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4)
是他的忠臣!你要不要再來和我談談你們漢人講的那些仁義道德的僞學?數一數你們那些忠君愛民的道德文章又有多少人真的做到?莫說秦王不敢弑君,就是敢, 一個娃娃而已,不是正好栽贓他?”
王藥硬生生的目光望着她:“你倒不記得答應過你妹妹和母親什麽?”
完顏綽的厲聲立刻被抽了主心骨似的, 氣焰都下去一大半,好半日才說:“又不是我直接……”想想到底對不起自己發的誓言,竟有些氣恨王藥揭她的短,狠狠捶了他一拳頭,打得“咚”的一記響,才略微解氣,轉身而去。
王藥适時在後頭拉住她的胳膊:“阿雁!我也是自私的人,那時,你告訴我我有這樣一個誓言,我私心裏暗想,要陪伴你的應該也只有我了,要是你須得孤獨,我不是也須得孤獨了麽?所以,我但有能耐,就要護着陛下,不能讓你應誓啊!”
明知道他是甜言蜜語、花言巧語,可當不起這話還是夠暖心的。完顏綽回轉了顏色,又狠狠揍了他一粉拳:“以後再不聽我的話,就不是兩拳頭這麽簡單了!”
王藥握住她的拳頭在唇邊吻了一下:“我明白,板子也挨過你的,你要生氣,只管再打就是。”
完顏綽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心都給你當成驢肝肺!我心急,究竟又是為了誰?”王藥點點頭說:“我懂。阿雁,你一直說我最了解你。我真的懂。”
哄是哄住了,但兩個人各懷心思,晚飯吃得恹恹沒勁,王藥放下筷子,似乎在四下裏尋酒,完顏綽瞧他這副樣子,心裏的氣抽絲似的淡了一些,叫阿菩道:“取些好酒來。”
王藥卻搖搖頭:“我是想出去走走。”
完顏綽道:“巧呢,我也想走走。”大方落落挽着他的胳膊就出去了。
王藥有些沉默寡言,總是擡頭望着極遠的地方,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早春空氣,好一會兒,他回頭問倚在自己懷裏的完顏綽:“阿雁,你愛這片江山麽?”
遠山如黛,望之可愛無比。完顏綽笑道:“這叫什麽傻問題?”
王藥笑一笑說:“我在家塾讀書的開蒙師傅,一共有三個。第一個勸我們讀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副市儈的洋洋之色幾乎要滿溢出來;第一個辭退之後,第二個師傅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家的兄弟,多是從科舉上進身,當官的極多,唯有我是個異類,總是嗤之以鼻;但是後來我發現,沒有這塊敲門磚,我的襟懷抱負都無從實施。”他停下了口。
完顏綽詫異道:“你說的這些,和這江山又有什麽關系?”
王藥依然是文不對題地說:“第三位師傅告訴我,‘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後庶幾無愧。’”
完顏綽有些明白過來,他的襟懷抱負,他對天下的熱忱,稱得上是野心勃勃。但這樣的野心,并不是為了名利權位,而是他可以實現自己理想的那種欲望。她終于平靜下來,問:“卻疾,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是可以給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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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的,首先是無愧。”他目視着她,毫無怯懦,也沒有寵溺般的憐惜,而是當她做可以把盞交心的知己,認認真真地說。
他低頭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重新擡起頭來,依然是認認真真的語氣:“秦王的兵權已經被收回,并且趁這樣一個機會,反客為主,構陷秦王姻親造反,一舉剿滅。我們贏得不算光彩,既然秦王再無翻身之機,就留給他一個名分,好給天下人做榜樣,這樣,強過趕盡殺絕。接下來,一步步收繳其他藩王的兵權,厘定國制,分派道、府、州治,統全國力量,輕徭薄賦,及時赈濟受災的地方,與民生息。你執掌的不僅是權位,而且是千秋萬代的令名佳望。”
完顏綽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只覺得他想得好遠,是自己在這些年苦痛的權位争鬥中從來沒有想過的。可是又覺得他想得很美好,整張臉仿佛都是光澤,連帶着他目力所及的那片江山,也滿是光澤一般。
王藥有治國之才,當年太宗皇帝蕭延祀真的沒有看走眼。皇帝和太後的捺缽之行,一路從初春走到盛夏,又從盛夏一路到隆冬,大夏的領土,實際比晉國還要廣闊,隆冬時到處冰封,天氣極其惡劣,然而無論是皇室的車馬隊,還是普通牧民遷徙的氈包羊群,都毫無畏懼地走在滿是冰渣子的窄路上。
晚來,王藥小心地搓着蕭邑沣的小肉手,上面紅紅的幾個硬塊,大約打雪仗太瘋,生了凍瘡。等皇帝睡着了,他又拉過完顏綽的手檢查,完顏綽任他揉着自己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嬌聲道:“聽你的話,我們可受了好害!秋季開什麽‘博學宏詞’,選了一堆漢人寫一堆我看不懂的玩意兒,叫他們來治國,又不會騎馬,又不會射箭,我可頂着偌大的壓力,你可別弄出岔子!”
