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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0)

滲出一顆碩大的珊瑚珠子似的的血,漸漸連綴成片。

完顏綽扯過一疊軟紙,擦了擦皮膚上的血跡,然後像工匠打量工藝品似的打量着皮膚上無數細細密密的針孔,感覺稀疏之處還毫不猶豫補上幾針,終于滿意了。阿菩适時遞上調好的染料水——深得近乎墨色的靛青,刷到了皮膚上,那些針孔,像會吸水一樣,吸進染料。

大約刺激得有些痛,完顏綽咬着牙,閉上眼睛,仔細品味這滋味兒,似刀剜,又似油潑,不算劇烈得難以忍受,而是細細碎碎、無窮無盡,往骨髓裏鑽,往腔子裏鑽,往心窩裏鑽,四肢百骸被刺激得偾張開來,毛孔仿佛都要吶喊出聲,随後又過電似的,疼痛宛如酥麻的小蛇,纏繞着她,痛狠了,心裏反倒湧起難言的快意。

阿菩用濕手巾将皮膚表層、沒滲進去的靛青擦掉,又小心塗上獾子油,護着受傷的皮膚,也利于固色。完顏綽看着阿菩的耳朵後面,夢幻似的說:“我小時候啊,阿娘好像總是大着肚子,完全顧不上我;阿爺對我要求甚嚴,簡直當男孩子教養。我有時候想阿娘多對我說幾句話,撒嬌撒癡也沒有什麽用,倒是犯了錯她生了氣,會叫阿嬷拿尺子打我一頓。打完了心疼,才會摸摸我,哄哄我。我漸漸覺得,疼痛不算是壞事。”

她舉起手臂,滿意地看着如墨畫的靛青在她的手臂上生出兩三枝曼陀羅藤蔓,枝條柔媚中又不失遒勁,花葉花瓣勾勒了細邊。她笑道:“過兩天葉子填上綠,花兒畫上紅,就和背上那叢曼陀羅一樣美了。”

傷疤被花藤、花葉、花朵遮蓋住了,完顏綽卻知,這絕非為了讨好某人。她冷冷地一笑,最後對阿菩說:“可惜啊,他非要這麽逼我!”

☆、設陷

完顏速每次被皇後單獨召見,心裏總有點惴惴不安。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女兒坐在宣殿德後的畫堂裏寫着什麽,他有瞬間的恍惚,但還是很快提着袍角, 通報進了畫堂裏。

“阿爺來了。”完顏綽放下筆, 笑嘻嘻地托着父親的手肘,不讓他跪下向自己行禮, 嗔怪着,“朝堂之上,那叫沒有辦法;朝堂下頭, 阿爺還要這樣畢恭畢敬, 豈不是折女兒的壽?”

她的手腕從挽起的朱紅色袖子中露出潔白的一段,剛剛紋上去的新鮮的綠色也一起映入做父親的眼簾, 不由“咦”一聲。

完顏綽不動聲色掩着袖子:“剛剛寫字, 怕弄髒了衣袖,所以挽了起來。”停了停, 見父親疑惑之色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增多了起來, 又笑笑說:“那是紋在傷疤上的,陛下嫌傷痕難看,我也不得不順着他點。畢竟現在有寵的是阿雉妹妹,将來,我還指望着在她手下讨生活呢。”

完顏速不由眉頭一皺,兩個女兒都是這個樣子上位,現在是沒有人敢說什麽,千百年後的史書上又該怎麽寫?寫他完顏速教女無方,淨養出些不知廉恥的東西?

完顏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道:“阿爺,史書都是人寫的,而且是贏的人寫的。皇帝心裏的三個人,橫豎都是姓完顏的,阿爺做好夷離堇,還愁完顏家族不得興旺?”

