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7)
自然是做戲,身邊布置好的侍女和宦官紛紛拉住了她。完顏綽向火堆伸出手,一副迫切的模樣,已然燎焦了袖口,手指上燙出兩個燎泡。她的父親完顏速攔阻過來,跪在女兒面前磕頭哀哭道:“皇後節哀!大行皇帝心裏,豈不是盼望着皇後能為他保重身體?何況新皇年幼,聖母皇太後又從未經手過政事,除卻母後皇太後,誰能輔政攝政?”他眼風一掃,既是說給衆人聽的,也是說給那個不知言語輕重的女兒聽的。
完顏纾一臉震驚,抱緊了自己的孩子,等大家把完顏綽扶回來,唱傩的聲音越發高起來時,才垂頭低聲說:“姐姐誤會我了……”
完顏綽閉着眼睛,假裝悲哀之至沒有聽見。完顏纾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阿爺阿娘都叫我聽你的話,才保得住孩子……我的意思,文宗皇帝的遺腹子,總是禍患。”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完顏綽這才恹恹地睜開眼:“雖然國朝有人殉的習俗。但那兩個不過是樂戶女子,僥幸懷娠了的,我何苦做這個惡人?”
完顏纾大概特別擔心自己兒子的地位不穩,低聲道:“只要姐姐首肯,惡人可以由我來做。”
完顏綽橫了她一眼,一聲不吭算是默認。而後伸手向着已經睡着的小皇帝:“皇帝讓我抱抱。”
完顏纾猶豫了片刻,慢慢把懷裏的兒子遞了過去。交換間總有些不穩當,堪堪兒睡熟的小孩子被折騰醒了,外頭聲音又格外吵鬧,裏頭的小皇帝也閉着眼睛放聲哭起來,一雙白生生的小手到處亂舞,保母宮女忙不疊地來伺候,又是送水,又是拿點心,忙成一團。
完顏纾看着姐姐皺緊的眉頭,陪笑道:“他有時候鬧覺……”伸手想把孩子抱過來哄。完顏綽卻緊了緊手,沒讓妹妹碰:“以後可是皇帝了,這樣子任性怎麽行?”她看了看這個一歲半的小孩子,正是将懂不懂的年紀,此刻已經哭得清醒了,睜着兩只圓溜溜葡萄似的大眼睛,淚水不斷地湧出來。
完顏綽厲聲道:“哭什麽?!”
小人兒吓了一跳,抽噎了幾聲,竟然真的止住了哭。他真是個小小人精兒,瞥眼看看自己的母親,小嘴一扁,但又回頭瞟完顏綽,連放聲哭都不敢了,委委屈屈在那兒低聲啜泣。
完顏綽這才回轉了些顏色,從一邊的保母手裏接過一盞石蜜水,小口地喂給他喝,輕輕地和他講着:“皇帝從今以後是一國之中最尊貴的人了,可不能這麽不講道理!長大了若還是不聽話,咱們兩個當娘的可要罰你跪在太廟前頭思過呢……”
這敲山震虎,果然驚得完顏纾咬着嘴唇,搓着衣襟,滿心的心疼不敢表現出來,耳朵裏聽着姐姐說:“小陛下,你可要記得,從今以後,你有兩位母親,兩位太後,若有偏頗失禮,天下人都只說你不孝……”
完顏纾終于忍不住說:“姐姐,他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你提攜,你輔佐,你教養……只是求你對他好些。”
完顏綽挑眉不語,好半天說:“我與皇帝也要培養培養感情,反正橫豎有保母宮女伺候,就要皇帝睡在宣德殿皇帝正寝——我的寝宮旁邊吧,我睡眠沉實,晚上不怕孩子吵。”
完顏纾萬般不舍,但臨了一句反對都沒有,她點點頭說:“他晚上睡覺不吵。只是有時撒了尿自己不知道,還須保母靈醒些,及時洗換,免得着涼。”
說自己睡眠沉實,其實完顏綽一直睡得不好。晚上守靈不輪到她,她檢視了各處的禁軍,眼皮子累得打架,但是躺到床上,總覺得一天的鐘鼓喧嚣還在耳朵裏繞,腦仁子一陣一陣“當當當”發緊。好容易眯着了,小皇帝的哭聲又響起來——不知是不習慣,還是尿床了,保母宮女們亂糟糟地哄着,完顏綽醒得透透的,煩躁得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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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帳子,她問外頭值夜的宮女:“晚上是誰在守靈?”
