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8)
下開始硬邦邦頂她肚子的時候, 她身體裏的小火爐倏地燃燒起來。可是, 她的手探下去,他卻僵硬着腰背的肌肉, 仿佛要撤退一般。
完顏綽明白他的想法, 有些酸楚,有些同情, 有些不舍。她的手回到他的背上,安定地輕按着, 擡頭對他笑:“卻疾,我信你。你此去多多保重,功成歸來,我……必有重謝。”
不用“賞賜”,而用“感謝”,王藥看了她一眼,只點了點頭,說:“你的心意,王藥都明白。”
完顏綽很久後都能記得他離去後簾幕在春風中飄拂了許久的樣子,她白天在宣德殿抱着小皇帝做那些殺伐的決策,晚上抱着孤衾想念他挺直的脊背和離開時衣袂的飄動。
不過東邊的前線一直不很順利,朝廷的軍隊輸的不多,贏得也很少,一直處于圍守渤海各郡,幹吃糧饷不作為的情況。對王藥膽怯不肯出擊的兵策,朝中的诟病也越來越多,直至有大臣揎臂捋袖,對着兩位太後喊道:“渤海未退,西邊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國庫都要給姓王的南蠻子拖沓光了!再不換将,臣等只能請辭,不能眼看着坐以待斃!”
完顏綽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坐在她身邊的小皇帝被吓到了,扁了扁嘴,終于抽噎着哭起來。而他的母親完顏纾,怯怯地看了完顏綽一眼:“姐姐,要不,換個人去試試吧。”
完顏綽站起身,揭開珠簾走到前頭,先死死盯了發言的那位大臣一會兒,又環顧四周,冷冷笑道:“北院宣徽使的憂慮,确實正常。但王藥是不是屍位素餐,不是你一句‘南蠻子’的蔑稱就可以下定論的。試玉須燒三日滿,辨才需待七年期,太宗皇帝敢用他,我就敢用他。”她轉頭道:“增派十萬朝廷軍隊,火速前往渤海郡,仍由王藥統領。”
發言的那個宣徽使,眼睛一瞪,但要說的話瞬間被完顏綽淩厲的目光逼回去了,她手指一甩,指着面東的禦座:“怎麽,還要說話?要麽你去坐上面那個位置?!”他語塞,不由忿忿地自己嘟囔着,完顏綽聽見他嘟囔的語句裏居然帶出“爬床”“無恥”這幾個詞,頓時熱血沖頭,紅雲上臉,回頭逼視着問道:“宣徽使說什麽?!”
自然得不到答案,完顏綽咬着牙,拂袖重回自己的禦座上,看着下頭或吞笑或好奇種種表情,心道:人言又如何?!我就是信他,就是寵他,就是要這樣子引蛇出洞,再一舉殲滅!
退朝後,求太後召見的,是完顏綽的父親完顏速,他看了看神色各異的兩個女兒,還有滿臉淚痕剛剛被哄睡的小外孫皇帝,嘆口氣說:“阿雁,你喜歡那個王藥,現在好多人都知道了:常常單獨召見,委以重任,信任不移。本來也都沒有什麽,但是此刻多事之秋,佞信太過,容易招惹非議不說,萬一有多心的人再因勢提起去歲文宗皇帝暴卒的事,你不是給自己生事兒?”
完顏綽冷笑道:“若是因為害怕人言可畏,就連自己的目标何在都忘記了,我還是不要做這個太後的好。”
完顏速看她執拗,不由嘆息道:“阿雁!東邊形勢已經這樣,西邊又有幾個姓蕭的王族在蠢蠢欲動。朝廷裏,我所知道的,長嶺王和鎮海王好像也常常在夜裏召集一些人談事,誰知道他們在談什麽?!都是皇家的血脈,誰有點野心都不為過。你真的就不擔心?”
