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
兒還小,不能不咬着牙陪他把大夏的國事處置好。先帝與南邊晉國交好,我也是贊成的,不過晉國的漢人奸猾,也不能盡信他們去歲說好進貢三十萬匹絹,他們得知先帝駕崩了,就開始推三阻四,不肯履約,我尋思着,怎麽也得好好揍他一揍,叫他把絹吐出來才是!”
說到要打仗,自然分成了兩派,有言辭激烈,稱要報複的,也有期期艾艾,覺得不宜用兵的;有有禮有節,好言勸說的,也有不以為意,言語傲慢的。太後完顏珮鳳目一掃下頭朝臣,笑道:“不急,慢慢議就是。”
新皇帝蕭邑澄不大理解,退朝之後,陪着母親在後苑繞彎兒,悄聲問:“阿娘是真的要打仗?南邊現在實力也頗不弱,又是春日吃飽了的時候,我們打過去,不占便宜啊!”
完顏珮微微地笑着,拂過禦園的春柳,又看了看含苞的杏花,贊了一回春光,才扭頭看着兒子說:“外頭的仗不急,急的是家裏頭的仗!不過,家裏頭打仗給人笑話,只能以打外頭仗的名義來打。今日朝堂上,誰和咱娘兒倆不對付,誰大約懷着異心,誰想踩我們頭上,誰話不中聽卻是忠心……你可看出來了?”
蕭邑澄恍然大悟:“原來阿娘是試探他們?!”
太後完顏珮伸手扯下一條柔柳,把上面嫩綠色的新葉和鵝黃色的初花全數摘了下來,丢了一地,笑道:“嗯,你把覺得讨厭的、該死的人,都寫下來,阿娘幫你收拾他們!”
蕭邑澄不知如何作答,猶豫了片刻,他的母親已經轉過頭來,目光淩厲得像冬天的冰淩子:“你是聽不懂,還是不願做?我為你不被廢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還把自己作踐成了寡婦。要是你還不知恩,我也白養活你了!”說罷挑了挑眉,頓了片刻又道:“你弟弟海西王就藩已久,我甚是想念他。你發旨叫他回上京瞧瞧我吧。”
蕭邑澄如雷轟頂似的,說話間已經是汗出如漿,背上的春衫都濕透了。太後回頭輕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他是個聽話孩子,叫來,就一定肯來的。”
“是……”蕭邑澄嚅嗫着,緊上幾步追上母親的步伐,陪着看禦園裏的迎春、連翹、早桃,好容易看見母親頰邊的肌肉放松了,露出了舒展的表情,才陪着笑低聲說:“阿娘深謀遠慮,給兒子的教誨自來就沒有錯過。兒子想,太子妃去得早,良娣又是小官家的女兒,上不得臺面。皇後麽,還是選舅家的女孩子合适。若說個性和順,又聰明識時務的,也不必重新去找……”
完顏太後“噗嗤”一笑,回頭點了點兒子的額角:“你就是想要阿雁!”她側着頭想了想才說:“按我們契丹的風俗,收繼婚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到底是先帝的人,上來就冊皇後,怕有人說閑話。”
皇帝笑道:“怕他說怎地?阿娘難道沒法子收拾他們?”
完顏太後愈發開心,笑道:“是不怕。”她似是想了想,才說:“那不能急。”
她能首肯,蕭邑澄已經笑逐顏開,點頭如雞啄米似的:“兒子能等,兒子能等!本來父皇國孝未過,也要二十七月後再冊封皇後妃嫔,這麽長的日子,慢慢等也不急!”
他說不急,而猴急之相溢于言表,換得了皇太後一聲冷笑:“不是等國孝,是等我察看她,也察看你!至于什麽二十七月守孝這種事,漢人們搞得花樣極多,我們契丹人,何必跟着學這些幺蛾子?我是契丹的女兒,是仙人乘白馬青牛相會的後代。就算在這上京,我的心也永遠是草原上頭女子的心!”
