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4)
上,高高舉刀一揮,大家只覺得眼前一花,便見太後胳膊上鮮血噴濺,一只手被齊腕砍了下來。
完顏珮臉色煞白,把那只斷手擲到大殿中間,斷手上的鮮血灑了一地,噴濺到王藥的襟擺上。
她猶能平靜地扯下衣帶紮緊胳膊,包裹傷口,然後帶着些疼痛的顫音,穩穩說道:“王藥說得對。按說我受先帝的恩情至重,要到地下去陪伴他才是。只是現在國家亟待開疆拓土,富國強兵,皇帝年紀還這麽輕,我怎麽能放心把先帝的基業交給他一個人打理?這次敗仗回來,我尤其擔憂。現在,就以這條血肉的胳膊,代替我的身子陪伴先帝安寝吧。将來國事安定,皇帝長大,我再去陪伴先帝也不遲。”
她怨毒地瞟了自己長子一眼,果然,蕭邑澄微微皺眉,大約對“年輕”一說大不服氣。她又看了看下頭立着的海西王蕭邑清,他大概是這群人裏最為激憤的一個,撲到殿中,捧着母親的斷手就要流淚,然後迅速一個回身,狠狠一拳打在王藥的臉上。
“海西王!”完顏珮用力喊道,她已經渾身虛弱,冷汗直冒,卻依然威嚴而冷靜,“王藥既然不肯承認叛國,就先留他一條命,以後慢慢審訊就是。”
王藥半邊臉腫得無法說話,心裏卻很清明:太後恨毒了自己,大概一死的痛快她都不願意給他了。他苦笑着,既然如此,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在人間逆旅,一切痛苦折磨都是應得之物,就如一切口眼皮膚享用的快樂一樣。
太後完顏珮強撐着到退朝的那一刻,尚能莊重地起身,然而一出大殿的側門,兩邊的宮女就覺得她身子沉重,完全扶不住了。蕭邑澄見母親兩腿軟綿綿地使不上勁,一直往地上癱,而宮女力氣小,幾乎也要被她帶倒,只能親自上前用力扶持住:“阿娘,阿娘!可還好麽?”
他驚覺母親已經痛暈了過去,簡單包紮的斷腕一直在滲血,也吓得不輕,一邊呼喊着禦醫,一邊親自抱着自己的母親,這時他才覺得,那個一直需要仰視、如鋼鐵一般強硬的人,其實也并沒有多沉重,昏厥時也一樣任人翻來覆去。
太醫在紫宸宮重新包紮了太後的傷口,搖搖頭對蕭邑澄道:“陛下,太後失血太多,劇痛攻心,只怕一時醒轉不了,臣定當盡心竭力,為太後醫治!”
蕭邑澄無力地點點頭:“若能治好太後,朕定當重重有賞!”他原想陪在這裏,但大軍慘敗初回,升黜、旌表、撫恤、歸葬、安民等事情無數,不得不又回到前朝,批閱奏折,與北院諸臣商議國事,忙到太陽過了午才稍微歇了歇。
蕭邑澄揮退所有侍從,一個人靜靜地在書房,膳也無心用,捏着鼻子兩側的睛明穴,只覺得腦袋發脹。這時,門上傳來幾聲輕輕的“篤篤”聲。蕭邑澄煩躁地喝道:“朕不是說無事不得打擾,是聽不懂嗎?”