完顏綽笑道:“是呵,誰有點野心都不為過。我看着他們呢。阿爺,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也不願完顏家被蕭家清除出朝堂,所以,我和妹妹都期冀着阿爺的協助。譬如王藥那裏,到得要緊的時候,阿爺幫他,就是幫女兒們。”
“他?真的行?”
完顏綽笑道:“請阿爺以待後效。”
作為夷離堇,完顏速并不是擔心得多餘,渤海郡局勢依然毫無進展,但西邊卻有蕭延祀的庶子、蕭邑澄的庶兄弟,看着朝廷一直在東邊疲沓的用兵,于是打着“廢昏君、殺妖後”的旗號,開始一路向上京方向推進。并州的李維勵,得到夏國內亂的消息,也開始點數軍伍,打算渾水摸魚,再撈回一把故土,好為晉國建功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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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嶺王和鎮海王也不安分,以前都是深居簡出,不太過問太後執掌的朝政,近來兩座王府前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接見了一批又一批,終于,兩個人敢在朝堂上一唱一和,對兩位太後發難:“先帝文宗皇帝,母後皇太後說是死于渤海王謀逆。但渤海郡的檄文卻不肯承認。現在東西兩處都要問太後這個問題,不知母後皇太後打算如何交代?”
“對!還有,太宗皇帝當年去世,死因亦是蹊跷;崇裕太後死在去守陵的路上,莫名自盡,死得也是蹊跷。倒不知聖母皇太後又如何證明太宗皇帝不是中毒身亡?”
兩位皇太後尚未說話,完顏速已經站出來,指着兩王道:“這樣血口噴人的謠言,殿下拿出來對着兩位太後質問,是何居心?”
長嶺王眯着眼睛道:“這話,該本王問問夷離堇完顏大人,完顏一族稱霸朝野內外,是何居心?”
完顏綽撫摸着小皇帝的頭,冷冷道:“謠言之所以為謠言,就是一個借口罷了。文宗皇帝去世,是被渤海郡暴徒所弑,我在當場,親眼所見,渤海郡叛亂的人,哪個是在場的?僅憑一句‘不大可能’,就推斷蕭邑淳不會是犯上作亂的兇手?笑話了!至于崇裕太後自盡這事——”她瞥了一眼妹妹,轉換話題道:“還有太宗皇帝暴卒的原因,我不大懂,不知道聖母皇太後可知道始末?”
完顏纾的臉瞬間煞白,她瞥了瞥姐姐充滿惡意的臉,咽了口唾沫說不出話來,只是借着珠簾的隔絕,求助并求饒地看了姐姐一眼。
完顏綽看看下首自己的父親怒發沖冠瞪着長嶺、鎮海兩王的表情,終于軟下心來,在小皇帝的屁股肉上重重掐了一把,掐得小皇帝“哇哇”大哭起來,她這才作驚惶色:“啊呀!你們吓到陛下了!今日咄咄逼人,真是想逼迫我們孤兒寡母不成?”她的眼淚仿佛現成,哽咽着數落道:“這會子談嫡庶,陛下縱然是庶子,他們就不是庶子?陛下一直由太宗皇帝和文宗皇帝親自教養,難道又有哪裏比不上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你們若是肖想這個位置,直說就是。我們不過兩個沒腳蟹,還能與長嶺王、鎮海王抗衡?還能與你們聯合的那麽多朝臣抗衡?”
兩王被她說得愧上來:縱使想奪_權,也要名分得當。此刻只能唯唯諾諾道幾聲:“臣不是這個意思。陛下不适,只怕要退朝休息一會兒。”
雙方都得到了一個可以下臺階的機會,便也見好就收。但這暗湧也僅僅是暫時抑制住了而已,并不是意味着消失了。當完顏綽再一次在後殿直面父親和妹妹的時候,只是淡定自若地攪動着杯子裏的酥酪,說:“一仗也打了很久了。轉眼入秋,西邊那些家夥馬匹養得膘壯,只怕要所向披靡。長嶺王和鎮海王存有異心,最欠的就是關于先帝的一個解釋。可惜這個解釋,我做不出來。”
她的妹妹,面色慘淡,手指搓弄了半天才說:“太宗皇帝暴卒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信。”完顏綽說,“可是其他人信不信呢?他們不信,就連皇帝的位置,只怕都不穩了吧?”
