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3)
聽一點戰局,但知勝敗也是五五開,兩方膠着不下,誰都占不了優勢,王藥的獻策,這次似乎不太靈光。
幾個月時光,就這樣枯槁地過去,眼見上京的春變作夏,花紅柳綠變作綠樹成蔭,仿佛突然之間,宮裏喧鬧起來,叽叽喳喳叫嚷得人心慌意亂。阿菩飛奔出去探聽消息,回來時跑得極快,步子卻不穩當,近看臉色都白了,“呼哧呼哧”喘着氣奔過來,然後彎腰扶着膝蓋,極其想說話,但是喘得說不出來。
“別急!別急!”完顏綽撫着她的背勸慰着,“天塌下來,也得讓人把氣喘勻了,是吧?”
阿菩好容易喘勻了氣,蹦豆子似的往外蹦字兒:“不好了!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
“仗,打輸了!”阿菩比完顏綽還難過,若是皇帝有個三長兩短,她們期盼了許久的憑恃就落空了,“南邊傳來的急報,到了應州西南的山裏,地勢極其險要,陛下聽了郎中王藥的鼓動,覺得先要占下高處的地勢,結果進了峽谷,被迫駐營,晚間又遭到晉軍的偷襲。外頭十萬援軍根本進不來狹窄的谷地,裏頭的十萬人馬則把峽谷擠得水洩不通——偏生馬匹又上不了山路。而晉軍早在上游把汾河的支流堵上了,趁着此刻夏汛厲害,一口氣決了堤壩,峽谷裏全汪了水,跟海子似的,靠三千個骁勇的禦林軍,拼死才把陛下和幾位重臣送到峽谷外頭。”
完顏綽的臉色發白,消化了一會兒這些消息才說:“陛下現在如何?”
“陛下肩胛上中了一箭,雖然不在要害上,但是天熱,瘡口一直沒有收幹,現在開始發燒流膿血,已經用加急的馬車往上京送,大約兩天就能到。”
阿菩頓了頓說:“陪車的是伺候陛下的那個小宮女,名叫朵月的,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了,哭哭啼啼說這遺腹子現在可是陛下唯一的孩子!”
大驚大悲中,完顏綽竟然冷笑了一下:男人啊,就算沒有愛,就算是逢場作戲,也不妨礙他與其他女人生孩子!
她重新坐在窗前,梳理了一下思路,然後吩咐道:“我估摸着海西王即将進宮,封皇太弟的诏書一直在太後手裏,就等着這一天。你去幫我打聽這幾件事:一、到太醫那裏打聽太妃完顏纾什麽時候生養,多給太醫塞些金子,讓他能保住這個孩子一定要保住,情況急了也一定要向我報告消息;二、海西王妃是我的妹妹,從來都是驕縱而喜怒形于色的人,若是有海西王進宮的消息,趕緊派人通知我父親,為我給她送一份大禮;三、問一問——”
話到這兒,她突然犯躊躇一樣,過了一會兒才說:“問一問王藥現在如何了?是已經死了,還是仍然活着?如果活着,大約會怎麽個處置法兒?”
阿菩聰明能幹,一直是完顏綽的左右手,她輕輕把完顏綽的三點吩咐又說了一遍,說得一字不漏,才道:“奴懂了。這就為主子去辦!”
王藥還活着,披頭散發,鼻青臉腫,衣衫褴褛,被捆得粽子似的,随着皇帝的車駕一起回到了上京。
皇帝蕭邑澄在禦辇裏已經昏厥過去,發着高燒,身上的傷口散發着惡臭,禦醫在一旁束手無策。皇帝新寵的小姑娘朵月哭紅了漂亮的小臉蛋,異常小心地保護着自己那個才微微凸起的肚子。
這樣的亂象,皇太後完顏珮卻沒有絲毫混亂的模樣,她皺着眉看着自己的大兒子,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卻扭頭問自己身邊的二兒子海西王蕭邑清:“你哥這副樣子,大約是不行了。我和你說起的事,你可曾準備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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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西王蕭邑清身材微胖,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此刻居然還笑得出來:“阿娘說啥就是啥。兒子聽阿娘吩咐就是!”
