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深沉,百花坊裏,迎來了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刻,無數美人穿梭期間,迎接到來的每一位貴客,香氣靡靡,莺聲呖呖。有些人酒興上頭,按捺不住,尋個僻靜處就把美人壓在了身下。
男人,無論白天多麽衣冠楚楚,晚上到了百花坊,都是一個樣。淩霄在樓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冷冷笑了一聲。
“坊主,那個人的傷好了,想見一見您。”
“我知道了,帶她去我房裏罷。”
“是。”
淩霄搖着美人扇走下樓,有客人截住她,想要一親芳澤,她游刃有餘地應對過去了,腰肢款款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間燃着細細的甜香,一副美人春睡圖挂在牆上,畫中之人正是淩霄。鵝黃帶金的連珠帳勾着,長長的流蘇垂到了花樣繁複的地毯上,床邊是刻着纏枝玫瑰的梳妝鏡,胭脂水粉琳琅滿目。一個穿着黑衣兜帽的人站在她的房間裏,對着彩瓷花瓶的大朵的橙色鳶尾花出神,看身形,應該是一個女子。
淩霄關了門,随意道:“坐罷,喝茶麽?”
那女子搖搖頭,道:“什麽時候送我到順天教總教去。”
“這麽着急?”淩霄道:“教中的訓練可是很苦的,多養養不好麽?”
“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不怕苦。”
淩霄輕啓紅唇:“既然飛鳶姑娘這麽說了,那麽明日一早便出發罷。南疆路遠,總要兩個月方能到達。”
“不要叫我飛鳶,飛鳶已經死了。”
“也好,昨日種種皆雲煙。那麽,今後姑娘想用什麽名字呢?”
那女子想了一想,道:“紫藤,叫我紫藤。”
淩霄笑道:“是個好名字,紫藤姑娘,今晚好好休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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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點了點頭,一拉開門,迎面走來一個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她沒有蒙面,還對紫藤柔媚一笑。紫藤見到她也不驚訝,徑直走了。
花楹進來看到淩霄揉着額角,道:“姐姐,你累着了?要不要我給你揉一揉,剛才,我看到飛鳶出去了。”
“她改名叫紫藤了,”淩霄道:“明兒叫蝶姑給她易容,走水路南下。”
花楹道:“你不是說要蝶姑送她去麽。”
“不成了,”淩霄道:“現在王謝薛三家都在暗查采蝶軒和白硯齋,蝶姑不宜妄動。”
花楹笑了笑,啧啧道:“薛家三姑娘幾次都逃過了,看着呆,原來是個厲害角色。”
淩霄道:“我都懶得說你,沒事幫着那姓柳的蠢貨做什麽,空有一顆做正室的心,卻是個扶不上牆的。”
“趁着找東西将薛家攪一攪呗,”花楹玩着自己的指甲,道:“反正也無聊。”
淩霄無奈道:“要是耽誤了教主的事,看他怎麽罰你。東西找到了沒?”
花楹搖頭道:“這幾年我幾乎找遍了薛家的每一寸地方,還是沒有發現。”
淩霄道:“那東西看來不在薛府,算了,你不必在那浪費時間了,出來罷。”
“那東西既不在皇宮裏,也不在薛許兩家。難道就在王家或是謝家?可是這兩家都跟鐵桶似的,我們的人找不到機會混進去。”
淩霄垂了眸,拿起茶盞吹着茶沫。花楹凝視着牆上的美人春睡圖,道:“有時候,我懷疑,那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
“是有的,”淩霄放了茶杯,道:“當年許氏得寵,小姑姑憂心忡忡,便與大伯商議,将蘇家一半家産隐匿南方,為二皇子留一條後路,秘地的鑰匙,在小姑姑身上。”
“可是,我們找鑰匙找了這許多年,仍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那就接着找,不能放棄。”淩霄道:“若是教主得了鑰匙,便可以開啓寶庫招兵買馬,血海深仇,指日可報。我們這麽多年苦心經營,不久為了這一天麽?”
