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1)
肅殺,一身紫色袍子,赤金蹀躞帶,一把長長的彎刀格外醒目地挂在腰間。
王藥常有這樣大智若愚的模樣出來,張口結舌,直到王府的親衛用力在他後腦捶了一下:“瞎了你?!見渤海王也不見禮?”他才一副慌亂的模樣,濕噠噠地跪在地上,給渤海王蕭邑淳請了安。
渤海王輕蔑地笑着,看着王藥,純然一副落魄的模樣,渾身濕透,牙關顫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笑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王藥啊,都說南蠻子聰慧、狡詐,我怎麽一點兒都看不出苗頭來呢!”他突然臉色一寒,一拍手邊的桌子,喝道:“形式都已如此緊張,你身為斡魯朵的提轄,每日就是這樣喝得醉醺醺的,好來應對敵人嗎?”
王藥确實是冷得渾身發抖,只覺得冰寒之意從腳底升起,又從頭上落下,四肢百駭,都變得寒冷。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挑起眉頭笑着,漫漶淡泊地說:“我不過是一介書生,渤海王認為我該當如何?”
渤海王又是一拍案桌,恨恨道:“南蠻子,別把你的膽怯懦弱性子教壞了我的人!”吩咐左右道:“先賞他二十荊條,給膽小怕事的人做個榜樣!”
王藥苦笑着,還沒過幾天正常日子,這身皮肉又要吃苦了。
那一身讓他涼透的濕衣裳被剝去了,身體在寒風中發抖,旋即,帶着風聲的一荊,烙鐵似的燙了他身體一下。這是他背叛故國的下場。王藥這樣想着,因而安之若素。緊接着,疾風驟雨般的荊條抽了下來,疼痛使她冷汗淋漓,可又有一種贖罪般的快意。
不滿意的是渤海王。南蠻子軟弱無用,本是他嘲笑別人的樂趣所在,結果這個南蠻子,居然挨打挨得一身青紫,這麽冷的天,額角都是豆大的汗珠,卻愣是不發一聲求饒,也沒有呻_吟慘叫。二十下一畢,他喝叫道:“頑劣不知錯處,再打二十!”
渤海王身邊的一個人勸阻道:“大王,這王藥畢竟是皇後的人。若是貿貿然打死,也不大好啊!”
渤海王不屑地哼了一聲,對左右笑道:“你們說的是我那皇嫂?哈,聽母後說已然失了寵,天天素衣在宮裏灑掃。要不然,這麽好一支斡魯朵,也不會白白送給我啊!”不過提到這茬兒心情好,他還算是高擡貴手,懶懶地說:“好吧,我不落井下石,再說了,這南蠻子打起來又不會叫喚,好沒意思,那就停下吧!以後再尋個其他花頭擺布他便是。”
王藥從地上爬起來,雖然疼痛,尚能拱手謝恩。好心的旁邊人給他披上了一件幹衣服,讓他不再冷得打寒戰,又送來一碗熱水。王藥也不言謝,咕嚕咕嚕就把這碗水一飲而盡,肚子裏回暖,身上也漸漸回暖。渤海王渾似看不見他一般,與其他人開始讨論作戰的策略。
王藥只覺得頭裏沉重,鼻子堵塞。腦袋裏倒還算清醒,認真聽着渤海王的用兵策略,漸漸覺得他紙上談兵,實在是幼稚得可笑。
這一頓打,簡直是上天的恩賜。王藥回去之後便發起了高燒。身上的傷,也疼痛無比,正好以此為借口,請了好久的假。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視角兩三章,因為是比較重要的隐線,大家別嫌啰嗦。
☆、克複
王藥躺在汗濕的粗布衾褥中,外頭飛矢的聲音,刀兵的聲音,火苗燒得房梁屋柱“哔啵”作響的聲音, 還有人的呼號、哀哭、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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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此刻一定又成了地獄——一如當年被夏國攻破的時候。王藥無力地聽着外頭的聲音, 覺得自己該起身做點什麽,又覺得他這樣躺着, 亦是好不容易尋見的避世良策。
喧鬧漸漸止息了。王藥掙紮着爬起來,肚子餓得要命,好在屋子裏還藏着幾張幹餅, 一缸冷水, 他也顧不得自己的病體,随便狼吞虎咽了一點, 從衣箱裏拉出一件衣裳穿上, 又随意綁好了幞頭。走出門,外面是異樣的安寧, 家家戶戶門戶緊閉,偶有探出頭來的鄰居, 見到有人,便是如臨大敵。
“仗打完了?”王藥問一家正好出門潑水的鄰居。
鄰居面無表情地張望着外頭,漠然地“嗯”了一聲。
“誰贏了?”