那宮女答道:“皇族裏,是在上京留守的長嶺王和鎮海王;大臣裏,是南院的樞密使和幾個轄下參軍、記室。”
完顏綽漫漠地“嗯”了一聲,透過帳子,遠遠的殿外的燭光透過暗黃的光暈,她的身體和心被他打開了,此刻都無比想念他,想得心煩氣躁,可惜那扇宮門牢牢地關着。
天明時,睡眠不足的完顏綽閉目養神,任憑身後的宮女為她挽髻梳妝,口裏吩咐道:“一會兒唱過經,磕過頭,把南北兩院的要事折子做成略節送過來我瞧。如今外頭愈發不能起亂。”
正說着,外頭匆匆奔過一個小宦官,在門外屈膝跪倒:“啓禀太後,後苑十名大行皇帝的嫔妃自缢殉先帝了。”
“太後”的稱呼,完顏綽還沒有習慣,但後半句話讓她的眼睛驀然睜開:“自缢?自願的?”
那小宦官道:“自願的。連同有孕的兩個,一起殉節了。大家都說太後昨日蹈火殉節,是貞烈的極好榜樣,所以今日,後宮女子紛紛效仿。”
完顏綽好笑般的“呵呵”了一陣:
她貞烈?那真沒有人不算貞烈了!果然話都在人口裏,想怎麽翻騰就怎麽翻騰!
再說那些殉葬的嫔妃,要知蝼蟻尚且偷生!好好的女郎家,哪有真心不想活了的?大約是知道活下去會艱難,甚至會贻害父母家人,無奈之下只能含着眼淚自盡了事。更可惜的是有遺腹子的那兩個,不知妹妹用了什麽樣的威逼利誘手段,讓快要做母親的人也肯在這樣巨大的希望之下産生絕望的情緒,帶着肚子裏的孩子一同赴了黃泉?
她又閉上了眼睛,點點頭說:“确實忠貞節烈!她們不光要封贈為妃,而且要陪着先帝厚葬,她們的家人,也要厚賞!”
然而,有孕的嫔妃自盡殉葬,在朝中還是引發軒然大波,完顏綽叫來後宮的內侍,當着衆臣的面質問道:“別說沒有人下旨說要嫔妃人殉,就算有這樣的旨意,難道有孕的,你們不該規勸着?今天你們給我好好說道說道,一群大活人,在後頭怎麽辦的差?怎麽服侍主子的?!”
內侍總管慌忙跪下來:“想是弄錯了。又或是沒有攔得住……”
“這事兒怎麽能弄錯?!你們這麽多人,又怎麽可能攔不住?!”太後完顏綽大怒,手用力拍着扶手,“她們肚子裏是先帝的親孩子!”
負責的內侍臉色煞白,急忙低頭認罪,完顏綽看了父親一眼,繼續怒沖沖說:“渎職重罪,豈能不問!送到宮中內侍省處置!”
哈,再重罪也不過“渎職”,為完顏綽背黑鍋,不至于倒大黴。大家吃了定心丸似的,磕着響頭,假哭着被拖下去懲處了。
朝中默然,完顏綽瞟了瞟在自己身邊、禦座之上躺着的小皇帝,正是睡得酣熟,口角流涎的模樣,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鬓發:“陛下年紀小,操心的事情多,衆臣工少不得辛苦些。喪儀結束後,陛下自然要封賞各位,到時候柴燎祭天,便一同慶祝才是了。”她轉向在京的兩王:“長嶺王和鎮海王都是大行皇帝的叔父,郡王銜也未免太不般配了!”