王藥笑道:“我不也是漢人,恁的你就這麽信任我?辨材須待七年期,科舉上來的人,要的是正心實意,從州縣小官做起,慢慢歷練,慢慢考察,能不能用,總能看出端倪。何況,北院的契丹人還是占着要職,不過是讓天下人看着大夏寬仁大度,樂于歸心罷了。”
天氣寒冷,氈包燃着幾個炭盆還是覺得有些飕飕的寒意。完顏綽扭股糖兒似的貼在王藥身上:“煩死了,這麽大寒的天,我怕冷呢!我要你的手給我揉肚子!”
王藥詫異道:“難道又來了?”
完顏綽“噗嗤”笑道:“呸!誰又來了?沒安好心的死鬼,快進去給我暖被窩!”
卻之不恭,王藥也熟稔了,捏捏她的臉,等把被子焐熱乎了才招呼道:“好了。進來吧。”
他的身體果然像小火爐似的,完顏綽勞累了一天,特別犯困,又格外喜歡撒嬌,纏着他說:“昨兒個看你給皇帝講詩,講得一頭勁,吟得唱歌兒似的。我也要聽!”
王藥覺得她在自己面前比蕭邑沣還要孩子氣,閉着眼睛說:“念一首寫我家鄉的詞好不好?”
“好!”顯得格外有興趣,“卻疾,你的家鄉是什麽樣子呀?”
王藥閉着眼,眼前仿佛是臨安的風景像畫卷一樣一點點打開,每一幅都是抹不去的記憶,這種記憶就像孩子挨了父母的責打,卻也離不開、丢不開一樣。他輕輕地念: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将好景,歸去鳳池誇。”
完顏綽可不像他閉着眼,而是睜大了眼睛滿是好奇,一會兒就要問一個問題,一會兒就要問一個問題。王藥不耐煩了,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別打岔。詩詞的韻味,不一定要無巨細地懂,而是要悟……”
完顏綽只覺得他的聲音清清琅琅,配着詞意中繁華昳麗的景觀,仿佛是畫屏上的瑤池圖一樣,懷着這樣的美好的感覺,她安安心心睡了個好覺。晨起,她伸了個懶腰,裹着被子問外頭:“今日要事多不多?這麽冷的天,若是沒啥特別要緊的,今日就把折子送進來吧,我不去上朝了。”
王藥已經梳洗完成,穿着南院大臣的緋紅羅袍,一臉嚴肅:“太後,今日不能不朝。有要事!”
到了用作朝堂的禦幄,完顏綽聽着部院的彙報,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雪災大到十年未遇!”她頓挫地慢慢說,“未及搬到避風處的人畜都凍殺無數,有的牧民家所有的牛羊都沒有保住!現在已經知道的,有多大的地方?”
“從最西的金山,到最東的薩哈林島,幾乎無一幸免。”回奏的人也聲音沉沉,“連着北邊的蒙古一道受災的,據說也是凍垮了無數的氈包,雪把那些無人清理的氈包都全部埋住了。按他們慣常的特性……”
完顏綽半天不做聲,然後又問:“先不談他們。我們南邊的地方如何?”
“南邊的牧場雖也積了雪,所幸還有存着的草料。但是河套間和代郡地方有耕地的,已經全毀了,麥苗一例凍斃,只怕來年五荒六月時也要難過了!”
☆、11.11
晚上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藥還在處置政務的氈包裏忙碌。完顏綽踏進去的時候,只覺得氈包裏比自己住的地方冷好多,不由一皺眉, 然而看到王藥臉上, 他神情專注,右手握着筆, 如飛一般書寫,鼻尖上晶瑩晶瑩的,竟然都是細汗。
他忘我似的忙碌, 直到發覺墨盒又凍住了, 才大聲喊人:“快,把墨盒到火爐上烤一烤!”
