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萬裏無雲,這是大雨之後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姬偃舉着火把,将未燒盡的慶楓部重新燃起,袅袅灰煙夾雜着火的光芒直沖天際。她的面容印在火光中,顯得冷肅凝重。看着慶楓部徹底被燒成一片灰燼,姬偃的心情是沉重的。
見慣生離死別的人不該再被這種情緒所牽動,可來到這個世界,就算對任何人和事都過于冷漠的姬偃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變了。
牽着離钺來到埋葬慶楓部族人之所,看着面前一座座孤立蕭肅的墳包,她很鄭重地跪下,以叩拜之禮拜別了這些故人。
見姬偃跪下叩拜,離钺也跟着有樣學樣。
叩拜完,姬偃直起身子,雙膝依舊跪在地上,小聲道:“下回,再來看你們。”
“來,看。”離钺說話不利索,可他的意思姬偃卻是明白的。
伸出手揉了揉離钺的小腦袋瓜,姬偃笑着把他抱住,跟着自己也站了起來。
姬偃在慶楓部待的時間雖跟淣鄂部的比起來差不了多少,可在慶楓部的日子卻比淣鄂部舒坦多了。在慶楓部沒有太多的勾心鬥角,每個族人對她都是和善的,即便她是一個外族人,也從未用有色的眼睛看過她。
沒有立即轉身,而是繼續盯着墳包,她輕聲對身後的飛廉,道:“紅玉的消息就拜托你了,飛廉。”
飛廉道:“放心吧,我讓一些朋友去關注你所描述的那位名紅玉的少女了,若是有她的消息,他們會立即通知我的。”
姬偃轉過身,朝飛廉認認真真地鞠了個躬。“謝謝。”
飛廉笑道:“舉手之勞,無須客氣。”
最後看了眼身後的一座座墳包,姬偃閉了閉眼,再次拜別慶楓部已亡故的族人們,與離钺、飛廉和烏衡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寬闊河流以南的林野間有淼部,淼部四周有水有草,因臨近最南方,四季皆如春。暖風席卷草海,綠色的青草就像一波波浪潮此起彼伏。曠野的盡頭,幾乎望不到頭,除了一片陌生的林野,什麽也看不到,而在這片陌生的林野之間,或許還潛藏着誰也不知的危險,只是這危險暫時還不會有人去觸碰。
飛廉不愧是司風之神,到達淼部簡直是分分秒秒的事。
淼部的入口處有一個集市,人來人往特別多,看着就十分熱鬧。淼部在南,距離北方的大堯部甚遠,這也是為什麽他們資源豐富,卻從未被大堯部征踏過。姬偃一手牽着烏衡,一手牽着離钺,跟在飛廉身後走入了集市。
飛廉四處張望,希望能在集市上發現魚婦的眼睛。
來到一個攤子前,烏衡指着一塊亮晶晶的石頭,好奇地問道:“大娘,這是什麽石頭呀?”烏衡長得乖巧靈秀,那婦人見着心升好感,便笑道:“這個是火屬性的靈石,用來煉火屬性祭器的。”
“真好看。”烏衡覺得這靈石好看,卻知這石頭對她無用,便接着問道:“那大娘,請問您知道魚婦的眼睛嗎?”比起每個攤子去尋的飛廉,烏衡直接問的辦法可比他好用多了。
大娘一聽便說道:“小姑娘要找魚婦的眼睛做什麽呀?”
烏衡甜甜一笑道:“嗯,因為很漂亮,可以串珠子。”
女孩都喜歡這種發着光的小玩意,婦人沒在意,便道:“你要魚婦的眼睛就去那邊吧。”指了指集市盡頭的小帳篷,婦人接着道:“我們族的祭司或許有,你們可以去他那兒問問。”
順着婦人所指,姬偃朝婦人點點頭,道:“多謝。”
烏衡也揮揮手,道:“謝謝您,大娘。”接着,兩小一大就離開了攤子。
三人攔住還在到處轉悠的飛廉,只聽烏衡道:“笨阿廉,不用到處找了,我知道誰可能有魚婦的眼睛。”
飛廉一聽烏衡的話,便好笑地問道:“那誰會有呢?”
