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9)
:“什麽?”
“你這個賊子!”完顏綽被他熱乎乎的吻吻得顫抖,只覺心智迷茫,三魂七魄都飛走了,剛剛得知的妹妹背叛自己的消息,此刻仿佛也不過是件微末的小事。
“哦?我偷了什麽?”王藥眼角的餘淚蹭在完顏綽的胸口衣服上,她的氣息醉人,他突然領悟賦中所寫“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果然是愛到極處時無理的真情意。
“賊子偷了我的心……”
說不清她是真是假。王藥卻撐起身子,目光中露出峻厲,一如他所有清醒而真實的時刻:“臣僭越了。皇後恕罪。”
完顏綽有種被玩弄了的羞憤,亦跟着起身,氣哼哼便系着衣帶邊斜目瞪着他:“你幹嘛!”
王藥先時兩腿跨着跪在她體側兩旁,這會兒規規矩矩雙膝并攏,像行禮似的跪在她身邊,看着她穿衣時臉上褪不去、反而更深重的紅暈,配着羞惱的愠色,仿佛恨得要咬下他一塊肉來。王藥說:“皇後今日生氣,大概存了報複陛下的心。但是實力懸殊,傷敵八千,自損一萬,太不劃算。臣做皇後的刀刃則可,卻不能反過來傷了皇後。咱們上次私下裏談的話,還是踐行比較好。”
他的臉上挨了清脆的一記耳光,和身上其他地方的疼痛比起來微不足道,但因着她目光中射出來的怒火,王藥心還是疼了一下。完顏綽不說話,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一點淚光,整頓了衣物,昂然出去了。王藥好一會兒湊到門縫去看,她全無皇後的模樣,蹲在小溪邊洗手——屋子裏到處是藥酒的氣味,她的手上也是。
☆、挑撥
意亂情迷的時候,完顏綽的腦海中蹦出了無數的想法,又在唇舌交纏間盡數遺忘幹淨。
現在,清涼的溪水蕩滌着她的雙手, 秋水特有的寒意, 讓她滾燙的身體和心都漸漸冷靜了下來。她恨自己的丈夫,恨自己的妹妹, 她無比冷靜地想好了,她要讓蕭邑澄頭上飄最醜陋的綠雲。但王藥的話還是讓她冷靜了下來:此刻的報複,不啻于愚蠢的自以為是, 皇帝心思左了, 恥辱只會讓他惱恨,而自己還沒有翻雲覆雨的能力——王藥所謂不能做傷她的刀刃, 即是此意。
完顏綽心裏有沉重的危機感:妹妹的美麗并不遜于自己, 皇帝喜歡啄窩邊草,貪婪涼薄也不是一回兩回。她是個沒有子嗣的皇後, 妹妹卻也是完顏家的高門貴女,連她的父親, 大約也并不在乎到底哪個女兒占據高位。她還是得固寵,甚至要努力生個男孩子出來,等自己的地位像姑母當年那麽牢固了,也許才可以更放心些。
心很累,可是沒有的選。完顏綽舉着濕漉漉的手,看着溪水漸漸平靜得如同巨大的銀鑒,于是努力地對着銀鑒練習笑,要确保自己的眉目間沒有一點惱恨和猜疑,還像那個嬌憨柔順的妻子。
她策馬回去時,又遙遙地望了一眼王藥孤零零的帳篷,然後甩了甩頭,刻意把他好看的側顏和寬闊挺直的脊背從腦海中抹去了。
回到皇帝的行幄時,蕭邑澄還沒有醒。完顏綽親自把行幄裏收拾得清清爽爽,聽着背後矮鋪上皇帝疲勞的沉重呼吸,冷冷地腹诽:偷情多麽有趣,累到這個樣子也願意!