養虎為患,走的是一招險棋。但是只有這樣走,哪怕賭上一切。
當晚,完顏綽聽說自己的母親完顏夫人進宮,卻沒有到自己所居的宣德殿來。她對着傳來消息的小黃門笑了一笑,說:“她們母女天性,一個疼惜,一個孺慕,自然有講不完的話,出不完的主意。随她們去吧。”
二更的梆子響了起來,宣德殿的燈燭依次被宮人吹熄,上京宮慢慢陷入一片黑暗。完顏綽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新攏的香爐上熏着南來的篆香,香煙浸潤般的彌散到每一個角落。她卻支頤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際。快要沉到地平線之下的銀漢,還閃着銀灰色的濁光。她想着小時候聽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們不愛她,可她還有他。
也不斷告訴自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放縱自己淚流滿面,毫無忌憚地思念着王藥:不知他在遠方,是不是也同樣思念着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廟號來一發:
(作者菌自創的)
太-祖:夏國開國皇帝
太宗:被完顏珮毒死的蕭延祀,本文中的老皇帝
文宗:被完顏綽搞死的蕭邑澄,本文中的渣男
。
然後,完顏珮為崇裕太後,徽號谥號管他的,随便叫叫……
。
最後,本文還是架空滴
☆、反戈
西京叛亂的是文宗皇帝蕭邑澄的庶弟——被封為秦王的蕭邑沄,帶着的隊伍是契丹一支在河套地方游牧的部族,兩下裏結了親,自然彼此關照, 想來也定下盟約, 若是秦王當了皇帝,外家少不了無數的好處。
這支隊伍果然彪悍, 戰馬為主,很快推進到了離上京不遠的中京大定府。上京朝野大嘩,都說除了雲間還有完顏綽一半的斡魯朵可以抵擋一時, 然後只怕是要等着兵臨城下、易主改皇帝了。
朝堂上, 長嶺王和鎮海王再一次爆發了,這次連客氣話都沒有, 直接道:“如今是要趕着上戰場了, 皇帝這副樣子,只怕連鼓舞軍心的能力都沒有。若是上京被破, 還何從和秦王解釋?”
完顏綽未及說話,身邊的完顏纾卻“霍”地站起身來:“怎麽, 兩位是要逼陛下退位咯?!”
兩王沉默了瞬間,互相看一看,然後說:“臣不敢。只是不知道陛下該如何應對叛軍。”
完顏纾笑道:“陛下還是孩子,自然是攝政的太後來應對。這個道理你們是假作不懂吧?”
這句話出來,連完顏綽都忍不住看向妹妹。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當出頭椽子幹嘛呢?太宗皇帝和文宗皇帝的死,是說得清的?她完顏綽一直都藏着掖着,等着找替罪羊來擔這件事,這位蠢妹妹可好,自己撞進網裏來了?
完顏綽攬着皇帝不做聲——誰說的話,誰擔着。
完顏纾站在朝堂上顯得格格不入,華貴的紫羅朝服,金燦燦的鳳冠和璎珞,襯着她臉色晦暗,卻目光淩厲。完顏綽第一次見妹妹有這個樣子出來,不知怎麽有些心驚。卻聽她一字一頓說:“這些話,對叛軍說沒有用,他們只要一個借口,想來不愛聽實情。但是,該說的話我還是應該說,對我們自己的人說,總得叫大家知道,這場仗該為誰打!”