外頭頓了一歇,傳來輕柔入心的聲音:“我也不行麽?”蕭邑澄的心立刻軟和了下來,親自上前開了門,看見完顏綽吃力地端着好大一個食盒立在門口,對他莞爾一笑,又嗔怪地說:“大病初愈,還不當心自己個兒身子,再忙再急,就耽誤了一餐飯的時辰麽?”到案幾前幫他擺好桌子。
六道小菜顏色豐富,清新爽口的模樣叫人一見就胃口大開。蕭邑澄既是感激,也是确實有了食欲,就着甘州甜醴品嘗着小菜。身後人輕輕為他打着扇兒,她身上幽幽的香氣時有時無,但只一回頭便能看見她自然彎起的嘴角,永遠帶着令人心動的溫暖表情。
吃完飯,精氣神都恢複了好多。蕭邑澄滿足地漱口擦手,看着完顏綽井井有條地收拾餐桌,縱然是侍女們幹的活兒,她也做得輕快利落,自然而然地生發出巧慧的美感。蕭邑澄忍不住上前摟住她,在她耳邊呢喃着:“阿雁,我今兒一天,見到你心情才好起來。”
完顏綽沒有像以往那樣欲迎還拒,她放松身體,任憑皇帝抱着,感覺他的呼吸放松下來了,才輕輕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太累了,休息一會兒吧。午後小憩,下午精神更好呢。”
她陪着蕭邑澄來到榻邊,服侍他寬了衣裳,又輕輕給他扇風。她身上的香味随着扇子的一搖一擺徐徐而來,蕭邑澄心猿意馬,伸手一拖,把她整個拉到了懷裏。他在她臉頰的脖子裏啃着,急不可待地呼喚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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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綽心如止水,卻随着他的撫摸和熱吻而呼吸急促,吟哦有聲,最後整張臉都紅了,低頭在他肩窩裏說:“陛下,我們還沒過了明路……”
“我一定娶你當皇後!我必不負你!”美人在懷,軟玉溫香一樣,蕭邑澄已經急切得要爆炸一般,當不得懷裏人輕輕一推,嘟着嘴說:“縱然你有心,可難道還有力麽?”
說一個男人“有心無力”,簡直當頭棒擊似的,蕭邑澄愣在床上,氣惱得又想打人,又舍不得動手;又想冷她一冷,又舍不得撒手,只能環着她的腰肢勒上一勒以示懲戒,色厲內荏地說:“你這是信不過我?!”
完顏綽被勒得嬌呼一聲,語氣仍是之前那麽冷靜:“太後斷腕明志,誓不會讓位;海西王虎視眈眈,就等接替你的位置;一場敗仗打下來,朝中契丹貴臣,都是看笑話的心态。”她擡眼凝望着蕭邑澄怔怔的臉,手按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懊惱,嘆口氣說:“我哪裏是愛惜自己這身子?只是為你擔心罷了。”
她溫熱的手指,從他的胸口慢慢向上,到了領口,便輕輕拽一拽,衣帶一松,露出男人包紮着的肩膀。她愈發憐惜的目光飄向皇帝的傷口,下颌延伸出漂亮的弧度,在他的脖子上吻了一吻:“阿澄,我信你必不負我。我可以不要皇後的位置,甚至不要名分……我信你……”
剛剛陷入低谷的蕭邑澄哪裏還克制得住,幾乎要落下感激的熱淚。她柔軟得像一條蛇似的,領口噴薄出誘人的氣息,随即被蕭邑澄的雙手狠狠一撕,裂帛之聲震耳欲聾。而皇帝身子一滾,憤然把完顏綽按到了身下,三五下剝出那具雪白的胴體,報複似的侵入進去。
完顏綽叫了一聲,皺着眉頭忍着疼痛。她蜷着雙腿,然而抵禦不住潮汐般的激烈滋味,忍了片刻,便覺得頭腦發暈,溺水一般透不過氣來。蕭邑澄不時在她耳邊呼喚“阿雁”“阿雁”,似乎比她還要迷醉,只要她發出一點點銷魂的□□,他就昂然起來,簡直要把她掬在懷裏,整個吃幹抹淨。
她像柔和的藤蔓,死死地纏住了皇帝,而他又甘心就死,做她裙下風流的鬼魂。
完顏綽終于感受到身體裏那個男人激流的湧動,随着他适意地躺倒下來,她也把腦袋枕了過去,低聲道:“傷口還疼麽?”
