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手裏的酒壇空了,莫憂晃了晃,順手往後丢去。酒壇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特別響,有人在睡夢中被驚醒,隔着門罵罵咧咧,莫憂渾不在意。晃晃悠悠地走,拐過巷子口,忽有光亮照進眼裏。莫憂眯了眯眼睛,擡頭一看,“薛府”兩個字在燈籠下,黃燦燦的。
他想起了小巷子裏,那個小姑娘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叫他的那句“二姐夫”。今日菡萏宴,薛二小姐還是沒有露面,原本跟着王嶼去瓊華園的他忽然興致缺缺,臨時改主意,徑自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喝酒。
灼熱的酒精燃燒着他的胸腔,他縱身一躍,跳上了屋檐。
“二姑娘,夜深了,您歇着罷。”采蘋勸道。
“我不困。”
“快交子時了。”采芸姐姐家中有事,告了幾天假。回來要是知道姑娘熬夜,肯定要訓她一頓。
薛沚顏看她苦着個臉,道:“你和水荇不告訴采芸就行了,怕什麽?”
水荇道:“奴婢們不是怕采芸姐姐責罵,是怕姑娘又要生病。”
“罷了,”薛沚顏道:“把‘雪夜’拿過來罷,我彈一曲就睡下。”
‘雪夜’相傳是閑橋君所制的四樣樂器之一,薛頌費了好大力氣才尋來給薛沚顏。枕螢洲離前院遠,倒也不怕吵醒旁人。水荇忙要焚香,薛沚顏道:“不必了,你把簾子打起來罷,天氣怪熱的,涼風比熏香好。”
琴聲泠泠,夜風習習,幾只螢火蟲從蓮池邊飛來,繞着薛沚顏上下飛舞。莫憂坐在屋頂上,正正對着屋裏彈琴的薛沚顏。薛府的各處都息了燈,只有這裏是亮着的。他一路順着房檐過來,聽到了一曲《高山流水》。他看着暖黃燈光下的薛沚顏,心想,這麽高雅婉約的姑娘,為什麽不笑呢。
近旁忽有聲,莫憂心頭一凜,向右看去。一只灰貓瞪圓了眼睛盯着他,前肢壓低,時刻準備着撲上去。
“誰?”采蘋聽見了瓦礫掉下的聲音,忙忙出來看。灰貓喵嗚一聲,跳下屋檐,鑽進了黧黑的草叢。
“原來是貓,吓我一跳。”采蘋拍了拍心口。剛好二姑娘彈完一曲,采蘋進門,放下了荷花墨池的簾子。
圓月下,一道黑影在屋檐間急速移動,很快消失了蹤影。
菡萏宴之後,照例進入了各家提親定親的熱鬧時期,皇上大筆一揮,冊封北寧侯嫡次女張雅蓉為顯王妃,加上原來的兩位側妃,五皇子的一正妃兩側妃已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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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封六皇子李宜煥為溫王,聘忠衛侯次女謝悅為溫王妃,選一塊山水美地建造溫王府,兩年之後,溫王便可大婚遷府,雙喜臨門。
貴族世家方面,高平公主之子周寶玉聘許家三女許宛霜為妻,薛家薛文聘大理寺卿之女陳思華為妻,薛銘聘顧家顧珺為妻,其餘公子佳人,紅線牽系,不一而足。人們在津津樂道的同時,卻發現,本應該是重中之重的太子側妃人選,卻沒了動靜。
太子下了朝,往皇後的昭陽殿來。皇後正在與金嬷嬷說着話,看見太子神色不虞,金嬷嬷禮了一禮,帶着宮女們退下了。
皇後道:“煊兒,怎麽得空過來了。”
太子在皇後下首坐了,道:“父皇給兩位皇弟都賜了婚,卻沒有提我和雩兒的婚事,兒臣有些奇怪。”
皇後目光一凝,半晌方道:“菡萏宴上安排你們獨處了一段時間,皇上默沒有過問,本宮還以為他只是一時被雩兒的舞技迷了眼,沒想到--”
太子一臉驚愕:“您是說,父皇看上了雩兒!這怎麽可以。”
皇後道:“前朝母女共侍一皇,姑侄同時入宮的也不是沒有。皇上想要的,能攔得住?”
太子道:“可是,可是我與雩兒已經--已經有肌膚之親了。”
“什麽!”皇後手中的茶盞應聲而碎:“本宮從小怎麽教導你的,不能心急。你們是什麽時候,總不會是在菡萏宴之時罷?”
