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此時,全京城人談論得津津有味的閑橋君莫憂,正坐在宰相府的夏眠亭中釣魚。
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謝鈞躺在樹杈上,晃着酒壺道:“全京城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等着你,你倒是悠閑。”
兩人與王嶼都是好友,認識幾日後,發現與對方趣味相投,便引為知己。說來也奇怪,王嶼喜文,謝鈞喜武,王嶼冷清,謝鈞好動。看起來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人,卻成為了至交。王嶼比謝鈞大半歲,謝鈞八歲時在一次皇家宴會上初識王嶼,便吸溜着鼻涕跟在王嶼身後,趕都趕不走,後來更是堂而皇之地跑到宰相府府找王嶼,一呆就是一天,這可把兩家父母吓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大容王朝,王謝兩大世家,一文一武,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若是兩家相交過密,難免會引起天子猜測。因此,王相與忠衛侯只是點頭之交,兩家私底下也不往來。
這下謝鈞這個瓜娃子捅破了窗戶紙,謝家攔不住,王家趕不走。忠衛侯夫人周氏幾次憂心忡忡道:“鈞哥兒就一根筋呢,怎麽說也不聽,可別把禍事招來了。”
忠衛侯氣道:“難道真的要讓我打斷他的腿?”
結果有一次真打斷了腿,謝鈞躺了三個月,下了床之後,又跑到王家去了。王家聽到他來了,關門比翻書還快。謝鈞嘿嘿一笑,跐溜一聲翻過牆去。從小習武,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下,王謝兩家真沒轍了。
事情傳到天子耳中,天子大笑三聲,道:“少年摯友,拘着他們作甚。”
王謝兩家這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由着他們往來。
閑橋君拿起酒壺喝了一口,道:“又不是我等。”
謝鈞道:“哎,我問你個問題。”
閑橋君道:“問。”
謝鈞道:“整天帶着半邊面具,到了夏天,鼻子以上不悶熱麽?”
閑橋君懶得理他:“多事。”
“原來你們在這裏。”亭亭荷葉之後,走出來一個身着雙白錦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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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千山萬仞之中獨生的一竿青竹,身姿挺拔,氣質清冷。他一擡眸,細碎的星光在湖中蕩漾,明明現在是白日,卻讓人覺得璀璨迷蒙。
皎皎雲中月,泠泠風中雪,澹澹煙波渺,濯濯白玉郎。
聞到空氣中的酒味,王嶼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們又喝酒。”
謝鈞吐出狗尾巴草,跳下樹來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那麽快回來。”謝鈞覺得罷,王嶼啥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讨厭喝酒,也不喜歡聞到酒味。這讓喜好飲酒的他一度非常遺憾,現在同樣好酒的閑橋君出現了,他便有些得意,找了陳年的梨花白,與閑橋君在王嶼的地盤上對飲。
“給你們一刻鐘,除掉口中的酒味,到滌塵居找我。”
謝鈞道:“誰來了啊。”
“六皇子。”
皇族之中,唯有六皇子與王嶼有些私交。謝鈞道:“莫憂,難道六皇子也是來看你的。”
閑橋君莫憂收了釣竿,道:“去了就知道了。”
兩人拿青鹽漱了口,施展輕功飛到滌塵居。王嶼正與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對弈,那少年雖然形容尚稚,已顯出溫雅的黃族氣質來。
謝鈞正要行禮,王嶼看了他一下,他堪堪把到嘴的話吞了回去,站在一旁。莫憂笑了一下,走到窗邊的躺椅邊,閉目小憩。
等到王嶼和六殿下李宜煥下完棋,莫憂剛好睡了一覺,謝鈞站得腳都麻了。
李宜煥道:“忠衛侯世子依然是那麽--呃,忠厚。”
謝鈞道:“謝鈞拜見六殿下。”
李宜煥點頭,目光轉向窗邊,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仙橋君罷。”
莫憂這才站起來,懶洋洋地行了禮,道:“閑雲野鶴,不足挂齒。”
李宜煥笑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嶼哥說你為人潇灑不羁,不喜束縛,果然如此。”
王嶼道:“殿下不見怪就好。”
李宜煥道:“我傾慕閑橋君的琴技已久,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聽閑橋君撫上一曲。”
莫憂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按理說殿下的要求我不應拒絕。但是我幾日前放消息時說過廣文樓琴會之前,不再會客,也不再撫琴。話已傳出去,我卻站在這裏,已是破例了。”
謝鈞觑着六殿下,怕莫憂惹怒了他,畢竟沒有多少個人敢拒絕皇子。可是李宜煥只是笑了笑;“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大丈夫理應如此。”
謝鈞忙道:“不如我們玩些別的罷,投壺,雙陸,射箭什麽的。”
李宜煥又露出兩個酒窩:“也好。”
宰相王譯剛回府,就看見自家門前停了一輛皇族專用的馬車。他問迎上來的管家:“誰來了?”