淩厲的目光飄過來,在兒子身上停頓的瞬間帶着無盡的溫柔,而後又淩厲起來。完顏纾第一次在朝堂上發號施令:“傳我的懿旨,城中禁衛守護陛下禦駕和太後鳳辇,到北城鼓舞士氣。”
完顏綽無聲地緊了緊懷裏的小皇帝,暗道:妹妹,你嫩着呢!禁軍是我一手帶的,掌權的都是我駕馭得住的——這也是兩王始終不敢逼宮的原因。你如今是想做什麽?又想:我看看就是,還怕她翻天。
于是,她牢牢抱着小皇帝,邊哄着他,便跟着完顏纾的步伐向宮外去。
小皇帝出生以來絕少出宮門,第一次坐上純驷拉着的禦辇,感覺好的不得了!小手扒拉着車窗,不時指指點點,不時咿咿呀呀“說話”,他的母親,捏捏他的小耳朵,摸摸他的小臉蛋,都是滿臉溫柔,雙目中卻漸漸生出淚水,随着車駕的搖晃颠簸,而漸漸溢出來了。
完顏綽終于忍不住說:“妹妹太天真了,他們都是想亂中得利,跟這些人講道義,直是白講!”
完顏纾說:“道義不是用來講的,是用來壓服人的。”停了一歇,又在姐姐暗暗嗤笑的間隙,突然直視着她說:“姐姐,你喜歡沣兒嗎?”
沣兒是小皇帝蕭邑沣的小名兒,完顏綽一愣,過了一會兒才說:“天天在我身邊,看着他一點點長大,一點點學着說話,一點點會跑會跳……”人的相處,真的是會産生感情的。她笑一笑,誠懇地說:“喜歡的。”
完顏纾笑道:“你唯獨擔心他長大了,會更親近親生母親,從而疏遠你,乃至和我聯合着架空你、欺負你?”
完顏綽的鳳目尖銳地直望妹妹,好一會兒冷笑了一聲,心裏的氣開始騰騰地往上冒,卻對這樣的傻問題不想作答。
完顏纾笑道:“你從小就暗自怨恨我們這兩個妹妹奪取了父母的寵愛。其實呢,你奪走我們的更多。你不自知罷了。”
“大敵當前,還是齊心協力比較好吧。”完顏綽淡淡說,撇過臉去不願理她了。完顏纾的尖銳之辭也消失了,好半天嘆了口氣:“姐姐,我好盼着你這句話!”
北城是上京的守衛重地,版築為牆,磚石都是用石灰糯米蛋清調和砌成的,堅固無比。皇帝和太後的車駕到此,守軍多少還是鼓舞的,一個個都把槍戟拿得整整齊齊,擦得锃亮的弩車和抛車,備好的一紮一紮的白羽箭和一堆一堆的礌石,用來對付攻城軍隊的挑杆和油釜,都做好了萬全的迎戰準備。
鳳辇一停,完顏纾就鑽出了車門。她回頭一顧,卻見姐姐牢牢地攬着小皇帝,呆在車裏不動——她果然是不放心!完顏纾笑道:“姐姐,照顧好沣兒。”
宦官們舉着步障,亦步亦趨地跟着,完顏纾手一擺:“退下吧。我們大夏的英雄們,我想親眼見一見。”
她巍然迎風而立,鳳冠上的串串金珠,壓襟的黃金璎珞,都被風吹得飄起來,她的頭也跟着風向昂着,慢慢地笑了一笑。
她的聲音揚到了最高,完顏綽在車裏聽得震耳,外頭借助風力,大概也能夠傳得很遠:“渤海郡造反在前,秦王跟随在後。檄文裏頗多誣陷之詞,令人發噱。本來這樣的瞎話,我們并不必理它,但人心叵測,拿這些瞎話來脅迫皇帝和我這樣的孤兒寡母,也漸漸和這風刀一樣,意欲逼死我們才罷休!”
完顏綽聽她語氣裏的淚意,心裏突地擔心起來,本能地不知怎麽辦,對阿菩悄悄道:“把我的弓箭拿來。”
阿菩瞧瞧完顏綽身邊傻愣愣的小皇帝,猶豫了片刻,咬着牙拿來了完顏綽的弓箭。
完顏綽一手捏着弓,一手捏着箭,眯着眼睛咬牙等——她若膽敢說出誣賴自己的話來,自己就不用再顧什麽姐妹情誼,一箭殺了她!