皇帝的沉重呼吸突然輕細得聽不出來了。完顏綽知道他醒過來了,但還裝作渾然不覺的模樣,她搗好磚茶,在小爐上略微炙了炙,細細研磨出香味,然後注入沸水,袅袅的香氣中,手邊的小茶盞不慎滾落在氈子地上,發出清脆的“咕嚕”“咕嚕”聲。她“哎呀”了一聲,俯身去撿。果不其然,身子一下子被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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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心裏說不出的膩味,還是裝作吓了一跳似的拍拍胸:“哎呀,陛下你吓死我了!”
她跪坐着,又彎下腰找東西的模樣不知道有多誘人!蕭邑澄的手在她腰臀兩處不住地打圈撫摸,那肌骨亭勻、纖巧緊致的手感讓他欲罷不能。“大早的,弄出這些香味,想幹嘛呢?”
完顏綽避開他的手,笑道:“還‘大早’呢!我都出去跑了一圈兒馬了。”
蕭邑澄探到她衣領子裏,果然有些熱乎乎濕漉漉的,她臉上溫潤的兩團紅色,他便也不作他想。只含混地親吻着她說:“我說早就早。你看你這熱乎勁兒……”
完顏綽很想應和他,可是心裏的膩味在他身上花粉香氣中已經發酵得變作了厭惡。口不應心地回吻了他兩下,絲毫沒有先前和王藥熱吻時那種迷醉的滋味。她假裝“咯咯”笑着撇開臉,嗔怪道:“陛下,你的胡茬弄得我癢死了!”
蕭邑澄興起,把她放倒在地上,解開她腰間翠綠的蹀躞帶,“丁零當啷”丢在一邊,又解她赤紅衫子的衣帶,當雪白的肌膚露出來,便狼似的撲過去,吸咂得啧啧有聲。完顏綽尚能忍耐,閉着眼睛想象剛剛王藥也有這樣的意亂情迷,她忍着,忍着,忍着,希圖用腦海裏王藥的影子來替換身上這個人的。她必須牢牢地閉着眼,免得自己看見;牢牢地閉着嘴,免得自己喊出不對勁的話來。
她的衣衫被一點點剝落下來,皇帝的帳營很溫暖,她仍然感覺哪裏有涼絲絲的風進來,在她裸_露的皮膚上吹出一點點細小的粟粒。“陛下,我冷……”她嬌呼着。
蕭邑澄應和着,整個人覆蓋上來,突然吸溜着鼻子問:“什麽味兒?”
完顏綽覺察他目光瞥向自己的手,心慌中頗有急智,扯開袖子說:“大概是藥酒。今兒手臂有些隐隐作痛,所以特特要了藥酒擦了擦去寒氣。”想給他看那處傷痕。
蕭邑澄的臉色僵了僵,勉強地笑着,說:“既然冷,別放在外頭吹風。”特別把她袖子掩好,用蓋在被子裏。不僅如此,他撇過頭不去看她蓋得嚴嚴實實的手臂;還不僅如此,完顏綽感覺他身上僵了一下,原本硬邦邦頂着自己小腹的東西倏地綿軟了。
她的心情陡然一落千丈,皇帝自己也悻悻地滾落下來,揉着自己的頭說:“昨日太累了,腦仁疼。我得緩緩。”
沒能成事兒,完顏綽隐隐地略感幸運,可接下來湧上心頭的是擔心。男人多麽實際!這上頭一旦沒感覺了,其他感情也會慢慢淡下來,總有一天她會被棄若敝屣。
此刻,也只能極盡溫柔,輕輕為皇帝按摩着頭皮,輕輕哄道:“許是太累了。來日方長,回宮後再說吧。”
秋狝結束,皇家浩浩蕩蕩的行獵隊伍回到了上京宮,帶回去的皮子、腌肉等也裝了滿滿一支車隊,這樣的喜悅,不啻于漢族百姓看着裝滿屯子的糧食時,歡欣鼓舞慶祝豐收的心情。成功狩獵的皇帝,便也和打了一場大勝仗一樣,連肚子仿佛都腆了出來。
回宮略略休整,他對同住在宣德殿的皇後小心問道:“阿雁,這次打回的獵物,有做成臘脯的竹雞和梅花鹿,都是太後最喜歡吃的東西。她雖然曾經那麽對我,不過畢竟還是我的母親,而且你不是也老讓我學漢人,講尊卑禮儀,講忠孝節義,将來管漢人的地方才能像模像樣。我想,給太後送些去吧?”
