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到下人房裏,飛鳶咬牙道:“姑娘變了,她太偏心了!”
流櫻道:“你打住罷,我告訴過你了,別沒事就去找飄絮的麻煩,她老老實實的,怎麽就惹了你了。”
“我不服,她樣貌,口才哪一點比得上咱們,憑什麽一來就做了一等大丫頭,領着和我們一樣的份例。咱們可都是從下等丫頭一步步升上來的。”
流櫻道:“她力氣大,踏實肯幹,針線上也不錯,你叫她做事,她可是都乖乖去做了。你挑她的刺兒,她也沒在姑娘面前說過嘴。最重要的是,姑娘喜歡她。”
飛鳶氣呼呼地扭過身去,流櫻又道:“姑娘雖然貶了你,卻沒有提別人上來,說明一等大丫頭的位置還是給你留着的。姑娘是主子,喜歡誰就是誰,我們奴婢,要記得自己的身份,做好分內之事就好了,不要想些有的沒的。行了,你想想罷,我要回去伺候姑娘了。”
飛鳶看了看房間,走到鏡子面前坐下。明天,她就要從單間搬出去,和其他二等丫頭合住了。有什麽辦法呢?只要還是個丫頭,就要任憑主子發落差遣,不能說一個不字。她挑出一點胭脂暈開,抹上雙頰,鏡中之人一下變得豔麗動人。
也許,她該走一走不同的路。
五月十六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文廣樓前,人山人海,沒占到位置的人席地而坐,随口閑談。
“怎麽還沒開始呢,我腳都坐麻了。”
“快了快了,王家的馬車早就到了。”
“這閑橋君的琴聲,真有傳說中那麽好?”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就怕你到時候舍不得把耳朵帶走。”
薛沅顏挑起小窗,看了看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道:“幸好咱們來得早,現在這陣勢,馬車都進不來了。”
薛銘在一旁靜靜喝茶,薛文笑道:“有人還想賴床呢。”
薛汲顏沒好氣道:“我最後不是起來了麽,沒有耽誤出門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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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辭道:“你的陶埙帶來了?”
帶是帶來了,不過她不抱太大希望,學的時間短,曲子還沒吹熟,要入閑橋君的眼,實在太難了。
薛沅顏撫着她的青鸾箜篌,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二姐姐病了沒來,兩個庶妹讓母親借着年紀小留在家裏。其餘兩個姐姐在樂器上,都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定要得到這次機會,先把名聲傳出去,為下月初的菡萏宴鋪墊。
敲門聲響起,薛家姐妹移到了屏風之後。來人一進門便道:“你們怎地還待在廂房裏,各家公子都下去了。”
薛辭笑道:“謝鈞表兄,我們這就下樓。”
謝鈞朝屏風一禮,道:“三位表妹,蕊兒蘭兒就在東邊盡頭的那間廂房裏,你們煩悶了可以找她們說話。”
蕊兒蘭兒是謝二姑娘謝悅和三姑娘謝愉的小名。薛沁顏道:“多謝大表兄。我們也許久未與表姐妹們敘話了,一會兒就過去。”
謝鈞還想在說什麽,對着屏風躊躇了半日,薛文笑道:“謝表兄,你不是來催我們的麽,怎麽不走了。”
謝鈞撓撓頭,跟着薛家三兄弟下去了。薛沁顏道:“不如我們去和謝家表姐妹呆着罷,人多也熱鬧些。”
薛汲顏沒意見,薛沅顏卻不想去,謝家是大房的表親,她跟謝家的姐妹,并沒有那麽親近。當下道:“我有些不舒服,就不過去了。”
薛沁顏看出她不情願,也不好撇下她一人。便道:“那麽我和姝姝兒打個招呼,去去就回。”
因為廂房不大,薛家姑娘們只帶了一位貼身丫頭,守在門外。洇墨和流櫻見自家姑娘拿了團扇出來,便跟了上去。誰知,四人剛轉到拐角便被截住了。
南靖侯世子行禮道:“拜見兩位姑娘。”
薛汲顏看了薛沁顏一眼,心頭一驚,南靖侯世子怎麽在這裏,難道對大姐姐還沒死心。她朝流櫻使了個眼色,流櫻悄悄退下了。
薛沁顏擋住妹妹,回了一禮,道:“世子,公子們都在樓下清談,您走錯地方了。”
南靖侯世子道:“我只想與你單獨說兩句話。”
薛沁顏淡淡道:“我與世子,怕是沒什麽好說的。”
南靖侯世子看了一眼薛汲顏,心道她是薛沁顏的親妹妹,聽去了也無妨。遂低聲道:“你是不是因為溫香的事責怪我,我對她無意,是她卑賤地勾引我--”
“世子!”薛沁顏打斷他:“你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您的事情,與我無關。請讓開。”