“是……”做父親的還是有些嚅嗫,不知既然要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為什麽要悄悄地趁皇帝不在,單獨叫進宮裏來說。

完顏綽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笑說:“其實是要告訴阿父一個好消息,阿雉妹妹有了孩子,陛下欣喜若狂,已經把妹妹收入宮中,只差一個名分了。姑母呢,也是好事,陛下和她母子心意相連,還是決定不送姑母去守陵,頤養在東邊紫宸殿裏,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我呢——”她特意直視着父親的眼睛,她那雙鳳目眨動間,似乎自然而然地會有水汪汪的感覺,也不知道是目中的靈慧氣,還是薄薄的淚意。

用別人的美好,反襯自己的悲慘,完顏速想着女兒身上刻意遮蓋傷痕的紋身,情不自禁為她不值,哀嘆了一聲說:“阿雁,陛下對你也算是好的,你還是應當做個賢妻,橫豎皇後的位置還穩固,若是将來有幸,能生個兒子,你的後福也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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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好笑似的從鼻子裏笑了一聲:“聽天由命吧。太後提及過要想渤海王回來,陛下心裏特不樂意,我也不知道聽誰的才好。不過不管聽誰的,阿爺總要幫陛下防着渤海王。阿爺門下不少文武官員,但凡職分在渤海郡四邊的,要秣兵歷馬,加強城防,随時能控扼渤海郡的人馬。”

——才能逼得渤海王造反。

完顏綽沒有多說,定定地看着父親。完顏速皺着眉,好一會兒道:“雖說是防守的打算,但各人各想法,若是渤海王誤解了,事情接下去可就不對了!你這是陛下的意思?”

完顏綽道:“陛下只顧得了妹妹,哪裏顧得上國事?阿父不願意擔這個風險,那就不要做,一切看起來安泰祥和,也挺好的。至于渤海王以後自己做大了,是打着姑母‘殺夫’的名義讨伐,還是打着陛下‘烝父妾’、‘奪弟婦’的名義讨伐,我也不知道。反正完顏家定然臉面蕩然無存,我和妹妹也只有以死謝天下的命了。”

繞來繞去,反正全是完顏家族倒黴,完顏速關心則亂,未免有些心慌失措,也無暇細想裏頭彎彎繞的情況。他沉吟了一會兒說:“确實要消弭于無形。不過等到渤海王造反,檄文昭告天下,我們就已經被動了。還是要早點對付他的好。”

完顏綽要的就是他這句話,故意什麽都不說,挑着眉等父親把想法說出來,看看是不是一個意思。

完顏速道:“最好,莫過于看住了渤海王,把他弄到上京,要安生,還要把他身上的兵權都卸掉了。可是要這樣,只能是……奔喪……”

他又猶豫了,先帝蕭延祀駕崩的時候,太後以“渤海郡不能無人,海西王一人前來奔喪即可”的名號,仍然把小兒子留在渤海郡。現在又以什麽名義把他弄過來?他搖搖頭,低語喃喃,似乎在自問自答:“她?不不,阿珮畢竟是我姐姐,不能做沒天理的事……”

借父親的刀對付姑母,看來行不通。好在完顏綽本來就沒有抱太大希望,她的希望都在第二條路上,她笑道:“不必奔喪,也是可以的,诏令渤海王回來,改封更高的位置,比如晉王,進京帶兵護國,豈不更好?太後、陛下那裏也是皆大歡喜。”

“怎麽會皆大歡喜?”完顏速不解。

完顏綽不再多說,只道:“這一條,我會想法子叫陛下同意,接下去的事,就請父親全力協助了。”

送走父親,完顏綽靜靜地把案桌上的幾份重要奏折又看了一遍,然後慢慢地合起奏折,靜靜地望着窗戶外點綴庭院的樹木。秋季的樹格外地美,濃綠、金黃、火紅,層次分明,流光溢彩。最肅殺的季節,也可以精彩絢爛。她看着陽光勾勒在自己手臂上紋繡清晰的那條曼陀羅花藤,手指拂過還有些紅腫的肌膚。

