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肩上被人拍了拍。“二弟,一同走走罷。”
兩人信步而行。王峥比王嶼大四歲,王嶼讀的第一首詩詞,是他講解。王嶼寫的第一個大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父母在他眼裏,總是忙碌,只有大哥,常常陪在他身邊。
王峥道:“你不要怪母親,你從寒山寺回來的時候已經六歲,母親想心疼你,卻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親近了。”
王嶼笑道:“我明白。”
“明年的科舉參加麽?”
衆人都在讨論王家二公子會不會明年奪魁,自家大哥卻問他會不會參加科舉。王嶼一哂。
王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官場,但王家世代書香,你又少年揚名,不中舉說不過去。你先考個名次,我去和父親說,給你在翰林院挂個閑職,不拘着你。”
王嶼笑了:“大哥放心,我會去考。”
王峥暗舒一口氣,他真怕這個弟弟什麽時候跟着閑橋君漫游天下去了,畢竟這個家裏,沒有他特別留戀的東西。
“夫君,夫君。”
王峥回頭,笑道:“你怎麽也出來了。”
寧欣公主朝王嶼點頭示意,對王峥道:“母親找你。”
“這麽大太陽,你叫小丫頭來就好了,怎麽自己跑過來。”王峥溫柔地摘掉落在妻子鬓上的一片落花。
王嶼看着他們自然相攜的手,道:“大哥回去罷,滌塵居就在不遠處,我自己回去就好。”
“有事就來找大哥,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裏。”王峥牽着妻子的手,轉身而去。
他的大哥,已有了相伴之人,如此甚好。王嶼默默站了一會兒,施施然回滌塵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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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是明是暗,自己是夢是醒,薛汲顏分不清楚。她只覺得頭腦昏沉沉,身體輕飄飄的浮在半空,上不來也下不去。
身後似乎被人推了一下,薛汲顏飄到一個紅木雕花的窗外,裏面一個女子立在凳上,梁上飄下一條三尺白布,在尾端結結實實打了個結。下面一個丫環伏在地上哭道:“姨娘!大小姐!你再想想,再想想。”
女子轉過臉來,笑了一下:“沒有路了,還有什麽可想呢。”薛汲顏心中大驚,這是大姐姐呀,她撐着窗沿想進去,卻怎麽也抓不住。薛沁顏将脖子套進結裏,蹬掉了小凳子。
薛汲顏眼睜睜看着端莊秀麗的大姐姐停止了掙紮,雙眼向外突出,慢慢吐出了舌頭。空蕩蕩的房間裏,大姐姐孤零零地吊着,房梁吱呀吱呀地響,洇墨嗚嗚咽咽地哭。她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遠了。
漂蕩中,她看到二姐姐跪在地上,父親朝她怒吼:“你嫁罷,你嫁給了他,就永遠不要回來了,薛家沒有你這個女兒!”
薛汲顏急得想使力,不防撞上了一個人,那個人卻絲毫沒有察覺,拉住剛從屋裏出來的産婆,道:“怎麽樣,瑤瑛生了麽,孩子呢!”
産婆道:“大少爺,少夫人這一胎實在是太兇險了。對不住,老奴們盡力了,大少爺節哀順變。”
大哥臉色劇變,推開産婆往屋裏沖去,産婆在身後叫道:“大公子,不能進去啊,裏面太,太污穢了。”
門被推開,漫天的血腥氣鋪面而來,床上的女子大睜着眼,已是沒了氣息。床上鮮血洇開,淋淋漓漓流了一地。地上的血盆裏,是一個青紫的嬰兒。薛汲顏顫抖着捂住嘴,再看時,房間卻變了模樣,床上之人換成了謝夫人。
謝夫人一向梳得光滑平整的發髻散亂開來,咳得撕心裂肺。謝媽媽不住地給她順氣。謝夫人喘了一會兒,道:“姝姝兒的事,母親怎麽說。”
謝媽媽道:“老夫人說,會照顧好三姑娘。”
“你不要哄我,我要聽真話。”
謝媽媽頓了一下,道:“老夫人,老夫人說,這都是三小姐的命。”
“好,好,你們不為我的姝姝兒讨公道,我自己去!”謝夫人掙紮着下床,卻被謝媽媽死死抱住,薛汲顏想去抱住母親,手卻虛空地穿過她的身體,她一次次地嘗試,又一次次地落空。謝夫人在一陣劇烈的喘息之後終于背過氣去,瞳仁漸漸渙散。
薛汲顏撲在母親身上,眼裏滴滴答答留下淚來,她擡手抹了一下,卻發現,滿手都是鮮紅刺目的血。
“啊!”薛汲顏從窒息的心痛中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值夜的流櫻本就睡得淺,聽到叫聲忙披了衣服進來,吹亮火折子點蠟燭,微弱的光亮映着床帳中小小的身影。
“三姑娘,做噩夢了?”
掀起帳子,流櫻吓了一跳,三姑娘縮成小小的一團,抖得厲害,頭發都濕透了。
“我的姑娘,這可是生病了?”流櫻走出去,敲了敲飛鳶和飄絮的房門:“飛鳶,飄絮快起來。”
飛鳶飄絮一邊穿着衣裳,一邊開門道:“流櫻姐姐。”
“飛鳶去請大夫,飄絮去燒壺熱水來。”
飄絮聞言點了燈籠去打水,飛鳶跟着流櫻進屋道:“姑娘怎麽了?”
流櫻道:“怕是魇着了,又着了涼,頭發都濕了。”
飛鳶道:“那麽明日去不成廣文樓了?”