南靖侯世子不退反進,道:“婧兒,你和我生分了?你還記得在南靖侯府,我們--”
洇墨護在薛汲顏身前,道:“世子,您再往前,我們就叫人了。”
“喲,南靖侯世子,您不是應該在樓下麽?”謝悅穿着艾綠刻絲褙子,水綠黃蝴蝶紗裙,笑吟吟道:“大表姐,三表妹,快過來,我等你們好久了。”
一個身子健壯的婆子将南靖侯世子擠開,護着薛家兩位姑娘入了房間。南靖侯世子眼睜睜看着薛沁顏湖藍色的裙角消失在門後,氣得直喘。要不是顧忌謝家的地位,他真想直接把薛沁顏抱在懷裏。只要有了肌膚之親,還怕她不答應嫁他麽?哼,總還有機會的,比如說下個月的蹴鞠大會。
南靖侯世子陰冷地笑了一聲,徑直離開。
薛汲顏拍着胸口,道:“悅表姐,多虧你來得及時。”
謝愉嘀咕道:“南靖侯世子一副文雅謙謙的樣子,沒想到是個登徒子。”她今年才十三歲,比薛沅顏還要小幾個月,肉乎乎的臉蛋總是一本正經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謝悅笑道:“要怪就怪大表姐顏色太好。”
薛沁顏捏了謝悅一下,道:“我哪裏比得上謝二姑娘花容月貌。怡表姐當了太子妃,我看你啊,也差不了。”
謝悅笑道:“大皇子四皇子都成親去了封地,五皇子也訂了北安侯嫡次女為正妃,只剩下六皇子,那位可比我小兩歲呢,我要嫁,他還嫌我老呢。”
薛汲顏忽道:“沒準就是他呢。”
謝悅不以為意:“哎,大表姐,四表妹呢,她不是也來了麽。”
薛沁顏道:“她有點不舒服,我們和你們說完話,還要回去看她。”
謝愉道:“許久不見了,才來就要走呀。”
薛汲顏忍不住捏了她肉乎乎的臉蛋,道:“急什麽,下個月菡萏宴,咱們可以一整天在一處。”
薛家的廂房裏,薛沅顏閑着嗑瓜子。剛才她趴在門上,可是看了一出好戲。可惜了,謝家二姑娘怎麽就突然出現了。大姐姐要是真吃了癟,那才好玩呢。
門開了,薛沁顏道:“閑橋君已經在下面擺好了琴,四妹妹出來麽?”
薛沅顏忙拿手帕擦了手,舉着美人團扇半掩容貌,走出廂房。樓下坐的是翩翩世家公子,樓上站着的是袅娜貴族少女。一時間香風細細,滿目風流。
薛辭環顧四周,道:“王家怎麽沒人來,閑橋君不是王嶼好友麽。”
薛銘道:“王家兄弟,一個當了驸馬極少出門應酬,另一個不喜歡熱鬧,自然都沒來。”
薛文拿胳膊頂了一下兄長,道:“大哥你看,那穿缃色百草紋褙子的,不是未來大嫂是誰。”
薛辭一年前已定下太常寺卿之女宋瑤瑛為妻,只等明年春天科舉之後便完婚。他聞言面上一紅,卻忍不住拿眼去看。那的确是她,兩人的目光撞個正着。宋瑤瑛滿面嬌羞,拿扇子遮住了整張臉,扇子上所繪的是蝶戲海棠,那蝴蝶翅膀一顫一顫的,像是飛進了薛辭心裏。
薛文心裏暗笑,對薛銘道:“大哥的魂兒被勾走了。”
薛銘皺眉道:“整天唧唧呱呱,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薛文撇撇嘴,又去找別人說話了。
嘈雜間,忽聽得一聲輕吟,幽幽蕩開,喧鬧的廣文樓一剎那間安靜下來。衆人凝神看去,閑橋君卻只是在調試琴音,半片銀色面具下,薄唇輕抿。樓上樓下的人皆不再說話,不想錯過那雙看似平常的手奏出的每一絲聲音。
琴弦铮然而動,悠悠蕩蕩,風輕輕拂過發絲,有種清冷的味道。光線忽然暗下來,撫琴之人的身影漸漸看不分明。恍惚是入了夜,四周風聲湧動,遙遠的吟唱中,一輪巨大的圓月在遙遠的雪山之巅冉冉升起,仿佛天之眼,看淡人世芸芸衆生。茫茫雪域之中,是誰輕舒廣袖,翩然起舞飄動的白綢在月光下或纏或展,隐隐若有光。
一時舞畢,女子對着圓月,深深拜服。雪山之巅微微顫動,忽然出現一道裂痕,裂痕由上往下,慢慢擴大。噴薄的海水從裂縫中洶湧而出,将雪域淹沒。強烈的窒息感湧入胸腔,慌亂的人群中有人掙紮尖叫,不知所措,對死亡的恐懼,在這一剎那壓過了一切。絕望中,鹹濕的空氣迎面撲來,人們大口喘氣,在劫後餘生中下意識地往四周看,卻發現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之上平穩而行。無邊無際的深藍大海之中,偶爾有魚躍出水面,一輪巨大圓月,在無雲的夜空靜靜照耀。
無論生死枯榮,滄海桑田,唯月永恒。
“一曲《遙月引》,送與諸君品評。”清朗的聲音劃破寧靜月夜,海水退去,圓月消散,人們又回到了文廣樓,坐在錦墊之上。周圍安靜一片,無人發出聲響。他們還沉浸在剛才的幻境之中,或心有戚戚,或心胸曠達,或流連回味,或五識皆空。
閑橋君微微一笑,徑直拿過一壺酒,自斟自飲。
文廣樓的老板率先回過味來,擊掌三聲,道:“請諸位貴人回到廂房,想與閑橋君以琴會友的貴人,到小老兒處抽簽排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