她要完顏家根深葉繁,撼動不了,她也要一步步剪除皇帝的羽翼,叫他不能不在權勢上對自己俯首帖耳。父親的弱點在她的姑母和妹妹身上,他總覺得完顏家的女人多在宮裏活下來一個,就多一份希望,卻不知她和姑母、妹妹間的矛盾已然無法調和,剩下的就是你死我活。

皇帝沉浸在完顏缃有了孩子的喜悅中,等他警醒過來,完顏綽已經大刀闊斧殺掉了與她作對、攻讦王藥的那個官員,之前刑至四肢俱廢,又誅滅三族,令滿朝驚心;又火速把屬于她的那支斡魯朵打造起來,在并州修城牆、挖壕溝,弄得南邊的晉國大為不安,把幾支精兵都調到了并州四圍的城池待命;而在父親的協助下,上京官員任免、調動、賞罰諸事,一例向完顏氏傾斜,歸屬皇帝的三支斡魯朵中,竟有半數的官員是姓完顏的。

皇帝上朝之後,忍不住對老丈人發火了:“卿的意思,難道朕的私屬斡魯朵,也合該完顏家的人掌控?”

完顏速平日多颟顸,這日卻雄起了一般,抗聲道:“那麽陛下可知,原來三支斡魯朵,執掌官員和下屬軍卒,十之五六是海西、渤海兩郡中人,十之二三是太後親命之人?”

蕭邑澄被他的話一噎,半日拂袖道:“那朕不管!把完顏氏給朕撤一半出來!”

完顏速不敢違抗,心裏暗暗憤恨,更暗暗擔心,雖然領了聖旨,執行起來卻烏龜似的不慌不忙,若被催問,只道:“人選實在難調,朝中大臣,多數各司其職。或者,陛下學着南邊晉國開科考試,簡拔人才;或者,陛下請自從吏部的名冊裏擇選,臣一定領命就是。”

皇帝十次朝會,倒有七八次是不上的;一百份奏折,倒有七八十份是不看的。這會兒只覺得抓瞎,幾次不順,自己也餒然了,幹脆去紫宸殿請教母親。

太後聽着是自己弟弟的意思,先是半晌沒有說話,等思慮周全了,笑着對蕭邑澄道:“怪不得夷離堇難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麽!我看,既然沒有人可用,不如請渤海王進京吧。他畢竟是你的親弟弟,又是個頭腦粗疏的人,沒什麽可怕的;再一個,你那好妻子默默地就奪了你的權,你再不警惕着,只怕她要把你吃幹抹淨了。其實呢,妻子如衣服,換一件便是。我看阿雉就好,又漂亮,又不那麽伶俐,又會生……”

居然和完顏綽估摸得一模一樣!蕭邑澄本來就是個優柔多疑的人,此刻只覺得完顏綽誠然用心不純,可自己的母親也未必可以信任。他嘴角抽搐了一會兒,強笑着說了兩句客氣話,便對母親道了安置,近乎是拂袖而去。

孤家寡人做到這個地步,也是常人不能理解的苦。

何以解憂?對蕭邑澄而言,唯有後苑的羯鼓和胡旋舞,可以令他暫時麻醉自己,晚來倒在歌姬的懷裏,他充滿惡意地與妩媚多情的歌姬們媾和,心裏充滿了報複完顏氏女人們的快意。而到了白天,他強撐着困倦上朝、批改奏折,卻大有力不從心之感,終于只能頹然地坐在禦案前,拍着坐席對貼身伺候的宦官劉李兒叫嚷着:“把皇後叫過來!”

完顏綽楚楚袅袅地來了,跪在他面前,半日也不聞叫起。膝頭雖有些疼痛,心裏卻是滿滿的快意。

蕭邑澄好半天才冷笑道:“太後一族,在我大夏已經盤根錯節。其實,你們姑侄才是一條心的,對麽?”

完顏綽昂然媚笑道:“陛下這話說得!妾不敢領罪。”

“那為何你批複同意渤海王進京?!難道不是因為太後的意思?!”