剛剛自然不覺得,這會兒似乎微微作痛起來,但男人此刻都要逞強,笑道:“不疼。”
完顏綽把腦袋在他肩窩裏蹭了蹭,見他累得迷糊要睡,便說:“陛下,男人最怕有心無力,可也有些時候,不早不晚,最适合發力。剛剛陛下神勇,我便領教了。”
說得那般暧昧,蕭邑澄慵慵笑着,把她往懷裏緊了緊,啄了啄臉頰道:“小妖精,晚上再讓你領教領教如何?”
完顏綽卻醉翁之意不在酒,笑道:“我領不領教不要緊,倒是這機會轉瞬即逝,陛下若不及時發力,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剛剛還想睡覺的蕭邑澄突然沒有了睡意,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完顏綽。完顏綽知道他自己已經悟了,翻過身道:“紫宸殿那裏,還有第二次不省人事的機會麽?”
蕭邑澄看她松着的衣領,露出肩背上紋着的一枝花葉,綠玉似的葉子間,露出幾朵帶着露水的嬌嫩花朵,粉紫色的花瓣裙擺一樣散開,在她潔白的皮膚上綻放着。他不禁上前吻了吻那朵開在背上的花兒,然後說道:“機會是好,趁太後昏迷,除掉後患。不過……”他嚅嗫了半天:“海西王畢竟是我的親弟弟,從小兒關系都不壞,他也肯聽我的話……”
“只怕太後的話,他更聽。只怕叫他越過哥哥登上皇帝之位的話,他更聽。”完顏綽依然背着,冷冷地說,“你又不是不讀書的人,唐太宗,宋太宗,都是當弟弟的,也沒有聽說誰對哥哥手軟。”
完顏綽不再理睬身後的男人,自顧自睡了。蕭邑澄眼皮子沉重,心裏卻有無數的想法紛至沓來,只能盯着那白皙後背上一朵朵嬌豔盛開的花朵發呆,再也難以入眠了。
☆、幻肢
太後完顏珮醒過來的時候,紫宸宮裏燈火通明,但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大概已經很晚了。她喉嚨間發出咳痰的聲音,身子一動,覺得左手從指尖到掌心都是針刺刀割一樣的疼痛,然而擡起手看一看,哪裏有手指,哪裏有手掌!只餘下一截禿木頭似的斷腕。
幻覺中,她的手還在,實際上,那一截子死血死肉已經用盒子裝上送去了皇陵,随葬先帝蕭延祀去了。
她還在發怔,還在想着自己的手,一盞水貼心地送到唇邊。完顏珮側頭一看,皇帝居然親自來服侍,臉上還有淚痕在。
太後就着茶盞喝了兩口水,咽喉處濃稠粘膩的感覺減輕了。她清了兩下喉嚨,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部院各處都還好?”
“都好。”蕭邑澄恭恭敬敬地說,“阿娘昏迷,撫恤的錢糧沒敢盡數拿出來,這次勇猛的将官要進爵,退逃的要責處,名單都開列了。北院夷離堇說,按太後定下來的規矩,須有皇帝大印和太後大印共同蓋在奏折上才能算數。”他言語卑微,态度尊敬,心裏氣得切齒,可表面上一點都不敢顯露出來。
太後面露微笑,說:“這幫猴崽子做事也是呆板!”因心裏熨帖,所以竟然覺得有些餓了,才張望了一下旁邊,蕭邑澄就說道:“阿娘,禦醫有煎好的湯藥,說醒過來先服藥。另外預備了阿娘喜歡的幾道清淡粥菜,兒子叫他們送進來給阿娘選。”
湯藥裝在銀碗裏,裏頭擺着兩把銀匙。蕭邑澄端過藥,自己先舀一勺嘗了嘗,眉頭微微一皺,旋即放下銀匙,笑着說:“良藥苦口利于病,蜜餞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給阿娘壓藥味。”
太後就着兒子的另一柄銀匙喝了湯藥,而後笑道:“傻孩子,藥豈是可以亂吃的?”
一派母慈子孝的融融睦睦。
然而飯吃到一半,外頭吵吵起來:“太後既然醒了,為什麽不讓我進去看望?我和陛下還是親兄弟呢!”