完顏綽冷眼觀望,這位海西王仿佛已經坐上了帝位,滿臉紅光。朵月亦是氣得臉蛋通紅,擡頭頂撞道:“太後明鑒!妾也讀過幾本書,知道自古帝位父死子繼才是正理,但凡兄弟相繼的,多是不好的。太後為何不等妾把孩子生出來?萬一是個男孩呢?”
太後一巴掌甩過去,登時在朵月的臉上留下五道淤紫的印子,完顏珮冷笑道:“你是什麽東西?仗着讀過幾本書,也敢仰着頭跟我說話!若不是瞧着你肚子裏是我的親孫子,就不是一巴掌開導你那麽簡單了!”
完顏綽不言不語,從侍女那裏接過一塊涼手巾,小心地擦拭着皇帝燒得赤紅的臉,拂拭得一塵不染後,方始回過頭來說:“太後,先帝去世時,宮裏秘不發喪,為的就是即使山陵崩裂,也要舉朝不亂。如今這是打了敗仗回來,皇帝卻還沒有薨逝呢,若再為皇位起內讧,阿娘當時清理朝局所花的心血,可不是都白花了?”
她言語铮铮,而态度平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望這個,望望那個,鳳目中自來的威嚴竟然使得所有人都閉口不言。完顏綽覺察太後的臉上有遇到能力相當的敵手時的那種煞氣,便低頭慘然一笑:“我反正什麽都沒有,死也不怕。”
“你既然不怕……”完顏珮幽幽開口,但話沒說完,突然外頭傳報來說禦醫求見,剩下的半句就咽了下去。禦醫跌跌撞撞進來,叩頭道:“太後,先帝的完顏昭儀,有生産的跡象!”
太後大詫:“不是還有一個月才臨盆麽?”
禦醫豈敢說完顏纾喝了藥湯致使早産,只能頻頻磕頭,連稱死罪,又擡頭問:“那麽,昭儀和小王爺怎麽辦?”
當着衆人的面,太後也不能無緣無故說出弄死庶子之類的話,只能氣惱地說:“什麽怎麽辦?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的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事情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一般,但是反倒使太後完顏珮冷靜下來,現在局勢混亂:大兒子一副等死的樣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但是他不死,肚子裏的孩子不死,二兒子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完顏纾要生,完顏綽的話難以駁回,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要一個個對付,就不能忙中出亂,還是要考慮妥善的好。
她殺人的念頭放了下來,和顏悅色轉頭對完顏綽道:“你既然不怕,就好好照顧陛下,國事多艱,我年齡也大了,實在打熬不起這一場場的大災大難。”
朵月憤恨地看了完顏綽一眼,似乎要說話,卻面對上太後那雙冷冰冰的眼睛,聽見她刻薄無情的聲音:“陛下雖然臨幸了,卻也沒有給朵月分封,依我看,既然有了身孕,也算是于社稷有功,先封個二品的和儀吧。”她最後說:“完顏昭儀生的是先帝的遺腹子,我是先帝的正妻,少不得去關心關心。去玉雉宮瞧瞧去。”
太後離開,海西王也不能留在宮裏,趕緊地走了。朵月戀戀不舍地望着榻上躺着的蕭邑澄,試探着說:“太妃,一直以來,都是我照顧陛下的。”
完顏綽冷笑道:“沒有誰封我為太妃。和儀一身兩命,格外貴重,照顧人這樣的辛苦事,路上是叫沒辦法,既然回宮了,怎麽能再叫和儀辛苦?後頭昭德宮還有兩座配殿,原是給嫔禦居住的,我叫人簡單收拾一下,和儀先湊合着住下吧。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朵月猶不甘心,又說:“可陛下說……”
完顏綽一口打斷了她:“陛下還說過要收繼婚,封我做皇後,可也沒有作準。男人的話原本信不得,對吧?”