只不過在算計之內而已!完顏綽做出疑惑的模樣:“啊?這難道不是陛下的意思?渤海王進京,可以稀釋完顏氏的勢力?我還頭疼了幾天,只怕陛下若有深意,所以想想自己橫豎是陛下的人了,還是當為陛下着想才是呢!”

蕭邑澄氣得哼哼,咬着牙問:“你這道背着我下的旨意,已經發出去幾天了?”

完顏綽冷笑道:“妾不敢領這‘背夫’之責。不過,聖旨發出,快馬到渤海郡的話,今日已經到了。陛下如果擔憂渤海王有異心,最該做的并不是找妾問罪。”

蕭邑澄冷笑道:“還用你假惺惺提醒?朕雖然知道得晚了,好在亡羊補牢,命三路斡魯朵沿途守候,将渤海王帶來的兵卒安置在沿途各城裏,以後再徐徐處置掉。”

完顏綽笑道:“陛下果然有大才。這樣,就不怕太後又重演前次海西王的舊事了。”

蕭邑澄搞不懂這女人心裏到底是怎麽個彎彎繞的肚腸,欺身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恨恨說:“阿雁,你要記得,我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君王!你跟我玩花樣,不但是德行有虧,也是自不量力!”

完顏綽一雙胳膊就勢纏到了他的脖頸上,軟綿綿溫柔如故,那張粉嘟嘟的臉上更是媚眼如絲,笑靥如花,口一開就是蘭香四溢:“阿澄!你看你,對我這麽兇!你不要我管國事,我以後不管了就是了嘛!喏,那顆皇後的大印,我還給你就是了嘛!你自己說說,你這一陣又到我房裏來過幾回?好容易盼你來,又是這樣叫人失望!”

眸子裏漾出水來一般,酒窩時隐時現,聲音又嬌又甜,愈發分不清她的真僞。蕭邑澄又愛又恨,又覺得能拿捏她,又覺得該教訓她,手裏一用力,把她摁翻在地上,重重打了幾下屁股,聽她倒抽着氣帶着哭腔,出了惡氣就心軟了,訓了兩句,又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乖巧模樣,倒覺還真是久曠了這個美人。

☆、壓制

就在地板上,他解開她的衣服,從額頭開始吻她,身下的人兒小蛇似的扭着, “嗯嗯”地喘着氣。皇帝的征服欲又上來了, 人也膨脹起來,身體也硬起來, 解了裈褲欲要動作,卻不料完顏綽摟将過來,寬袖松弛, 一下子露出整條粉白的臂膀。左臂上藤蔓纏繞的曼陀羅花, 深淺不一的綠葉和嬌紅欲滴的花朵随着她胳膊的動作而纏繞過來。

“這是什麽?”

完顏綽拿捏着他語氣中隐隐的驚恐,一派無邪地笑道:“舊傷啊, 紋上花葉, 就好看了。陛下喜歡嗎?”

蕭邑澄只覺得那藤蔓向自己纏過來,呼吸都緊了。完顏綽感覺他身子瞬間又變了, 那急吼吼的硬氣一下子消失殆盡。她心裏冷笑,目光中也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不屑。

皇帝提着裈褲, 懊惱得生怒,很想在完顏綽那張臉上也抽打一下,可一看見她的眼睛,自然地怯場不敢了,只能壓低聲音說:“你走吧!”

完顏綽起身,整整衣物,扒拉幾下散落的長發,低頭道:“那陛下注意自己身子,妾不能承恩,求陛下給我妹妹一個機會……”

蕭邑澄目送着她的背影離去,見她還妥妥當當關上了門,眉頭不由越蹙越緊。自己一直以來太過信任她,現在倒弄成了養虎為患!他暗暗地攥着拳頭,想了想自己身邊的人,太後是完顏氏,新寵也是完顏氏,北院夷離堇還是完顏氏,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之徒,一時間竟然無人可用!

