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半夜邊舟從無夢的睡眠裏醒來,毫無征兆,他覺得床邊很空,于是就醒了。
床邊果然是空的,他尋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馮向晚。她坐在卧室外的陽臺藤椅上,兩手抱膝将自己圈在那環形的椅子裏,半仰着頭不知在看哪裏。
外面月色很亮,照着她的恻臉,有種不真實的美好。她是在想事情想出了神,邊舟坐了起來,靠在床背上靜靜地看她。
那椅子該是很舒服,但把她襯得更加單薄,在她無神的臉上,他只看到了茫然,是一種對于未來深深的無助。
他那樣看了她很久,本來雀躍的心也跟着時間的流動恢複了平靜。他悄悄躺下,即使睡不着也不弄出一點聲音,怕要驚動了她。
他從來沒見過她那麽脆弱的樣子,一想到讓她這樣的人是自己,就沒有立場要去安慰她。他們之間的事,他早有準備會有這天,但對她卻無疑晴天霹靂,也許她需要更多的時間。
希望她能明白,他們之前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隔天再醒來,馮向晚已經去上班了,她還體貼地給他留了字條和早飯。
他盯着那張字條,逐字看過那熟悉的筆跡,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己還真像個被包養的小狼狗啊。
秦敏之怎麽也沒想到,有天自己會被馮向晚約出來,聊感情問題。為什麽要找個異性聊這些,首先因為馮向晚并沒什麽朋友,其次因為她覺得他有雙慧眼,看出了事情的本質。
都讓他猜中了,邊舟确實對她抱有別的感情,而她不能給予回應,她不擅長解決這種矛盾,苦想無果,只能求教于人了。
秦敏之一點不意外邊舟終于出手了,他意外的是馮向晚那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她只是苦惱于該怎樣讓邊舟也明白這點。
“我想不出來你有什麽可拒絕的理由,說真的你們能耗這麽多年不捅破這層紙,才真的令人驚靜。”
“什麽紙?”馮向晚不解地看他。
“我是說,你不也沒不願意嗎,要真的不願意,當他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拒絕了。你會猶豫,就是對他有感情,怕傷了他的感情。”
馮向晚真對他另眼相看,他說的對,想想當時的情況,确實是在她的默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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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臉紅什麽?”秦敏之看她抿了口水裝樣子。
她似是吸了口氣說:“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我有先天性心髒病,我是不可能有小孩的。邊家對我有恩,養我這麽多年,結果我睡了他們的兒子,沒有背景可以為公司帶來利益不說,連子女都沒辦法留一個,于公于私沒任何好處,我做不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
“所以你們睡了?”
馮向晚茶杯差點翻了,慌張地瞥了秦敏之一限,發現對方并沒有看好戲的樣子,反而多了幾分嚴肅,她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向晚,我覺得你真的要想清楚。現在什麽年代了,兩個人感情的事,就不要和上一代的事情挂鈎,你給了他希望,就別拿他家裏的事當推脫。”
馮向晚嘆氣,當律師的說話果然夠狠。是她給了邊舟希望嗎?當他深情款款,帶着些可憐地倚靠着她時,她應該推開他嗎?
她也知道應該,就是因為沒做到所以現在才會這麽心煩
“我沒辦法。”她很少把無奈放在臉上,除非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的要求,他的希望,我已經習情去接受,也并不是真的讨厭。但是那不一樣,讓我抱着戀愛的心情看待他……我不能忍受讓他傷心。”
“那能怎麽辦?你要真沒那意思,就不要以若即若離的距離耽誤他。”
馮向晚愣住。所以邊舟是從什麽時候起沒再交過女朋友的,她有些逃避去回憶,她怕那個結果是自己經受不住的。
邊舟再接到馮向晚的電話,是約他一起去參加一個關系不算近的親戚家孩子的百日宴。電話裏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平穩,只是說他爸媽都出國了,他一向不愛參加這種活動,如果嫌麻煩她自己代為出席也可以。
關于他們之間的事倒只字未提。
邊舟當然要去,結果弄得親戚受寵若驚,真比他爸媽親自去還要覺得稀罕。
“天啊,邊舟,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親戚由上到下将他打量了幾,口中的驚喜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其實他自己都知道,是因為他的經歷在親戚間流傳着各種版本。有說他從小多病,後來染上什麽重病在家休養,有說他沉迷賭博才沒臉出來見人,更有甚者說他吸毒被逮了。
他越不愛出來應酬,關于他的傳聞就越多,他也就越不想來給這些人參觀。
這位不知道具體什麽關系的親戚,他印象裏就從來沒見過。對方不斷感慨,“都長成這麽帥的小夥子了,上次聽你媽說你創立什麽公司?”