花楹目中閃着火光,咬唇道:“姐姐,那我下一步要做什麽?”
“我先飛鴿傳書給教主,請示一下,等他回了信我再告訴你。”
“好,”花楹站起來道:“姐姐,我先回去了,你多多小心。”
花楹離開,将清冷的夜色關在門外,她絞了絞手中的帕子,心道:在薛府耗費了幾年青春,居然一事無成,想想有些不甘心呢。既然與柳風蕙姐妹相稱幾年,不如臨走前最後幫她一次。柳家不是要去南疆做些樂器生意麽,正好。
偌大的房間裏,只剩下了一個人。淩霄眯着眼睛歪了一會兒,伸手往椅背後摁了一下。梳妝鏡的那面牆突然向右移動,露出一間燭光幽暗的密室。
淩霄走了進去,密室裏放着一張長桌,上面林林總總供着許多牌位,像一雙雙沉默的眼睛注視着她。她想起小時候,一家子人一起踏青。長輩們席地而坐,或閑談,或飲酒。而她和姐妹們一起放風筝。天那麽藍,風筝飛得那麽高,她還以為,生活會永遠那麽美好。
可是,轉瞬之間,她的親人們,都成了供桌上一個個冰冷的排位。
冰冷潮濕的牢房,亂串的鼠蟲,遙遠的路途,繁重的勞役,随着夜晚降臨而來的屈辱,還有山崩時滅頂的恐懼,是她此生揮不去的夢魇。
她甩了甩頭,點上三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道:“爹,娘,大伯,小姑姑,還有衆位姐妹兄弟,湘容曾經發過誓,此生一定會為你們報仇。你們放心,大幕徐徐拉開了,湘容就先用許孟的人頭,來祭奠我們蘇家人的在天之靈!”
一沙換了濕衣服,出來看到罪魁禍首蜷在花下曬太陽,一團雪也似的白毛,特別顯眼。這家夥提回來洗幹淨之後,居然十分漂亮可愛,一雙黑眼睛襯着雪白柔軟的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在滌塵居呆了幾日,這貓兒發現周圍的人對它沒有惡意,便膽子大了,上跳下蹿,抓蝴蝶玩蝈蝈。公子在的時候,卻又換了乖巧的模樣趴在公子的腳邊睡覺。
其他院子裏的丫環們聽說二公子養了一只雪白的貓,便時常過來逗一逗它,它只需要撒個嬌打個滾,就能得到魚幹肉脯和芊芊玉手的溫柔撫摸,日子別提過得有多美了。它在別人那裏都是沒脾氣,卻唯獨對一沙十分兇悍,時不時撓破他的衣裳,每次洗澡還要抖他一身的水。一沙去公子那訴苦,公子淡淡地給他加了月例,讓他多買一些衣裳,就不管了,一沙只能氣苦。
一葉拿了根狗尾巴草,坐在一旁和它玩兒,它懶洋洋地用毛茸茸粉嫩嫩的小爪子撥着,時不時咬一口又吐出來。一沙做出猙獰的表情吓它,它理都不理。
“煙兒。”
聽到主人叫喚,煙兒極快地翻身而起,抛棄了一葉,一邊喵喵叫一邊奔進滌塵居。煙兒的大名叫墟煙。因為剛來時公子以為它是灰貓,就用了“依依墟裏煙”給它命名,真不愧是公子,取個貓的名字都比一些貴族姑娘的名字好聽幾倍。
王嶼撕了銀魚幹喂煙兒,煙兒吃得極香,圓圓的貓眼都眯起來。王嶼拿帕子擦了手,坐在窗前看書。
煙兒吃夠了魚幹,舔着粉爪子洗臉,又繞着自己的尾巴玩了一陣,最後趴到王嶼的腳邊睡着了。
窗外日光晴好,王嶼全身都像染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他低頭看了看圈在腳邊的一圈白毛,笑了笑。
這場景如此融洽,一沙一葉都不想打擾,悄悄地退下了。
十月六日,薛沁顏大婚。