完顏珮皺着眉,張了張外頭道:“是阿清?”罵了一句“莽撞”,但又吩咐叫海西王蕭邑清進來。
海西王蕭邑清進門時一臉橫怒,仿佛普天下人欠了他賬似的,尤其橫了哥哥一眼,才氣哼哼地給母親問安。
完顏珮責怪道:“越發不像話了啊!別說你哥哥是皇帝該當尊重,你就算只是來看我的,難道我竟是看你這張臭臉來的?你看你哥哥,多麽孝順!多麽細心!”
蕭邑清冷笑着大聲道:“阿娘自來偏袒哥哥,枉我在紫宸宮門口等了那麽久,還是及不上哥哥吹一陣風!”他見完顏珮眉毛立了起來似乎要發火,這才放軟了聲氣,“撲通”一下跪下來說:“阿娘,求你做主,哥哥是要逼死我才算完!”
“怎麽了?”
蕭邑澄睥睨着弟弟,冷笑道:“阿清,若說我不是這個皇帝,偏袒你一些也就罷了。偏生這個位置上,首要考慮的不應該是家人兄弟。你就說說看,你在上京的所作所為,遭到那麽多彈劾,我若還硬着頭皮包庇你,只怕釀得你越發無法無天,總要出大事!”他轉向母親,低頭說道:“阿娘,實在是北院接到的彈劾折子太多,我不能不小加懲處。”
蕭邑清梗着脖子說:“多大的事兒!打獵踩壞了幾處田地,我又不是不賠。再說,我朝開國,難道不是馬上得來?非要學漢人耕種,種出些破元麥好喂馬麽?”他看見母親淩厲的目光射了過來,聲音不由低了下去,漸漸變成了嘟嘟囔囔。
二兒子粗莽,完顏珮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斷手那天,他急吼吼的架勢,還有腮上的幾滴眼淚,掩不住的孝心,總歸是讓當母親的心中舒坦的。完顏珮擡起光禿禿的斷臂,慢悠悠道:“我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你們兄弟再這樣吵吵,豈不是存心讓我不痛快?若是罰幾貫錢、幾匹絹,阿清你就忍了吧。若是罰其他的——”她的腦袋轉向大兒子:“阿澄,這到底是你弟弟,又不是多大的罪過,何必呢?”
蕭邑澄看着母親的目光就不自覺地害怕,不由躬了身子說:“那好吧。我叫北院把處分撤消了,叫阿清拿錢賠償。”
離開紫宸宮,皇帝的臉陰沉沉的,見誰都不說話,及至見了完顏綽,喝了她奉上來的茶,蕭邑澄才說:“不該不聽你的!一念仁慈,竟叫他踩在我頭上了!”一拳頭砸在案幾上:“我簡直想——”
完顏綽冷笑一聲,坐在蕭邑澄身邊:“太後醒了,這些話就別說了。其他不論,至少也讓你看明白了,太後着意偏袒,總是有用意的,你若再對這位皇太弟露出不滿,會怎麽樣你曉得。”她頓了頓,說:“唯今之計,将欲取之,必故與之,‘捧殺’強過‘打殺’。有一個人,你可以用一用。”
“誰呢?”
“王藥。”
說出這個名字,完顏綽自己心一跳,忙低頭把玩着南邊燒制的汝窯青瓷茶盞,等呼吸平靜下來,才擡頭說:“太後和海西王必然深恨王藥,陛下用好他,能夠不勝而勝。”
蕭邑澄有些猶豫:“王藥……他把我的大軍诓進山谷裏,害我吃那樣的苦頭,我還沒找他算賬;如今一語又害得阿娘斷腕,縱使我不想處置他,這麽多人等着瞧着,他又豈能逃出生天?”
完顏綽笑道:“誰要他逃出生天?只是陛下別自己髒了手就行了。”
完顏綽沉吟片刻,她與王藥那層關系,太後知道,蕭邑澄卻不知道,她要依附而上,勢必把這層關系掩着,必要時,滅口也不是不可以。念及,完顏綽故意撇了嘴說:“反正總是我做惡人。海西王既然惱恨王藥,就把王藥送給他處置,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海西王是真的惱恨王藥,還是做戲給大家夥兒看,我們也不得而知,用王藥試探試探他。”
蕭邑澄蹙眉表示不解,好一會兒說:“試探?如果被阿清一刀子殺了,能試探出什麽來?”