自宮變之後,皇帝皇後掌握了權力。蕭邑澄起先恨母親無情,但是到底是母子天性,漸漸地,那些恨意也就淡了,一個沒有威脅的母親,就頤養在紫宸宮裏,也多花不了多少用度,所以,原定的讓太後守陵的安排也一拖再拖,幾乎拖到大家忘記了。
他心緒不寧的時候,甚至還會去看望太後,仿佛那樣就有了主心骨。這日亦然,寡淡地給太後問了安,又囑咐一旁的內侍好好照顧太後的飲食起居,然後母子倆就對坐着撫膝,不知談什麽才好了。
蕭邑澄畢竟先開了口:“這次獵獲還挺豐富的,有好些紫貂,給太後做件坎肩穿;太後愛吃的竹雞和梅花鹿,不知道廚下做得怎麽樣,如果覺得還滿意,兒子叫禦廚再送些過來。”
做母親的眼睛裏流露出久違的欣慰之色,嘆了口氣說:“澄兒,難為你還想得到我。”
蕭邑澄心裏感激的一動。從小到大,他面前的這位母親都是威風凜凜、不假辭色的模樣,對丈夫、對兒子們,亦是有着很強的控制欲,身為太子的他更是深受其害,完全不敢有自己的主張。有時不好好讀書,或不好好習武,甚或極小的事情沒有完美地照着母親的意思來,那麽就是跪在廊下,不到搖搖晃晃疼得跪不住了是不會被叫起身的。
他那時,無比渴望能夠擺脫母親的掌心控制。偷偷做的每件出格的事,都讓他有探險的快感,因而欲罷不能。
可是真的脫離了母親,又常常有種惶惶惑惑的不安定感,就像被抽了主心骨,自己連獨立地立着,都做不到。完顏綽成了他另一根主心骨,溫柔地幫襯他、扶持他,他在朝裏心安理得,全虧了這位賢內助。但他的心還是搖晃的,當看見依賴已久的完顏太後,天平已然欹側,而他自己并沒有察覺。
完顏太後一臉慈和的模樣,伸出殘存的那只手,輕聲道:“阿澄,讓阿娘仔細瞧瞧你嘛!”
蕭邑澄情不自禁地過去,任母親顫抖的手指一點點撫過他的鬓角,他的臉頰。完顏珮伸出另一截斷掉的腕子,故意在兒子面前晃來晃去的:“其實吧,我真想早些去見你父皇。想想我也是對不起他,做了一輩子的夫妻,結果到底抵不過做母親的難處……”
蕭邑澄悲恸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握着母親的斷手哽咽着:“兒子一定孝順母親!”
完顏珮笑道:“我圖啥啊,不就想看着你成長自立。講真的,你這次這麽冷靜聰慧,我的心裏也就放下了。如今放不下的,倒是你膝下還空虛着。要是能看着你有個太子,才叫真安穩了。若是沒有,人這一輩子哪好說的,将來不是白便宜了你的弟弟或侄子們?嫡親的還罷了,若是庶的,真叫‘家無主,掃帚頂倒豎’了!”
蕭邑澄嚅嗫着:“後宮嫔妃先于皇後生子,怕人說寵妾滅妻……”
完顏珮冷笑了一聲:“那惡毒妮子,我都被她蒙蔽了。只怕天爺要懲戒她,叫她生不出孩子。你也就是個心軟,真要被她拿捏一輩子?”她的斷手在兒子的眼前晃來晃去,極其刺目,不由得冷汗涔涔,想着背叛母親的那個夜晚,想着半身是血的完顏綽,竟又鬧不清自己究竟該倒向何方了。
☆、拔擢
“怎麽,這陣侍寝的大賀和儀、述律昭儀,還有魯麗妃都沒有服藥?”完顏綽的眉頭颦着,冷冷地問, “是陛下說的?”