蕭邑澄登時不敢說話了,唯唯諾諾地只敢點頭稱是。
卻說青鸾宮裏,完顏綽依然是一身服孝的素衣,百無聊賴的時候,刺繡、畫畫、寫字、讀書都可以打發時間,低頭久了,也悶得難受,恰好阿菩進來笑道:“主子,今兒宮裏大宴,太後特別說,請主子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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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先帝的嫔禦,因着先帝過世突然,還沒有得到“文妃”的封號就寡了,這會兒去赴宴,也不知道算是什麽身份。但完顏綽思忖了片刻,便大大方方笑道:“好,赴宴不宜服素,裏頭白裳,外面深青色袍子,備上吧。”
晚宴設在皇後的玉華宮裏,裏外只用一道屏障隔開,外頭是朝臣,裏頭是朝臣們的家眷。完顏綽從後頭門進到玉華宮,覺得兩旁擺的插屏較以往多,而且都換做不透光的雕漆屏,紅黑相間,甚是莊重。她步伐遲滞了片刻,但想着“既來之,則安之”,若有劫難,本也逃不過,倒也就平靜下來,上前笑吟吟給太後問了安,四下一顧,笑道:“玉華宮好是好,畢竟和陛下的宣德殿分前後陰陽,地方狹窄了些。倒是東側的紫宸宮,又大,又尊,離宣德殿和前朝又近,還适宜些呢。”
太後笑了笑,親昵地點了點完顏綽:“先帝屍骨未寒,我一時還舍不得。不過,紫宸宮地方寬敞,皇帝若肯孝敬……”目光瞥瞥了外頭。
完顏綽這個馬屁拍得到位:皇後的宮殿,無論是寬敞度,還是地位,都遠不及太後的宮殿。更重要的是,紫宸宮的位置獨立,和前頭北院、南院的中樞之地離得近,太後若想避開皇帝單獨發號施令更加方便。因此太後對完顏綽這個侄女越發和顏悅色。
酒過三巡,玉華宮裏外一片熱鬧,少頃烤羊肉呈遞上來,渾豉、蔥白、荜茇的香味散發開來。太後完顏珮端起酒盞,漫步到了外頭,隔着屏風,能聽見她雍容的聲音響起來:“今日原是先帝終七之日,這一個多月來,我茶不思飯不想,念着先帝的種種好處,夜不能寐,寐不安寝。各位都是先帝篤信的臣子,想來也與我一樣的。”
她的尾音篤定中帶着些哭腔,大約捧着酒杯還在抹淚。外頭的大臣們,多半是掌權的契丹皇室和貴族,見太後一個孤孀婦這副模樣,少不得真情假意地都要哭泣兩聲,念兩聲“先帝去得早,臣悲痛欲絕”之類的套話。
完顏珮大約捧起了酒杯,只聽得下頭也是一片觥籌之聲,俄而,她的聲音響起:“各位,為先帝再幹一杯酒吧!”
“滋溜”有聲,仿佛還有人在啜泣抽咽。
太後又提了提聲音:“我看諸位臣工,與先帝感情實在深厚。先帝即将下葬,按我們契丹的風俗,心愛之物都要随葬。各位既然不舍得先帝,就到地下去陪伴先帝吧。”
金屬的酒盞“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完顏綽心肝兒一顫,旋即看見那一面面朱紅與亮黑相間的雕漆插屏挨次被推倒在地,插屏後原來布滿了手持刀劍的侍衛,殺氣騰騰地把鋒刃指向大殿裏外所有的人。
後殿的大臣家眷,有尖叫出聲的,也有捂着嘴冷汗直冒的,更有兩個話都說不出來,“咕咚”就躺倒了。而前頭只聞動靜,怕是更加劍拔弩張。偶有兩個結結巴巴在問:“太後……這……這是何意?”然後聽見完顏珮慢悠悠的聲音:“咦,各位求仁得仁,到地下伺候太宗皇帝,不好麽?”