鄰居張望了一會兒,準備關門,随口丢下一句:“是晉國。不過有不同麽?反正都是咱們的好日子沒了。”裏頭傳來這家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死鬼,你少說兩句會憋死麽?!”男人很憋屈地朝裏吼:“你懂個屁!娘們家少羅嗦!……”揮着拳頭,仿佛要進門去打老婆。
并州城終于克複了。王藥聽說了這個消息,頗有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仿佛自己還是晉國的官員或子民,還在為河山如舊而感覺慶幸。他的燒已經退了,身上的傷痕還是針刺一樣疼痛,不過他顧不得,急急地摁住鄰居即将關上的門,問道:“那麽并州現在是誰做主?”
鄰居把門推了亮推,發現居然紋絲不動,不由厭惡地看了王藥一眼,說:“城頭的旗子,已經換了大大的‘李’字。其他我不知道,你放手罷!”說罷,趁王藥手松,用力關上了門。
“是李維勵的大軍!”王藥欣慰地長嘆一聲,仿佛在自語,“那時就聽說李将軍大名。朝中雖有彈劾他治下殘暴的,不過,戰争的時候,并非平常,就嚴刑苛法一些也算正常。”鄰居的門已經對他關上了,他蹒跚地站着,蹒跚地挪着,扶着窗棂和門框,遙遙地向遠處望着。其實根本看不見城頭,但是聽見的,并不是老百姓的歡欣鼓舞,而是一片片哭聲。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藥一時也怔怔的,回到故國的欣喜一時使他柔腸百結,本能地覺得自己好容易回家了,自然應當去見見這位克複故土的将軍;覺得自己雖然不見容于父母,可是畢竟那是父母,生離死別似的過了這麽久,也理應回臨安去見見;還有家中的哥哥姐姐、小侄子侄女、小外甥外甥女,一個個粉妝玉琢的可愛,也好夢想着要抱一抱、親一親才好。
他重新回屋,挑選了自己最幹淨的一身衣裳,是件绛紅暗紋的直裰袍子。王藥披上這件袍子,伸手系衣帶的時候,發現還是左衽的。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想了想,火燙似的脫下袍子,從髒衣服堆裏挑出了一件道袍。
這件袍子有點濕,很久沒洗,居然在這樣寒冷的季節裏也捂出了淡淡的黴味。王藥不甘心地又翻找了一陣,卻也只剩這件是右衽的了。衣裳背後好幾處破了,似乎還帶着淡淡的血跡,他一會兒想起來,那是挨渤海王鞭打的時候,衣服剝掉後就纏裹在腰間護着,荊條會不慎抽到衣服上,那樣兇狠的力道,自然會把布衣抽破,身上流下的血也會沾染在上頭。
王藥無聲嘆息着,把這件記載着他苦痛的衣裳穿好。活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問了将軍行轅的位置,打算前去拜訪。
将軍卻不在行轅。他的近衛看賊似的上下打量了王藥一番,說:“将軍去原并州刺史章府祭拜了。你若要找我們将軍,不妨也去章刺史府上焚香酹酒,或許能求得一面。”
王藥謝過那名近衛,想想章望的府邸一直是他極為熟稔的,便又拔腳去了章府。