她急着施恩,是因為心底發虛。王藥在南院的班列裏,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揉了揉打熬了一夜的黑眼圈。
晚上奠酒之後,完顏綽疲憊地回到宣德殿自己的寝宮,耳畔是小皇帝鬧覺的哭聲,她哀嘆一聲:“孩子真是個麻煩事!原以為皇帝累了,今天一定睡得好,誰知道越累、越困,就越鬧。我也快給折騰死了!”
阿菩勸道:“主子實在嫌吵,就送到其他殿裏,但是,無論怎麽都最好別再交到玉雉宮那位太後手裏去。”
“我知道。”完顏綽說,“不防着她怎麽行!”又說:“把今天重要的折子送過來我瞧。”
阿菩知道,完顏綽再累,政務上也不敢松懈半分,既是她一直以來做事的細致嚴謹,也是她心裏的不安全感,必須得用掌權來排解。
好在朝中內外,暫時一片安定,太後完顏珮的“自盡”,屍體也不需麻煩,直接送到先帝的皇陵安葬,連法事都是湊着蕭邑澄的法事一起做的,也算省了一道事。完顏綽隐隐感覺不安,但也不願再多想了。
突然,她從一疊南院的奏折中抖出一張小條子,上頭鐵畫銀鈎,字脊挺直,眼熟得很,寫了一句小詩:“從此無心愛良夜”。她陡然來了精神,“噗嗤”一笑,對阿菩悄悄說:“去外頭禁衛的值廬裏看看,他在不在?”
他是誰,完顏綽心知肚明,阿菩也心知肚明,也是抿嘴兒一笑,點了點頭,步伐輕捷地去了。
案幾上還攤着許多勞神的案牍文篇,完顏綽卻突然沒有心思去看了,仿佛他來了,她的不安全感就會全部消退無痕。她像所有情濃得化不開似的小姑娘一樣,打開妝奁的鏡臺,對自己有些發黃的臉上細撲脂粉,淡掃娥眉,用指尖蘸上一點胭脂在嘴唇上一旋,勾出紅撲撲的水色。頭上銀冠不好去掉,身上素衣也不便換,只能扯過一條淡淡水綠色的披帛,假做嫌冷披着,好襯一襯自己的肌膚。
準備停當了,想起他愛喝茶,到寝殿角落翻出一盒進上的小團龍,一套空置了許久的茶具,吩咐外頭送小茶爐和山泉水。忙活了半天,披帛裹着的肩背都要出汗了,才聽見阿菩調皮的笑聲:“禀皇後,禁軍記室王藥求見,有政務要事禀告。”
完顏綽急忙撫了撫鬓角的薄汗,端坐在上回歡好的矮榻上,凝神說:“既然是國政要事,不必避嫌,請王記室進來詳談吧。”
室內縷縷茶香伴随着熱氣蒸騰起的女兒香,朦胧的燭光,朦胧的水汽,素衣銀飾的服孝人兒偏偏披了一件極為嬌嫩的水綠色披帛。王藥有些詫異,剛屈膝說了聲:“太後……”完顏綽就擡手“咯咯”笑:“別人叫我還不覺得,你一叫‘太後’,我生生地覺得自己老了!手裏拿的什麽?我看看。”
王藥在禮節上一直有些刻意的粗疏,便把彎曲的膝蓋挺直,到完顏綽的案桌前。手裏是一幅卷軸,他慢慢在書案上打開,嘴裏道:“臣在中書省借來的堪輿圖,如今……”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下來,瞥向完顏綽。完顏綽毫不顧忌地伸手撫着他的背,此刻轉眸道:“咦,怎麽不說了?”
☆、良夜
“別鬧!”王藥伸手去掰她的手。
完顏綽不高興地說:“怎麽?吃完喝完,一抹嘴就不認賬了?”
王藥覺得她蠻得不講理,又作得有點可愛,軟下來說:“臣要說正經事兒呢!”