“噗嗤”“噗嗤”兩聲,大約是刀刃割斷了喉嚨,随後聽見鮮血噴濺,聽見沉重的屍身驀然倒地,聽見其他人牙齒格擊的動靜。
少頃,太後完顏珮用手絹擦着嘴角的殘酒,重新回到了後殿,身後跟着的皇帝蕭邑澄已經臉色慘白,嘴唇哆嗦,亦步亦趨撇着腿跟着進來。外頭大約是一片地獄,金屬碰擊的聲響齊作,死得不那麽痛快的人發出慘烈的痛呼和呻喚。血腥味從屏風那頭傳進裏面,慢慢的,赤紅的鮮血也淌了過來。太後皺眉道:“這玉華宮還是設計得不好,趕明兒要和漢人學學怎麽修築房屋殿宇。”
後殿的人驚怖萬分,抖索着看太後淡定地自語着,兩旁是虎視眈眈的刀斧手,高舉的刀鋒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契丹的女子到底是馬背上奔馳的悍女,終于有幾個看着外頭滲進來的鮮血嚎啕起來:“我家夫君做了什麽?太後要殺,何不連我們一塊兒殺了?!”
完顏珮擡頭打量了說話的那幾個,笑道:“你們的夫君為先帝殉節,多麽榮耀的事!你要想殉節,我又不攔你。不過這地方我還得住幾天,只能麻煩你回去自戕。”她打哈哈一般,上座後取解手刀割了羊腿上一大塊肉,靠近骨棒的地方尚流着血絲,肉嫩得呈現出誘人的粉紅色,香氣撲鼻。完顏珮一點矜持都沒有,用刀尖戳了肉慢慢吃着,吃了大半,才擡頭說:“憑什麽我一個人當寡婦?你們也該陪陪我才是嘛!”
“自願”為先帝“殉葬”的,都是這段日子叫太後不痛快的皇族、貴族和大臣。既然是異己,掃除掉是一石二鳥的事。太後完顏珮既果敢不怕人言,又掌控着禁中乃至皇城的軍事實力,那麽,就是做再罪惡滔天的事,所有人也拿她沒有法子。
大宴結束,玉華宮又落入一片令人心寒的茫茫中,唯有太後不疾不徐,還在那裏吃她的羊肉。
完顏綽心跳得異常,害怕到一定份兒上,反而有一種亢奮,見太後吃完一大塊羊肉,四下尋着什麽,便上前為她重新倒了一盞奶酒。
完顏珮利刃似的目光轉向完顏綽——聰明而無情的先帝妃嫔,把自己兒子迷得七葷八素的,自然是潛在的威脅。完顏綽卑微地躬身下來,低聲道:“阿娘,若是嫌吃得膩了,還有冰酥酪備着。”
完顏珮挑眉道:“你叫我什麽?阿娘?”切肉的解手刀平着端起了完顏綽的下巴,帶着肉香的刀尖輕輕頂在那柔嫩潔白的咽喉上。
☆、輔政
“阿……阿娘……”皇帝蕭邑澄磕磕巴巴地說,“阿雁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而且,您……您答應過我……”
完顏綽清澈的眼睛感激地望了望蕭邑澄,又恭順地說:“父母要子女死,哪有不死的道理。阿娘若是賜下一死,必然也是有阿娘的緣故。”
完顏珮徐徐道:“你別一口一個‘阿娘’。你是怕叫我聲‘太後’,我也要你去追随先帝麽?”說話雖慢,她的眸子卻極其犀利,手裏的解手刀也沒有挪開。
稱謂之間,死生之別。當兒媳婦,八字還沒一撇;當先帝的嫔妃,随時可以下去“陪伴”。完顏綽橫了一條心,谄媚地笑道:“若論原來的稱呼,妾一直叫姑母。完顏氏被本朝看重,前朝本朝的皇後都是一脈相承。可嘆阿鴻現在還軟禁在玉雉宮,尚不知肚子裏是男是女。”
完顏珮眼中殺氣陡現,完顏綽擡頭笑道:“妾奉命服用寒藥,歸于太宗皇帝之後,一直無子無女。若是先帝那裏必須有人前去服侍,妾孤身一人,自然比妹妹阿鴻合适。只求我父親這一支的嫡室女兒,其他人都能安好,為父母盡孝。”說到最後,她似乎才有些悲從中來,鼻翼紅了,眼角也濕了,嘴唇顫抖着,認命似的低了頭。
太後卻犯了躊躇。她雖然心狠,但在北院掌權的夷離堇*是她的弟弟,也是完顏綽和完顏纾的父親,縱使不論家人的情誼,也該“不看僧面看佛面”。完顏珮收了刀笑道:“原是試試你的膽子。若要做皇後,将來要面對的何止是這樣的磋磨?”