完顏綽晶亮的眸子裏含着一點笑意:“只要陛下能擔待,我就能有法子。”餘外再不肯說什麽,而皇帝也只能寵溺地嘆一口氣。
她輕而易舉獲得了皇帝的首肯,蕭邑澄拉着她的手說:“阿雁,我自然是信你的。如今我的為難你也曉得。太後畢竟是我的母親,阿清畢竟是我的弟弟,也只有交由你,我心裏才不那麽愧疚。”完顏綽離開宣德殿,走到往後宮去的那條甬道時,才忍不住把憋了許久的輕蔑從鼻孔裏哼出來。
前怕狼,後怕虎,又想要權力,又想保住面子,又要用人辦事,又扭扭捏捏指望着人替他背鍋。
這樣的君王,直是一個笑話!
她捏緊的拳頭裏,指甲掐得掌心刺痛,過電似的一路傳到胳膊,傳到肩膀,讓她的頭腦格外明晰起來。
甬道盡頭,是一個岔口,一面通向太後所居的紫宸宮,一面通向嫔妃所居的後宮。完顏綽左右看看,阿菩低聲問:“主子,去哪裏?”
完顏綽笑道:“都要去。既然東邊紫宸宮為尊,自然先去要緊的地方。”
太後的呻_吟聲遠遠地從殿內傳來,但當完顏綽到來的消息一通報進去,那痛楚聲戛然而止。好一會兒,門簾子掀開,太後完顏珮最貼心的老宮女低頭走了出來。完顏綽絲毫不敢拿大,低着頭問:“阿嬷,太後的傷可好些了?”
老宮女輕嘆一口搖搖頭,低聲道:“禦醫說,總要疼幾個月。下頭又往熱天過,還要當心傷口潰爛長瘡。”她見完顏綽的手攏在袖子裏,似乎掏了什麽東西要送給自己,忙伸手把她胳膊一按,輕輕搖頭,又說:“太後心情不好,說話行事都當注意。”
完顏綽進門,濃郁的藥氣裏夾雜着明顯的血腥味。太後雖然躺着,姿态一點都不慵懶,淡淡笑着對侄女道:“你來啦。”
完顏綽想着入宮以來的孤獨,想着自己求而不得的種種,想着暌違已久的父母,還想着那個暧昧而不可追憶的夜晚,終于釀到鼻尖發紅,眼眶酸熱,她咬着嘴唇忍着,直到跪到太後榻前的腳踏上,才滴下淚來,顫着聲音問:“姑母,還疼得厲害麽?”
太後一瞬間的動容,但還是若無其事地笑着說:“想着先帝在地下的孤獨寂寞,我這點痛還算什麽?”她意味深長的目光瞥過來,又道:“先帝駕崩,殉葬的大臣不少了,偏偏後宮一個也無,果然給王藥那狗賊嘲諷了。”
完顏綽微微擡眼,又垂下眼皮說:“太後都斷了一手随葬先帝了,後宮還有誰敢說什麽?該誰去陪先帝,太後吩咐就是。”
太後點點頭說:“極是。一般的規矩,為先帝生了子嗣的嫔妃,因着要撫養孩子,能免一死。而像你這樣承過恩寵,卻又孤身一人的……”
她仔細觀察着完顏綽的面龐,面前這素衣小美人兒臉色發白,颌角微微顫抖着,兩只白皙修長的手互相交握着,掙得關節發青,然而從來語言伶俐的小丫頭,竟然一句駁斥的話都不說,只是慘淡着這張漂亮的臉蛋,靜靜地等候自己的命運。
太後完顏珮終于慢慢道:“而像你這樣的老實孩子,一貫聽話懂事,若是因為聽話懂事就遭了厄運,我以後還指望着誰能聽話懂事?”她目光遠遠地望着窗外:“你父親那裏,我會召見過來,殉葬先帝是喜事,需得抛別俗世之情。他三個嫡女,我給他保全兩個,叫完顏家的女孩子位列尊位,才能為這個家族延續興旺尊貴。”