“開發手游而已,一直在忙,沒時間來看您。”
“原來是真的呀?”對方明顯詫異,而後覺得自己表現得太露骨,尴尬地咳了聲,“年輕人忙點沒壞處,自己創業真是優秀,真是沒想到……”
“可姨您沒想到的還多着呢,”
另一個聲音插入兩人談話,同時邊舟的胳膊被另一只胳膊很自然地挽了起來。
馮向晚笑盈盈地,并沒看他,而是對着那阿姨,“手游的影響力可是很誇張的。”
“你們年輕人的東西我又不懂。”那阿姨見到馮向晚,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是心虛了許多,笑得都不太自然。
“不止年輕人,我剛來時看到保姆就在玩游戲,”
阿姨臉色變了,趕快離開去看保姆,怕她家寶寶哭鬧沒人管。
她這才有空回頭看邊舟,今天他們都穿着半正式的服裝。邊舟不喜歡這類衣服,但這種服裝的确能讓他顯得更加神辨奕奕。
“這麽看上去,你還真不像吸毒的,”她說。
邊舟挑了挑眉毛,這是關于他傳言中最惡毒的一條。馮向晚眼神指向那阿姨離開的方向,“就是從她這傳開的。”
他了然,難怪那阿姨見了她不太自然,想必平日她對阿姨語氣也不善。
“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她說。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的”他說。
兩人對視,再沒說別的。
說是孩子的百日宴,其實更是一場親戚的見面會。大家知道邊舟來了,所有跟邊家有所往來的人全都過來打招呼,但漫長的應酬中邊舟并沒說幾句話。
他就在馮向晚的左後方站着,微笑地看着她幫自己擋掉所有煩人的場面話。此時他好像看到了平時看不到的,她上班時的樣子,對年長的人要說什麽,對年輕人要說什麽,該微笑時微笑,該嚴肅時嚴肅。
其實本該熟練于這套的人是自己,可他更願意當一個長得好看的隐身者,她就由着他,從來沒有發過半句牢騷,不知在背後幫他擋掉了多少這樣的應酬。
表演開始時,大家才都回了自己的位置,他問她為什麽站着不動,馮向晚垂下眼睫,少有地在公共場合露出了她私下的一面,她說:“露一面就可以了?”
“适當地堵一下那些謠言的嘴嗎?”
“嗯。”
他笑,“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
趁着所有人都在看典禮,他們來到了飯店陽臺,這會這會果然一個人都沒有。陽臺對着的就是飯店游泳池,這會天有些黑下來,游泳池邊的燈都亮了起來。
馮向晚端着杯果汁,靠在欄杆上假意看下面的游泳池,身後隐陽傳來百日宴典禮司儀的祝詞。她覺得這真是諷刺,才出生一百天就搞這麽大排場,可一輩子那麽長,越大就越覺得,人生真沒什麽好慶祝的,有的更多是慶幸,是一種在危機邊緣懸崖勒馬的放松。
“我能遇見你,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她突然說。
邊舟看着她那雙單眼皮幾上挑起來,然後目光淺淺地落在自己身上。無谪多少次,這個細節都會讓他心頭一震。
他不言,又見她目光游弋,落在了杯上。她像在背誦一首古羅馬的詩歌,聲音清雅緩慢,思量了很久,印在了心裏。
“邊舟,我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疾病的原因讓自己有了種錯魇,總覺得心髒比別人缺了一塊,別人能感受到的東西我卻無法理解,從小就覺得自己似乎和其他人之間隔着道看不見的牆,所以才會被領養的家庭退回去兩次。說不清有什麽不一樣,可确實是缺失了些什麽。”
她嘆了口氣,“我曾經也想過要活得灑脫,有更好的人生,讓一些人後悔。後來就覺得算了吧,人生精彩不精彩的似乎也并沒什麽區別,還不都是那麽長,不都是要成為回憶,順水推舟地走完也未嘗不好。”她看他,神情專注而耐心。
“而對你,我是執着的,仔細想想似乎比對自己還要執着些,沒辦法不管你,沒辦法拒絕你。你可能已經忘了,可我總會想起,那時你要我跟你回家,一路上都攥着我的手,還一臉的兜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覺得一定要對你好的,可我始終記得當時被你攥到疼痛的感覺。”
“天下事哪有那麽多确切的因果,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邊舟說:“你準備拒絕我了是嗎?”