“不是,兒臣沒有那麽糊塗。菡萏宴上衆多耳目,兒臣只是與她到僻靜處說幾句體己話而已。是後來有一次,兒臣出宮與她相會,一時沒有把持住--”當時美人美景皆好,哪個男人能忍得住。
“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兒臣身着便裝,只帶了心腹一人,雩兒帶了一個貼身丫環。”
“你的心腹無妨,那個丫環絕不能留,還有雇的車夫,路上見過你們樣貌的人,都要一一清理幹淨。至于雩兒那邊,本宮來處理,你不用管了。”
太子還有些戀戀不舍:“雩兒這事,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要為了一個女人與皇上生芥蒂?你以為你的太子之位做得很穩麽?”皇後站起身來道:“我們許家表面上風光,可是兩個兒子都不争氣。
孟哥兒只知道唯唯諾諾,盎哥兒呢,就是家裏的魔星,年前還當街打死了人,那人的妻子撞死在京兆府外。言官不依不撓地進谏,你也見識到了。”
“最後不是壓下去了,”太子不以為然:“罰了許盎禁足半年。”
“皇上看在我們母子的份上沒有重罰,私底下卻心存不滿了。謝家和北寧侯都手握兵權,他将謝怡指給你,卻又将張雅蓉指給顯王,這次又指了謝悅給六皇子。這其中,很是微妙呢。雷霆或是雨露,還不是皇上一句話。”
皇後嘆道:“你現在只是太子,還不能随心所欲,等你登基做了皇上,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那時候就算你還想着她,只要不擺在明面上,還不是由着你。”
太子的神情終于放松了下來,道:“母後教導得是。那麽兒臣接下來要怎麽做,好打消父皇的顧慮,畢竟我和雩兒的婚事,外面都傳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很簡單,”皇後坐下道:“去禦書房,請求皇上賜婚。不過你記着,雩兒你不能再見,但她的心,你卻最好吊着,這與你有益。本宮相信,以我兒的資質,不用教,你也知道怎麽做。”
太子離去,金嬷嬷進來看見皇後對着一地的碎片出神。她輕輕道:“娘娘,太子又讓您煩心了?”
許皇後笑了笑,她的一雙兒女,還不夠聰明。她這個母後,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當太子賜婚的聖旨終于下來的時候,人們驚掉了下巴,這太子側妃,居然落到了禮部尚書之女崔心婕的頭上。他們還未來得及在街頭巷尾熱議,又一道聖旨下來,讓他們在驚疑中閉了嘴。
許家次女許宛雩,被冊封為貴人,賜號:“菡”,擇吉日入宮。接到聖旨之後,許宛雩當場暈了過去。許夫人強笑着送走了宣旨的公公,馬上遞了牌子進宮。進去之時滿面凝重,出來之後卻面露微笑,還帶回了皇後身邊的金嬷嬷,日日教授許宛雩學習宮中禮儀。
永安宮內,迎來了風風火火的顯王。顯王揮揮手趕走了其他人,一疊聲道:“母妃,母妃,不好了。”
林貴妃嗑着瓜子道:“什麽不好了,本宮好着呢。”
顯王湊過去道:“父皇要讓許宛雩進宮了。”
“我知道了,”林貴妃笑道:“皇上還是沒忍住啊,冊封還賜了號,真是不得了。
這麽多年,只有許家女兒有此殊榮啊。”
“您不着急麽,她可不比當年的皇後差呀。許家和高平姑母成了親家,要是許宛雩再得寵,他們更要翹上天了。”
林貴妃閑閑道:“後宮的水深着呢,她一個準太子側妃成了皇貴人,想要站住腳跟,可沒那麽容易,誰知道她心裏究竟裝着誰呢。這麽多年,本宮算看出來了,皇上是不會讓許氏在後宮獨大,本宮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就算偶爾與皇後小打小鬧,皇上也不會怪罪。再說,本宮與皇上,可是少年時積下來的情分。”
她的父親是皇上的東宮少師,負責教導太子武藝。她第一次見到皇上時才六歲,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她抱着竹編的小球去找爹爹,卻發現爹爹在教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打拳,那少年打得不好,被爹爹打手板。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逗得她哈哈大笑。那少年發現了,做出兇惡的表情吓唬她,她一點也不怕,反而笑得更大聲。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少年是太子,而他的父親,是唯一一個敢打太子手板的人。他平常都在宮中教太子,唯有一次太子心血來潮,說要到少師府看看,就碰到了她。
林家子嗣調零,到了她爹爹這兒,就只得她一個女兒,爹爹臨終前,将她的手放在皇上的手裏,請他代為照顧。那時候宮中最得寵的是粲嫔許氏,她卻一進宮就被封為貴妃,位份上壓過了粲嫔,後來皇後的位置換了人,她還一直坐得穩穩的。
一轉眼,快十九年了。
“母妃這麽說還有點道理,”顯王坐下來,喝口茶道:“這麽多年了,我還是沒明白父皇的心思。三年前,寧和喜歡王峥,想嫁給他,父皇卻沒有理會寧和的哭鬧哀求,明明父皇一直都最疼愛寧和。就算王峥求娶的是大皇姐,寧和年紀還小,但是賜了婚,王峥還能說個不字?再說這一次,突然把謝悅許給了透明人似的六弟,真奇怪。”
林貴妃笑道:“皇帝心思深如海,哪有那麽容易猜。你才十七歲,就想看透你父皇了?做好你自己的事要緊。”
顯王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