自從并州被夏國占領,與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一起殉國難的章府自然凋零得不像。王藥後來以“重視他國守節之臣,也是為本國忠貞做範”的說法,說動夏國南院夷離謹,為章望一家收屍埋葬,并保住了屋宇。他也只能做這麽多,自覺也算對得起章望後來對他的信任。
此刻,章望的府邸重新簡單修繕,四壁粉垩得雪白,牆上是李維勵親手所書的挽聯:
“滄海橫流,終古波濤空咽恨,護國心都成斷腸史;
節臣不死,填海精衛更何人,忠勇情稍待眼枯人。”
王藥認真讀了兩遍,愈發覺得這位名望卓著的大将軍果然忠忱超群,不由理了理衣冠,打算向門上投名帖拜見。
在門房剛拿起墨盒打算現寫一封拜帖,筆頭還未觸到箋紙,突然聽見裏頭一陣熱鬧,似乎是哪個小厮或小兵在笑喊:“殺漢奸喽!看殺頭祭拜章刺史喽!”槍杆槊杆墩在地面上,發出了铿锵整齊的聲音,少頃裏頭鐘鼓亦鳴奏起來。王藥探頭一望,恰好從破損了一多半的影壁瞧到裏頭:裏頭的數十個人蓬頭垢面,身着晉國品級衣冠,但展腳幞頭胡亂頂在腦袋上,舊紅的衣袍,破爛的皂皮履,腰間也沒有帶子,哭叫喊冤的聲音不絕于耳。
裏頭轉出來一個面容肅殺的人,軟甲披挂整齊,手按着腰間的寶刀柄,冷笑道:“今日讓你們衣冠向南,重新做一回晉國人。可憐你們這些怕死無恥的家夥,為了一條狗命,連自己的君、自己的國亦不記得了,甘心留在這裏當夏國的僞吏、走狗!不要叫了,本将今日是給你們一個洗刷恥辱的機會,用你們的人頭,向官家,向山河,向黎庶謝罪吧!”
他的手一揮,刀光閃動,哭喊聲瞬間化作人頭落地的咚咚聲,鮮血飛濺的噗噗聲,身體倒下的訇然聲,然後歸于寂靜。
王藥看得冷汗淋漓,耳畔炸雷似的響起李維勵高昂痛快的笑聲:“好樣的!把這些奸賊的腦袋給我一溜串兒挂城頭去,讓大家夥兒看看這些遺臭萬年的家夥!看誰日後還敢背叛自己的國家!”
他手下的人,提豬頭似的拾掇起一地二十幾個人頭,拿鉛絲穿了耳朵,一串串地拎出門,滿面帶笑仿佛過年似的,鮮血從影壁後一路滴灑到門房,又随着他們的笑聲一路灑到門外的道路上,在青石鋪就的一條路徑上,灑下花斑似的淋淋漓漓了一路。王藥一眼認出,人頭裏頗有兩三個熟面孔,也是當日在并州做微末小官吏的同僚,章望一家殉國,不代表所有拿俸祿的都該殉國,這裏頭大概有些是當了夏國的官,但也有的只是關門在家讀讀書而已。
門房催他:“诶,你這拜帖,是寫啊是不寫?”
王藥提着的筆微微顫抖。他倒不是怕死,但是割了腦袋還當做叛臣漢奸示衆,死得都沒臉面——家中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是生是死,在何方呆着,若是因為腦袋被懸挂在城牆上的消息傳遞回家,父母的臉會慘白到什麽程度,簡直不敢想!他放下筆,勉強地對門房笑了笑:“不寫了吧。看李将軍忙得很,我又沒什麽大事,白讓人以為打抽豐的。還是別打擾他了。”
門房笑道:“那倒也是。這陣子,咱們将軍說要正人心,要殺雞儆猴,叫後來人知道,國破之後,不論官吏黎庶,都要忠忱報國,死節事大。底下,不僅是這些當官吏的要殺一批,那些與夏國人有來往的百姓,也要狠殺一批,以儆效尤!”