阿菩陪着小心答道:“是的。那天去了紫宸殿, 回來就對內侍劉李兒他們發了火,說什麽,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哪怕是庶子, 先生出來才能安心。然後傳話叫後宮日後侍寝, 不必服藥。”
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擔心。完顏綽沒有多說話, 默默地胸口起伏, 攥着拳頭,凝視着遠方。好半天, 她說:“陛下這麽說,就這麽做吧。”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男人果然是那麽實際,而且可以為自己的無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在蕭邑澄對完顏綽還是深懷愧疚,這條出爾反爾的聖旨發出來,他自感理虧,躲了兩天沒敢見面,第三天到底還是見了。完顏綽坦然地對目光躲閃的皇帝說:“金秋大豐,從南邊投來的漢人也多,一方面市面繁華,一方面也須小心。但悍然增加軍力,修建城防,只怕會遭人猜忌,不如以增減斡魯朵的名義,再為陛下加一支親衛。”
“斡魯朵”是夏國特有的軍政一體的機構,既是皇帝、太後的親衛力量,又負責行宮的管理,同時還負責一地的軍政。從夏國開國□□以來,每朝皇帝都會設一支斡魯朵,然後由繼位的兒子繼承,使皇帝直系的權力越來越大,而原本契丹部落的影響力也就越來越小了。
而太後完顏珮不甘示弱,也為自己增設了一支,在宮變中被皇帝撿了現成便宜。這會兒完顏綽提出來,蕭邑澄正愁沒地方讨好她,立刻說:“我帳下已經有了三支斡魯朵,如果要增設,就以阿雁你的名義好了。凡事有你打理,我也放心呢。”
完顏綽淡淡的不以為意一般,良久才“嗯”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卻又說:“還是不必了,免得遭忌。”
“誰敢?”
完顏綽斜睨着他笑道:“後宮那些小妮子,如今卯足了勁要讨陛下的歡喜,以期生出太子來,倒是到時候為小太子加一支斡魯朵,名正又言順。”
蕭邑澄頓時窘迫,擺擺手說:“哪裏有什麽太子?就是生了,庶子哪裏越得過嫡子去?”
完顏綽反倒好言勸道:“不是這個話。我也想明白了,陛下既然想要兒子,也當趁早。畢竟渤海那裏,還有太後的第三子。”
閑閑一句,如大石頭入水,激起皇帝心中好高的水花。渤海王是蕭邑澄的另一個嫡親弟弟,不過因為性情喜怒無常,脾氣暴虐,從先帝到太後,都覺得他無法擔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倒是這不管不顧的脾氣,加上力氣大、蠻勁足,管理尚在渤海的那一大群粟末靺鞨人,管得他們敢怒而不敢言,也是為朝廷分了憂解了愁。
但蕭邑澄臉色一白,之前對太後的孺慕之思瞬間瓦解了。太後有過改立他子的打算,永遠是蕭邑澄心裏的一根刺。全然無過的三弟,自然不好處置,但是萬一再被母親拿來威脅自己怎麽辦?他虛心地向完顏綽求教:“是呢!渤海王那裏不得不防!他那愚魯脾氣,只怕最容易叫人使喚來當槍。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完顏綽冷冷道:“我說?陛下哪裏相信我!我畢竟是外姓!我只說一句,陛下只管慢慢看我猜得對不對:看太後是不是慢慢開始建言,無外乎兩點,一是‘渤海王乃陛下至親,入朝輔佐再便當沒有’;二是‘完顏綽惡毒狠辣,陛下還需早早警惕,妻子如衣服,換一件便是。’”