朵月憤恨不已,可卻毫無辦法,只能斂衽退了下去。
完顏綽目視着所有人離開,這才獨自在空落落的寝宮裏,重新擰了布巾,小心擦拭着皇帝蕭邑澄的臉和脖子,他的體溫燙得吓人,隔着濕漉漉的手巾猶能感受到,她一點點地給他擦拭過去,随着手的動作,也就着昏暗的光線打量着皇帝的臉。
劍眉蹙着,鼻翼扇動着,嘴唇的形狀亦算得上标致,可是她對他并不動心。完顏綽小心解開傷口上包紮着的藥布,最裏頭幾層上滲出紫褐色的血跡和污黃色的膿液,她不由作嘔,強自忍着,換了幹淨的手巾,小心把創口外的血液和膿液擦掉,傷口像張小嘴一樣翻開着,周圍的肌肉還一跳一跳的,似乎在昭示着這畢竟還是一條生命。
若是海西王繼位,自己縱然可以不死,也必然活得如同行屍走肉。這段子在青鸾宮修行般的枯燥生活,完顏綽根本不想就這樣打發一輩子!
她愈發小心地用藥酒擦洗着張開的傷口,酒刺激着傷口,那個燒得昏沉的人也不由低吟起來。完顏綽目光一亮,愈發小心。再惡心,再難聞,也要極力忍着,為的是自己的那一線希望。
☆、杖斃
皇帝蕭邑澄居然醒了!他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還是一片蒸騰的迷霧一般,然而迷霧散開,影影綽綽的影子是那樣的熟悉。她的愛意全數寫在那目不轉睛的凝望中,此刻彎了眼睛一笑,微微上翹的眼角呈現出俏皮的弧度。蕭邑澄心酸得想哭,努力伸手去夠完顏綽的手,肩膀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由呼喊了一聲又倒回床上。
“小心些嘛!”那廂嗔怪着。
“阿雁!”蕭邑澄嘴角幹澀,喃喃地喚着她的小名兒,撒着嬌說,“我渴!”
她貼心地把蜂蜜水遞過來,還提醒着:“慢慢喝,小口喝,咽下去的時候可能會帶痛傷口,急不得!”
蕭邑澄覺得完顏綽溫暖得簡直熨帖在他的心窩裏,想着兵敗時的恐怖場面,想着瀕死時的那些幻象,頓覺活着回到她的身邊,真好!
禦醫一個個進來重新為皇帝把脈、換藥,面上都露出喜色:“到底娘娘照顧得好。陛下現在脈象平穩,只要用心調理,應當能夠大好了!”
禦醫都走了,完顏綽又悄悄回到寝宮裏頭,打發了幾個伺候的小宦官,見蕭邑澄已經張開那條沒有受傷的胳膊,便在他的懷裏靠了靠,然後低聲說:“我該走了。”
“走?”蕭邑澄詫異,“為什麽要走?”
完顏綽把聲音壓到最低:“陛下昏迷這些日子,宮裏宮外發生了多少大事小事。我在太後心裏,就是殃及陛下的禍水,要不是還有其他幾件事牽扯着,早就下去陪伴先帝了。此刻陛下醒了,我若還賴着不走,太後又要以為我變着法兒争寵,咱們原來那條計策,不就白搭了麽?”
她目露哀怨,努了努嘴:“孩子都有了,你真的當我心裏不酸麽?”
蕭邑澄努力地用一條胳膊攬緊她:“阿雁,那小丫頭片子的孩子,我不稀罕。我只稀罕我們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親我兩下,你再走,好麽?”