她眸子裏有一瞬間的落寞,搖搖頭輕聲說:“我的心思,你們都不懂。”聲音低微得直似自語。
☆、烙印
完顏綽透過绡紗的隔屏望着王藥的時候,心頭微微絞了一下。她留着阿菩,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這才從隔屏後頭清清嗓子說:“王郎中,你的小命,有點難保。”
王藥渾身被捆着,腳上的鐵鐐一動就當啷作響。他想笑一笑,但是臉上紫腫的肌膚扯得生疼,牙關脹得打不開,只能放棄笑意,甕甕地說:“多謝你的關心。王藥受賞這個‘郎中’的稱號,自己都覺得有愧。賤命斷送掉後,還是清清白白被人叫做‘王藥’這個名字,比什麽‘王舉人’、‘王別駕’、‘王郎中’啥的聽着都要舒坦。”
完顏綽低聲道:“卻疾,我呼你的字‘卻疾’可好?”
王藥那張五顏六色的臉上,眼圈紫着,嘴唇腫着,倒是眉棱骨還靈活,先是一皺,再是一挑,最後峻厲如利劍一般的走勢變柔和了,大約是凝聚着笑意在眉梢裏:“太擡舉了!将死之人,只有一事相求。”
完顏綽不等他說出來,搶先道:“巧呢!我也有一事相求。”
兩人俱沉默了片刻,王藥大度地說:“那你先說吧。”
完顏綽捧起茶碗呷了一口茶,鳳目微彎,凝望着王藥的眼睛:“朝中人心浮動,同情你的有之,恨你入骨的也有之,只是于情于理,不處置你都說不過去。我知道卻疾你不畏懼死亡,可是在我心裏……”她睫毛一翣,阖了阖又擡起眼皮,頰上胭脂般染着粉色,妩媚得動人心魄,紅唇翕動,大概王藥很難拒絕她的懇求了:“卻疾是英雄,也是……值得愛重的人。若是可以說動海西王,不僅保命不難,而且将來前途無可限量。”
王藥的心像沉在溫軟的浴水裏,花香盈盈,滑潤如酥,他努力提起心裏的明智,掙脫這魂靈的溫柔之鄉:“王藥已經茍且偷生了一回,再來一次,不僅無趣,而且,也只怕難以啓齒——海西王恨不得吃我的肉,要在他那裏保命,只怕我得下賤得夠可以才行吧?”他眼珠子微微轉動,似在認真打量完顏綽的上上下下,見她嘟起紅唇有些落寞嬌憨的樣子,便又說道:“我的請求也很簡單:王藥是晉國人士,狐死首丘,遺骨——哪怕是灰燼——能歸于南邊,也就心滿意足。”
他打量着完顏綽,等她說個“不”字。
完顏綽彎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妩媚的笑意也消失了,兩個人目光交錯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若不自救,我一個先帝的遺妃,如何有本事救你?你想念家鄉,那只能自己想法子回去。”
王藥看她演戲,最後笑笑道:“我明白了。那你想我怎麽說動海西王呢?”