王藥擡着頭,忍不住說:“百姓不過混口飯吃,何必如此苛刻?”
門房看怪物一樣看他,最後大拇指往肩後一甩,大大咧咧道:“這話你別同我說,想說,就進去找将軍說!”
王藥腦子又不迂,伏低做小地陪笑認錯,自嘲了幾句,退着步離開了。
李維勵這“暴戾”之名,果然不是白得的。
他以為他能回去了,其實,他早就回不去了,孑然遺世,為大衆所不屑,做了敵國的官員更不能見容于朝廷。王藥只能偷偷收拾幾件随身東西,趁着城池剛破,出城的門禁尚不嚴格,溜出了他引以為“故國”的并州。
外頭是兵荒馬亂時的模樣,渤海王兵敗回去時,大概拼命劫掠燒殺過,道路邊時時可見枯骨焦煙,天上飄起了小雪,紛紛揚揚從無根的雲頭撒落到地面,王藥只憑兩條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漫然前進,漸漸覺得心思和身體亦如這路途一般枯槁無望,僵硬冰冷,竟然不知何從,不知何往……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先是陰沉沉的雪天,再是黑黝黝的一片,等天邊又一次灰蒙蒙地亮起來時,他前胸貼着後背,渾身抽幹了似的機械地挪動着,眼前出現着五彩的幻象,溫暖的橙色房間,她的香味,她的烏黑秀發披散在後背,遮住那若隐若現的明麗花葉,她轉回頭“咯咯”一笑,畫中鳳凰般修長而略帶上挑的眼角,似乎盛滿了滴水一樣的風情。眸子裏像有火燒着,溫暖他逐漸冰冷下來的心口。
他伸了伸手,去夠那夠不到的溫暖。
而眼前隐隐來了幾匹馬,咴咴地嘶鳴着,越來越近,好像撞過來了,又好像有鋒利的金屬砍過來了。他已經近乎沒有了知覺,也沒有了思想,只蒙蒙地想着:就這樣死在美夢裏,也挺好的。
…………
作者有話要說: 加班忙瘋了,完成工作後不想回家,在辦公室坐到這個點,把這一章碼完了。
可惜辛苦也沒有什麽回報和認可,永遠的看不見榜單,讓我連分享的熱情都漸漸冷卻了。
就算是為仍在支持我的讀者們寫的吧,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的堅持好傻了。
不好意思,大過節之前還在發布負能量,可能是因為近期太累了,而且累得看不到頭。
就和這篇文現在的冷冰冰程度一樣,看不到什麽希望。
☆、關心則亂
過來的兩個人仔細打量了王藥兩眼,然後聽得呼嘯一聲,他被一把揪起來,橫放在馬背上。又聽呼嘯一聲, 他的身子随着馬匹奔馳而去。王藥被颠簸得渾身酸疼, 幹脆什麽都不去想,渾渾噩噩随便到什麽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 馬停下來,他被人抓小雞一樣一把提着離開了馬背,然後扔到了一個帳營裏, 幸好, 地上鋪着厚厚的氈子,但他還是摔得渾身疼痛。
耳邊傳來一陣陣粗魯的嘲笑聲。王藥掙紮着翻過身, 想爬起來, 又被人一腳踹在腿上,頓時起身不得。身後的笑聲越發高亢, 夾雜着契丹語言,王藥聽得懂一些, 那是在笑他這個瘦弱的南蠻子經不住折騰。
他的血氣頓時湧了上來,屏息不出聲,細細地聽着身後的動靜:感覺又是一腳帶着風聲踹過來,他突地一閃,就地一個翻滾,那一腳便踹空了。
翻身的時候他看清楚了,想踹他的那個人便是渤海王蕭邑淳,自然也看清楚了此刻渤海王臉上那惱羞成怒的表情。
蕭邑淳身邊是一群渤海王的親衛,大約要為主子出氣,在後頭踢了他兩腳。王藥就勢又翻滾到渤海王的身邊,求饒般的弱弱喊了一聲:“渤海王,是臣。”
蕭邑淳認識他。見他卑躬屈膝的樣子,屁股又正好撅在他的腳邊,就順勢狠狠踹了一腳,用力極大,見王藥被他踢得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這才覺得心滿意足,拍拍手道:“你起來吧!沒用的東西!”