完顏綽馴順地把嘴唇貼在他的臉頰上、額頭上。蕭邑澄努力地繃着脖子,撅起嘴,求索她的吻。完顏綽不由“噗嗤”一笑,輕輕頂了頂他的額頭,然後把嘴湊過去任他含吮,也任他探索。
長長的一吻結束了,蕭邑澄意猶未盡。完顏綽用食指封住他的嘴唇,輕聲道:“急什麽?幾件事,不能不交代清楚了。海西王巴望着你這個位置巴望了好久,如今有多麽失望,你該曉得,他在京裏,總是個後患,你明白的。”
蕭邑澄冷了臉:“我知道。從小他就仗着阿娘的寵愛,什麽都要跟我搶。等我能上朝了,找個機會打發他回藩地去!”
完顏綽冷笑道:“回去了不能再來?”
蕭邑澄撮牙花子思量着,完顏綽又說:“別說他是你兄弟,他王妃也是我妹妹。要說不舍得,也沒有什麽兩樣。只是你舍不得他,他在王府裏弄那些巫蠱,企盼着你早登極樂,你去查查看我有沒有說假話。”
然後她自己又道:“不過,要顧忌太後,又是一樁難題。”
蕭邑澄頓時皺了眉頭長籲短嘆。完顏綽伏在他沒有受傷的一側肩膀上,他只能看見她梳得精潔的幽香長發,卻看不見她臉上的惡毒。終于,完顏綽又緩緩道:“王藥這次把我們的大軍帶到溝裏去了。現在還在大獄裏呆着,前幾次朝會,北院的大臣們群情激動,都說伏兵出來的那麽巧,王藥如果沒有通風報信才叫見了鬼了,一致要求處死王藥,祭奠死難的兄弟們。”
蕭邑澄“哼”了一聲說:“他大約早存了異心了,所以才假意投降!我不光要殺他,還要用最健壯的馬,綁着他的四肢,活活扯開他的身子,叫他受盡苦楚再死!”
完顏綽道:“可是,并沒有證據說他是晉國派來的呀?若弄得南院的那幫漢人心寒,以後誰還敢來投奔?誰還敢出謀劃策?”她見蕭邑澄語塞,笑道:“讓陛下受了那麽大的罪,就算問他一個懈怠軍機,也夠死一百回了。既然他橫豎要死,能不能叫他幫我們一個忙?”
蕭邑澄大奇:“他能幫我們什麽忙?”
完顏綽笑而不言,關子賣夠了才說:“讓太後撒個氣呀!王藥辜負了先帝的知遇之恩,叫他到地下給先帝陪不是去吧。”
蕭邑澄點頭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只是便宜了他了!太後撒了氣,就能讓我娶你了?”
完顏綽笑道:“萬一太後又要拿我撒氣,我可吃不消呢!你還是求一求太後,說要娶朵月吧!”交代完,她輕輕起身,在蕭邑澄額角又印了一吻,眼睛裏閃着動人的光澤,笑着說:“聽話喲!”
蕭邑澄渾身骨頭都酥了一般,決意為所愛的人,和他們的未來,再好好拼一拼。
不出完顏綽的料想,皇帝醒轉過來後,對太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冊立懷孕的和儀朵月為皇後。
太後大怒:“胡鬧!懷孕怎麽了?哪個女人不會生孩子?我才封她做和儀,你就來打我的臉是麽?再說,她薄門小戶的女孩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哪裏比得上完顏家的女兒?”
皇帝撒賴道:“完顏家的女兒?不是年齡不對,就是相貌難看——為什麽非要是完顏家的女兒當皇後?皇後也是世襲的麽?”
太後氣得夠嗆,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了蕭邑澄半天,才冷笑道:“我看你一場病,把腦子燒糊塗了!”
蕭邑澄亦不示弱,也冷笑道:“阿娘,自小你就偏袒弟弟,最好是我一個孩子都沒有,沒法子了,就只能讓弟弟繼承我的位置了。既然是這樣,阿娘幹脆廢黜了我,直接讓弟弟登基可好?您看,弟妹也是完顏氏的女兒,也叫阿娘一聲姑母,還有了兒子,豈不比我強?”