完顏綽把書案上的堪輿一抹, 賭氣說:“我都操勞了一天, 好容易歇歇——你還騙我!”女人的思維跳躍,王藥眨巴着眼睛沒反應過來:都是自己那句詩挑動了她的心弦, 一旦無心朝政了,他倒又正經八百來講啥局勢圖,想聽才叫見鬼——自然就是騙了她了!
他被完顏綽的手指狠狠地掐了一把, 捂着腿差點跳起來。
完顏綽笑得前俯後仰, 點點他的鼻子嬌聲道:“你無心愛良夜,卻寫條子告訴我做什麽?此地無銀三百兩, 司馬昭之心, 路人皆知。”
王藥雖然生氣,但又不便還擊, 只能揉着腿正色道:“臣寫得清楚得很,這樣危機四伏的時候, 誰有心愛此良夜?自然是想談些重要的事情。”
原來一句詩,翻來覆去還可以這樣說?完顏綽說不過他,心裏有些沒勁,盤腿坐好,指指下首的腳踏:“那你坐那兒講吧。”
王藥瞥瞥腳踏,說:“臣還是站着合适。”然後指了指那幅堪輿圖,開始喋喋不休起來:“臣此前在晉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平生之願就是踏遍河山,與胸中的書典相互推敲,從而明建都、立關等道理。有這樣的積澱,才敢說自己不是腐儒,才敢說能夠‘一身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他大概懷才不遇了太久,一胸膛的丘壑仿佛此刻才找到了空間,他對夏國的堪輿熟悉得不啻于自己的故國,指指點點都只不過為了完顏綽明白,說得揮灑自如而構架嚴密:“……應州和雲間在太後的斡魯朵治下,橫阻李維勵在并州的大軍,他除非能得朝廷七八成兵力的支援,否則很難破界。北邊蒙古人又格外骁勇精悍,也不得不防,好在這幾年他們內亂頻頻,無暇南顧。但憂患往往生發于內。大夏的地域,繁榮些的或許就是上京這裏,但西京和東京各存異族,打理部族事務的手掌兵權,只要動亂起來,就會傷筋動骨。若要天下太平,守土保疆,少不得先把四周的兵力集權到中央,收發應用自如了,才能不畏懼內亂。”
他擡眼看看聽他谏言的人,正含笑支頤,水汪汪的眸子不停掃視着他的胸腹各處。他停口了好一會兒,她才驚覺似的:“啊,你講好了?”
王藥有種被侮弄的憤怒,卷起堪輿圖,冷冷說:“嗯。臣告退。”
完顏綽一手按住堪輿圖,笑道:“我聽明白了。你不信,要不要考考我看?”
王藥停了片刻,說:“臣可不敢。”
完顏綽笑道:“做君王的,誰不想集權?聽說晉國重用文臣,而輕忽武将——也不是別的輕忽,只不過特別不肯放下兵權。武将出征,都得由皇帝在汴京遙制,千山萬水,哪裏控制得了局面?于是武将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敷衍了事。我說得是也不是?”
她果然堪當攝政的太後!王藥刮目,剛剛的一絲絲惱火煙消雲散,點點頭說:“不錯。但是自古藩鎮之亂,皆有自有兵權而來,所以以前朝為戒,想得也不算錯——只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并州失守……唉!”
他言及的并州失守,顯然不是後來在夏國當官時遭遇的那次失守。完顏綽因笑道:“有什麽不好?若是并州不失守,我們何緣得見?”
王藥心頭怦然一動,擡眼時覺得完顏綽的目光格外水色融融,他相當擔心自己又要把持不住,躬身道:“既然太後心中有譜,臣自愧弗如,告退了。”
“又告退!”完顏綽嗔怪道,“你光告訴我會怎麽樣,卻不告訴我怎麽辦!我現在坐在太後的位置上,其實也是個孤家寡人,裏頭兩位太後并立,外頭還不知道多少憂患藏着……你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王藥又被戳中興奮點一樣,連連點頭說:“太後英明!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太後能夠知道憂患,便能徐徐圖之,慢慢消解東西兩京各部的勢力。”
完顏綽長嘆一聲:“我還不夠憂患?整天滿腦子都是憂患,周圍圍着的都是憂患,你還和我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又是憂患。我只愁擺脫不了這憂患,白頭發都要‘憂患’出來了!”