王藥半是真的被他踢得很痛,半是裝出來的服氣的樣子,狼狽地掙紮了一會兒,才爬起身。
蕭邑淳問:“你往北邊兒來幹什麽?”
王藥思維敏捷,連起來前後一想便明白:之前蕭邑淳在并州打了敗仗,自然以飛逃出并州為第一要務,顧不得他這樣一個生病的屬下。現在北邊一片是他的領地,當然要把步伐放緩,靜靜地觀看前頭并州的狀況,而自己也正是再一次撞進了他的手中。
王藥苦笑着攤一攤手:“殿下,我還有什麽地方能去?”
覺出有一個人跟自己分擔失敗的丢臉,蕭邑淳甚感欣慰,加之剛才踢了那漂亮的一腳,讓這南蠻子痛不欲生,更讓他是滿滿的成就感。渤海王豪邁地一揮手說:“既然如此,看你喪家之狗似的可憐兮兮,本王發一發善心,就帶你一起回上京吧!”
王藥思來想去,自己确實無處可去。蕭邑淳這家夥,他接觸了幾天,也有點了解他了:不過是一個心思粗糙的莽夫,連剛才那一腳,也是純為好玩,毫無算計。好在這樣的人直來直去,全無心計,非常好對付。王藥想了想,既然不願意窩囊地死,那就先窩囊地活着吧。
打了敗仗,敗掉了完顏綽近一半的斡魯朵,蕭邑淳卻也并沒有特別的沮喪或不快,酒照喝,肉照吃,歌照唱,回程的路上每天還要圍着篝火和親衛們大舞一曲。有時候還把王藥拉進來一起起舞,見王藥跳得笨拙的模樣,大家一起快活得哈哈大笑,以敲王藥的肩膀,或者踹他的屁股為樂,一來二去,倒把他當玩意兒似的寵着,吃肉喝酒時不忘了喊聲:“哎,那個誰,做提轄的那個誰,瘦得柴火棒兒似的,多吃點!”
直到一天,這位直來直去的渤海王突然皺緊了眉頭,見誰都不順眼,身邊的侍衛動辄挨打,都躲他三丈遠,聽見渤海王突然摔了酒囊怒吼着:“全部死哪兒去了?我的奶茶呢?”
幾個侍衛推着王藥:“提轄近來是殿下身邊的紅人,提轄去伺候一下吧。”然後趕緊都躲開了——好容易有個能欺負的替死鬼,誰樂意上趕着挨揍啊?
王藥沒法子,端着一壺奶茶到渤海王面前,才倒了一杯,杯子就給渤海王摔了:“笨蛋!茶是這麽烹的麽?”
王藥拂了拂衣服襟擺處濺上去的奶沫,不卑不亢說:“請殿下教我。”
蕭邑淳氣哼哼說:“教個屁!”自己奪過奶碗,往滾燙的茶水裏倒,濺出來幾點,燙到了他的手,頓時暴跳如雷:“娘的個腳!姓李的欺負我也就算了,連這茶水也欺負我!”伸手想抓王藥打一頓發洩。他高大敦實的身影欺過來了,王藥略一閃身,避過他缽頭大的拳頭,閃在一處沙盤後,掃了一眼。
當蕭邑淳第二拳頭又憤怒地過來時,王藥擡手說:“等等!”語氣中自帶的不耐煩,竟顯得有些威嚴,蕭邑淳愣怔着,居然停了手。
王藥旁若無人地指了指沙盤上擺放的石子兒:“殿下可是在為後頭追過來的李維勵的人馬着急?”