“喏,答案在那邊。”指向集市盡頭的小帳篷,帳篷外的布上面有圖騰,像兩片升騰的煙,簇擁着一道痕跡。那是信奉雨神商羊的标志。淼部很久很久以前并不叫淼部,而是叫澤部,他們淼部是澤部之後演化而來的部族,不過族中真正是澤部後裔的人也就一半一半,還有部分人是其他部族的。最初的淼部其實就像現在的淣鄂部,都是很多部族的人湊在一起組成的一個部族。只不過,淼部已經有數百年的歷史。而很久很久以前,成立淼部的是一名澤部的少女,名喚尋雨。尋雨是祭司之女,也是安邑部首領蚩尤的妻子,只是後來她與蚩尤意見分歧,分開了。
上元太初歷七百零一年,尋雨與蚩尤一戰,蚩尤敗,尋雨于鏖鏊山下率領四百餘被安邑部俘虜的奴隸離開。誰也不知道,或許連蚩尤自己也不知道,尋雨率衆離開鏖鏊山的四個多月後,順利誕下了一名男嬰。
而尋雨和蚩尤的故事距離現在已過去七百幾十年了。
飛廉是見證尋雨和蚩尤從相識到相知,從相知到相愛,再從相愛到反目的人。當年發生的那件事,直至今日他都記在心裏,也痛在心裏。
在這淼部後面的林野間有一個很幽僻的山洞,山洞位處林野最深處。淼部中人都知那個山洞是禁地,除了每年的祭祀大典,誰都不允許擅自去那個山洞。久而久之,這山洞被傳得神乎其神。只有淼部的族長和祭司知道,山洞裏根本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具冷冰冰的石棺,而這石棺裏葬的便是他們淼部的祖先尋雨。
飛廉這趟會來淼部除了來尋那顆魚婦的眼睛,還有就是來祭拜下他的故友。
尋雨是烏衡的好友。
也是他飛廉的好友。
飛廉說道:“走,咱們去看看。”
來到小帳篷前,飛廉揭開帳簾,走進帳篷。
一名青年坐在裏頭,穿着專供祭司所穿的長袍,他模樣俊朗,黑色的長發披散在肩頭,額上戴着一條用玉石裝飾的抹額。青年的嘴角兩邊仿若天生就微微翹起,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青年在擺弄面前的龜甲和蓍(shī)草,看着走進他帳篷的兩大兩小,微微一笑道:“有什麽想要知道嗎?陌生人。”對青年來說,出現在此的四人的的确确是陌生人,若是淼部的人他一眼就能認出。
而且這兩大兩小之中,有兩人他看不透,那率先揭開他帳簾走進來的少年和牽着兩小的女子,他一點都看不透。
飛廉從腰包裏掏出一枚小小的骨片,放在桌前,開門見山,道:“我想要魚婦的眼睛。”
青年一看到桌上的骨片,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道:“辟邪之骨?這可是稀有之物,你想用這個換取魚婦的眼睛?”青年覺得飛廉這手筆有點大了,辟邪之骨可以換不知道多少顆魚婦的眼睛了,而對方現在卻用一塊辟邪之骨換取一顆魚婦的眼睛。
魚婦的眼睛跟辟邪之骨比起來真不算什麽稀罕物。
飛廉道:“我只要魚婦的眼睛,一顆就行。”
青年淡笑道:“把它收起來吧,我可以給你魚婦的眼睛,無須辟邪之骨來換。”辟邪之骨太過貴重。“你若覺得不合理,可以用其他東西來換。”
飛廉撓了撓頭,道:“就用這個吧,這玩意對我沒什麽用處。”這是大實話,在他知曉用辟邪之骨無法救烏衡的那一刻起,這塊玩意在他眼裏就跟塵粒一般,毫無任何用處。
青年看着飛廉,半晌,便收起桌上的這塊辟邪之骨,接着又從一邊的盒子裏掏出一顆青黑色的珠子,放到桌上,道:“這是我族先輩偶然得到的魚婦的眼睛。”青年掏出來的這顆魚婦的眼睛色澤特別漂亮,散發出淡淡的光澤,其中蘊含的靈力更是難得一見。