頭一撇, 他終于看見了完顏綽。完顏綽說:“事情雖急, 你也要注意自己身子。難不成災民遇雪吃不上飯,你也就不吃飯了?”叫阿菩把裝滿熱騰騰食物的提盒送了過去。
王藥邊吃邊把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推過去:“阿雁, 你先看一看這樣赈災的方略行不行。”
他還真有個宰輔的模樣,完顏綽感動欣慰不一而足。她拿過幾張紙仔細看着, 但是看完後還是搖搖頭說:“有的策略行不通的。你也知道,我們大夏地方大,這次受災的地方又廣,如果照晉國的赈災法子,把糧草物資用駱駝馬車運送,這樣的風雪天,只怕十石糧食要用四十石才能運上去。”
“多救一個是一個。”王藥說,“晉國遭災的時候,也是花幾倍的氣力運送赈災的物資。”
“不一樣。”完顏綽說,“你的故國富裕,江南、淮北、兩湖……都是大糧倉,對富庶地方多收賦稅,也能‘劫富濟貧’;而我們,地方雖廣,富庶的只有河套一處,杯水車薪,緩不濟急。”
“那怎麽辦?”
完顏綽低頭不語,好一會反問道:“如果人餓極了要吃飯,還能強迫他們彬彬有禮當君子嗎?”
王藥瞪圓眼睛看着她,仿佛不可思議似的:“你是說……随便他們怎麽辦?偷的搶的都可以?朝廷不管?”
完顏綽默然了一會兒,反問道:“那麽,你這兩天在查各地倉庫的賬目,有何收獲?”
王藥無言。這幾天他幾乎查遍了各地的庫存糧食和牛羊,确實最多只能自給自足,挖了東牆補西牆,不是明智之舉。他默默然打開食盒,把酒具放了進去,擡頭說:“從宮裏開始,先禁酒、存糧,再督查各王府和官府,為百姓做個榜樣。”
完顏綽詫異地看着他,他卻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遍,然後道:“從我開始,戒酒。”
第二天,他沒有再花太大精力在賬目上折騰,而是題請加強北邊的防護,運送糧草,派遣軍卒前往與蒙古人交界的地方。他舉着笏板,認真地說:“我們遭災,蒙古也遭災,我們的百姓活不下去,他們也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存有異圖,想從我們這裏搶掠,可以推想到。我們早做打算,先發制人,可以變被動為主動,勝算更大。”
完顏綽沉吟了片刻,點點頭說:“準奏。軍隊調遣,由我的斡魯朵統領和沿邊幾位藩王照奏議進行。糧草馬匹,辛苦王樞密着南樞密院和南宣徽院衆臣安排妥當。”
然而她到了後朝,卻悄悄叫來北院的樞密使和宣徽使,切切地吩咐了一番。
王藥忙了一個多月,剛顯成效,軍報就送到了行政用的氈包裏。南北兩院的樞密使表情各異,對視一眼,急忙通傳求見,到了太後的禦幄中。
王藥大約心中急憤,說話極力克制情緒,但仍然有些颠三倒四,和平常勝券在握的模樣大相徑庭:“我大夏和蒙古兩國兵力相當,也都是餓兵,并無二致。本來至少可以戰平,不定還能取勝。為何西州府會缺出那麽大一塊空檔,叫蒙古鐵騎一路直下,沖破晉國的汾州府?!西州府是先帝斡魯朵治下,請太後追究統領的失職之罪!”
完顏綽安撫道:“王樞密別急。”
王藥牙齒都咬得“咯咯”作響:“臣不急!只是蒙古人從晉國的汾州搶掠回程,又要經過西州地域,所過之地,也成禍患,總要教訓他們才是!”
完顏綽微微一笑。北院樞密使笑道:“王樞密稍安勿躁。這正是太後神機妙算!太後命西州府的統領讓出缺口給蒙古人,他們一路南下,并不能在一片雪封的荒野裏搶到什麽。所以太後斷定,他們必然将繼續南下,晉國全無防備,又正是新年過後的富庶時候,蒙古人自然搶得盆滿缽滿。然後趁他們回程,我們在中道截胡——”他手一劈,志滿躊躇:“蒙古人正是兵疲馬倦的時候,哪裏是我們的對手!他們費力不讨好做了強盜,卻是我們占了現成的便宜。”
王藥冷笑道:“何律樞密真是好打算!若是落草為寇,定然深谙搶掠之學。”
那位何律樞密使給他譏刺得面紅耳赤,若不是看在他是太後的寵嬖上,簡直就要揮老拳和他毆打一頓了。他橫了王藥一眼,冷笑道:“謝王樞密誇贊。只是這樣的誇贊,老夫不敢領——還是太後英明,老夫哪裏想得出這樣妙的主意!”