他一個人枯坐了很久,終于連發幾道旨意:封完顏缃為貴妃,與皇後分掌鳳印,不許皇後獨專;火速召集弟弟渤海王蕭邑淳進上京入觐。接下來又特特提拔南院的一些官員,想用他們來抑制北院夷離堇完顏速的權力。

“皇後身體不适,先在後宮養病,不必去朝堂了。”他最後說。

權位翻覆,本來就是權利場上的常事,但是說其中沒有引發人心的軒然大波,那也是假的。完顏速稱病不朝,皇後完顏綽交出鳳印,新近提拔的斡魯朵提轄王藥在并州稱病請辭,而渤海王蕭邑淳被迫快馬加鞭入京,随行的軍隊卻又在沿途補給時接到皇帝谕旨,找了借口扣下多半的人在各座城池裏。

太後不經宣召,徑自從紫宸宮親自到往宣德殿,甩開阻攔的侍衛,虎氣沉沉坐在兒子對面,撫着自己的斷腕說:“阿澄,你搞那麽大動靜,究竟是為了什麽?”

母親也是姓完顏的,蕭邑澄全然不敢怠慢,如臨大敵一樣坐在母親對面,每字每句都斟酌着才肯說:“母後只管在紫宸殿安歇就是,外頭風浪,斷然波及不到母後這裏的。”

完顏珮冷笑道:“我以為,你是要把自己的舅家連根拔起呢!”她見兒子在對面不說話,不禁怒其不争:“阿澄,我就算是姓完顏,我也确實不希望我們完顏氏一蹶不振。但是,你更是我的兒子,你想想,若是我存了心要對付你,那時候阿清鬧出宮變,我難道沒法子扶植他?只不過你們都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從小兒看你們長大,做母親的心思,總是一片良苦。”

“朝中最忌諱什麽?”她繼續說着,“最忌諱個‘亂’字!但凡處政,必須潤物無聲一般,或者幹脆平地驚雷,一舉中鹘也是可以的。你呢,亂糟糟今天處置這個,明天提拔那個,朝中風聲鶴唳,人心浮動,都不知站錯了隊會怎麽樣。你再把阿淳邀過來,萬一和阿清那時候一樣,我豈不是橫豎要再經歷一次骨肉分離的痛?”

蕭邑澄看着母親堅硬的表情,和她面頰上流淌的淚水形成了詭谲的對比。他漫漠地問:“那麽母後的意見是什麽?”

完顏珮道:“讓阿清回去,你先廢後,軟禁阿雁,或是賜死;然後更立阿雉,安撫你岳丈的心。其他的,再徐徐圖之。”

她料想不到兒子的心思早就變了,母親、妻子、情人、孩子,他都想要,但是絕不能讓她們互相攪成一團,成了氣候。母親只可以用來孝,妻子和情人只可以在後宮寵愛,孩子也必須有。然而乾綱獨斷,只能是他一個人。皇帝漠然地冷笑着,對母親的苦口良言一毫不睬。

他以為事情一定會按如意算盤打的那樣件件稱心,結果渤海王剛一進上京,并州的奏報就來了:晉國邊将李維勵,帶着晉國精銳五萬人,逼近并州。并州及其周邊本來就是晉國的地方,自然民心不穩,倒戈了幾座城池,重新投回了故國、故主的懷抱。

并州若是失守,那就簡直是在打皇帝的臉了。蕭邑澄上朝的時候,看着從完顏速的位置開始,姓完顏的大小臣工的位置多半空缺着,其他人一片暮氣沉沉的模樣。他看了半天,只能對自己的弟弟說:“渤海王治理渤海郡一直勞苦功高,甫一進京,又要讓你辛苦了。”他無人可用,只能對蕭邑淳和顏悅色:“原屬于皇後的一支斡魯朵軍隊,訓練得一直還不錯。交由你帶到并州去,要盡力守住并州——這可是咱們的父皇,花了多少心思和功夫取下的兵家要塞!”

蕭邑淳粗聲粗氣道:“陛下有令,我做弟弟的自然要聽命。只是這支斡魯朵并非是我用慣的,到時候人不聽話,或者朝中糧草馬匹配備不夠,我不是白白送命去的?”