拿起魚婦的眼睛,飛廉轉身遞給烏衡,道:“喏,你一直想要的。”
雙手捧着魚婦的眼睛,烏衡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太好了,這下我要的都齊了。”
青年看着烏衡,眼底掠過一絲震驚,不但是烏衡,就連離钺也讓他為之一驚。眼前的女孩和男孩,明顯與常人不同。按道理來說,女孩的命魂早該消耗殆盡,而她卻依舊轉世,這顯然不合常理。然後是那個男孩,男孩的面相明顯不該活着,而從他現在的情況來看,顯然是缺了命魂四魄。
照理來說,缺了命魂四魄的根本不該轉生,可他偏轉生了,還活了下來。
“我叫弓宓。”青年道:“你們叫什麽名字?”
飛廉笑道:“我叫飛廉。”他從來對自己的名字都是直言不諱的,向來不會隐瞞。
“姬偃。”報完自己的名字,姬偃分別介紹了兩個小的。“這是烏衡和離钺。”
弓宓表情凝重道:“這兩孩子很特殊。”
飛廉一聽就知弓宓看出了烏衡和離钺的不同,并無惱意,而是笑道:“當然特殊了,不特殊就不會被我護着了。”
弓宓看着飛廉,半晌沒看透他是什麽人。“閣下是什麽人?”
飛廉眯眼笑道:“我不是人。”
烏衡笑嘻嘻道:“對,對,阿廉才不是人呢!”
弓宓看得出來,少年很強大,只是他真心看不透少年的來歷。
身為淼部的祭司,這是第一次他無法看透別人。
飛廉看着他,道:“你無須看透我是誰,若你也能看透我是誰,那我也白活這麽些年了。”飛廉所謂的這麽些年,算算也有好幾千年了。
弓宓聽罷,看向了姬偃,此時姬偃正蹲下給離钺整理衣襟。
盯了她好一會兒,弓宓問道:“幾位來此只是為了魚婦的眼睛嗎?”
飛廉點頭,道:“當然。”說完,他又頓了一下,道:“不過,還有一件事需要我來此一趟。”
本來聽飛廉說只是為了魚婦的眼睛才來淼部讓弓宓大松一口氣,畢竟遇上個無法看透的人,弓宓還是很戒備的。近些年來,征戰的部族越來越多,他怕飛廉和姬偃是其他部族來他們這邊查探的。
現下又聽飛廉說還有一件事,放下的心再一次拎了起來,弓宓緊張地看向飛廉。
飛廉道:“我要去祭拜尋雨,你尋個得空的時間帶路吧。”
弓宓一驚。
這世上除了他和族長以及尋雨的嫡系後人之外,不該有人知道他們淼部祖先之名的,可眼前的少年為何會知道這個名字呢?弓宓疑惑了。
飛廉道:“我說了我叫飛廉,但我忘記告訴你我另外一個身份了,我是司風之神飛廉,曾是尋雨的朋友。”
弓宓眼眸瞪大,接着就看到他惶恐地躬身行禮,道:“适才冒犯了風神大人,還請大人原宥。”
飛廉笑道:“快起來吧,我可不想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
弓宓連忙起身。
姬偃看了看飛廉,又看了看笑個不停的烏衡,再看看一臉惶恐的弓宓,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弓宓起身後也用虔誠的目光朝姬偃看了過來。
姬偃木着臉,道:“我不是神,不用那麽看我,也不用對我行大禮,謝謝。”
烏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弓宓臉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