“我拒絕你,不代表以後就不會再對你好,”
“你拒絕我,也不代表我會就此放棄。”
她皺眉,這雲淡風清的反應跟她想的也太不一樣了,他甚至還帶着笑。她重申,“我不是在跟你鬧着玩的。”
“我不要你對我好,我要你愛我。”
她的眉擰得更深了,頭一次覺得他如此難以交流,“我不會愛你的。”
邊舟身子僵了下,其實會被拒絕是他料想中的事,可當她如此坦然地說出紮心的話時,他還是被傷到了。
他了解她,才願意留更多的時間慢慢地将另一種感情滲進她心裏,她難得如此赤裸裸地解剖了自己,足以說明她的重視,更包括她未能說出口的顧慮,他全都知道。
但他早不是貪圓一個溫暖懷抱的小孩子了,他貪圖的東西更不受理智的控制,如果再繼續佯裝無事地玩這種親情游戲,哪天再發生,他還是會将她按進懷裏,占為己有。
“你的心缺了一塊,變得極不敏感,但我還是建議你問問它,是否真的對我別無所圖。”他說着,上前一步,兩臂一伸将她圈在了欄杆間。
他低眉看她,眼裏有星星。
馮向晚一臉震驚,她話都說到這分上了,
“我不想改變。”她臉上寫着為難。
“那麽就維持現狀,當炮友也不錯?”他輕巧地說出邪惡的話,“就像我們之前做的,不算改變?反正一次和一百次沒有區別,大不了不再談感情。”
馮向晚以為自己聽錯了,當确認自己沒理解錯時,頓時有種白白浪費感情的挫敗感。她苦思苦想,結果只是對牛彈琴嗎?
“生氣了?可我是認真的,心理上和身體上總該滿足一邊。你是不是忘了,我本來就是這種人。”他又貼近她,提了提唇角,“任性妄為,你不是說會一直慣着我嗎?”
“我是很認真在跟你說事情……”
邊舟俯過去瞬間貼在她唇上,還試圖把舌頭伸進去。馮向晚怒從心起,一把将他推開,說不出的複雜心情。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受到了背叛,還是有些傷心?她弄不清了。
“你所謂對我的喜歡,就是這樣的嗎?”
被推開的人卻沒覺得什麽,還厚着臉皮給她下了最後通碟,“我這個人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不想過精彩的人生,也不想過順水推舟的人生,只想過每天醒來看到旁邊是你的人生,至于形式倒并不重要。”
馮向晚反省自己可能真是慣他慣出奴性了,這種時候竟然沒什麽合适的詞去罵他,她的坦誠并沒能換來他的真心,倒像被他狠狠地踩了一腳。
許多年了,她第一次有了不想再見到他的想法
他們兩人沒有一起來,也沒有一起回去,很有默契地在離開時都沒有通知彼此。
邊舟坐在車裏,出神地望着窗外。
人生那麽長,能讓他用心至此的也只有一個,就算被她當成一個無賴,也不想再當她溫情滿滿的家人。
他愛她對自己時那獨有的溫柔,卻也同時很害怕。那份溫柔從她身體裏抽走了什麽,麻痹了神經,創造出了一個歲月靜好的假象。她像湖底的水,被一層冰封着,永遠不讓別人觸碰到流動的脈搏。
是怕被人發現,原來她的血也是熱的嗎?
馮向晚真的是想躲邊舟一段時間的,她不能保證現在的自己還能冷靜地面對他,與其做吵架這種無意義的事,不如不見。
可當她特別想看恐怖片時,除了邊舟她想不到其他能一起的人,自己看又覺得沒意思,幾經內心的掙紮,她約了秦敏之。
可憐的秦敏之在完全不知道要發生什麽的情況下,被她拉進了電影院,然後幾乎是哭着出來的。她說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有件事請他幫忙,誰能想到是幫忙陪看恐怖片,還是那麽恐怖的!
兩人并肩出了電影院,出乎他想像的事竟然還沒有結束,他們在電影院門口撞見了邊舟。
這可真是比見鬼還可怕,城市那麽大,電影院那麽多,電影場次那麽多,這都居然能碰到,而且看邊舟那個樣子根本沒有要看電影的打算,倒更像是要去機場。
他推着一個超大的行李箱
馮向晚也有相同的疑問,對他的出現,對他的行李箱。
六只眼睛短兵相接後,還是秦敏之先開口,非常俗套的內容,
“這麽巧。”他說。
“一點也不巧,我都在這等半天了。”他是在跟馮向晚說話,“我就是想看看你跟誰一起來看電影?”