但那廂的聲音卻漸漸從高亢變得羸弱,控訴了叛軍之後,完顏纾已經泣不成聲,開始控訴朝中掣肘她和小皇帝的人,沒有指名道姓,亞賽指名道姓:“……可憐陛下小小年紀,失掉了父親,又失掉嫡親的哥哥,如今一張禦座,我倒恨不得他從來沒有坐過,也免得大家觊觎位置,卻忘了保家護國的道理!……”
長嶺王和鎮海王在旁邊已經有點站不住了,上前似乎要扶掖:“聖母皇太後,您別心急,有誰要敢動陛下的位置,我們兄弟第一個不饒他……還是回去再說……”
完顏纾的聲音又陡然高亢起來:“別碰我!”她呵呵笑了兩聲:“大家不是好奇檄文中那些誣蔑我和母後皇太後的話嗎?今日我來做一個解釋——向全天下的解釋,你們大可以拿來反問問渤海郡和秦地的叛軍:打着為崇裕太後報仇的旗號,到底值當不值當?!”
她破釜沉舟一樣:“我被崇裕太後關了近三年!構陷我的罪名就是我鸩殺了太宗皇帝!可事實上,那時我懷着如今這位陛下,和太宗皇帝正是最如膠似漆的時候!而她——”
完顏綽仿佛都能看見妹妹臉上縱橫流淌的淚水,看到她發洩這些年委屈時扭曲的表情。她們果然都是契丹狼族的女兒,一旦爆發出來,就是赴死的勇力!但是,完顏綽的雙手在顫抖,慢慢舉起了弓箭——她要是在北城守軍面前說蕭邑澄當年的醜事,說太後護短而殺夫的往事,她就非親手殺妹妹不可了!
“阿娘?”身邊的小皇帝把一雙小手攀上她的胳膊,軟嫩嫩地說,“你這是幹什麽呀?”
完顏綽狠狠甩開他的手,小皇帝竟也像小人精兒一樣,吓得眨巴着眼睛卻不敢再動彈了。
完顏纾哭了一陣太宗皇帝,又擡起了臉,在風中喊着:“崇裕太後為什麽不敢去太宗皇帝的陵前守護?為什麽要在路上自盡?因為她沒臉見太宗皇帝!她是我的親姑姑,可我也要說!她妒忌成性,狠辣潑悍,她不願後宮生子,逼殺了多少懷孕的低等嫔妃!後宮每次招幸後都要喝避子寒藥!——她這是把太宗的子嗣往絕處逼!這還不算,為了推兒子繼位,她鸩殺太宗皇帝,嫁禍給我,一石二鳥,何其狠毒!叛軍竟然說為給她報仇?難道是要與太宗皇帝為敵?簡直是笑話!”
完顏綽顫着手放下了弓箭,聽得怔怔的,這樣的宮闱密辛,給她改頭換面一嗓子喊出來,痛快是痛快,可是也是空口無憑。
果然,長嶺王顫着聲兒說:“聖母皇太後這一說,難道不也是一面之詞?”
完顏纾冷笑的“咯咯”聲從風中傳來:“是呵。她當年砍一條胳膊,證明她忠于太宗皇帝,是節烈的人。我呢,我也證明給你們看!”
“阿鴻!別!”
完顏綽猛地掀開鳳辇的車簾,大聲喊着。
完顏纾回頭看了看姐姐,又張了張車子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凄楚地笑了笑,千言萬語此刻已經沒法說了,她轉回去,對着二王,亦對着北城的千軍萬馬,亦仿佛對着渺渺遠處的叛軍:“她以為一條胳膊可以逃着不去見太宗皇帝了,結果呢?大約沒臉見自己的丈夫,只能一死了之!我不怕!我沒有哪裏虧負先帝!我願意陪着他去……”
決絕的太後,連兒子的身影都沒有再看一眼,突然飛奔着從城牆垛口翻出去跳下。敏捷而瘋狂,攔都攔不住。大家仿佛過了很久,才遙遙地聽見“噗”地一聲。所有人牙關戰栗,好一會兒才又有人敢探出頭去看了看高高的城牆下頭——不用看,也知道結果必然慘不忍睹。
完顏綽心神大亂,只一瞬間的清醒告訴她事機不可輕忽。她恸然大哭,捶着胸道:“你們逼死了太後!外頭還沒打過來,內裏就要自相殘殺了麽?!”