她懷着撒嬌的嗔意,而王藥居然傻乎乎往她頭頂上瞅了一眼,完顏綽立刻順杆上爬:“我頭疼呢,你給我捏捏頭頂。要是看見白頭發,就幫我拔下來——還別叫我知道。”
王藥猶豫着,完顏綽伸開盤坐已久的腿,腳丫子順帶在他腿上蹭了一下:“怎麽的,是不敢,還是嫌棄我?”
自然一個都不是。完顏綽知道離沸騰只差一把柴火,腳趾順着他的腿爬到大腿根兒處搔了搔:“對了,我叫人到市井裏找了能買到的最好的羊羔兒酒……”
王藥大概饞酒已久,喉頭“啯”的一聲,都沒有掩飾得住,然而他拱手道:“太後需要人伺候,臣想後宮一定不會乏人。”
完顏綽一把拉住将欲離開的王藥,生氣道:“王藥,你矯情什麽?”
王藥被她拽着,只覺得心都要化了,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忍着從腔子裏湧起來的熱浪,低頭道:“我不想別人當我是太後的男寵。我有我的尊嚴,請太後成全!”
完顏綽慢慢地放開手:“卻疾,你這條軟肋,只怕束縛得你太緊。你不怕人說你在青樓裏薄幸,不怕人說你忤逆父母,卻怕我們倆之間有感情?”
王藥的眼眶紅了上來,嘴角抽搐似乎在笑,又似乎想哭,他終于拱拱手說:“王藥都怕,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既然已經當了貳臣,不想再增一個‘面首’的笑柄。”他再次告退,害怕自己多待一會兒,又會沉溺下去。完顏綽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心裏酸酸的為他難受,她柔聲道:“卻疾,你去吧。我只希望你知道,在我心裏,沒有什麽‘面首’‘男寵’,只有——”
只有愛人。
但是,身份的懸殊,要抛別他這點左念,估計不是容易的事。完顏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揭開門口的簾子離開,希望着自己日後能用春風一樣的溫和,慢慢煨化他的執拗。
然而不出意料的,這晚又失眠了。到了半夜,完顏綽在冷冰冰的孤衾裏輾轉痛苦,胸口憋悶着一口郁氣總是散發不開。她終于忍受不住,揭開帳子對外頭喊:“阿菩,阿菩!”
阿菩值夜,來到她身邊問道:“主子要喝水麽?”
完顏綽搖搖頭:“你去把針和彩墨拿來。”
阿菩詫異道:“這會兒?”
完顏綽點點頭。阿菩最懂她的心意,嘆一口氣去準備東西了。完顏綽慢慢地解衣,坐到暖烘烘的熏籠邊。燭光下,她的背像一幅畫卷慢慢袒露出來,嬌美的胴體上,曼陀羅的花枝從肩膀上垂落下來,繁茂的花,雲霞一般盛放在肩胛處,又有一枝垂落到腰際,被她的汗巾掩住。右肩上才勾了墨線,深深的靛青色有濃有淡,宛如墨畫;葉片形态各異,深淺有致;花朵或含苞,或怒放,只等有人為它們填上與左邊一樣鮮豔的顏色。