太後不語,仔細打量着皇帝兒子。蕭邑澄病中的模樣,蕭索頹廢,青色的胡茬遍布整個下巴,一雙眼睛也全是紅絲,半點無神,受傷的肩膀因為疼痛,時不時抽搐着。她終于心軟了下來,道聲:“你就是愛胡思亂想!還是好好養病吧,好些了,就起來上朝去,一大堆事等着,當皇帝的可沒有躲閑的機會!”
出了門,完顏珮才低聲對身邊最信賴的那個老宮女道:“完顏綽這幾日說天癸來了腹痛難耐,阿桢,你帶點石蜜和益母草膏,去青鸾宮看看,這小妮子慣會裝相撒謊,別又被她騙了去。”
老宮女很快過來回報,完顏綽确實是痛經痛得一頭豆大的汗,禦醫的脈案上寫她宮寒嚴重,氣滞血瘀,要好好調養身子。完顏珮這才笑了笑:“小妮子識時務,知道我的意思。”她望了望天空:“其實要有個嫡嫡親的孫子吧,也挺惹疼的,但是,誰知道将來孝順不孝順我呢?當了太皇太後,還想再坐到宣德殿的那個位置上,只怕就不合适喽!”
老宮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躬身道:“是!和儀那裏,是用藥流掉麽?”
完顏珮冷笑道:“朵月這妮子,到底小家小戶出來的,上次頂撞得我好!哪能讓她這麽便宜,尋個由頭,杖斃了。叫那些沒皮沒臉的小妮子,心心念念地以為勾引到皇帝,就可以做皇後了!也叫皇帝絕了想頭!完顏氏的姑娘不漂亮,年齡不對?現成的有一個又漂亮、年齡又對的在那兒。雖然歪腦筋多些,我不大意地多看着她,不叫她調皮就是了!”
完顏綽到紫宸殿給太後請安的時候,恰好看見幾個宮人捉着朵月往刑凳上綁。朵月掙紮不過,聲嘶力竭地哭着,先還滿口謾罵:“你們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碰我?”“我肚子裏是陛下唯一的子嗣,有個三長兩短砍你全家的腦袋也不夠賠!”……
漸漸發現謾罵完全無用,宮人們面無表情,把她綁上的時候毫不吝啬力氣,勒得手腕都紫了,肚子硌在硬邦邦的凳面上,也沒有絲毫的憐惜。朵月這才慌了,不停地哀求道:“讓我見見太後可好?”“讓我給太後賠罪可好?”“你們難道不顧念我肚子裏是太後的孫子?”……
最後她只能用盡力氣朝着宣德殿的方向喊:“陛下!救我!救我!”
宣德殿離得不算遠,但是隔了幾道宮牆,自然也是聽不見的。何況她心心念念的“陛下”,正樂得把她當做替罪的羔羊抛給母親出氣,肚子裏那個有形無生的小生命,他見也沒有見到,自然一絲感情都沒有。
四尺長的粗荊條,帶着風聲一下下落到朵月的身上,順勢手腕一抽,衣衫就破裂了,很快被鮮血浸染。朵月痛得哭都哭不出來,倒着氣不斷地抽搐,被綁在凳腿上的雙手,還努力想夠過去護住肚子,可惜鞭長莫及,掙得關節都白了。完顏綽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兒,終是有些不忍,上前輕聲道:“和儀這樣硬挺着,多難受哪!”