(*夷離堇這個官職為遼代契丹語,直譯為“北院大王”,大概是指軍事管理的最高長官,類似為宰相或樞密使)
完顏綽真心實意地點點頭說:“妾明白。”她感覺自己的手被皇帝蕭邑澄在下頭悄悄握住了,便用手指輕輕搔一搔他的掌心,示意領情。
太後完顏珮最後道:“我也乏了,這裏氣味不好。得換個地方睡覺。”
皇帝立刻道:“還多虧了阿雁提醒,前一陣一直在命人修繕紫宸宮,本是準備給阿娘一個驚喜的,今日說不得先用起來。雖則家什和幔帳還有部分沒有到位,只能委屈阿娘先将就一下了。”
完顏珮笑道:“這有什麽将就的?我朝開國,是打馬背上來。我小時候睡氈帳睡得慣,後來陪着先帝南征北戰打仗時,營幄也亦是倒頭就能酣睡的。”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在營幄裏陪伴自己酣睡的男人——那時他還是皇子,還沒有廣納妾妃,還和自己恩愛甚篤,那些營帳裏的記憶,如今随着時光的長河一起飄散掉了,連曾經相濡以沫的愛意都敵不過時間,敵不過你死我活的現實。
她嗒然發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對兒子說:“我這也都是為了你。”沒頭沒腦一句說完,她目光又硬了起來:“我身邊的人,一半留在玉華宮,一半跟着我去紫宸宮。宮裏侍衛,和以往一樣,須有我的虎符才能行動。你覺得如何?”
皇帝何敢說個“不”字?趕緊一一應下,才算把母親這尊菩薩給送走了。
玉華宮的血腥味似乎愈發濃烈,令人作嘔。外頭已經是漆黑一片,星星在藍_絲_絨般的天宇中一閃一閃的。蕭邑澄道:“阿雁,我送你回青鸾宮去。”
完顏綽輕輕把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陛下,現在‘妾身未分明’,太後的意思您也看出來了,未必是肯的。我能多看這星空幾天,也就是心滿意足了,還敢抱什麽非分之想?”
宮牆在甬道兩邊壓抑地高聳着,連星空都變作了窄窄的一道,蕭邑澄呆呆地看着掙脫了自己的完顏綽,揚起看天空時,下巴形成了好看的弧線,眸子中晶瑩閃動,如有水光,又如同天上的星星掉落入她的眼中去了。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踏了一步上前,也顧不得身後遠遠跟着的宮女侍衛,把完顏綽按在甬道的牆上,說了一句“什麽叫‘非分之想’?”便扳過她的後腦勺,尋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他意欲粗暴一點,來懲罰她的悲觀與不從,然而唇齒相接,她腴軟的雙唇很快占據了主動,從羞澀的試探,再到瘋狂的吸吮,再到她主動地攬過來,丁香般的氣息裹滿了蕭邑澄的全身。
皇帝忍不住先發出低吟,睜開眼睛只覺得眼前一片金花閃動,又缺氧得渾身發軟,雙手握着完顏綽纖細的腰身只覺得恨不得把她揉進懷裏。
完顏綽微眯着眼睛,睫毛遮着她眸子裏清醒的光,感覺差不多了,便松開。他生澀地索求着她繼續吻他,又把攬在腰上的手繼續向下挪動。火候既然到了,她一把按住蕭邑澄的手,撇過頭低下,帶着一點點哭腔,苦笑着說:“太後總有一天會叫我為先帝殉節——我這副樣子,哪裏有臉去見先帝呢?”