蕭邑淳“哼”了一聲,表示對李維勵的不屑。
王藥皺着眉:“李維勵不智!并州他拿得紮實,但雲間豈是好啃的骨頭?兩邊的山形,随便哪邊放人進來一斷——”他這是在給蕭邑淳出主意,叫他打敗自己故國的軍隊?王藥突然也說不出話來,心裏難言的矛盾。
蕭邑淳卻是個直脾氣,跟他兩個哥哥完全不像,盯着沙盤看了一會兒,喜上眉梢:“嘿,這南蠻子還有點見識!對,兩邊給他包個餃子——啥‘不敗将軍’李維勵?都要給我揍得屁滾尿流!”
他連揍王藥這事都忘了,叉着腰到王藥身邊,半是惡作劇地用力拍他的肩,以看到王藥身子欹側、眉頭緊鎖為樂。王藥配合地做給他看,卻乜着蕭邑淳大大咧咧露着的咽喉和胸腹,若是他王藥手裏有刀,處置這麽個除了力氣啥都沒有的武夫,還真不是難事兒。
李維勵還不算笨,自己帶兵追到了雲間城,從高處望了望地形,自知危險,又帶着人退回了并州。兩國界限分明,要吃下任一方的土地,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李維勵大概也知道晉國內部漏洞重重,自己若是貪功冒進,只怕也沒有好果子吃,還不如老老實實守住并州,便已經算是立下了曠世奇功了。
李維勵退兵,蕭邑淳沒有能如願以償地打場揚眉吐氣的仗,心情不大好。但王藥一句又叫他快活起來:“殿下,并州原非大夏的地盤,啃硬骨頭要鲠嗓子的,殿下選的甚是明智;而雲間原是我大夏的地方,殿下兵不血刃,上兵伐謀,護住了雲間,難道不是居功至偉?”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蕭邑淳瞪大眼睛笑道:“嘿,南蠻子果然有用,蠻會說話的嘛!來來來,皇帝阿兄叫我寫回奏給他,你來給我草拟。要把我的功勞表表好,說些撓心撓肺的動聽話,叫我阿兄把這支斡魯朵交給我打理——我記得你的苦勞,自然為你美言呢,喏,提轄職品太小,你自己挑一個過得去的位置——阿兄原就許我自己命官的!”
這支斡魯朵原是皇後完顏綽治下的,蕭邑淳倒反客為主。王藥不易察覺地微微挑眉,終于說:“殿下,我的故主畢竟不是殿下。”
蕭邑淳大概相當看重王藥,笑道:“漢人真是酸到骨子裏,倒胃口!我那嫂子失寵已久,天天在宮裏掃地,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進冷宮吃冷飯了,你還指望着憑着她扶搖直上?倒是跟了我,保證有你的好處!太後上次就說,幾個兒子我最實誠,現在覺得,還是實誠不耍滑頭才是真孝順!”
王藥心裏轟然,面上毫不改色,點點頭說:“其他王藥不敢争,但幫殿下寫好回奏,殿下帶我回上京可好?”
渤海王笑道:“這都不用你說!我本來就要回上京的,我拟了老長的功臣名單,還等着我阿兄批複呢!”他的眸子裏亮晶晶的,毫不以安插私人為需要保密的事,聊得高興,啥都告訴了王藥。
皇後的日子,看來相當不好過。王藥晚上躺在軍帳裏的時候,雙手枕頭,沒有閉眼,目光裏都仿佛是她的影子。猶記得她提拔他為提轄時,若有深意地說過,她走的是一條荊棘路,她需要人的扶持,需要忠心耿耿的将相之才,可惜就算貴為皇後,也不是想要什麽都可以有的……
太後與她不睦,恨不得弄死她才好;海西王妃雖然是她妹妹,但有奸_情在前,估計也與她不睦;她的父親完顏速又是個不哼不哈的老好人,也未見得願意搞出風波;若是皇帝再沒有了寵信,她身上的權力瞬間就能被剝奪幹淨,那麽,就會危乎殆哉!