城牆上大多是她的人,一雙雙紅彤彤的眼睛瞥向束手站立在那裏的長嶺王和鎮海王。兩王猝不及防遇到這樣的事情,又一頂“逼迫太後自盡”的大屎盆子扣在腦袋上,簡直站立不住,膝蓋一軟就跪下來向完顏綽磕頭:“臣沒有逼迫聖母皇太後的意思!臣和太後,是同仇敵忾的……”
小皇帝從車裏爬出來,搖了搖完顏綽的手,一臉驚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完顏綽悲從中來,抱着小侄兒,放聲大哭道:“陛下,你的母親……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解釋動機
☆、消長
車駕回宮的時候,完顏綽的渾身沒有停息過顫抖。她剛剛倒逼了在京的兩王,然後又借着仇恨的機會,收攏住了上京的軍心, 這樣的消息也會很快傳出去, 成為叛軍不光彩的誣陷之罪。至于叛軍,自然不指望他們自己退兵, 但是他們這樣硬着頭皮用“廢昏君、殺妖後”的理由,卻變得牽強極了。
民心向背已經有明顯的傾向,加上她還置辦着一步後手, 她也可以一箭雙雕, 心想事成了。
只是已經“射殺”的那只“雕”,卻叫完顏綽非但高興不起來, 反而大病一場一樣無力。
替聖母皇太後完顏纾收屍的人說, 這麽高的城牆跳下來,人已經摔散了, 骨頭渣子從皮肉裏戳出來,完全不能看!完顏綽捂着小皇帝的眼睛, 聽他哭着喊着要“阿娘”,忍不住地就是陪着他哭,哭得昏天黑地。
皇帝再次披孝,完顏綽看到朝堂上滿頭落雪一樣的父親,心裏一點都沒有成功除掉妹妹的喜悅。
“臣妻不虞,企望太後歸寧一顧。”完顏速顫着胡須,抖着聲音,對女兒說。
就算是陷阱,完顏綽此刻也顧不得了,她扶着父親的手臂,凝視着他花白的頭頂,哽咽着說:“我回去……我回去!”
她的母親已經在完顏速的府邸裏病倒了。整個寝卧彌漫着濃重的藥氣,穿梭往來的丫鬟、婆子、郎中,莫名地叫人心驚。完顏綽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硬着頭皮進了門。她的母親果然卧床不起,臉上的皮膚也像垮了一樣,唯有眸子裏還有勁光,仿佛提着一口氣在等着誰來。
“阿娘……”完顏綽一點不敢拿大,自覺地跪坐在母親榻前的腳踏上,流着淚說,“母親千萬節哀!妹妹……不知道怎麽竟然會選那條路!我……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只恨自己沒有攔得住她……”她說不出的愧疚——雖然真的與她無關,但是她曾經這樣心心念念地盼着,盼着,盼到最後,意想不到地實施成功了,她卻愧疚了。
完顏夫人顫巍巍的手伸了過來,掌心也是蠟黃的,指甲幹澀無光,和半年前母女相見時簡直截然兩人!完顏綽自小就對母親又愛又怕,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自己稍有不洽就要挨巴掌,本能往後一縮。可是旋即反應過來:挨一下打,心裏不就好過了?于是又把身子迎過去等着。
想象中的掌掴一直沒有落下來,倒是母親幹澀的掌心輕輕撫摸在她的臉上。完顏夫人的聲音喑啞而輕柔,讓完顏綽有一種終于擠掉了所有奪寵的人、而終于獲得了母親全部的感情的感覺。
“阿雁,我親生的孩子,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算是死得其所。”完顏夫人終于說出了最讓完顏綽震驚的話,“我總算沒有白勸她。”
“……勸?”