“我不會讓這事發生!”
男人意亂情迷的時候,起誓都是假的。完顏綽拭了拭眼角,表情越加苦澀,輕聲道:“別傻了!”她的手在皇帝的胸口按了按,覺察到他肌肉繃緊時便使了點力推開他,轉身疾步離開。皇帝愣怔在當場,回味着她身上青春的淡香味道,回味着銷魂的長吻,回味着她的柔荑按在胸前的軟和,耳畔隐隐聽到她壓抑的哭聲,心裏不是滋味,也勃然而生出一些叛逆氣來。
只不過皇帝不傻,自知不論從公從私,他還都沒有對抗母親的本事。自己弟弟海西王進了上京,母親二話不說,賜下了最好的王府,又命他到北院夷離堇那裏學習處置中樞政務。這分明就是警告:敢作對,分分鐘換個皇帝都不在話下!
被這樣的情緒支配着,蕭邑澄開始覺得母親坐在宣德殿與自己一起處置時的臉色都變得惹厭起來。沒幾日後,太後又笑着對一個忤逆了她的官員道:“統軍使既然覺得先帝和談的意思對,而我出兵的意思不對,不妨下去和先帝做對知己,也不枉先帝的知遇之恩。”
那個統軍使目瞪口呆,倉促辯解了幾句,太後哪裏要聽!統軍使情知不妙,“撲通”一聲跪倒求饒,可是也已經晚了。太後一個眼色使過去,殿上侍衛便熟稔地拔出刀丢過去:“請統軍使自行了斷吧,免得卑職動手不知輕重,弄疼了統軍使。”
宣德殿再次喋血,太後完顏珮邊看那統軍使無奈自刎,割了脖子兩三回才頸血噴濺,邊閑适地撥着指甲。只等死屍拖出去了,才環顧下面問道:“大家還有什麽意見?”見所有人都在搖頭,才又扭頭問自己兒子:“皇帝覺得呢?”
蕭邑澄恭順地說:“太後英明,兒子佩服還來不及呢!”他陪着笑,卻牢牢記住了剛剛太後要殺人時,有個年輕人眉棱一挑,嘴角一勾,一副渾不怕的模樣。
“叫南院的郎中王藥,到朕的書房來談談太後講的、出兵晉國的軍策。”蕭邑澄尋了個堂皇的理由。
皇帝在書房枯坐着,好容易等到門口的宦官通報王藥的到來,對于投降的南人,蕭邑澄和大部分契丹貴族一樣,既好奇,但也懷着一絲絲不屑,見王藥昂揚着來了,又絲毫不錯地行了面君的大禮,一絲錯誤都挑不出來。皇帝也只好笑一笑,随意地先問道:“在我們這裏,生活得習慣不習慣?”
王藥一臉慣常的微笑,頓首道:“莼鲈之思,還是有的。不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臣也适應。”
不等皇帝再客套,王藥擡頭一瞥,又低下頭說:“陛下傳旨,要臣說一說向南的用兵之策,臣正好有篇策論,想請陛下過目裁奪。”從袖子裏掏出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膝行遞送了上去。
蕭邑澄哪裏是想問他這個,無奈接過掃了兩眼:“卿主張不對晉國用兵?”又掃了兩眼笑道:“可惜這與國策相悖,說得再有道理,太後也不會應允啊。”
王藥不屈不撓說:“陛下,晉國并不是國力空虛的時候,它與大夏差不多是同時立國,開國太_祖也是馬上皇帝,前次欲破雁門而不得,這次劍指應州和朔州,這些皆是連結漠北和中原的要地,晉國豈能不嚴防死守?打下來勞兵費饷,還不一定能贏,臣以為不是善策。”
蕭邑澄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大夏的騎兵,兵饷沒有南蠻子那麽費。這事且不論,今日太後在朝堂上的意思,你也看到了,你再說和談的話,太後就要你‘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應對?”