阿菩熟門熟路燎好了針,備好了幹淨的軟紙,等完顏綽伏到熏籠邊的矮榻上,才說:“今日一朵一朵為花朵兒填色?”完顏綽懶得說話,點點頭。阿菩見她白皙的背部皮膚,無聲暗嘆了一口,取針蘸色,針尖無情地戳入肌膚裏頭,瑪瑙般的血珠子顫巍巍地滲了出來。軟紙拭過,紙上立刻呈現出鮮豔的赤紅。
疼痛随着針刺的不斷挪移而累加起來,完顏綽疼得眼前白茫茫的,腦海中是一幕幕畫面,她的丈夫、她的姑母、她的妹妹、她的父母……她驀然回到了從前,又驀然回到了各個決絕的時候,她埋葬了親與愛,埋葬了對她好或不好的人,在這片黯淡無光的世界裏努力地沖殺,沾染着滿手的鮮血,覺得自己這身皮囊都腥臭肮髒,厭惡無比……
她借着疼痛的折磨,終于可以借這個機會肆無忌憚地流出眼淚,把埋葬在心底裏的傷痛和愧疚一股腦地發洩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忙了,5555,今天短小點
☆、分別
天下果然沒有太平很久。
小皇帝才開始學說話,才能夠坐在禦座上見朝臣争執而不哭,東邊渤海部叛亂的消息就傳過來了。
檄文寫得半文半白,完顏綽看了兩遍, 每一遍都看笑了:“當年駱賓王傳檄武瞾, 那筆文字連武後自己都贊嘆不已。而這,是什麽鬼?”她的手指甲撣撣檄文的紙張:“一會兒說崇裕太後死得不明不白, 一會兒又說渤海王死得不明不白,一會兒還說我和聖母皇太後妖言迷惑,叫崇裕太後與渤海王母子生嫌隙……老天, 他們當我是豬腦子麽?”
完顏綽瞥了瞥身邊陪着垂簾聽政的妹妹完顏纾:“聖母皇太後, 人家可說了,現在的這位皇帝不是嫡系, 名不正言不順。你說怎麽辦吧?”
完顏纾跟着聽政也半年了, 這才知道姐姐這活兒不那麽好幹。天下事務紛繁,上奏的人各懷心思, 天知道誰說的真,誰說的假, 誰又說得半真半假。
這還是日常的事務,今兒遇上了造反的,指着臉罵她的兒子是庶幼子登位,又說先帝死得不明不白,她原本是因罪監_禁的嫔妃,說不定就是兇手,怎麽一下子坐上了太後的位置?說得有鼻子有眼,簡直是污蔑!
完顏纾連辯白的地方都沒有,氣得想把這胡扯的檄文奪過來撕成兩爿再踩上幾腳,可是姐姐一臉燦爛的笑,把檄文當笑話看的模樣又讓她自愧弗如,只能絞着衣襟,對搖着她手的小皇帝蕭邑沣哄勸道:“陛下別急,人家是胡說八道,你別理他!”
完顏綽見妹妹一臉沒主意的樣子,笑着問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不行的。陛下手中可是國家權柄,天下都聽你的!你說,是算了呢,還是打他們去?”
小皇帝正在活潑調皮的年紀,每日被拘困到這方寸的禦座上幾個時辰,屁股像猴子似的坐不住啊!聽到“打”這個字,眼睛頓時一亮,小手往下一劈,大聲嚷嚷:“打!打!打!”
完顏綽笑得前仰後合:“陛下真不愧是皇帝!下旨如此斬釘截鐵。好,就依陛下的聖意,咱們打!”
完顏纾有些緊張,低聲說:“姐姐,他是小兒語,可不能由着!國家要動兵戈,可不是小事!”
完顏綽瞥着她,當着衆臣的面,不宜太抹了她面子,亦低聲回道:“怎麽?你怕?”