王藥的目光瞥向完顏綽。完顏綽怕他說出讓自己下不來臺的話,擺手止住了一切話頭,厲聲道:“都是為了國家,有什麽好吵的?這主意是我出的,我擔着!”
王藥胸口起伏着,聽着完顏綽給北院樞密使下旨吩咐中途洗劫蒙古騎兵的事宜,他一句話也不說。等他們商量完畢,北院樞密使說了告退的話,王藥便也跟着拱手:“臣告退。”
“等等。”完顏綽止住他,“我還有事要和王樞密商議。”
王藥一時沒有說話,等何律樞密揭開氈帳門出去了,才冷笑道:“太後專斷獨行就是,何必與臣商量。既然遇到南邊的事就不信任我,幹脆都別信任了。”
完顏綽板着臉說:“王藥,你也夠了吧!這裏,我是監國攝政的太後,主意自然是我拿。你行好參贊之職也就夠了,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手畫腳!”然而,她很快還是軟下來哄他:“你也要體諒我!國家遭逢大災,我心裏想着百姓,哪有不急的道理?打蒙古人,不一定打得過,打了也是死傷極大,而且他們也遭災,打了也未必搶得到東西。我不讓人南下晉國,已經是為你着想了……”
王藥好一會兒深深嘆了一口氣:“一之謂甚,不可再乎!這招借刀殺人,實在是大不義之舉。”
完顏綽說:“你別跟我談什麽大義。晉國的人是人,我們夏國的人也是人。肚子餓了,均一均貧富也沒什麽丢人的。真的我們實力大減,你倒看看你心中講仁義的晉國是來赈濟我們,還是借機搶地盤!”
道理不錯,但是心裏的坎兒過不去。王藥泛泛地一拱手,表示明白了。見他還有要走的意思,完顏綽賭氣道:“那你退下吧。”
王藥衣袂翻飛,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他揭開氈帳門的瞬間,聽見身後人帶着些哭腔的低罵:“養不熟的白眼兒狼!”罵得好難聽,可他氣不起來,踟躇了好一會兒,才鑽了出去。
他也有他處置公務的氈包,王藥看了一會兒案牍上的公文,無外乎加強邊防和蒙古人借道攻晉的消息,他煩躁得看都不想看;身上有些寒意,想喝點酒驅驅寒氣,但是自己又說了“戒酒”的話了;讀書、吟詩這樣的雅事,又不能心煩意亂的時候做。只剩睡覺一樣了。只是這座氈包裏面并沒有床鋪,只能和衣躺在用來跪坐的地鋪上,攏起披在膝蓋上的羊毛毯當被子,旺旺地生火取暖。
這樣睡,蜷成大蝦似的也覺得冷,聽着外頭的風雪聲更覺得冷,沒過一個時辰,已經從四肢冷到軀幹,心跳似乎都慢了下來。他想被搶掠的汾州,想曾經一片狼藉的并州,想被搶的人多麽凄慘,可又忍不住想到一路上過來看到被壓垮的氈包,成片死去的牛羊,被凍成紫色的契丹百姓的屍體,想得大腦裏亂糟糟的。
風從氈包的縫隙裏吹進來,細細的一縷一縷,但卻像針似的往羊毛毯子縫裏,往衣裳縫裏,乃至往皮膚的每一個毛孔,往骨頭縫裏鑽進去。
王藥亂糟糟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完顏綽白蒼蒼的臉頰,她柔弱時的那種聲音——她特別怕冷,一到冬天手腳都跟凍肉似的,在被窩裏焐好久好久才能回暖;她的肚子仿佛也沒有多少暖氣,每到特殊的時候就會病倒似的痛上兩天……王藥突然屈指一算,她的特殊日子也該到了,她又要在這樣冷與痛的折磨中,對外強撐着太後強硬無畏的模樣,而在他面前痛得淚水盈盈,半死不活躺在那裏的德行。
他躺不住了,心疼自己睡這鬼冷的羊毛毯子,也心疼她孤零零一個人。
他重新穿上衣服,裹上鬥篷,揭開低矮的氈包簾子,一陣風夾着雪花,差點把他吹倒了。他渾若不怕,一步步在風雪裏走着。除了風雪聲,四處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崗哨的高樓還亮着橙色的燈火,堅毅的契丹禁衛一絲不茍地為皇帝的捺缽護衛着。他離完顏綽的氈包越近,心裏越躊躇,步子越拖延,不知道怎麽通報,怎麽進去。
但是,太後森嚴的氈包口,分明站着一個人,冷得抱着胸,不停地原地蹦跶,口鼻裏噴出的熱汽瞬間化作冰舞一般。他見王藥的身影,激動地過去拖住了:“哎喲我的好樞密使!您可叫來了!奴還以為今兒非凍死在這兒不可呢!”