完顏綽湊過去,在王藥的耳邊細語了一陣。王藥手腳綁着,只覺得耳朵邊濕濕熱熱的,又舒服,又不舒服,他張嘴也湊到完顏綽的耳邊說話,輕輕兩個字,扭着的脖子已經扯得臉生疼,但是聽得出龇牙咧嘴裏無賴般的笑意。
完顏綽臉微微一紅。兩個人湊得近,她略微一側頭,就能看到那張五顏六色的臉,腫成這個樣子,挺秀氣的骨格兒都給怪樣子淹掉了,實在算不上好看,可是他眼睛裏的神采和初見他的時候沒一點不同,深潭裏的漩渦似的,仿佛有吸人的魔力。完顏綽毫不猶豫,嘴唇就湊在他的臉上,嘟起來在紫腫的顴骨上蹭了蹭,又在破了個口子的額角蹭了蹭,然後貼着他的鼻梁骨一路向下,在他的嘴唇上又蹭了蹭。
王藥貓兒似的敏捷,突然張嘴把完顏綽那噴香腴軟的嘴唇含了進去,猶未足意,竟然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完顏綽只覺一道銳痛,不由低呼一聲,伸手把王藥推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留着淺淺的牙印,手指上倒沒有血跡,但心裏仍是氣得要命。她冷下臉說:“你有那麽不樂意?不樂意就不樂意,原也不過是為了保全你。”
王藥眉梢處又流出笑意:“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原來也是個凡夫俗子。既然交換要求,自然要拿出代價,我痛了,你不痛一痛,怎麽叫我服氣呢?何況,你的法子雖妙,我卻不是沒有風險。我已經半條腿邁進了棺材,只索你一吻……”
完顏綽突然笑了起來,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唇,然後人也重又湊了過去:“卻疾,別忽略了一點,我也賭上了身家性命,只因為——相信你。”
對面那折轉圓潤的眉峰瞬間生出棱角來,完顏綽最喜歡他峻厲的目光,除了顯露出他骨子裏的英雄氣之外,那也是他不加掩飾的內心。“阿菩,”她掩飾着語音中一點點興奮的顫抖,盡量冷靜地吩咐着,“就是易水相送,也得有酒。陛下叫我勸王郎中,我也要多謝王郎中呢。”
阿菩應了一聲,如她所願被支開了。完顏綽湊得更近,兩個人頓時呼吸相聞。王藥說:“你把我解開。”
完顏綽笑道:“我不。你這樣的身手,解開你,我怎麽辦?”她小心地從他的胳膊一點點撫上去,到頸側停了下來,手心感受着他血脈裏搏擊的速度,像一個用拳的高手,又快,又穩,偾張着力量,積聚着熱量。她去吻他的額頭,順便把顫巍巍的胸口迎了上去,皮膚敏感得很,感覺得到他滾動的喉結,他滾熱的呼吸,他翕動的嘴唇,然後果不其然被他隔着胸口的抱腰咬了一口,又是一點不劇烈然而熱辣的疼痛,過電般的直接導到心髒裏,激越得差點喘起來。
接着,門聲一動,阿菩知趣,腳步聲過了片刻才響起。完顏綽早已抽身離開,拾掇好衣衫,手中的團扇掩着左胸口濕濕的齒痕,順便捂住“怦怦”亂跳的心髒。
王藥雙手捆在後頭,阿菩拿着酒壺正準備倒酒,他便說:“不用酒盞,容易潑漏,直接把壺嘴給我。”
甘州甜醴,一點沒浪費,從他的口裏進去,然後便看見喉結有規律的上下滾動,酒的甜香飄散在空氣裏,比什麽熏香都誘人。完顏綽掩着胸口,斜倚着坐榻,靜靜地看他,只覺得無一處不入目,無一處不可愛,他的嘴唇,他的牙齒,給自己帶來的那種輕微的疼痛,像是一道烙印,直直地烙進心裏。
等一壺酒都喝完了,王藥說:“既如此,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
完顏綽不想告訴他,自己有多舍不得,他活着該是她的,死了,也該是。
此刻還有演戲的必要,完顏綽抿嘴一笑,示意承諾過了。王藥看穿了她一樣,一字一字說:“我在南邊,尚有父母、兄弟、姐妹……”完顏綽突然收了笑意,擡眼看着他的臉,等他一張一合的嘴中吐出了她最不想聽的四個字——“未婚之妻。”
王藥離開,完顏綽怔怔地坐在那裏半天不挪窩,像在和誰生悶氣,連阿菩進來了,也是使小性兒:“心裏悶,別煩我!”阿菩自小兒和她一起長大,再熟悉不過,陪着笑說:“主子,那也聽我一語,陛下那裏來問,中午的膳桌,是開在後苑裏,還是就開在宣殿德的配殿裏?估摸着是要主子陪用膳呢。”
完顏綽突然覺得蕭邑澄那張臉好煩,手裏的團扇更用力地在胸前壓了壓:“就說我今日倦了,想回青鸾宮休息。”
她躺回青鸾宮,在卧榻上放着帳子,一個人想心思,生悶氣,腹中陰陰寒寒地作痛,大約月事又要來了,每個月都疼得要在榻上躺半天,跟受刑似的,雖說習慣了,未免還是有些害怕。帳子突然揭開了,她唬得差點叫出來。蕭邑澄忙寵愛地拍拍她的胸口:“哦喲,我莽撞了,怕你在睡,叫她們別吵你的。”
完顏綽一肚子的沒好氣,正好乘機身子一扭,眼淚滴了下來。慌得皇帝又是哄又是勸,最後坐在榻邊一跺腳:“吩咐司刑的內侍取竹板來。誰惹你生氣,我給你辦他!”阿菩等侍女宦官,裏裏外外被龍顏震怒驚得跪倒了一片。
完顏綽氣道:“你在我這兒,使什麽威風?”