蕭邑澄好言撫慰道:“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人不聽話,你就殺,不必請旨!糧草馬匹什麽的上京一例給你供應,誰若怠慢,朕就殺!”

蕭邑淳哪肯放過這樣好的機會,又說:“殺人的權重要,用人的權也重要的啊。據說晉國那裏就是将權太小,凡事都要聽他們汴京的旨意,所以常常弄得難以為繼。”

皇帝蕭邑澄知道這話是沒啥好心的,可是此時不得不硬着頭皮拍板:“你說得是!用人布兵,也一例聽你的。這支斡魯朵先由你掌控就是!”

斡旋在各懷異心的人之中,皇帝相當疲累,回到後宮,不敢見皇後,亦受不了新貴妃完顏缃的聒噪,只能到跳胡旋舞的舞女那裏避世——每一個偷得的都不再覺得有趣,新貴妃也是一樣的。一進後苑,就感覺到一股凄風苦雨,院子裏彌漫着血腥味,仔細看,細細的血跡從門口滴到裏面一間屋子——正是皇帝近日來的新寵所居。

“怎麽回事?”

伺候這些舞女的內侍戰戰道:“睐娘子近來獲寵頗多,所以說話也輕浮狂妄起來,貴妃聽說她竟然在舞女中亂傳,說貴妃是叛賊的妻子,又與陛下勾搭成奸,所以以弟媳婦的身份一步登天,比她們原也好不到哪裏去。完顏貴妃知道後大怒,叫人闖進來,割了睐娘子的舌頭挂在門上示衆,說給其他娘子做個榜樣。”他指了指門邊一個小鈎子,傍晚看不清楚,隐隐見一條血糊糊的肉鈎在上頭,蕭邑澄頓感作嘔。

舞姬無知,信口亂傳皇帝與弟媳的醜聞,舌頭割得也不算冤;可是新貴妃在他的後宮不經同意就大施辣手,也實在是可惡!蕭邑澄半遮着眼睛,忍着喉頭一陣又一陣的翻滾,怒聲道:“胡鬧!胡鬧!誰給她的權力?給朕禁她的足!生産之前不許出自己的宮門!”

這下子,連後苑都不想呆了。蕭邑澄萬般無奈,只覺得偌大的上京宮,竟然沒有他這一國之君的容身之所,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回宣德殿将就将就。

天空變作了濃紫之色,西邊的暮雲仿佛一塊塊凝固的血,潑灑在地平線邊。上京宮的建築還保留着契丹族帳篷的風格,方棱出廓,端莊地一方方立在地上,檐頭學着中原的樣子勾勒着金邊,此刻亦凝作紫金色,重得壓在心頭上,喘都喘不過氣來。

宣德殿的後頭,是一個很大的宮苑,此刻落了一地五彩缤紛的樹葉,一個素衣打扮的女子拿着巨大的竹枝掃帚,“刷——”“刷——”不緊不慢地掃着地。那些葉片打着旋,又格外馴從地順着掃帚到了院子四周,堆做一堆。掃過的每一片地,都格外幹淨整潔。

蕭邑澄仔細一看,這素衣女子不就是他的皇後完顏綽麽?他不由過去道:“咦?你怎麽在做這些下人的事情?”

完顏綽回頭看着他,毫無芥蒂地妩媚一笑:“誰知道我什麽時候就該當操持這些賤役了呢?早早地适應起來,也好活得長久些。萬一再給人割了舌頭,憑一雙手也能活下去。”她又媚然笑道:“不過,要是手也給割了,就只能憑腳活下去了?”

最後慨然嘆道:“還都不過是我想想,估計,連活下去都難。”

她被柔和地抱住了,耳邊傳來皇帝帶着歉意的聲音:“阿雁,我知道你怪我這一陣無情。我并不是想把你逼得無路可去,若你不是姓完顏,那該多好?”