王藥幾乎從床榻上挺身坐起來,然後又悻悻地覺得自己怎麽傻乎乎的。他經歷過那麽多女人,不乏比完顏綽更溫柔美麗的,怎麽突然糊塗油蒙了心竅似的,但凡關乎于她,就開始犯迷糊,開始關心則亂——想到“關心則亂”這個詞,王藥又覺得冷汗涔涔而下,他為完顏綽關心則亂?就是因為當日她奉命來策反自己?就是因為她對他幾番挑逗,而他順水推舟地回應了?他為什麽要關心她?!
本來就睡不着的一個晚上,更因為反複思索這個問題,而清醒得毫無睡意。王藥努力地往腦子裏裝他在青樓贏得薄幸名時,那些個莺莺燕燕,可惜都是過眼雲煙,竟沒有幾個還記得住名字;他又努力地想自己的兩姨表妹戚芸菡,想她那端麗面龐上帶着的莊重微笑,反複對他說:“卻疾表哥,我見姨母心裏最疼的是你,你縱使說不在乎功名,為了父母的臉面,難道就不該發奮一把,考個進士給大家看看?……”
簡直是讨厭!會說出這樣恨鐵不成鋼的話的人,怎麽能當妻子?一輩子的目标就是相夫教子,連紅袖添香都要臉紅,無趣也要無趣死了!
腦袋一甩,又是那張妩媚到勾人的面孔,鳳目中粼粼有光,看似溫柔,其實卻是一股煞氣。他愛她什麽?大概就是愛她全無顧忌、只為自己的目标而活的模樣。大概就是愛她變化多端的表情,僞詐靈黠的內心,愛她聰明到看破一切,愛她勇敢到不惜無恥——愛她活得那麽真!
王藥突地又冒汗:他愛她,不是宛如愛骨子裏的那個自己麽?原來他們那麽像!就像是一塊錦,上好的絲綢底子,織繡着繁複的花紋,撕開成兩爿抛在天涯兩岸,然後突然發現兩爿竟然如此鬼斧神工的嚴絲合縫?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這兩天的寬慰。
想開了,我愛我筆下的人物,愛他們敢替我做我平日裏懦弱不敢做的事,愛他們的轟轟烈烈,愛他們在絕處的勇氣,其實,也是因為他們是我的鏡子,照出我,照出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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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慷慨投喂的瑪姬、喵、可愛的熊熊、火柴、錦衣夜行、ally、長相憶、小篆、小麻雀……作者蠢到不知道怎麽搞到當日的霸王票名單,全手輸,希望沒有錯誤和遺漏。
還要感謝及時出現安慰我、鼓勵我的新老讀者們。
再次獻上膝蓋。
☆、布局
完顏綽放下手中的掃帚,抹了抹額角的細汗,上京的深秋已經冷得很了,早晨更是寒風飕飕的, 但她掃完一個院子, 竟然能夠流汗。她滿意地看着宣德殿後、帝後所居的寝宮的庭院,枯黃的落葉被掃到一邊, 整整齊齊地堆成一堆、一堆的。
雖然身着素淨的布衣,默默地在這近乎于冷宮的皇後宮殿中,做着下人的事, 但完顏綽毫不覺得委屈, 等阿菩給她送上水來,她才問道:“陛下今日去的又不是貴妃那裏吧?”
阿菩笑道:“是呢!給主子一猜一個準!聽說貴妃那裏天天砸東西, 陛下也不生氣, 叫人把晉國貿易來的瓷器又送了一撥去。叫貴妃砸東西打人都成,別氣傷了身子, 別耽誤肚子裏的孩子。”
完顏綽笑道:“他就是這樣,對什麽人都不錯, 肯溫柔用心,肯伏低做小,但是吃着碗裏的望着鍋裏的,吃着鍋裏的又要再望望碗裏。”
“那主子這陣子連見都不肯見陛下……”
完顏綽笑容變得冷冽:“不吊足了他的胃口,不讓他感覺出像偷情那樣得不到的稀罕滋味兒,他能回心轉意?不過,當務之急也不是讓他回心轉意就是了——我也不稀罕他!”她勞動得渾身熱氣,不由地挽了挽袖子,露出左臂一團葉片,綠油油地襯着她雪白的肌膚和深靛色的窄袖,她自己得意地欣賞了一會兒,才又說:“從小她就是個蠢貨,偏偏阿爺阿娘都偏憐她,凡事都叫我讓着她。”
“好,我讓着她!”完顏綽把掃帚放到角門背後,擺得整整齊齊的,“男人也讓給她,貴妃的位置也讓給她!我不與她争,自然有人與她争。連宮中的人色都搞不清,還敢作威作福,真是自己找死呢!”