蕭邑澄臉一紅,說笑幾句扯開了話頭。回頭見他的書案上高高擺着的奏章,都已經批閱好了。完顏綽拿起幾本塞他鼻子下頭:“陛下還是看一看,別說我在後宮擅權,奏章過來,連看都不讓陛下看。”
蕭邑澄連連擺手:“我不信任何人,都不會不信你!朝中事情一向打理得那麽好,上下臣工都服氣的。一切你看着辦就是。”奪回那幾本奏折丢回奏折堆裏。
完顏綽冷冰冰的表情略微緩過些,聽見皇帝還是讨好地叫她增設斡魯朵,便也不再推辭了,跟他彙報了幾件事,又說:“漢人那裏,都是年前對官員考功察績,然後該升該黜,陛下再決定。”聊了幾句正事,又說:“聽說陛下這陣喜歡胡樂,我叫人尋了幾個聰慧的宮女,也一道學起來,過年的時候大宴群臣時跳起來,也是大家同樂。”
蕭邑澄高興得幾乎感激:“阿雁,你真是體貼!這舞亦不難,只是姿态要天然的妩媚很不容易。我現在也頗有了些心得……”高高興興說起了胡旋舞和羯鼓,說了好一會兒,手舞足蹈比上朝時精神多了,完顏綽笑眯眯看着他,認真聽,終于聽到了一個漏洞:“咦,剛剛陛下說,我妹妹完顏缃在胡旋舞上特有資質?”
蕭邑澄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完顏綽笑着說:“陛下緊張什麽?橫豎是我妹妹,能招陛下喜歡,豈不是她的福分?既然跳舞有資質,不妨請進宮裏,好好陪伴陛下?”
蕭邑澄嚅嗫了一會兒,賠笑說:“還是別了。弟弟家的媳婦,說出去不好聽。”
完顏綽冷笑道:“那麽,我是你父親的媳婦,說出去更不好聽咯?”見皇帝臉色都變了,她話鋒一轉,柔聲說:“你呀,非讓我說不好聽的!我心心念念只是顧着你,期冀着你開心,我就開心。你倒好,只把我的心當驢肝肺——難不成,你有什麽心虛的事?”
蕭邑澄慌忙擺擺手:“哪有!哪有!”忖度了一會兒又喜上眉梢:“阿雁你這麽賢惠。我将來比然不會虧負你!先讓阿雉進宮就是,至于給不給名分,還是看你恩賞。”他覥着臉,自覺處理得兩頭都滴水不漏。
完顏綽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鬓角,帶着最柔美的微笑,心裏卻覺得自己摸的是一條不堪入目的老狗,尾巴搖得再歡,也讨不了她喜愛。
連續幾日早朝,北院南院的衆臣都沒有在宣德殿看見皇帝的身影。說只說皇帝身體不适,但後苑裏日日笙歌,胡旋舞的鼓點震得宮牆外都能聽見。擔憂的竊竊私語有,可是很快平複了,因為禦座的珠簾後頭,尚有一個身影,話語款款,而思維缜密,處理朝政比皇帝強悍得多,一個錯處都瞞她不住。
等到又是皇帝親臨朝堂的時候,大家面對着精神亢奮而眼圈烏青的皇帝蕭邑澄,頗有點久違的感覺。而蕭邑澄似乎對處置政務十分不耐煩,談了了幾件事,就催問夷離堇和院下各部還有沒有要緊事了,言下之意,已經想退朝了。
終于有人鬥膽問:“增設皇後所屬的斡魯朵,後宮權限是不是太大了?”
蕭邑澄“呃——”了一聲,不耐煩道:“後宮權限,難道不是朕的權限?南北兩院的夷離堇怎麽看?”
南院的夷離堇無實權,瞥瞥眼看看北院的夷離堇完顏速。完顏速一副要避嫌不好說話的模樣,南院那位自然義正辭嚴地說:“陛下所言甚是!增設皇後帳下斡魯朵,原是助力陛下原有的三支斡魯朵,況且皇後的斡魯朵設在并州,本是漢人聚集之地,難之又難,臣深為感佩皇後迎難而上的卓絕勇氣!”