“流櫻,什麽時辰了。”一只瓷白的手将帳子挂起來。
“才到卯時。”
“我沒事,不用看大夫。”薛汲顏此時已恢複了平靜,道:“洗把臉換身衣裳就好了。”
薛汲顏才把濕衣服換下,吳媽媽也過來了,憂心忡忡道:“姑娘怎麽近來總是做噩夢,還是找大夫來罷。這叫我怎麽放心回鄉下。”
吳媽媽年紀大了,鄉下兒子想要接她回鄉養老,謝夫人已經同意了,最遲下個月吳媽媽就會離開薛府。薛汲顏沒有阻攔,因為她知道,吳媽媽晚年過得很好,兒子媳婦都孝順。
薛汲顏說笑道:“只是做個夢罷了,媽媽要是舍不得我,就別回鄉下去了。”
吳媽媽道:“吳媽媽老了,伺候不好姑娘了。”
門外哐當一聲,接着傳來飛鳶的訓斥聲:“你怎麽回事,粗手粗腳的。連壺熱水都端不好,連姑娘最喜歡的白底紫藤花瓷盆都打破了。”
薛汲顏皺了眉,自從明鏡山回來之後,因着她帶了飄絮沒帶飛鳶,飛鳶就處處挑飄絮的刺。薛汲顏忙着上學做功課,又想着都是女孩子,順了氣就和好了,便沒有理會。今天瞧着這架勢,倒是愈演愈烈了。
上一世,因着飛鳶機靈爽利,薛汲顏最喜歡她,她便成了紫雲閣的管家丫頭,說一不二,以致配了人之後脾氣改不了,常常和婆婆鬧騰。不到三年,便被休棄,被休之後她還來找過薛汲顏,希望能找個活計,只是薛汲顏那時候已是二嫁歸家之身,沒有說話的份了。
現在想起來,飛鳶也是被她慣的,現在趁着還能改,多敲打一下,對飛鳶也有好處。
“流櫻,去把她們倆叫進來。”
流櫻還沒動,飛鳶已經打了簾子氣咻咻地進來,道:“三姑娘,你得罰一罰飄絮這個丫頭了,出錯不是一回兩回了。再這樣下去,小丫頭們都跟着學壞了。”
飄絮默默地跟在後面,沒有說話。
薛汲顏道:“吳媽媽,流櫻,把丫頭婆子都叫起來,我有話說。”
飛鳶道:“姑娘,你不罰飄絮,去找丫頭婆子來做什麽。”
“不急。”薛汲顏道:“你先去給我熱壺茶來。”
飛鳶孤疑地看了姑娘一眼,還是出去了。
“飄絮,過來。把袖子和褲腿拉起來。”
飄絮躊躇了一會兒,走到薛汲顏面前,拉起了袖子,一片紅白的燎泡。褲腿挽上,露出摔得紅腫破皮的膝蓋。
薛汲顏道:“真是你自己打翻的?”
飄絮垂目道:“是奴婢不小心。”
很快,丫頭婆子們都來了,飛鳶捧了茶具進來,給薛汲顏倒了一杯。薛汲顏喝了一口,茶香撲鼻,溫度剛剛好。
一個婆子沒站好,飛鳶過去踢了她一下。其他人立刻齊刷刷站直了。
薛汲顏放下茶杯,道:“飛鳶說飄絮自己打翻了熱水壺和瓷盆,有誰看見了?”
三個小丫頭偷偷看了一下飛鳶,道:“我們都看見了,飛鳶姐姐說得沒錯。”
飛鳶竟積威至此,薛汲顏臉色發沉,冷下聲音問道:“誰是你們的主子。”
三個小丫頭跪下道:“是三姑娘。”
“那麽你們不好好回話,看着飛鳶作甚。”
飛鳶笑道:“姑娘別生氣,她們年紀小,平時常常要我提點。”
薛汲顏道:“這樣罷,我們換一間屋子,一個一個地單獨問,你們把來龍去脈講清楚,若是有一點不一樣,我就把你們發賣了。”
飛鳶驚住了,三姑娘竟然輕飄飄地說出這麽一番話來,這還是以前那個呆直好拿捏的三姑娘麽?
三個小丫頭吓得魂飛魄散,站着的其他人也猛然一驚:他們的身家性命,确确實實是拿捏在三姑娘手裏的,要賣要打,只憑她一句話而已。
三個小丫頭中年紀最小的已經哭了出來:“三姑娘饒命,奴婢是怕飛鳶姐姐罵,所以說謊了,飄絮姐姐是被飛鳶姐姐絆了一跤,才摔倒的。”
其他兩個見她招了,也都磕頭承認。飛鳶見勢不妙,跪下道:“姑娘,是奴婢一時糊塗。飄絮常出錯,奴婢只是想讓她長長記性,奴婢知錯了。”
薛汲顏道:“吳媽媽,明兒去和謝媽媽說,飛鳶降為二等丫頭。這幾個在主子面前說謊的小丫頭,念在年紀還小,掌嘴十下,罰一個月的月例。”
三個小丫頭聽見姑娘沒趕她們出去,忙忙謝恩。薛汲顏道:“其他的人回去也好好想一想今晚的事情,想清楚了,以後才不會犯錯。”
一屋子人連連稱是,輕着腳步走了。飛鳶還跪坐在地上,她不相信,姑娘就因為這一件小事,把她貶為二等丫頭!
薛汲顏道:“流櫻,把飛鳶領下去罷,我乏了,再躺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