王藥定睛一看,這不正是完顏綽身邊的近侍宦官忽絡離麽?他詫異道:“忽中侍怎麽在這裏?”
忽絡離臉都凍僵了,真摯的笑容此刻看來也像假的,說話仿佛也凍住了,搖着一頭發的冰渣子冰淩子說:“太後先在生氣,後來又說樞密使一定會過來,叫奴在外頭等着瞧,好及時把樞密使迎進去。奴接了這個苦差事——”他一肚子的委屈:要是王藥不來怎麽辦?還得在這樣的大寒天在外頭蹲一晚上?娘們兒就是善于臆想!真是!
這奴才大概怕多嘴要挨板子,這些腹诽的話自然一句都不敢說,只僵着臉笑道:“奴無比地盼着樞密使來呢!樞密使快快請進吧!”
完顏綽真是夠狠的!她可以體恤一個人體恤得無微不至,也可以把其他人當蝼蟻一樣作踐!但是,王藥此刻簡直有了個最好的臺階下,他點點頭,體恤地說:“真是!忽中侍趕緊到營帳裏暖一暖,多喝些姜湯去去寒氣!”然後,王藥親自小心翼翼地揭開氈包的簾子,唯恐把寒氣帶進去,又急遽地把簾子關上。裏頭昏黃色的燭光,伴着冷清的氣氛和她微微的啜泣聲,叫誰看了,心能夠不軟和下來呢?
☆、11.11
“你怎麽還沒睡?”王藥開口打破了僵局。
完顏綽從被窩裏擡起亂蓬蓬的腦袋和一雙淚眼,面頰上淚痕恰好在昏暗的燭光裏一道一道閃着光。王藥以為她總要作一下,罵幾句或是趕他走,但她實際卻是張開裹在被子裏的手臂, 抽噎着等他抱抱。
他一陣說不出的心酸, 他也不想愛得那麽艱難,不想一開始就背負上不平等的地位, 不想在國家和大義之間糾結裹纏。此刻,他只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疾步上前環住了完顏綽。她埋頭在他的胸口, 鼻息熱熱的, 穿透他的衣襟噴到胸前。她聲音也是甕甕的:“我以為你不來了……”
王藥搖搖頭:“我心裏難過。你懂的。它對我再不好,它是我的故國。就像孩子依戀母親, 挨了打也依戀, 嘴上說恨其實心裏也依戀。”
完顏綽的淚水噴薄而出,她懂啊!她就是這樣一個用頑強和不屑來掩埋對母親依戀的小女孩。她在他懷裏點着頭, 雖然本意是刻意示弱來挽回他,但是此刻, 她的心底裏是真的虛弱,很少表現出來的。
王藥輕輕從她背上撫過去,哄着她說:“冷!我身上冷,你身上也冷!讓我躺下來,我一會兒就能回暖,到時候你再抱着我睡,就不冷了。”
他脫掉冰冷的外衣,蜷在她的被窩裏,努力讓自己盡快暖起來。完顏綽破涕為笑:“我們這是互相取暖麽?”
王藥笑道:“是啊!”