完顏夫人閉了閉眼睛,眼角擠出兩滴濁淚:“命如此,不可違。我那日進宮問她:跟着姐姐處置國政,覺得自己可比得過姐姐?她還算有自知之明,搖着頭嘆氣,又說不放心孩子。我說,一山終不容二虎,你既然是為了孩子的前程乃至性命,就該學會做出對他最有利的抉擇才是。”
完顏綽震撼得無以言表,聽母親繼續喃喃地說:“女人啊,當了母親就不一樣了。之前,想的都是自己,之後,想的都是孩子。變好變壞就在一念之間,其實也不過是圖孩子未來的好壞而已。朝裏暗流,外頭叛軍,她終于想明白,若沒有強有力的執政之人,小皇帝只有死路一條——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她肯一死,至少一時之間,可以占據輿論,為兒子立穩地位。”
“阿雁!也是為了你!你心裏一直恨阿鴻擋你的道——我知道——現在,她再也擋不了了!小皇帝長大,你不會再是弄死她母親的仇人,你是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的嫡親姨母,是保護他一個孤兒在帝位上慢慢成長的恩人!”
完顏夫人眸子裏的光銳利起來,身子也半仰着,努力抓着完顏綽的手,“既然傩師都說,咱們家的福分都在你的手裏,我認命了!但是,你的妹妹為你讓開一條大路,你不能辜負她!你不能辜負完顏家!”
原來母親對一切了解得這麽透!對兩個女兒暗藏的心事懂得這麽深!
完顏綽點着頭,手被母親掐得生疼,心裏更是顫顫的,除了連連點頭哽咽,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母親喘了一陣,掐得更加用力,說:“阿雁!你妹妹近乎為你的坦途而死,你要發誓,永遠對她的孩子好!遇到什麽都要保護皇帝的位置!”
完顏綽點頭道:“我發誓!一輩子對阿鴻的孩子好!一輩子輔佐他在帝位!否則,讓我被衆神詛咒,不得好死!”
“孤獨終老!”完顏夫人用力說。
完顏綽只能跟着說:“否則,讓我孤獨終老。”
她的母親,露出獰厲的笑:“對了!這比一切死亡都來得可怕呢!”她放心似的放下手,全然不顧完顏綽的手背上被掐破的口子一點點滲出鮮血來。
她終于安然地躺在枕頭上,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自語一般說:“生孩子可不容易呢!阿雁是第一胎,生了一天兩夜,疼得想死的心都有。到最後,渾身一點力氣都沒了,老東西在外頭喊:‘天倒又亮了,怎麽動靜都沒了?生出了兒子麽?’我心裏那個氣啊!叫人拉簾子想罵他。結果東面簾子一揭開,一輪太陽就這麽紅撲撲地滾到我懷裏了,阿雁啊,就出生了……”
完顏綽低頭看看自己手背上滲血的指甲印痕,又看看瘋了一般喃喃自語說生孩子的母親,竟忍不住淚,悄然退了出去。
三日後,完顏速上表請假,要料理妻子的喪事。完顏綽在朝堂上摟着小皇帝,硬忍着眶子裏的熱淚,叫南院的文臣為母親蕭氏拟了谥號,并追贈為雲州郡君。
晚上,完顏綽親自講着契丹祖先的故事,哄着小皇帝蕭邑沣睡覺,孩子的小臉蛋柔嫩得水豆腐一般,她撫了又撫,撫了又撫,感受着指尖細膩潤滑的手感,胸懷裏的溫情一點點溢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而回到宣德殿的寝宮,依然是冰冷的感覺——哪怕用了赤紅的垂幔、朱紫的屏風、銷金織錦的帳帷、金雕玉琢的用具,一件都沒能拯救冰冷的感覺。完顏綽頓時覺得氣息堵在胸口,幾近要窒息,焦躁地轉了幾圈後對阿菩說:“去取針來。”
她右邊背上的曼陀羅,已經填了一大半顏色了。阿菩心細,每一朵花都用三四層顏色勾勒着、渲染着,宛如南邊晉國最正統的院體畫。粉紫的顏料調成水漿狀,滲進刺出密密麻麻傷口的皮膚,顏料中使用的烈酒、礦粉,與鮮血交融着,一點點往肌膚深處鑽,火辣辣的疼痛,漸漸劇烈,如沸油潑過。
完顏綽抱着身體下面的綢枕,終于哭了出來,開始不過無聲飲泣,後來無所顧忌,哭出了聲。阿菩很少見她如此傷心,停下手來怔怔地看。完顏綽在間隙裏斥道:“別停下來!”