謝夫人看着大女兒蓋上蓋頭,讓薛辭背出了雅娴苑,淚水漣漣,薛汲顏在一旁勸道:“母親,大姐姐嫁得極好,您該高興才是。”
“我知道,”謝夫人拭着淚說道:“可是我的心就是酸酸的,母親多希望你們都還是小姑娘,繞在父母膝下,永遠不要長大。”
薛汲顏道:“那好呀,姝兒就不嫁人了,一直陪着母親。”
謝夫人帶着淚笑了:“你這孩氣的話,在我這裏說說就好。女孩兒哪裏有不嫁人的。”
“姝姝兒有了些許才名,可以去詠雪書院,一輩子不嫁人。”
“你打住罷,”謝夫人道:“我的姝姝兒要嫁個一等一的男子,下半生衣食無憂,做什麽要去詠雪書院過那清苦似尼姑的日子。”
薛汲顏笑了笑,不再說話了。
前院,薛頌紅光滿面,接受着衆人的祝賀,此次親上加親,他與謝府的關系更深了一層。許家家主許淼笑眯眯道:“薛兄今日春風得意,下官實在羨慕。”
薛頌道:“許家一連出了兩位貴人,風頭正勁,許侍郎卻說羨慕我,實在是不敢當。”
薛辭匆匆趕來,薛頌道:“回來的正好,去招呼客人。”
薛辭朝許淼溫雅一禮,許淼看着薛辭儀表堂堂,玉樹臨風,想起家裏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面上的笑容淡了。
謝府之中,一樣是異常熱鬧,謝家三房獨女謝憶方踢了轎門,謝鈞已等不及地将手裏的紅綢遞了進去,惹得喜娘笑個不住。閑橋君在一旁啧啧有聲,王嶼看不下謝鈞那個傻樣子,撩袍入內。閑橋君趕上來,道:“你可別瞧不起謝鈞,回頭你大婚的時候,還不一定淡定得了呢。”
王嶼道:“早着呢。”
閑橋君道:“十八了,還早,宰相大人也許在私下相看好了,就等你明年狀元及第,來個雙喜臨門。”
王嶼扯了扯嘴角,道:“閑橋君二十有三,怎麽還不成婚,是不是江湖上紅顏知己太多,選不過來?”
閑橋君道:“天大地大,一個人自由自在,惬意得緊。”
王嶼道:“江湖人才輩出,指不定哪天出了個少年俊傑,你就成了大叔了。”
這是說他老了!不就是比你們大五歲麽!閑橋君摸了摸幹淨的下巴,氣得說不出話來。
謝鈞好酒,衆人皆知,熟識之人又大多是武将,喜宴上的酒成壇成壇地堆着,小酒杯換成了大海碗,就等着謝鈞呢。
謝鈞平日有酒就是樂事,但今晚洞房花燭,他有心想敷衍。掀了蓋頭,滿腦子都是婧兒明豔絕倫的臉,要不是謝銳來拉他,他都挪不動步了。無奈幫他擋酒的人少,灌他喝酒的人多。直喝到夜過二更,衆賓客方才興盡散去,而此時,謝鈞醉成了一灘爛泥。
閑橋君随着人流走出謝府,冷風吹在臉上,讓他清醒了一些。王嶼不耐酒氣,早就回去了,他擡頭看着夜空稀疏的幾顆星,忽然想見一見那個姑娘。今日她的姐姐大婚,她應該是笑着的罷。
心裏這麽想着,身形已越過重重高樓屋檐。薛府的喜宴也散了,只剩下仆人們在打掃。閑橋君循着那日的記憶來到枕螢洲,迎接他的卻是一片黑暗。
他苦笑了一下,是了,她身子不好,必定是早早就歇下了。那一次夜深不眠,只是個例外罷。
屋內傳來一聲咳嗽,他皺了眉,凝神去聽,她咳了幾聲,又睡去了。閑橋君躺倒在屋檐上,稀疏的星光閃着寒意。她的病總是不見好,寒山寺的住持問空大師醫術高超,他得讓王嶼引見引見。
過幾天,他就離開京城,去一趟姑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