完顏纾不好意思說“怕”,攬着親生兒子目露擔憂之色。完顏綽心一刺,旋即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咱們孤兒寡母若一直示弱,一味地給人家欺負,将來你以為皇帝就不給人欺負?渤海那幫家夥,我們應該還對付得來。”
她目光瞟了珠簾之後,外朝班列裏南邊立着的王藥。原打算拔擢他到禁軍統領,再把南院的大臣職位挑一個給他。但王藥堅辭不納,聲稱但凡無故超擢,必生閑話,他的名聲是小,太後名望是大。所以,只循資升了兩級,不高不低的職位上吊着。偶爾也有念想他到如饑似渴的程度,召見進宮,軟磨硬泡,親親抱抱或有,再過一步,他好看的眉頭就皺了,仿佛一旦上了她的床,他的臉上就會寫上“面首”二字似的,尊嚴無存了。
完顏綽氣憤之餘,偷偷也叫人查過,王藥有時還會去南城的青樓畫舫,并不嫖妓,也不全為酒——進貢的南酒三兩天就賜到王藥的府上——但他就是享受聽着南曲,吃點莼鲈鄉菜,揮就三五首詩詞曲賦,在切切嘈嘈的琵琶曲裏醉生夢死。
其實昨日才把他召見進宣德殿,如何處置渤海郡的叛亂,首要的就問了他的主意。
“渤海部一直在渤海王的治下,打着造反旗號的自然是他提拔上來的舊人——那裏土生土長的靺鞨人哪有真喜歡這樣殘暴不仁的主子的?所以內裏攻心,必可以瓦解他的軍心,仗打起來并不會太費力。”王藥說。
完顏綽目光含水,看着他頻頻點頭。王藥瞧着她的模樣,就是怦然心動,竭力用理智壓抑着,不敢稍有停息地跟她繼續論政:“但是,朝廷之危,不在東而在西——西京那裏,是夏國從龍立國的老部族,渤海部的檄文既然打着先帝死得不明的旗號,便成了他們造反最好的借口。而且,他們先不動聲色作壁上觀,估計是要等上京這裏和渤海打到兩敗俱傷再行出手,太後不得不防。”
完顏綽由衷道:“你想得透!西京那裏我也有眼線,确實說他們打着防蒙古人的旗號秣兵厲馬,只怕也是別有居心。”她又轉過話題道:“卻疾,你在并州時也指揮過戰鬥?”
王藥搖搖頭笑道:“我文臣出身,哪裏懂指揮戰鬥?不過并州遇險,急迫之中連城中健婦都捧着礌石支援城防了,我這樣的男兒,還能躲在營帳裏不出去?不過是帶着五十個精壯的馬卒,趁夜沖到你們陣營裏,專砍馬腳,潑油放火燒營帳,破壞完後轉身就逃。下三濫卻有效的把戲。”
真的是下三濫卻有效,完顏綽抿嘴兒笑道:“如此多好!你們章望,那可是的的實實的正人君子,打一仗輸一仗。倒是你這樣的,出其不意,更是将才。”
念及昨晚的情形,完顏綽在朝堂的珠簾後朗聲道:“太宗皇帝總說,朝廷用人,要敢不拘一格。我聞南院王藥曾有帶兵出征的經驗,又熟悉渤海王舊部,我将我在并州的斡魯朵分出一半,再加朝廷十萬軍隊,交由他向東平叛。”
無數雙眼睛刷刷望向王藥,王藥震驚之餘,倒生出三分豪氣。他擡起頭,恰在無數視線中看到了她溫暖融融的鳳目,心神一震,撩袍下跪道:“臣王藥何德何能?太後肯予重任,臣不敢推辭,唯将報答太後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完顏綽點點頭,溫和地說:“出征職司,原在宣徽院掌管,王藥既然領軍,不宜再用內司文職,先擢歸聖軍指揮使,協理地方觀察使,平息渤海郡叛亂。”
這下拔擢他是師出有名了,王藥不需也不應拒絕,只稽首謝恩。完顏綽道:“大軍出征,瑣碎事務極多,尚有一些秘密方略,下朝後你到宣德殿陛下的書房來,我指點于你。”