朵月無力看她,直覺地只是翻了個白眼。
完顏綽四顧道:“太後說要杖斃,這樣細的荊條,活活打死也是夠苦的。畢竟和儀是伺候過陛下的人,你們行事還是利索些,別叫和儀受太大的罪。”見朵月又努力沖她翻了個白眼,完顏綽挑眉道:“和儀大約在惦記陛下吧?聽說今日陛下在北院商議軍國大事,連晚膳都吩咐宮裏不用準備,在北院吃了。和儀還是別等了……等不到了。”
荊條在朵月的身上“噗噗”地肆虐着,先還照着各個地方均衡着打,這會兒只是毒辣地不斷抽在腰上。朵月的裙子上突然綻開一朵大大的血花,她的面目猙獰,仿佛疼痛也不覺得了,只是雙手用力的握緊拳頭,喉嚨裏嘶嘶有聲。
完顏綽不忍再看,提着裙子往丹墀上走。背後突然傳來朵月變了調的銳聲:“完顏綽,我詛咒你孤獨終老!完顏珮,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咔啦”一響,大約是椎骨斷裂。朵月已經疼到極致,三個月胎兒流産出的血浸透了裙子,又順着凳面淅淅瀝瀝滴落到地上,凝聚了一灘。而她,瞪着無望的眼睛,眸子裏的光已經像燭火般一點點熄滅了。
完顏綽上臺階的步伐未停,只是挑眉輕輕地“哼”了一聲。
☆、回顧
王藥昏昏沉沉在夢中醒來,夢裏的千般旖旎、萬種缱绻,宛如契丹人最喜歡的織金彩錦,美麗耀眼得都不真實。
而睜開眼睛之後,他好一會兒才從夢中的落差裏适應:他的面前,只有一方小小的窗,高高地、孤零零地挂在頭頂上遙不可及的地方,清晨的鳥鳴婉轉動聽,窗口透出魚肚白色,和灰蒙蒙一片的監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逐漸聞到身上的酸臭味,感覺到被毆打的傷處的疼痛和肚子裏饑餓得百爪撓心的滋味。
對于苦難,王藥一直能夠淡漠視之、安然處之。他換了個姿勢,曲肱枕着頭,避開青紫一片的臉頰和隐隐作痛的肋骨。猶記得并州苦守了一個多月的時候,城中百姓已經人人面上有了菜色,饑馑和恐慌滿布在并州城的天空和大地,不時有人傳來消息:城中某坊某巷,百姓易子而食;城中某坊某巷,餓殍突然消失不見;城中某坊某巷,一家人餓斃而無人發現,滿屋蛆蟲……
那是地獄!
刺史章望終于痛哭流涕,瘦得簡直骷髅一樣的臉上,眼睛睜得格外大。王藥勸他:“刺史,府中還有存糧,但是杯水車薪,不足以救民。唯今之計,開城門投降吧,契丹人不怎麽殺降,城裏的百姓還有活路。”
章望眼眶發紅,推開窗看着街巷,恰好見到一個骨瘦如柴而偏偏肚皮滾圓的人一步一拖地走在街上,身子被風吹得搖了搖,便倒地不起了。他急急扭頭吩咐随從帶些粥湯去瞧瞧能不能救活,而後頹然地坐在窗前垂首垂淚。好半天才擡起頭來,說:“王別駕,你剛來并州時,人人都說你是個浪蕩風流兒郎,說出的話聽來也是歪理邪說。但同是讀書人,其實我并不迂,相處日久,懂你心裏的煩悶。你剛剛說得對,‘民貴君輕’,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他茫茫地望着看不見邊際的街巷,搖頭嘆息着:“只是我心裏放不下陛下的知遇之恩,放不下朝廷的顏面。并州投降,我必不茍活;不僅我不能茍活,我全家四十多口人,也不能活。我心裏最痛惜的,無非八十多的老母和才三歲的小孫……未能盡孝,先害母親不能善終,罪人啊!”
王藥心酸,踏上一步稽首道:“刺史!若是刺史信得過王藥的本事,王藥願意在城破之後,帶刺史的家人盡力南歸!”
章望含着微笑搖搖頭:“我不在了,他們不會願意以敗軍之将的名分南歸的——朝廷正缺這場敗仗的替罪羊,朝裏趙王和太後争權,誰都不願意在輿論上落下風。”
王藥道:“那,我與刺史同生共死!”