她的心瞬間軟了一下,她一直在勾引和利用皇帝,從她知道自己在先帝那裏注定無寵開始;但是他大部分時候确是一片真心待她。

可是又怎麽樣呢?完顏綽收拾了心思,把心裏殘存的那些歉意風卷殘雲一樣掃掉了,回頭對蕭邑澄道:“妾姓完顏,注定無解。陛下是想把完顏氏整個連根拔起,然後再重新寵信我麽?”

皇帝也無言以對,良久低了頭長嘆一聲。

完顏綽掙紮開來,重新拿起掃帚,掃着新一片的地方。

☆、并州

完顏綽小時候,和妹妹們一起在家中學習織紉灑掃,妹妹們都是深受嬌寵,全然高官貴族小姐做派, 要麽嫌髒, 要麽嫌累,要麽拈着針、掄着掃帚做做樣子。唯有她這個長姊, 會把所有的事都不折不扣做好。織紉,務求針腳細密、舒适合身;灑掃,必須幹淨利落, 不留死角。父親完顏速在看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可愛女孩子時, 對嬌慣的女兒們也只能嘆口氣,唯獨對完顏綽, 會摸摸頭贊嘆道:“吾家女兒, 還是阿雁會最有出息!”

她心思細膩,思維缜密, 在幫助皇帝批閱奏折之後,更是過目不忘, 對國政事務了若指掌,也因為熟悉和了解,推論決策鮮有失誤——只不過,她的才幹,并不肯過于顯擺,要留着一手,對付有異心的所有人。

妹妹完顏缃,是皇帝留着制衡自己的,太後完顏珮,大約因為宮變的事,也恨自己入骨,一個人對付兩個,總歸不容易。分頭找她們倆做同盟,只怕也不可能。艱難到心寒,完顏綽的眼淚不需演技,自然就有,而且故意遮遮掩掩,叫皇帝能夠看到,叫他能感覺奇怪和難受。

果然,他孑然立在那裏,看她的眼淚,又在“要不要繼續對她硬下心腸”這個選擇裏搖擺起來。反倒是完顏綽,梨花帶雨地上前推搡他:“前頭後頭宮殿,難道沒有陛下休息的地方?若是嫌我礙事,随便打發去哪兒不成麽?”

蕭邑澄被她推到前院,竟然千般無奈,隔了些許時候再看完顏綽,只覺得她一身素衣,淚痕滿面的模樣分外可愛,嘆了一口氣,到他自己的寝卧獨自躺空房了。

并州的局勢,牽動着皇帝和朝中衆人的心。皇帝已經很久沒有獨自打理朝政,每日家聽的又都是壞消息,累得頭疼欲裂,簡直想再次撒手不管才好。

北院夷離堇完顏速被從病榻上拖來上朝,頭發仿佛又花白了幾分,但凡聽到蕭邑澄問他要糧,他就是颟顸地搖着頭:“陛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各地的糧草已經召集過來了,可是不夠也沒有法子。渤海郡今歲明明豐收,可是他們自己主子出征,他們都不肯拿錢糧出來,我們這裏操心又有什麽用?”然後劇烈地咳嗽,咳得仿佛說不出話來。

因為對于蕭邑淳而言,贏了輸了,都是哥哥的,與他有什麽關系?他只管往各州縣塞人,搶掠,自己中飽私囊,就滿足得很了。

“那麽,并州還保不保得住?”皇帝頭裏像要爆炸,一邊用力揉着太陽穴,一邊問道。

大家四顧無言,而且是大眼瞪小眼。渤海王只肯在并州四周打轉轉,從來不願意真刀實槍地打,斡魯朵被他搞得一塌糊塗,安插_進_去的人只顧敲骨吸髓,唯剩一個得用的便是完顏綽提拔的提轄王藥。蕭邑澄已經不去想他原是莫名其妙超擢上去的,像救命稻草一樣,連連發旨催王藥動作。只是聽說王藥仍在并州稱病,心裏急得恨不得把他提溜過來敲打一番。

“再派良将!”他只能這樣說。但是并州被晉軍圍困日久,只怕新派的人點數士卒、運送糧草到時,并州已經失守了。

不過,王藥在并州生病,倒還真沒撒謊。

兵燹之後的并州,經過這些日子的修複,本來漸漸又有了生氣。王藥時常脫掉契丹官服,散穿着一件靛青色道袍,坐在他熟悉的并州小酒館裏喝酒。

“咦,王別駕?”小酒館的店主居然還認得他,臉上滿是驚喜之色,“你回來了?”