完顏速這才慢悠悠道:“本來是沒有皇後單設斡魯朵的先例。不過既然太後曾設過斡魯朵,兵權後來又歸于陛下。那麽,皇後應當也是出于公心。臣以為,且看一看再說,若是皇後有僭越的事,臣先以項上人頭向陛下請罪就是。”
蕭邑澄大為滿意,看着自己的老丈人也越發覺得他氣度不凡。他點點頭,贊許了幾句,又讨論了增設斡魯朵的一些問題,正準備叫退朝,好到後苑看完顏缃跳那妩媚的胡旋舞。先頭那個不知趣的又站出來抗聲道:“臣又有疑惑了!皇後自設斡魯朵,其間當然要設置掌管親衛、軍政和民政的官員。朝中俊傑不少,不論南院北院都有養着的閑官,為何皇後指定管理斡魯朵中宿衛的提轄司提轄,非得是一個因罪被谪貶到底的漢官?”
蕭邑澄眨巴了兩下眼睛,好一會兒問:“這個提轄司提轄是誰?”
那官員铿锵道:“就是從并州俘虜的王藥,先帝器重,封做郎中,後來随陛下親征,獻策失當,犯下大過,陛下寬宏,薄施杖責後仍谪貶授以書令史。卻不知有何等功勳,或是何能才德,竟然被破格提拔為皇後帳下親衛的統領?”
蕭邑澄面色陰沉,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王藥的身影,卻沒有在班列裏發現。他好一會兒才說:“朕知道了。回去問過皇後再說。”
他匆匆下朝,步伐幾乎就要直接往皇後所居的側殿而去,但自己還是想明白了,止住了步子。他對身邊最篤信的宦官說:“今日皇後不大舒服,不能來朝。你替朕關心着,該送的石蜜有沒有送到,太醫說的這幾日要用的藥膳有沒有做好。”他的腳轉了個彎:“朕去拜見太後。”
☆、至親至疏
蕭邑澄步伐遲緩,腦子裏紛紛亂亂的,既覺得完顏綽拔擢王藥提升得太快,不太正常;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疑鄰盜斧。他對妻子因愛生怕, 總有點不敢吹求。才行到往紫宸宮的一半路,宣德殿的侍女阿菩喘着氣一路奔過來, 脆刮刮給皇帝行了大禮,脆生生說:“陛下留步,皇後說, 今日奏折裏有件緊要的事, 要請陛下前去定奪呢!”
蕭邑澄皺皺眉:“真這麽要緊?”不自覺地步子就轉了個彎。
阿菩笑道:“今日皇後腹痛,床鋪上掙紮起來看折子, 奴婢想, 應當是相當重要的折子吧?”
蕭邑澄頓時給自己“回去”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匆匆轉身重又向宣德殿而去:“既然這樣, 趕緊去瞧瞧。”阿菩在後頭都跟不上他如飛的步子,索性慢慢在後頭搖了, 只是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
皇帝自己當然不曉得,他日日笙歌的時候,皇後的觸手在宮外各部伸得遠遠的,宮內四處也少不了她的心腹,消息靈通快捷,才能萬事處理迅速。
完顏綽斜倚在床上,披散着一頭烏黑光亮的長發,不施粉黛而自然妩媚。她凝神望着手裏的奏折,微微蹙着眉,嚴肅認真得別有美感。
見皇帝進來了。完顏綽遞過手裏的奏折:“并州以南的晉國人,又開始大修城防,并且他們聽說我們今年大豐,商賈們都商議好了,茶磚和絲綢都要漲價。”
蕭邑澄道:“阿菩說的要緊事就是這個?我還以為邊關打起來了呢!”
完顏綽肅然道:“打是沒有打起來,差卻也差不多了。晉國防賊一樣防着我們,下一步鐵定是與渤海靺鞨諸部聯合,先施恩給他們,再孤立我們。我們好容易多收些麥子,多獲些皮子和肉幹,還沒開始享福,又要被他們拿住了魂——絲綢可以不要,茶磚卻不能不捏着鼻子買晉國的。一來一去,多收的東西又有什麽用處?”