章望又是搖頭:“王別駕,恕老夫自私,把‘死節’這樣容易的事自己揀去做了,卻留給別駕難題。”
他太息着:“‘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太史令說得對,死容易,活着難。我颟顸無能,只能一死來號召其他臣子時刻記得國家與名節;而王別駕聰慧謀略,非一般文士,倘若肯自污,尚有為國效力的時候。別駕投降後,或盡力斡旋以保兩國和平,或借機設伏,重創夏國兵力。我已經飛鴿傳書給其他幾處刺史,但知別駕從軍,便可早作打算。”
王藥含淚應下了,章望枯瘦的雙手握着王藥的手,淚如雨下:“國家遭逢這樣的大難,我卻要王別駕犧牲名節,是對不起別駕!後府還有珍藏的美酒,反正酒也不抵飽,留給家人,不如留給別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王藥的扶掖,認認真真給他磕了三個頭:“王別駕,我從前迂闊,有對別駕不好的地方,如今不敢求得別駕諒解。這是為我大晉,為我并州的子民,拜謝別駕的!”
…………
回憶往昔,王藥鼻子發酸,心裏卻很沉靜。求仁得仁,是讀書人讀聖賢書的目的,他能夠安然就死——随便是怎樣殘酷的手段。
突然,他聞到一陣酒香,這香味在充滿惡臭的牢房裏顯得格外突出,在餓了幾天的人鼻子裏,更使得他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香味越來越濃郁,遠遠看見一個人,提着小燈,拎着酒壺,到得了王藥的牢房前。
王藥詫異地看着,最後挑眉棱笑道:“是給我的?斷頭酒?”他露出牙齒笑了,毫不客氣地從木栅欄的縫隙中接過那人捧來的酒壺,也不用杯子,對着壺嘴就灌了一口,臉上的笑意卻漸漸凝固了。
這是女人家愛喝的酒,甘州甜醴,是夏國的名酒,它帶着清芬的酒香,但入口太過綿稠香甜,不覺就要過量,不覺就要醉倒。他上次喝這酒,不過三壺,便沉溺了——也不知是為酒,還是為那侍酒的美人,還是兩者皆有。此刻再次喝到這個味道,回憶滿滿地勾了上來——他知道她是先帝的嫔妃,知道她表面人畜無害,實則是條美女蛇,知道她美麗的面容和誘人的身體的每一個細節,知道她刻意做出來的迎合裏也有真實的顫抖和迷醉。
王藥握着酒壺怔怔地沒有再喝第二口。隔着栅欄的那個送酒人卻提了提燈,低聲道:“我家主人說,王郎中說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是主人還未能開悟,要請郎中指教。”
王藥不言語,那人更加低聲:“我笨,言語指教不來,今日請郎中示範吧。”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晨鐘響起時,王藥被拖出了牢房,他被粗魯地打散頭發,重新梳髻,又被剝去帶血酸臭的衣衫,簡單擦洗身子之後,換了一身幹淨的囚服。王藥渾身是傷,頭皮又被扯得疼痛,不過,今日要面臨怎麽樣的命運,只怕比現在的苦楚要難捱數百倍。他撣了撣肩頭的灰塵,又撫了撫雜亂的鬓角,最後正了衣領,對虎視眈眈的來人說:“走吧。”渾然不似去赴死的人。
夏日早晨的宣德殿,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中,王藥貪婪地看着天空大地、花草樹木——這大概是自己最後的時辰了吧,難免對世間萬物還有一些留戀。然而大殿依然森嚴,殿前的武士握着鍍金的長槊和金瓜,廟裏金剛一般,似乎一聲吩咐就要殺人了。裏頭的大臣,捧着笏板,一半是穿着左衽衣衫的契丹人,一半是穿着右衽衣衫的漢人,全數把目光抛過來,看着王藥。大殿正前方的高高丹墀上,昂然并排端坐着皇帝蕭邑澄和太後完顏珮,皇帝還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太後卻是一臉殺氣。
王藥被身後人一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見他還有掙紮的意思,太後冷笑道:“王藥,你又不是沒有在這裏跪過,怎麽,今日倒屈不了這副膝頭了?”