她從阿菩手裏接過溫熱的手巾,仔細把手上的灰塵擦幹淨,閑閑道:“那個被割了舌頭的睐娘子,送回她姨母阿桢家裏了吧?”
阿菩說:“是呢。她姨母跟了太後半輩子,平素雖不大兜搭人,但心裏最敞亮——否則,太後也不會那麽信任她。把太後身邊的人得罪了,貴妃果然是一點腦子都沒有!”
完顏綽仔細檢查了每個指甲縫,笑道:“阿桢最要緊的優點就是嘴緊,偏生這個侄女兒大嘴巴,我們告訴她啥,她就嚷嚷啥,真是有趣!太後那裏,不知道阿桢的眼藥下好了沒有,我們靜觀其變也就是了。然後後苑還有幾個我們送進去的,要記得時不時送點小恩惠過去,有機會就提點她們要趁貴妃有孕,多多侍奉陛下,不然,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那個店了。”
正說着,外頭一個她們收服了小宦官腦袋一伸:“禀皇後,陛下來了!”
“表情如何?”
小宦官道:“眉頭皺着,好像不大高興呢。”
“步子如何?”
“急匆匆的,三兩步繞過前頭一道門,就直接到這兒來了!”
細微之處最見真章。完顏綽挑眉笑了笑,轉身說:“我去小佛堂。阿菩你盡力幫我攔着點。”
佛堂裏的香供早就備好着,完顏綽自然而然地跪坐在蒲團上,拈起手邊一串檀木佛珠,開始念念有詞起來。門內香煙袅袅,門外傳來阿菩欲言又止攔阻皇帝的聲音:“陛下,陛下。皇後殿下真的在念經,說是誰都不能打擾呢!”
蕭邑澄粗聲粗氣道:“朕有要事,耽誤了,你倒不怕我問你的罪?讓開!”
完顏綽睜了睜眼,心頭冷笑,然後閉上眼睛,把一切雜念排除在外,一邊念着“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清楚地聽着蕭邑澄在外頭焦躁地跺腳,阿菩大約是被他推得踉跄,低低地啜泣,随後門簾子一掀,他站在她身後,踟蹰着半天沒動靜。
完顏綽真的像方外人一樣,充耳不聞,似乎真的沒有在意皇帝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好一會兒,才聽見蕭邑澄帶着些猶疑的、嚅嗫的聲音:“阿雁……我有些沒主意了,你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完顏綽回頭,做出匆忙起身的樣子:“陛下來了?阿菩,怎麽不早通報我?”
蕭邑澄見她肯和顏悅色,心裏的擔憂放下了一半。又見完顏綽起身後,又是為他撣衣,又是叫阿菩拿差距,服侍得謹小慎微,一點芥蒂都沒有,他心頭感動——和那個天天作天作地的完顏貴妃比起來,皇後真是太賢淑、太溫柔、太體貼了!
“你別忙了阿雁。”皇帝柔聲說,“你看你,都瘦了,臉色也不大好。”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撫摸着完顏綽的臉頰,不施粉黛,沒有那種死白死白的嚴妝感,溫潤細膩,白皙微黃,眉毛沒畫,自然的兩道修長,而眸子低垂,睫毛忽扇,分外惹人愛憐。天天看着豐腴豔麗、張揚跋扈的貴妃,也開始膩了,蕭邑澄突然回憶起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