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荇卷起墨池荷花的簾子,目光落在窗邊的小榻上,姑娘平常就喜歡坐在那裏,現在,小榻上無人。水荇看了一眼榻側滿滿的書櫃。嘆了一聲退出去。
晨風微涼,蓮池上蓮葉已鋪開,連連田田。薛沚顏咳了一聲,肩上一動,已披上了一件衣裳。
水荇道:“就知道姑娘在這裏,晨間風涼,采芸也不勸一勸。”
薛沚顏道:“采芸去領月例了。”
“怪不得,”水荇嘟囔了一聲,道:“姑娘,柳姨娘派弄笙過來說,今天老爺去她那裏用膳,叫姑娘也過去。”
薛沚顏手上的書翻過一頁:“說我身體不适,今兒就不過去了。”
姑娘和柳姨娘這幾日在鬧別扭,水荇天天在姑娘跟前伺候,卻沒看出來柳姨娘做了什麽惹姑娘不快的事情。私底下問采芸,采芸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二姑娘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對柳姨娘冷淡了。
“奴婢這就讓采蘋去回了柳姨娘。”水荇道。
“算了,”薛沚顏微微擡首,圓圓蓮葉之上,晶瑩露珠微微顫抖:“我還是過去罷。”
水荇眨了眨眼,不明白為什麽片刻之間姑娘又改主意了。她沒問,因為二姑娘的性子大夥兒都知道,她不願意說的話,誰問都沒有用。
日頭還未完全落下去,柳姨娘就倚在門邊翹首企盼,吹笛和乳母張氏陪着賦哥兒玩魯班鎖。老爺入宮幾日不曾回來,一回來就點了柳姨娘伺候,怎麽不令她喜上眉梢。柳姨娘摸了摸自己的臉,回到屋裏對着纏花梳妝鏡細細看,鏡中之人膚色白潤,雙眸含水。口脂似乎淡了些,她打開刻着玫瑰花的胭脂盒,補了一層。
弄笙進來道:“姨娘,老爺,二姑娘來了。”
鏡中的人眉梢飛揚,已是站起來快步走了出去。她今天穿了彤色白斓邊的褙子,同色馬面裙,本就保養得宜,這下更襯得嬌豔幾分。老爺看見她迎出來,目光果然亮了一下。
“老爺,姑娘。難得見你們一同過來,妾身心裏高興。”
薛頌道:“恰巧在路上碰到了,幾日不見,妩兒的學問又進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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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姨娘笑道:“二姑娘從小就聰敏,書讀得極好。”
賦哥兒見父親和姐姐來了,丢了魯班鎖,跑過來脆脆地叫道:“爹爹,姐姐。”
薛頌笑着摸了摸小兒子的頭。
“爹爹怎麽才來,賦哥兒都餓了。”
薛沚顏咳了咳。
柳姨娘忙側身讓道:“瞧我,怎麽讓老爺和姑娘站在風口裏,咱們先用膳罷。”
薛頌牽着賦哥兒撩袍入內,柳姨娘在後面道:“姑娘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吃藥,我看你比幾天前臉色差了一些。”
薛沚顏淡淡道:“我很好,多謝姨娘關心。”
柳姨娘嘴唇動了動,薛沚顏已經越過她走了進去。
膳食流水般地送上來,皆是薛頌和薛沚顏、賦哥兒平日愛吃的。賦哥兒童聲清脆,歡聲笑語,柳姨娘笑意盈盈,溫柔可人。美妾幼子在側,薛頌心中惬意,吃了滿滿三碗飯。薛沚顏身子底不好,平日裏少食多餐,喝了一碗老鴨蟲草湯,吃了小半碗飯就放下了。
柳姨娘道:“二姑娘也吃得太少了,再用一碗湯罷。”
薛沚顏道:“我吃好了。”
薛頌道:“聽風蕙說,你櫃子上的書多得裝不下了,明兒給你換一個大的。還有,阮籍的《詠懷》孤本找到了,一會兒你叫丫頭去我書房拿。”
薛沚顏笑容暈開:“多謝爹爹。”
衆多孩子中,薛頌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女兒,讀書的天分最高,幾乎一點就會,這方面連薛辭也不如她。只可惜,沒有生為男兒身。
“爹爹,你好久沒有教賦哥兒寫大字了。”
“爹爹還有些公務要處理,明日教賦哥兒。”他轉頭對柳姨娘道:“你要是乏了,就先睡。”
柳姨娘道:“老爺這說的什麽話,妾身總會等着老爺的。”
薛頌笑了笑,薛沚顏聽了,跟着起身道:“妩兒也回去了。”
薛頌道:“天色還早,你陪風蕙說一會兒話再走。”
薛沚顏只好又坐下。
殘羹冷炙撤了下去。薛頌走後,母女兩個竟一時無話,默默地坐着。賦哥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明白為什麽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吹笛見狀,上完了茶,便讓乳母抱走了賦哥兒,和弄笙遠遠地在廊下站着。