蕭邑澄呆着臉,好半日才說:“你說得極是!怎麽辦才好?”
完顏綽道:“我尋思着,陛下既然把并州作為我屬下斡魯朵的地盤,這麽一個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要懂行的人管理。不僅要管理軍政,而且要懂得民政。思來想去,也沒有其他人可用。先帝當年用人水準一流,他既然那麽看重王藥,想來确實是個人才。不拘一格用了他,治好并州,我們日後徐徐南圖,拿下黃河以南的土地,自己有了稻田、茶園、桑園,也就不倚賴着晉國的貿易,可以自給自足了。”
不留痕跡,解釋了委用王藥的原因。蕭邑澄不能不服氣,只有一點尚存懷疑:“可是王藥真的可靠?上回在應州山谷裏,他可把我坑慘了!”
應州一役,王藥确實存疑甚大。但完顏綽此刻不能不硬着頭皮為他說話:“王藥可信不可信,現在說為時尚早。他若上次只是無心之過,我們硬說他有意,豈不是白害了一個人才的性命?他若真的有異心,把他放在并州也可以詳加考量,斡魯朵的人畢竟是契丹人,到時候反戈殺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蕭邑澄心悅誠服,點點頭說:“你說得是!”他看着躺在床上,臉上略有些蒼白的完顏綽,松乏下來後額頭上微微冒着虛汗,覺得自己此刻走也未免太無情了,因而踟蹰着,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完顏綽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聽說後苑的羯鼓敲得已經極好了。陛下到底有才。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還是要多練習才是。西域有過來些好的樂師,什麽時候也挑一些去後苑教習。這會兒我這裏沒什麽事,我也乏了想躺一躺,我叫人送陛下去後苑吧。”
蕭邑澄頓時高興起來,完全沒有察覺自己的手腳已經被她縛住了。他點點頭說:“阿雁,能娶到你這麽賢惠的妻子,真是我的福分!”
完顏綽笑容帶着冷意:“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陛下但能想着我曾經也有一分好,我也就不用日日如履薄冰了。”她故意一般,揭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傷疤:“我肯為陛下死,卻不願意被陛下冤死。”
蕭邑澄看到她的傷疤,頓時像被燙着似的,手忙腳亂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把袖子掩起來!”
然而她就是要不破不立,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它很醜麽?因為不美了,所以它負載的你我之間的的意義也沒有了?”
蕭邑澄目光躲閃着她的直視:“不是因為醜……我只是不想見,不想回憶起那個晚上。”他又是焦灼又是憤慨:“我這輩子,并不想刀光劍影地過日子,更不想左右為難。太後已經放了所有權力了,我不想逼她孤零零地去先帝的陵寝守着!何況,她也是為了我!”他越說越急,越說聲音越高,最後突然猛獸似的,對着完顏綽嘶喊起來。
“她畢竟是我母親!她畢竟是我母親!”蕭邑澄先是高聲得近乎歇斯底裏,但慢慢地聲音就矮下來了,最後抱頭而泣,像一個驚懼的孩子。
完顏綽無法理解他對母親的感情,一如她自己,對生身的母親只有畏懼和疏離。不過她心思靈慧,知道這個傷疤是他作為一個兒子背叛母親的象征,而并不是一個妻子為丈夫打下天下的象征,他大概終身都會對它畏懼、厭惡,乃至惡心。完顏綽慢慢地放下袖子,遮蓋好那個粉紅色柔嫩的新痕,微微笑着說:“陛下放心,我也願意與陛下一同孝順太後呢!”
“阿雁……”蕭邑澄果然對她又生愧疚,優柔得不知怎麽辦才好,“太後是不大喜歡你,畢竟你也背叛了她。不過她說什麽,我并不全信。”
完顏綽凄冷地笑道:“那麽,今日在朝上無端攻讦我的那個大臣,原就是太後的心腹,幾天前與宮中來人喝酒密談,今日就出了這樣的幺蛾子。陛下一瞬間懷疑我,大概也不虛吧?”