王藥不覺一挑眉,揣度着皇帝的意思,好一會兒才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蕭邑澄一臉失落,半晌才有些焦躁地對外頭說:“今日怎麽這麽燥氣?取水來。”又對王藥揮手道:“你走吧。”
王藥應了聲是,轉身離開的瞬間,他眼尖地突然看到刺繡屏風後一抹熟悉的影子,不由頓了片刻。那影子似乎毫無顧忌,沒等王藥出門,已經轉到皇帝身邊,低聲嗔怪道:“陛下這麽大聲幹什麽?雖然周圍的人都遣開了,難保沒有聽壁角的——如今各處的人色,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聲音婉轉低沉,帶着令人舒适的妩媚,王藥不覺喉結一動,腳步又滞了滞。
皇帝長長一聲嘆息:“還不是……擔心你……”
王藥決然轉身,直視着跪坐在皇帝身邊,穿戴着孝服的完顏綽,朗聲道:“陛下,大臣殉葬先帝,道理上駁不過。不過,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故意又膽大包天地瞥了一眼姑射仙子一般的完顏綽,才低頭道:“臣失禮了!”
☆、出征
完顏綽冁然一笑:這個人,還真有點書呆子氣!
北邊的契丹族,不像中原漢族那麽注重男女間隔的大防,尤其是皇帝蕭邑澄回頭時,恰見完顏綽低垂着螓首,專注地調制着奉給他的奶茶,便絲毫沒有多想。完顏綽細心地吹掉上頭的浮沫,低聲對蕭邑澄說:“當心燙,不能喝得太快。”滿眼都是少女望着心上人時的崇拜愛慕。蕭邑澄見她的模樣就是魂飛魄散,目不轉睛,看都不看王藥,只吩咐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藥仿佛眼睛酸脹似的,使勁眨了眨,不言聲就離開了。
書房只剩下蕭邑澄和完顏綽兩個人,蕭邑澄一把丢掉杯子,猛地把完顏綽抱在懷裏,貪婪地親吻了起來。完顏綽任他輕薄了一會兒,心裏卻不知怎麽有點落寞感,王藥的眼神,冷淡得幾乎沒有溫度,也似乎早已忘記了他們曾經的春宵一刻,更似乎帶着對她的不屑。完顏綽不由推開蕭邑澄,低頭間已經泫然:“陛下,好了!非要為我惹是非嗎?”
“阿雁……”
“太後那裏,就是怕陛下太喜歡我,凡事言聽計從,就和先帝當年對太後一般——太後可能允許陛下對我言聽計從?那置太後于何地?”
說白了,完顏珮要掌權,不僅要掌權,還要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兒子,所以,哪怕是大權有旁落的一絲可能,都要扼殺在搖籃裏。
蕭邑澄也是二十歲的人了,這些朝堂後宮的道理哪有不懂的?他既是害怕,又是不甘,剛剛上來的那點勁頭一下子洩了氣似的,頹然地松開手,還嘆息了一聲。
“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麽辦法?”