柳姨娘忍了又忍,終于說道:“姑娘直說罷。”
薛沚顏擡頭看她。
“妾身哪裏惹惱了姑娘,姑娘直說罷。省得心裏七上八下的,吃不香睡不穩,還不如攤開來說個明白。”
薛沚顏道:“姨娘自己心裏清楚。”
柳姨娘站起來道:“我當然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賦哥兒。”
“所以,你就去算計大姐姐,好為我鋪路?”薛沚顏冷冷地看着她。
柳姨娘怔住了,半晌道:”姑娘這是什麽話,我聽不明白。大姑娘是正房嫡長女,老夫人夫人的掌上明珠。我哪裏敢算計什麽。”
薛沚顏站起來道:“那麽,我問你,溫香是怎麽回事。”
“溫香得了急病,治不好就送出府去了,府裏的人都知道。”
薛沚顏冷笑道:“別人不知道,我卻記得很清楚。五年前溫香的娘病得快死了,是姨娘偷偷給了她銀子去請大夫,後來她娘病好了,她說,以後無論如何,都會報答姨娘。”
柳姨娘心下一驚,那時候二姑娘才九歲,九歲的孩子,她是怎麽知道的。
“姨娘不用這麽看我,我那時候躲在夾竹桃下看書,無意中聽到的。”
柳姨娘微喘一口氣,道:“溫香是個命苦的,我幫她一把也錯了?就算溫香做了什麽,那也是二房的事,與我有什麽相幹。”
薛沚顏冷笑道:“姨娘自覺手段高明麽?老夫人掌家二十餘年,什麽手段沒見過,母親也不是吃素的。姨娘要真是為了我和賦哥兒,就好好想想罷。”
說罷,像是一刻也忍受不住似的,急匆匆走了。柳姨娘怔了一會兒,方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股寒意從她心底裏冒出來,止都止不住。
“姐姐不用難過,二姑娘以後會明白你的苦心。”
柳姨娘被這突然的聲音吓得差點跳起來,沒好氣道:“你怎麽來了。”
花姨娘一身月白衣裙,沒骨頭似的倚在門邊,本是素淨的顏色,偏偏叫她穿出媚色來。她把玩着尖如筍的指甲,懶洋洋道:“我已經放重了腳步,可是姐姐想着心事,沒有注意。”
“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姐姐?”
柳姨娘道:“我今兒頭疼,沒功夫和你說笑。”
花姨娘一陣嬌笑,這笑聲,聽得人骨頭都酥了。她走到柳姨娘身旁坐下,低聲道:“妹妹來,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我聽說,夫人在給三姑娘找陶埙師傅?”
柳姨娘目光一閃,道:“會陶埙之人本就稀少,不懂行的人根本找不到。我家裏倒是認識一兩個,只不過夫人不會用。詠雪書院倒是有一位女先生的表妹會些皮毛。”
花姨娘道:“我早年在百花坊的時候,聽說過這麽一個人,吹陶埙是極好的。”
柳姨娘問道:“誰?”
“閑橋君莫憂。”
柳姨娘點頭道:“此人我也聽說過,算得上是當今音律第一人了。面具覆面,居無定所,如閑雲野鶴一般。就算他随手折下一片柳葉吹出樂曲,都能讓鳥兒停駐,流連不去。”
“不僅如此,有人無意中看見過他的半邊容貌,驚為天人。近日,他到京城了。”
柳姨娘來來回回走了幾次,道:“不成,不成,雖然閑橋君名聲在外,夫人也不會讓外來人入府授課。再說,閑橋君憑什麽聽我們的呢。”
花姨娘翹起一只腳,露出小巧玲珑的月白繡鞋:“為什麽一定要入府呢,在府外相遇不是更好,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柳姨娘道:“三姑娘有些呆性,高平公主的兒子也算長相出衆,愣是沒有對上眼。”
花姨娘笑道:“比起閑橋君,他只是繡花枕頭。十日之後,閑橋君會在廣文樓以琴會友。消息等幾日才會放出來,到時候喜愛音律之人都會去瞧熱鬧,世家小姐們也不例外。”
柳姨娘猶豫道:“她們三姐妹這段時間相處融洽,一向同行。妩兒也是喜愛音律之人。到時候三姑娘沒事,倒把妩兒賠上,那可怎麽辦。”
“二姑娘身子底不好,那天卧床不起也是有的。”
柳姨娘握緊了拳。
“見了第一次以後,難免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姑娘們出門的機會總是有的,姐姐看着辦罷。”花姨娘撫了撫裙上的銀絲繡紋,站起來。
“等等,無親無故,你為什麽要幫我。”
花姨娘回眸一笑,百媚叢生:“我自然是為着我自己,不過我所求的不是大房正室的位置,與姐姐并不沖突。若是姐姐得償所願,反而與我有所助益。咱們相互幫助,各取所需。我言盡于此,姐姐愛信不信罷。”
說罷一陣香風似的飄出了浸柔軒,徒留柳姨娘對着滿園的月色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