蕭邑澄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低眉順眼地說:“原來他和太後是一氣的!這樣的歪風斷不能漲!我一會兒就下旨,叫人刑訊于他!”唯恐完顏綽不信,立時喚人取玉玺,當着完顏綽的面把捉拿刑訊的聖旨下了。
完顏綽這才笑了笑,推推他說:“好了,陛下對我自然是極好的!我心裏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其實今日也不盡是壞消息,我還有一條喜信要告訴陛下呢!”
“什麽喜信?”
完顏綽笑得深邃:“我的妹妹完顏缃,只怕近日不能陪陛下跳舞了。禦醫初診,她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她最後又幽幽地說:“這只怕是在秋狝前,就懷上了吧?這樣的喜事,都不告訴我!”
蕭邑澄又喜,又怕,搓着手笑得極其難看。好在他“賢惠”的皇後并沒有再嘲諷他,他點點頭說:“是我的沒錯。海西王伏誅後,她那日闖進宮裏,求我給她兒子一條生路,實在哭得可憐,梨花帶雨似的,我就……”
“別說了。去看看她吧!”完顏綽用盡最後一絲笑的勇力,叫阿菩親自送皇帝去後苑。
阿菩回來時,看見她的女主人已經從床上起身了,穿着單薄清素的寝衣,披散着一頭烏油油的長發,像布置什麽心愛之物一樣,把筆墨紙硯,還有一包銀針,幾碟顏料,都鋪陳在桌子上。
“阿菩,還是要你幫忙。”完顏綽掭筆、描線、填色,仿佛有着無窮的閑情雅致,畫了一道曼陀羅的藤蔓,花枝兩三,垂蕊的花朵兩三,花枝線條俊朗,花朵柔媚多姿。完顏綽細細在紙上畫完,側頭看了看構圖,又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胳膊,比對了一會兒,重新掭筆,用墨在自己受傷的那條胳膊上畫了起來。
“一步步來吧。”她畫好線稿,從氈子針線包裏取出銀針。阿菩雖是慣熟的,但也屏住了氣息,小心翼翼地接過銀針,在燭火上撩了撩,又在烈酒裏泡了一會兒,比了比畫紙上勾線的粗細,将針紮成了一束,然後雙手把銀針束遞了過去。
完顏綽拈過一束,毫不猶豫地順着手臂上的畫稿,一針針刺進了皮膚,為了紮得密,同一處要刺上兩三下,再依次挪到下一處,阿菩不時遞上幹淨的軟紙,讓她擦拭紮出來的細密血珠。完顏綽仿佛不感覺疼痛一樣,馬不停蹄地在皮膚上戳着、刺着,細密的血珠有時來不及擦拭,會漸漸流下來,彙成一道道鮮紅的蛛網。
阿菩緊張地看着她。完顏綽額角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咬住的嘴唇也開始發白,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紮下去的針始終沒有輕點的樣子,仿佛刺進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一般。阿菩幾次想勸,張了張嘴沒敢開口,眼見線條到了負傷的那一處,粉嫩的新皮肉應該是格外怕疼的。完顏綽手裏停頓了片刻,突然用了更大的力氣把針刺了下去,豆大的血珠頓時冒出來。阿菩撲上去捉着她的手:“主子,不急!不急的!”
完顏綽疼得背心都被冷汗濕透了,可心裏卻在這樣疼痛的自殘中安定了下來,格外清醒。她對阿菩笑了笑:“阿菩,你又擔心什麽呢?難道我背上的那些曼陀羅花,就不是這樣的疼痛熬過來的?你放心,我舒坦着呢!”
銀針又飛快地在她手臂上跳動起來,又細又密,嫩嫩的新膚吃不住力,先是褶皺,然後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