管家道:“是六殿下來了,和二少爺,謝公子和閑橋君在書房裏下雙陸。”
王譯點點頭,又問道:“夫人呢?”
“公主府那邊來人說,明兒公主驸馬帶着小少爺回來,夫人正忙着指揮下人灑掃圖南樓。”
圖南樓是長子王峥尚公主之前的居所。按照規矩,尚公主之後驸馬應當與公主一同住在公主府,但王夫人沈氏對長子十分不舍,公主便與王峥商量着,兩人仍住在王家,每月抽幾天去公主府打理事務便可。算算日子,是應該回來了。
寧欣公主是罪後蘇氏之女,皇帝的第一個女兒,自幼很得皇帝喜愛。直到出了下毒的事,她的身份才一落千丈。許皇後賢德,親自求陛下将寧欣公主接過來撫養,朝野上下一片稱贊之聲。但即使有許皇後撫養,她依然有着敏感的身世,一直長到十八歲,依然無人求娶。
王峥是什麽時候心悅寧欣公主的呢?王譯不知道。他只知道三年之前,當堂堂王家嫡長子,戶部侍郎王峥在朝堂上求娶寧欣公主的時候,上下一片愕然,他也險些回不過神來。他心中相看好了素有美名的薛家長女薛沁顏,只等薛沁顏及笄之後便請人上門提親,沒想到被兒子殺了個措手不及。
王峥這是怕父親反對,才會先斬後奏。王譯看着跪在朝上,一向穩重持成的大兒子,忽地有些情緒雜然。身為世家嫡長子,有時候想要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尋常人家艱難許多,因為有太多太多的利害關系,需要考量。
下朝後皇帝請他到禦書房,詢問他的看法,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賜婚旨意賜下,沈氏心中氣惱,大兒子出色,等着嫁進王家的貴族嫡女從城東排到城西,她都挑花了眼,誰知兒子自己相中了這麽一個不讨喜的。于是對公主媳婦做足了婆婆的款,寧欣公主卻一直溫柔賢惠,妥帖伺候,婚後兩年更是生下了嫡孫澄哥兒,沈氏的不平之氣這才消除。
到了岔路上,王譯卻轉了個身,偏離書房的方向。管家一愣,也跟了上去。
滌塵居中,四位風姿不同的男子或閑談,或下雙陸,這畫面,真當得上賞心悅目這四個字。
王譯的目光越過小兒子,落在了六皇子身上。
當初差點死在劉貴人腹中的孩子,現在已經長這麽大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窗臺,日色漸明。王嶼睜開了眼睛,他是被外面的動靜吵醒的。
喚了小厮一沙進來端水洗漱,一沙埋怨道:“廚房裏都忙着準備中午和晚上的家宴,二少爺的早膳都沒做好,一葉去催了。”
王嶼道:“今天十幾?”
“十五了。”
“把那件松綠的錦袍拿來,我今天要去給母親請安。”
走出滌塵居,忙碌的下人們匆匆一福,叫了聲二少爺便各自幹活去了。
母親的院子裏很熱鬧,大哥大嫂已經回來了。小丫頭要打簾子叫喚,他擺了擺手。
屋裏的說話聲很清晰。
“我看澄哥兒似乎是有些瘦了。”母親道。
“澄兒這幾天新長了一顆牙,晚上有些鬧騰,不好好睡。”大嫂的聲音有些擔心。
“你們少年夫妻,有些事注意不到。這幾日澄哥兒就放我這裏,我看着罷。”
大哥道:“怎麽好勞煩母親。”
母親道:“澄哥兒乖着呢,來,給祖母笑一個。”
“真笑了,”大嫂笑道:“他對我都不常笑呢。”
一片融洽。
王嶼自己打了簾子進去。
沈氏似乎沒料到小兒子會來,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兒子給母親請安,大哥大嫂安好。”
沈氏道:“我不是說了麽,你只管專心讀書,不必常來請安。”
王嶼道:“母親說初一,十五來即可。今日十五了。”
沈氏愣了一下,笑道:“我都忙混了。”
寧欣公主道:“二弟用早膳了嗎?”
王嶼的目光落在桌上十種不重樣的點心上:“吃過了。”
王峥笑道:“你過來看看,澄哥兒是不是又大了一些,小孩子長得快。”
此時的澄哥兒,咬着粉嫩嫩的小拳頭,睜着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他湊過去,小小的孩子卻哭起來。沈氏摟了澄哥兒哄道:“怎麽了,之前還好好的。”
王嶼站直了身子,行禮道:“兒子想起來還有一篇文章沒有讀完,先告退了。”
沈氏點點頭:“下次穿淺一些的衣裳,澄哥兒不喜歡深顏色的東西。”
王嶼退了出去。屋裏又熱鬧起來,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總會引得大人們喜愛。他一個人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裏,像個外人。
他低頭,看着身上的松綠錦袍。上個月,母親說,你十八了,該穿些深色的錦袍,這樣顯得穩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