王藥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好在沒有穿夏國的服飾,但他的耳朵還是有些發紅,尴尬地說:“是呢。回來看看。”

“唉,物是人非哦!我們家七口人,活下來四口,還算是運氣好的。”小酒館的店主長長地太息着,端來六支熱騰騰的爨筒,裏頭噴薄出南酒的芳冽,“喏,酒還是原來的,別駕最愛喝的羊羔兒酒,還是原來那種潤滑如油的口感,一點未變呢!”

羊羔兒酒是當時出名的美酒,以糯米和羊羔肉同蒸後釀制,鮮美異常,口感更是如酥油般柔滑。王藥的故國之思和酒瘾頓時冒上來,叩着桌板道:“好好好!就是要這個酒!”

店主陪着笑:“不過如今東西難得,價錢上比以往也要貴了,原來是八十文一斤,現在得一百文了。”

王藥在夏國的官兒雖然當得不大,俸祿還是有的,錢是小事,但他還是目視着店主問道:“不是夏國盛産羊兒,怎麽酒反而貴了?”

店主苦笑道:“地盤的主子是換了,百姓的日子卻低人一等了。我們現在也算是遺民,天天只巴望着南邊來救我們出這個泥坑。唉,一言難盡。”

王藥默默從褡裢裏拿出一串錢,笑容苦澀勉強:“老人家,您不容易。”低下頭自斟自飲。

“六個爨筒,沒有一斤……”

王藥又一擡頭,伸手止住店主拆繩串兒的手:“多餘的,給我來點酥豆、魚酢和拌豆芽兒下酒——這些晉國菜色,還有麽?”

店主笑道:“有!有!王別駕口味不高貴,這些尋常小菜,還是有的。”

尋常小菜,也不是常能吃到,此刻特解故園之思。王藥悶頭喝酒,終于酩酊,恍恍惚惚間自己回到公館,右手伸到左腋下解衣帶,摸索了半天沒有找到,低下頭仔細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今日自己微服,穿着的是漢制的右衽道袍,當用左手到右腋下解帶。他衣裳也顧不得解了,怔怔地坐在床沿邊發呆,不覺間已經淚落滿襟懷。

夢中故園,不知是否如舊時風光?不肖的兒郎,被父親告忤逆出籍,從此落拓江湖,載酒前行,這些年無君無父,亦無夢想,渾渾噩噩,躺過夏國皇後的床榻,穿過夏國官員的袍服,終至無羞無恥,無榮無辱,父親當年指着他罵的那些話,果然還是罵對了。

并州成了他心靈的避秦桃源,日日笙歌美酒,醉醺醺地擡頭便是日月星辰,再不知一天究竟是怎麽過去的了。

然而這樣的逍遙也并沒有多久,晉國将領李維勵率兵突襲,王藥聽到消息時停了一息,然後宛如不知道一般,繼續喝酒作樂,任憑李維勵連連奪下并州四邊的六座城池,使并州突然處于孤立之中。而後,渤海王手執皇帝令牌,自稱接管完顏皇後的斡魯朵,重新布置防衛,把王藥從醉蒙蒙中提溜到臨時營建的王府帳幄。

“潑醒他!”

王藥眼前晃着一個粗壯黝黑的人影,還未及細看,冰冷的一桶水直接澆到身上——夏國秋季的溫度,幾乎相當于臨安的凜冬,王藥頓時一激靈,清醒過來後定睛一看,坐在上首的是個鐵塔般的漢子,年紀只十六七的模樣,面容猶帶稚氣,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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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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