于是,背上驀地劃過錐骨的劇痛,她的皮膚、肌肉、骨骼瞬間全收緊了,背抗拒地挺着,呼吸都難以為繼。巅峰的痛慢慢過去,她又從窒息裏活過來,又可以把這些痛楚化為淚水,為她的妹妹,為她的母親,為她選擇的這條瘋狂的道路,為她死去的魂靈……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俯伏在矮榻上,身上是阿菩為她蓋上的棉被,背上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見她醒過來,阿菩急忙從熏籠上取下衣裳,趁熱披在她裸_露的肌膚上,見她眉頭一皺,急忙問道:“主子,可還好?昨兒實在紋繡得太多了,只怕疼得厲害。先叫了主子好一會兒不應聲,我都差點去喊禦醫了。”
完顏綽搖搖頭:“睡着了。這段日子失眠得厲害,倒是昨兒痛哭一場,把一切放下了,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她指了指紫錦的外袍:“今天是大朝,要穿那件。”
她深吸一口氣,拿過枕邊幾件密奏,都不用看,裏頭的內容早就爛熟于心。她撫着密奏的黃绫封面,露了一點點笑意。
朝堂上死氣沉沉,完顏速告假未歸,長嶺和鎮海兩王雖然不敢蹦跶,但是也總是一副抱着胸等着看笑話的模樣。完顏綽拿着幾份軍報,對南北兩院的人說:“好的很,西京那裏的叛軍已經一路開到了上京之西,南邊并州的李維勵正等着看我們自相殘殺的好戲。衆卿此刻有什麽良策?”
長嶺王搖搖頭,袖手說:“之前有個換掉王藥的良策,現在,好像沒有了。”
完顏綽挑眉笑了笑:“換掉王藥是良策?皇叔可知現在渤海郡的靺鞨人已經從裏頭請降,将原來渤海王轄下的幾員守城将領在睡夢裏和妓院裏一一拿下,然後靺鞨人的首領宣誓效忠于我。渤海郡兵不血刃,已經平複了!”
愣怔了片刻,朝堂下面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完顏綽舉着手裏幾份秘密軍報,笑得燦爛:“歸聖軍指揮使王藥,他身邊的近衛,原是我在禁軍裏最信得過的幾名忠臣,密報就是他們發過來的,每個人是不同的暗號,只有我曉得。彼此對照,自然不虛,不勞衆位猜疑。還有個更好的消息:渤海郡的靺鞨人已經自願作為先驅,從北邊包抄秦王所領的叛軍;王藥帶人回上京迎戰,二十八萬人馬幾乎一個不少,士氣昂揚,就等着揍秦王呢!還有,我已經遙制雲州和應州的斡魯朵,讓給秦王一條逃命的通道,讓他去和等着撿便宜的李維勵再鹬蚌相争一下;最後呢,文宗皇帝原也有私屬的斡魯朵,我分布在西北三郡,名為軍屯,實際上,可以直取三秦之地——秦王的老巢,給他們加一片水土豐美的好地方。”
她弛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