完顏綽看着皇帝明亮起來的眸子,突然很是理解太後的心思:權勢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她現在沒有權,卻掌握着操控人心的法術,她要借着大樹,藤蘿似的一步步攀爬到她要的最高位。
王藥——
她不由嘴角一翹,興致勃發起來——總有一天會成為她的囊中之物,供她享用,而不必在盤旋于其他人中間。她偏過頭,用嚴肅的神情對皇帝說:“法子不太好,可也是我能想起的唯一的辦法。陛下如果不肯聽,不肯用這個辦法……我也只能聽天由命,願日後,陛下還能有新歡代替我。”
“我聽!我聽!不過不許說什麽‘新歡’,我只要你一個!”蕭邑澄忙不疊地答應,一腔衷情迫不及待地要吐露出來,“其實,我難道不是受夠了?只要我們能夠在一起,我什麽法子都聽你的!”
因着完顏太後深知,用殺人立威只是暫時的,長久來看,亟待用軍功立威,所以她很快定下了向南攻打晉國的策略。朝中大臣們躍躍欲試也好,心裏擔憂也好,等看看笑話也好,反正已經沒有人再敢多嘴,以免自己也被要求“去陪伴先帝”——反正閉上嘴就沒有錯。
夏國的政體,一方面以契丹人為重,掌握國家的部族、軍戎、財政、任免、賞罰的都是由契丹貴族組成的“北院”;一方面又誠心招納降來的漢人,但凡有一技之長的,必然也加官進爵,只不過為漢人專設“南院”,名義上職位和北院一致,實際上只是掌管各州縣的民政,以及教化、禮制、旌表、祭祀等等沒有實權的事務。
王藥那份寫得洋洋灑灑的勸夏國“非攻”的文章,他最終還是識趣地沒有拿出來,而是一聲不吭地縮在班列的最後,昏昏然如同在打瞌睡。
但是掌政的太後并沒有忘了他,特意點名道:“南院郎中王藥何在?”
王藥驚醒了似的,急忙撩起襟擺緊步上前,差點被自己的衣襟絆到,打了個趔趄。北院的大臣們“吭哧吭哧”偷笑着:南蠻子連走路都走不好,真是弱不禁風!太後并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笑嘻嘻說:“郎中投誠時獻策,使我平安取下陽曲和雁門兩地,死傷亦少,晉人概莫能敵。我看王郎中胸中還是有丘壑的。這次我們的目标是應州和朔州,朔州北,可以接通大漠,應州南,可以接通中原,都是津要之地。不知王郎中有什麽善策?”
王藥清清喉嚨,指了指放在皇帝和太後面前的沙盤,說:“一北一南,兩面出擊,是占有主動權。缺憾在于,兩處同時一動,勢必惹眼,若是北邊的蒙古人和南邊的晉人約齊了對付我們,只怕首尾難應。”
當即有人吓白了臉:王藥不要命了?這當口還敢說太後的兵策不好?
太後完顏珮卻笑了起來:“你說得極是!我原就想看看,有沒有人敢說真話。”她目光掃視着下頭。找那種既不反對她用兵,又肯說出用兵中的謬誤的诤臣還真是不容易。她語氣格外柔和:“說得好!那麽朔州和應州,重點突破哪裏比較好呢?”
王藥道:“蒙古人騎兵比我們厲害得多,以卵擊石,沒有必要。現在臣看見不少契丹人到了雲州,學着中原人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種,同時輔以放牧,既保證了秋收的口糧,又不忘根本。但是一旦守土,勢必為土地所累。所以,還是極力和蒙古修好為善。那麽……”他猶豫了一下:“晉國建國前各地節度使擅權,建國之後,雖然太_祖皇帝削藩有效,把大部分兵權收歸己有,但到底國勢孱弱,不是我們騎兵的對手。”
他的手遙遙地指着沙盤比劃着:“喏,雲州分兵三路,沿汾水向南逼近應州,周圍州縣被大軍壓境,勢必不敢救。突破應州之後,黃河指日可待;黃河得手,中原指日可待!”
他說得有理有據,遙指着沙盤,明明看不清楚,卻似乎眼前就有這圖景一般,指手畫腳間方向位置居然一毫不錯。太後拊掌大笑道:“人才!人才!這次南征,就請王郎中領前鋒的參贊職,帶着中路主力,前往應州!”