午後,王藥以遵奉太後懿旨為名,來到了宣德殿側殿用作書房的一間閣子。小皇帝字兒還不識,所謂“他的書房”自然是把控軍政的完顏綽獨用的。小皇帝本人,早就被保母帶到後面吃好玩好,這會兒香噴噴睡着了。
完顏綽已經不用重孝,在這樣暖洋洋的仲春,一身潔白的絲衫,黑絨的披帛,搭上珍珠璎珞和銀冠,不需花紅柳綠的顏色,自然就很美了。
見王藥來了,宣德殿的宮女宦官慣熟地退了下去。點好的茶湯,時新的酥酪櫻桃,還有一桌六道南北風味俱全的小宴,香噴噴的羊羔酒,擺在不大的閣子中,格外醒目。
“剛剛問了南院樞密使,說你退朝後就開始忙碌。點兵運糧,都是相當繁瑣的——世人只見前線将軍的威風,哪裏知道背後這些瑣碎才是決定一仗成敗的關鍵。”完顏綽說,“我猜,你一定還沒有吃飯。”
王藥笑笑表示她猜對了。
完顏綽對王藥招招手:“沒有拜将,而是以指揮使的身份出去,不能在朝中為你擺餞行宴,只有我這裏自己簡單地弄一弄,聊表心意。”她素手執壺,幫他滿上了一杯羊羔酒,酒汁瑩白,在瑪瑙杯裏格外誘人。王藥情不自禁就過去,坐在完顏綽對面,自然而然接過她手中的酒。
她的眸子裏漾出笑來,春風似的溫暖。王藥吃着這一頓午餐,肚腹裏也春風拂過似的适意。飯菜吃飽,王藥捧着美酒,小口啜飲。原以為會有宮人來收拾殘局,沒料到卻是完顏綽親自挽了袖子,麻利地把空了的盤盞拾掇好擺在一邊的提盒裏,蓋子一蓋,桌面一擦,頓時清清爽爽,只餘下佳肴的餘香而已。
王藥看着她動作,也沒來得及幫忙,捧着酒呆了一樣。完顏綽擡頭笑道:“你傻乎乎看我什麽?”
王藥說:“我只是一瞬間錯覺……”他驚覺後面的話有所不敬:他一瞬間錯覺,這是其樂融融的小家,賢惠能幹而美麗的妻子安頓着他浮游不定的心靈,暖融融的感覺像這甘甜潤滑的羊羔酒一樣,從胃底開始,讓他一身都浸在舒适惬意裏。
完顏綽洗了手,輕輕把幾滴水甩在他臉上,笑道:“卻疾,我這次先斬後奏了。軍伍職位,但求穩妥,你萬勿貪功冒進。我會……”她的頰上紅雲乍現,和眼中一抹不安并存,聲音低細卻讓王藥聽得分明:“……我會擔心。”
王藥心裏暖得發酸,點點頭說:“你放心,我知道。我會回上京親自繳旨。你也……”
完顏綽點頭道:“我也會小心。東邊的狀态,大約要西邊吊一吊,意思你懂的。我妹妹雖然觊觎我的權位,但現在皇帝還沒有到她能拿捏的時候,還不用太擔心她搶班奪_權。”
老老實實的場面話說完了,竟有點相顧無言。王藥掩飾地舉起酒盞,又喝了一杯羊羔酒。這次喝得急了,明明酒不烈,卻把他嗆咳了。完顏綽伸手奪了杯子,嗔怪道:“你看你,一點都不懂得節制!不許喝了。”
他乖乖聽命,任憑酒盞被奪走,像耳朵軟的漢子在家聽老婆話,絕不敢翻泡的模樣。完顏綽想着這一仗要為他建功立業,将來才好名正言順地提拔他,才好撫慰他不甘的心,但是畢竟有舍才有得,也須經歷這樣牽腸挂肚的離別之苦。她眼眶一酸,受了委屈似的對王藥說:“你都要走了,也不——”
她擡起頭,嘟着嘴看向王藥。他眼神裏俱是急切,等着她提要求,哪怕無理。
完顏綽手指在他胸上畫着圈圈:“……也不抱抱人家……”
☆、朝亂
完顏綽一下子被王藥抱住了。他的懷抱堅實暖和,帶着他自來的墨香酒香。完顏綽喜歡這樣緊緊的擁抱,深吸了一口氣,安然享受着腦袋裏什麽都不想, 霧蒙蒙一片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試探的吻落了下來,從額角到鼻梁, 再到嘴唇,節制又深情。完顏綽覺得身體都要酥了,當他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