她淘氣的小手一點點從他身上拂過去,在硬起來的某處停了停,調皮地握一握又彈一彈。王藥很快暖得發燙,緊緊地靠過去,一雙同樣暖得發燙的大手把她冰冷的後背、小腹、雙手和臀部全部暖了一遍,還命令說:“把腳擱我腿中間,一會兒就能暖起來。”
她先是凍肉一般冰着他,但很快也溫熱了,一樣熱乎乎的還有她的呼吸,慢慢地彼此相湊,然後軟乎乎地靠在一起。
有了罅隙之後,仿佛本能上都是要彌補的,所以格外激情四射。本來只是焐一焐被窩,但互相都禁不起一點挑逗,很快開始了耳鬓厮磨。
“卻疾,”完顏綽喘息着,卻想命令似的說,“今日就好好享受,不許說白天的事,不許借着這個機會和我提要求。”
王藥好笑一般俯瞰着她,她雙眼迷蒙,但仍然目光敏銳,立刻問:“你是在嘲笑我?”王藥吻了吻她說:“不,我覺得巧。你想說的,和我心裏想的,一模一樣!”
那就無需再說,盡情享受便是。瘋狂起來,也可以忘憂。
只是晨起,王藥看見不遠處的案幾上,竟然放着一盤銀針和染料。他問:“這是做什麽?”
完顏綽好一會兒才回答:“背上右邊還空着,本來昨晚上想再紋繡上曼陀羅花。但是畫了幾幅圖,都覺得排得太滿,不夠好看。”她偷觑王藥一眼,看看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在撒謊。
王藥一看,果然還有一幅精致的草圖放在旁邊,他不疑有他,随口道:“如此好的一幅畫,不需要畫蛇添足了。倒是要一筆好題跋,能夠錦上添花。”
完顏綽的腦袋也湊過來,驚喜地說:“真的呢!你給我想想,用什麽題跋好?”
王藥突然想起這一幅字不是僅僅寫在紙上,而是要用銀針一針針刺到她幼嫩白皙的背部皮膚裏去的,頓時心頭一寒,搖搖頭說:“沒有想好!”
完顏綽昨晚春風一度,心情已經好多了,便也不急着受針刺之痛,笑道:“那不急。你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訴我——不,就寫給我!你那筆字,我特別喜歡呢!”
他們都小心翼翼避開的話題,在朝堂上還是避不開。對完顏綽來說是好事,那支滿載而歸、得意忘形的蒙古軍隊,被埋伏的夏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人馬折損大半不說,從晉國的汾州搶來的馬匹、羊毛、茶葉、糧食,全部被夏國的伏兵搶了個正着。
是謂“賊搶賊,黑吃黑”,道義上半斤八兩,誰都不好意思怪誰。王藥面色沉郁但只是不聞不問不管,沒有再說什麽煞風景的話,最後補充了一句:“蒙古鐵騎一向厲害,大約輕敵了,不過,他們現在不好說什麽,将來是一定會報複的。”
打仗,表面上打的是軍隊,實際上打的是後備,完顏綽問:“聽說晉國在各城有設糧倉,可以供給不時之需?我們可以效仿麽?”
王藥搖搖頭:“有倉先得有城。茫茫的草原,攏共就五京是五座大城池,餘外各藩王各自為政,建了一些小城池。若是國家無力撥款,只能交給各藩王自己版築建城,但是若是下放這樣的權限……”
自然之前削藩之舉就成了白搭。
一個國家,一套政體制度的建立,漫長而複雜,哪裏是坐井觀天地讀書就行的啊!王藥深深覺出自己的無力,又搖了搖頭。
但除了他,其他人還是歡天喜地居多。沒怎麽費力,從別人那裏劫掠來大批東西,簡直方便極了。只是蒙古人也不傻,也不可能次次鑽在套兒裏讓他們截胡,而轉向其他地方搶掠去了。而夏國的牧民反正牛羊凍死了,又沒有耕地,倒不如前往各處斡魯朵或投下軍州當兵,日子還頗有指望。所以,朝廷睜只眼閉只眼,邊境不堪其擾,兩國的交鋒終于在李維勵的大旗下又一次點燃戰火。
“他先挑起邊釁,就別怪我們不客氣。”完顏綽在朝堂上笑嘻嘻說,“捺缽這麽久,也該回上京了,若是有幸再克複并州,也算圓了先帝一個夢想。”
她刻意不去看王藥的神色,然而她志在必得,也不會為他改變主意。
重新回到上京宮,完顏綽翻出許久以前的那幅堪輿圖,撫摸着圖上畫得簡陋的山水,一個個地名,重新把她帶回了與王藥共同談論戰況的那個良夜,那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耳朵也豎着聽他講話,每字每句都聽得清楚仔細,至今不忘。她面露笑意,再一次仔細看着這些圖案,回憶着王藥當時的分析,手指在并州和雲州之間的山谷裏來回穿梭,終于畫出一條絕佳的路徑來。
英明的太後,運籌帷幄,把進犯的李維勵逼回并州,不僅如此,只消一句“并州有糧草!”,自然有興奮不已的二十萬人馬,連同十多萬饑馑的牧民,一道拿起刀槍,團團圍困住了并州城。
她已經冷落了王藥很久,這天才終于在朝堂上問起他:“王樞密覺得這樣一場仗勝算如何?”