退朝時,南院一個漢臣偷偷伸腳絆了王藥一下,王藥一個踉跄,正在擡頭看是誰,那人留下兩個字:“漢賊!”惡狠狠地瞪視着,渾然不怕他。
王藥微微笑了笑,擡腿拍拍膝褲上老大的一個腳印,翩然而去。
因為皇帝決定禦駕親征,所以北院南院的所有官員都忙碌起來。太後看着皇帝身着戎裝,不由上前為他整整衣領,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慈愛:“外頭的明光铠好像還是三年前你跟先帝出征西戎的時候穿的吧?那時候才十七歲,現在看來,铠甲小了些。”
蕭邑澄笑道:“沒事,甲片下頭的帶子系松一點,不就一樣穿了?”
太後疼愛地拍了他後背一巴掌:“這也能湊合的?莫說是一國的皇帝,就是小家子裏的男兒上戰場,父母也要幫着準備最好的铠甲。萬一斜剌裏射一根冷箭出來,你就知道合身不合身有什麽不同了。”督着蕭邑澄把铠甲脫下來,吩咐有司重新制作出來。
皇帝散穿着裏頭的襜褕,像個大孩子似的對母親撒嬌:“這次去打仗,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上京。記得以前父皇禦駕親征時,都帶着阿娘呢!我也想帶個人去,晚上有人陪着說說話也好的呀!”
完顏珮皺了皺眉,旋即笑道:“阿雁可還服着素!再說,她名分上可還是先帝的妃子。”
蕭邑澄訝異道:“誰說要帶她?”又嬉了臉:“是剛選進來的一個小宮女——雖說是宮女,家世也還不壞——我也不一定要封她為皇後,只要阿娘肯讓我帶着她就行!”
完顏珮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兒子的眼睛,看得他差點把頭低下了。太後冷冷道:“原來有了新寵,也該讓我看看她會不會服侍。”
蕭邑澄笑道:“會不會服侍,還不是兒子覺得舒服就最好?阿娘想見一見,兒子自然是願意的,只是新人臉嫩,說話做事不周到,還要請阿娘諒解。”
八字還沒有一撇,已經開始護衛新人了!太後心裏自然不快。及至見了新人,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圓臉尖下巴,一雙活潑潑的杏核眼,确實漂亮得很。尤其那身子,裹在左衽的襦衫長裙裏,偏顯得該瘦的瘦,該翹的翹,玲珑有致,充滿着誘惑力。完顏珮拉過小姑娘的手把玩了一會兒,又伸手拂過她窄窄的腰身,小姑娘吃癢,“咯咯”笑得顫抖起來,如春風裏一枝豔冠群芳的牡丹花。
太後笑道:“果然是個妙人兒!不僅美,看樣子還是個會生養的。”
蕭邑澄亦笑道:“可不是呢!若能生出皇長子——”
太後毫不客氣地打斷道:“你別怪阿娘烏鴉嘴說不好聽的。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皇帝出征前,先立海西王為‘皇太弟’(1)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好防着別有用心的人從中滋事。”
蕭邑澄的笑容凝結在臉上,面頰抽搐了好久,幾次張了張嘴,似乎要抗聲辯解,但終于沒有發出聲音,只等太後威嚴地“嗯?”了兩聲,才不情不願地低頭道:“那……那好吧。只是将來……”
太後冷笑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你和海西王都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最了解的莫過于你們哥兒幾個。我也老了,趁着現在還能為我大夏做點事就多做點。将來縱使天翻地覆,我也管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這個皇太弟不是我捏造的,遼代述律太後就要求自己的二兒子立三弟為皇太弟。
☆、敗仗
皇帝出征,完顏綽的生活再一次陷入一灘死水中,然而這只是外人看到的:她每日幾乎連門都不出,靜靜地在屋子裏做那些閨秀們應當做的事,偶爾從阿菩那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