看電影的事她跟誰也沒說過,他莫不是會了讀心術了!馮向晚的疑惑全寫在臉上,瞧得邊舟頗無奈地嘆了口氣。
“明天你們不是要體檢嗎,每次體檢的前一天你都要看場恐怖電影,這樣體檢的時候才不會緊張。”
“是嗎?”她問,是真的好奇。
“不然你每年都挑這天找我看電影是為了什麽?”
她不知道啊,就是覺得偶“你看看恐怖片也不錯,焦慮的情緒能夠緩和下來。她是在緊張嗎,因為隔天有體檢?
她真的開始思索這個問題,那邊邊舟看了眼秦敏之,哼笑了聲,“秦大律師倒是補了個好空缺,你們最近走很近。”
秦敏之喑自叫苦,那邊馮向晚還嫌他不夠冤一樣,加了句,“我男朋友。”
邊舟不緊不慢地回了句,“你覺得有可信度嗎?”
馮向晚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秦敏之已經閃去了她兩公尺外。
秦敏之能變成她男朋友才有鬼,但就算變成跟她關系比較好的朋友,說實話他也覺得不悅。知道她正在跟自己賭氣,還擔心她會不會默默緊張無處排解,不放心地過來看看,結果原來他的位置還真的滿好替代的,不用她再加渲染,光這一點就足夠他生悶氣了。
女人沒良心起來,真教人望塵莫及。
馮向晚并沒有謊言當場被戳穿的感覺,本來也沒指望着他能信,此時她更在意的是他的行李箱,可理智又告訴她不要去問,會中他圈套。
“你這是準備堵完人就去旅行嗎?”秦敏之代替她問了出來?
“我是要搬家,正在找臨時住所,這還算少的呢,只帶了些必須的東西出來,家具之類等找到合适地方再搬。”
“為什麽那麽着急搬家?”馮向晚脫口而出,然後又陷入了後悔之中,她怎麽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呢!
邊舟抓了抓頭發,很是随意,“沒辦法,我好像被跟蹤狂纏上了。”
馮向晚的臉色當時就變了,邊舟還嫌不夠真似的,拿出手機把照片給他們看。照片上是他家大門外,門把手上挂着個普通塑膠袋,裏面好像是什麽用盒子裝着的東西。
“這種東西每天都會出現,盒子裏要麽是紮了針的娃娃,要麽是破得不成樣的鞋,還有張紙條,寫的都是罵我的話。”
秦敏之喑自翻了個白眼,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這邊馮向晚剛跟他冷戰,那邊他就受到了匿名滅脅,怎麽想都是苦肉記!
“挂你門把手上的話,調監視器應該能查到人,這根本是恐吓了,可以申請警方進行搜查拘留的。”秦敏之覺得到了他的專業領域,胸脯挺了起來,“再有就是你說的那些相關證擄要保留,這照片也太籠統,這種事與其躲出來,主動進攻才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
“也沒嚴重到那分上,監視器我看過了,雖然那人戴着帽子之類,還是能猜到是王濤,畢竟除了他也沒人這麽恨我。”邊舟想了想,“既然他做得這麽明顯,送的東西又很低級,大概也就是止于這樣的報複行為,不會上升到什麽實質威脅,消了氣就好了,畢竟跟他同學一場,報警就算了吧。”
看吧看吧,開始避重就輕了!秦敏之笑他謊話編不圓,這樣漏洞百出傻子才會信。
“那你找到臨時落腳的地方了嗎?”馮向晚問,神情嚴肅。
秦敏之驚訝,不會吧,要不要這麽認真,看不出來這套說詞就是說給你聽的嗎?想跟他保持距離的人是你自己,這時候心軟可就全完蛋了。
邊舟果然擺出一副苦惱的樣子,半自言自語地嘟嚷起來,“一般來說自然是找你,可現在你收不收留我可就不一定了。”
馮向晚點頭,“那麽就先去我那,你那邊也先不要退租,留意下他的動向。”
喂喂喂,不是吧?人啊,遇己則亂也該有個限度。秦敏之一直朝她使眼色,就差把眼珠子擠出來。
邊舟的小伎倆輕易得逞,對着秦敏之得意地揚了揚眉毛。秦敏之搖頭,這分明是兩人心照不宣的讓步,在給對方機會,他一個外人在這瞎着什麽急。
只是下次馮向晚再找自己當情感導師,恐怕他就真幫不到她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還能插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