王藥并無賭氣的樣子,舉笏道:“并州兵疲馬憊,只能困守,不能出攻;但李維勵用人苛刻,律己嚴明,并州人衆就是餓絕,也不會投降。”
他當年勸章望為生民投降,章望自己自盡,卻從善如流開城投降;而如今,并州的子民們只怕沒有生路了。
完顏綽又問:“那麽就困死并州,給其他晉國刺史、太守們看一看,跟我們作對的下場。如何?”
王藥目光垂視着完顏綽身下的高高的丹墀,平靜地答道:“并州若是餓到死絕,打開城門,我們也得不到任何補給,只怕橫生失望。而其他城池,必然以并州為戒,屯糧練兵,加強城防。”
完顏綽簡直有些不相信這是他的主張,不由得靠到身後的高椅背上:“哦?王樞密的意思是,應該攻破并州?還是……棄大好的形勢于不顧?”
王藥終于擡頭直視着她:“自然是攻破并州!而且臣請求披甲,做攻破并州的統帥!”
王藥已經很久都別別扭扭的了,突然轉了性似的,別說完顏綽不信,其他朝臣也都竊竊私語着,互相使着眼色,就差伸手指戳他脊梁了。王藥毫無異樣,坦然地望着完顏綽。完顏綽卻犯了躊躇,警告道:“王樞密,走軍功這條路,誠然封侯拜将,榮光無限,所以可以使無數人折腰;但是,若是在戰場上有失戰機,或是決策大誤,也是軍法無情的。”
“臣明白!”
完顏綽沉吟片刻道:“那也不能如此輕易地決定。再說吧。”揮袖退了朝。
當她在宣德殿聽到小皇帝琅琅的讀書聲,便估計王藥又在課讀蕭邑沣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前去看一看。皇帝書室的窗戶開啓着,外頭新開的各色春花可以輕易地落入他好奇的眼睛裏。但坐在窗戶邊的蕭邑沣,兩條小短腿垂在椅子邊一蕩一蕩的,兩只眼睛牢牢地盯着王藥:“帝師,仲父,你再講故事嘛,再講故事嘛!”
王藥在蕭邑沣面前,笑似春風,真個如師如父,他得到特旨,可以和皇帝并頭坐着講書,但此刻他手裏的書只是他的道具,卷成圓筒,在手裏肆意揮灑,倒跟說書先生的驚木一般:“好,講完這個故事,可該跟着我念書了。”
“好!好!”
王藥點點頭,娓娓地講起來:“從前啊,孔老夫子和弟子路過泰山時,遇到了一個婦人,在墓碑前哀哀地哭。孔子就叫弟子去問啦:‘咦,你哭得那麽傷心,是為什麽呀?’婦人哭着說:‘傷心啊傷心,我的公公在這裏被老虎吃了,後來我的丈夫在這裏被老虎吃了,現在,我可憐的兒子也在這兒被老虎吃了!’”
小娃娃瞪圓了眼睛,拍着胸脯說:“好可怕好可怕!她為什麽不趕緊逃跑呀?!”
王藥摸摸他的小腦袋,點點頭:“是呀!孔夫子也是這麽問的,問這婦人為什麽不走啊?那婦人說:‘這地方雖然有老虎,可是沒有苛刻的政治啊!’”
小娃娃插嘴道:“帝師,什麽是‘苛刻的政治’?”
王藥頓了好一會兒,笑容帶着些苦澀:“在上者貪婪無度,或者殘民以逞,或者捐稅嚴苛,便是苛政了。”
小皇帝雖然是皇帝,但還是四歲的娃娃,越發聽不懂了,餒然道:“還是不明白,是不是這也是要等我長大後才能懂的?”
王藥點點頭:“陛下心裏但存着這樣的善念和仁思,将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