蕭邑澄被她一噎,偏生只覺得好氣還好笑,愛起來時,女人怎麽作都是可愛的,他只能揮揮手把自己的話當做風吹過就罷:“別傳竹板了。所有人都出去吧。”
人全走光了,他才放下身段,笑吟吟和完顏綽并頭躺下,捉着她的手把玩着,低聲哄着她:“是不是王藥那賊子出言不遜,給你氣受了?等他到海西王那裏的事辦完了,如能僥幸不死,我把他的頭給你割下來當蹴鞠。”
完顏綽“噗嗤”一笑,蕭邑澄就如同看見昙花一現似的,忍不住地就挪了挪身子湊過去,手也老實不客氣向胸口伸過去。
完顏綽一激靈,拉起被子遮住還有些潮濕的衣裳。蕭邑澄笑道:“跟我還害羞麽?”锲而不舍地探手往領子裏伸。完顏綽怕他摸出點什麽來,索性用力一拍他的手背,在他變臉前先嗔怪道:“我那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天癸就跟要了半條命似的。這會子胸口墜痛得厲害,你再添亂,我真該哭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蕭邑澄頓時把那一絲絲不滿,抽換成憐惜,嘆了口氣道:“母後那時候究竟叫你吃了多少寒藥?”
完顏綽冷笑着:“國朝特重嫡庶,是不是我生不出兒子的話,我們就沒有情分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節操君,你快回來【深情呼喚臉
☆、慈父
契丹人重視嫡妻,若是嫡室無子,也可以抱養妾室的兒子。蕭邑澄觑了觑完顏綽,思忖了半天才說:“可是……若是臨幸別人,怕你不高興……早知道,那時朵月就不應該……”
完顏綽心裏頭冷笑着:“你想嘗嘗新鮮,我憑什麽去攔?我現在,連妻子都算不上!你只管和她們去生,萬一睡出感情了,該封後,該封妃,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蕭邑澄陪着笑伸手來摸她,完顏綽一扭身閃開,估量着他心頭正熱,可以冷一冷吊胃口,因而肅聲道:“別碰我!”
蕭邑澄只能悻悻的,柔柔地撫慰她:“好吧,你不舒服,我不碰你。王藥送到阿清那裏,居然沒殺,這賊子一張利口,倒真是能耐!”
完顏綽目光閃閃爍爍的,終于忍不住問道:“才一兩個時辰,誰知道再過幾個時辰會怎麽樣?你倒這麽确定,海西王不會殺王藥?”
蕭邑澄不作他想,見完顏綽不再和他瞎作,心情便暢快了。他雙臂枕頭,道:“我派去的人說,海西王一見他過去,就叫人取了殺豬刀和砧板,要叫人把王藥的手腳一條一條剁去;又在銅鼎裏煮沸了水,要把他砍了手腳之後活烹。”
完顏綽聽得眼睛都睜圓了,搖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