念及某人的吩咐,王藥突然從容起來,雙膝并攏跪好,微笑道:“回禀太後,王藥為臣,跪叩陛下和太後理所應當,不需強迫。”因舉手抱拳,又伏低身子,稽首為禮。
太後冷哼一聲:“既然你自己都說是我大夏的臣子,為何要背叛國家、背叛陛下?”
王藥頓了片刻,說:“陛下在上京未曾出征時,臣就寫過策論,勸谏武事,算是回報先帝的知遇之恩。可惜太後一意孤行,連同陛下在內,無人敢駁斥。到了應州,臣是謀劃要占據山頭,但晉國偷襲,我又有什麽辦法?太後若要問臣個決策失察的罪過,臣不敢辯駁。”
他靜靜說完,平靜地直視上頭,心裏卻在苦笑:原本可以洗雪自己背叛晉國的恥辱,慨然就死,做個潛藏在敵國的節烈之人,這下反而變作了強詞奪理,為自己剖析辯白,而且,矛頭直指太後,也是引火***——為那人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也真是瘋了!
果不其然,太後頓時怒發沖冠,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合着這都怪我?!”想了想氣憤難平,她的目光巡睃過殿外那些握着長槊和金瓜的武士,冷笑道:“王藥,你真是盡忠職守的好臣子,怪不得先帝如此看重你!你既然心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今先帝一定也念着你,你不妨到地下服侍他,做個好谏臣,先帝定然從善如流呢!”
她眼風一掃,王藥清楚地聽到背後傳來武士們橐橐的步伐聲。當着朝中幾十名朝臣的面,王藥大聲道:“臣自然願意陪伴先帝!臣只是想着,先帝在地下寂寞,最念想的自然更是相濡以沫一輩子的妻子。太後為何不念及先帝,為何不陪伴先帝去?”
他看着完顏珮臉都變了色,便環顧四周,似乎在拉攏同盟一般,語氣也放緩了下來:“之前部院大臣、蕭氏皇室,多有去陪伴先帝的。大家雖然知道陪伴先帝是福分,卻也難以下定決心自裁,更是日日惶惑。太後願意做個殉節的榜樣,臣也願意立馬自裁,到西方極樂去陪伴先帝去。”
完顏太後以“陪伴先帝”為借口,弄死了不少異己,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契丹人單純,也沒有想到合适的應對辦法,只好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到底是南人聰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句話頂得太後無言以對。一時間,大家竟然都有欣欣之感,覺得頭頂懸着的一柄劍終于可以解下來了。
唯一氣得發抖又沒法駁斥的是太後完顏珮,她的手緊緊攥着禦座的扶手,咬牙切齒地同時,還在打量着下面衆人的表情,那些欣欣然的神色,無一不盡收眼底,甚至眼角餘光還能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此刻竟然也微帶笑意,輕輕颔首。她悚然驚覺,“失道寡助”,今日殺王藥事小,這一關自己不能體面地走下來,日後就再也不用坐在禦座上了。
☆、斷腕
契丹人的風俗,随身要帶着小刀,以示不忘國本。北院的契丹大臣們上朝,不能攜帶利刃,也要用木頭雕琢一把精致的木頭小刀,而太後本人,腰間懸着的則是一把削金斷發的鋒利匕首。
眼看她緩緩地抽出匕首,大家都為王藥捏一把汗,王藥坦然地跪坐在大殿正中,毫不畏懼地直視着太後的動作。
然而太後的舉動卻出乎大家的意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自己的手臂擱在禦座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