒護王藥,大家都不敢再說什麽,但是心裏也或多或少有些不服,互相之間看一看,等着觀望事态又會怎麽樣發展。
大軍很快推進到應州城下。
外郭不過是木制藩籬,根本不堪一擊,很快被摧垮一空,一把火燒幹淨了,應州城牆是剛剛修繕的,一個缺口都看不見,雉堞上架着長弩機,晉國的旗幡獵獵地飄動着,但來往的士兵面有餓态,握着槍戟都東搖西晃,一副恹恹無力的模樣。
高高的望樓上傳來消息,應州四座城門,北邊防守最弱。完顏綽自信笑道:“好。那就從北門攻起。”
雲梯呼呼地推了過來,戰車裏的完顏綽一擊掌,長號吹起,數十萬士兵潮水似的吶喊聲漸次平靜了下來,這不過片刻時間而已。曠野風蕭蕭,把太後朗脆而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今日攻城,先登者,賞校尉之職,賜頭下軍城一座,錦緞三百匹!”
頓時,歡呼聲雷動。
這一幕景象,自然是城外沸騰,而城裏的守軍,聽着外頭雷鳴般的萬衆高聲,看着對手鼓舞的士氣,已經個個面如死灰了。
高大的巢車和石砲先攻。巨石一塊塊落入城牆內,外面的人但聽一陣陣轟響,裏面巨石所到之處,屋宇坍塌,牆面裂毀,人畜碰到便無活路。再一輪是巢車和雲梯。雲梯兵在巢車和弓箭的掩護下直奔城下,蟻附般攀爬直上。城牆上自然也是嘩然,沸湯、滾石、檑木一件件向下丢。雲梯上的人被潑中,自然是皮肉燙爛,疼痛無力而從雲梯上栽下來;或者被滾石檑木砸個正中,屍首摔下城牆;再或者僥幸上了城牆,雉堞上的守軍自然鋒刃齊上,能活着的十不一二……
可是守城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本來城牆上的守軍就少,探出頭潑沸湯、丢礌石滾木的,常常中下頭攻城的箭镞。惡戰一場,從天明打到日暮,終于都累得奄奄。城下鳴金收兵,城上也方始松了口氣,點數人員,精壯的士兵已經去了三成。
日暮中,灰色的應州城牆上灑着鮮血,被暮光照成暗紫色,濃濃的血腥味散都散不開,陪伴着城上城下所有的人。
入夜,誰都怕偷襲,都不敢睡。城上燈火通明,城下的營帳裏也點燃篝火。卻不知何時,歌聲漸起。城上士兵哼哼着“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城下的契丹士兵也喃喃地唱着牧歌,其音尤為曠遠……
天明,惡戰繼續。
完顏綽也是有些疲憊的樣子,卻格外仇恨地盯着應州城牆,盯着上面斑斑點點的鮮血,盯着城下濠河中濃赤的河水,還有砸得稀爛、燙得通紅、插着羽箭的無數屍體,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繼續攻城。先登者,賞賜加二成。敢退縮者,立斬無赦。”
這樣血腥的戰鬥持續到第三天,望樓上回報,應州的夏國士兵愈發稀少。擡滾木礌石的,居然有很多是應州城裏的健婦。完顏綽微微露了點笑容:“果然倒是有點所謂的‘氣節’。都慘成這樣了,尚且負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