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汲顏下竹轎的時候,臉上還有未曾消散的笑意。謝夫人在門口等着,看到她,笑着和身邊的住持拂鏡師太道:“我說什麽來着,還是孩子氣呢,能去玩就高興。”
薛汲顏不滿:“娘,你又說我。”
謝夫人道:“不說你說誰。”
薛汲顏笑了笑,道:“姐妹們都求完簽了?”
謝夫人道:“沒有沒有,就等你呢,快來。”
大佛殿裏,燈火常年不息,香油常年不竭,香燭常年不斷,明闊肅穆,莊重靜默。大佛金身寶相莊嚴,慈愛悲憫。薛家姑娘分列兩排坐在蒲團上,連一向浮躁的薛沅顏都在虔誠地說着什麽。謝氏對薛汲顏指了指薛沚顏身邊的空蒲團,走到顧氏身邊去。
薛汲顏才坐下,便有人扯她的裙角,她回頭一看,妙姐兒小聲說道:“三姐姐,你抓到兔子了嗎?”
薛汲顏笑道:“兔子都讓兔媽媽領回窩去了,三姐姐沒看到。”
妙姐兒嘴角耷拉下來,薛汲顏又道:“不過,三姐姐那裏的流櫻會做兔兒饅頭,你想吃嗎?”
妙姐兒使勁點頭。謝夫人清咳一聲,兩人忙住了嘴坐好。拂鏡師太念了一遍《金剛經》,将謝顧兩位夫人手抄的經本在佛前燒盡。
謝夫人朗聲道:“信女薛謝氏,薛顧氏,誠拜我佛,祈願薛氏家族昌盛繁榮,合家安康。族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相扶,姐妹友愛。敬叩。”
衆女跟着謝氏顧氏三拜九叩,又各自上了三炷香。謝夫人道:“姝姝兒,你大難不死,給佛祖多上三炷香。”薛汲顏見大佛低眸垂目,仿佛靜靜地看着她,又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顧氏接過拂鏡師太遞過來的大簽筒,笑道:“姑娘們,這裏面九九八十一根簽,不拘求什麽,搖一搖,樂一樂。”
年輕少女,都有對姻緣的一份憧憬,只是顧氏不說破罷了。
薛沁顏先來,搖到的是:任是無情也動人。薛沚顏其次,搖到的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到了薛汲顏,她在心裏默念,佛祖許我重生,請告訴信女,今生是否如前生一般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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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起簽筒使勁晃,卻半天搖不下來。等在後面的薛沅顏催促道:“三姐姐,多使勁啊。”薛汲顏又加了一分力,總算有一只簽掉落。薛沅顏眼疾手快,撿起來一看,直接笑了出來。這是一支白簽,空無一字。
“三姐姐求的什麽呀,佛祖都不願意搭理你。”
薛汲顏盯着白簽,無語凝噎。
薛沁顏道:“別是支廢簽罷。重新搖一次好了。”
拂鏡師太手持念珠,緩緩轉動,道:“阿彌陀佛,簽筒的第八十一支簽,正是白簽。簽主所求之事,乃是不可說。”
明鏡庵向來不解簽,拂鏡師太解釋了一句,已屬難得。
“這麽玄乎,”薛沅顏不以為然,拿過簽筒,搖到的是:至高至明日月。
日月當空,至高至明,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尊貴的呢?想到六月初的菡萏宴,薛沅顏的眼睛都熱了起來。看向母親,顧氏笑得眼睛都眯了,十分滿意。她驕傲地站起來,環視一圈,回到母親身邊去。
薛沚顏卻微微皺了眉,薛沁顏心細,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薛沚顏悄悄道:“四妹妹簽文看着大富大貴,其實是出自一首偏詩,連着下句,不怎麽好。”
薛沁顏道:“一支簽罷了,四妹妹高興就好。”
薛沚顏點點頭,忽聽得嘩啦一聲大響,簽筒滾出去老遠,薛涴顏對着灑落一地的簽子,手足無措。
“我,我手滑了。剛才忽然想到,應該幫祖母求簽的。”
顧氏有薛沅顏簽文在前,心情頗好:“無妨,讓妙兒求也是一樣的,你剛才那只簽是什麽?”
薛涴顏蒼白着臉:“沒看清,現在也找不到了。”
薛沅顏嗤道:“慌慌張張,上不得臺面。”
薛涓顏小小的手搭在薛涴顏肩上:“五姐姐,妙兒也想求祖母平安呢,妙兒手小,五姐姐幫我。”
薛涴顏這才笑了,撿好了簽,握着薛涓顏的小手,一晃一晃地搖簽筒。搖到的是:壽比南山長青松。
薛涓顏對着五姐姐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薛汲顏心道,上一世祖母的确高壽,自己死的時候,她還健在。如果不是被自己氣了多次,身子骨還會更硬朗。
“姝姝兒,走了,吃齋飯去。”大姐姐跑過來牽她,她心裏動了動,問拂鏡師太道:“庵中有葉子牌,花令之類的東西麽?”
拂鏡師太道:“有的,明鏡庵偏遠,又常有女眷禮佛。庵中備下了一些,供貴人們消遣。”
薛沁顏道:“坐了一早上馬車,你不累麽?今晚不早安置,還要找這些來玩。”
薛汲顏道:“我好久沒玩了。”
薛沁顏無奈道:“那你找其他姐妹陪你罷,我今晚要早睡了。”
薛汲顏板着臉道:“不行,能和二姐姐抗衡一二的就是你了,你不來多沒趣。”
薛沁顏嘆息一聲,道:“好罷,我也去,不過實在熬不住了你得放回去。”
薛汲顏笑着應了。
天才暗下來,薛汲顏便着流櫻飄絮折了桃花,備下糕點。去請幾個姐妹過來行花令,她本以為薛沅顏不會來,畢竟她與自己總是看不對眼。沒想到才不過一刻鐘,薛沅顏就踏進了門檻。
“今兒吹了什麽風,三姐姐竟也弄起風雅來。”
這是說她以前庸俗。薛汲顏看她心情頗好,不想争執,端了碟子對她身後的薛涓顏道:“妙姐兒,給你吃兔兒饅頭,剛蒸出來,又香又軟。”
妙姐兒高興地拿了一個,掂着腳尖在薛汲顏耳朵悄悄道:“四姐姐不來,就要幫母親超佛經啦。”
薛汲顏了然地點頭。不多時,薛沁顏和薛沚顏也來了。
六姐妹按長幼次序坐好,輪流當令主擲骰子,點到者抽花令,背一句花簽上所繪鮮花的詩詞,背不出就罰酒一杯,三次吟不出詩句,便落敗出局。
妙姐兒還小,便與薛涴顏同一令。
薛沁顏先擲,骰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停在五點。
薛涴顏笑道:“第一個就中了,妙姐兒,你先抽一個,看看是什麽?”
妙姐兒正吃着豌豆黃,聞言擦了手,碰了這個又想拿那個,猶豫不決。
薛沁顏笑道:“橫豎有你五姐姐呢,你只管抽一個。”
妙姐兒這才抽了,一看圖案,喜道:“是桃花,這個我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薛沚顏擲了個二,到下首的薛汲顏。薛汲顏得了梅花簽,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接下來,薛汲顏自己擲了個一,她只得再抽了一簽,又是梅花,道:“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
薛沅顏已經等不及,話音剛落便抓了篩子一丢,是個五,又是薛汲顏。
這下大家看她的目光都不對了,薛沅顏笑道:“三姐姐,要喝果子酒麽?”
薛汲顏抿抿唇,撐着腦袋苦苦思索。薛沅顏道:“三姐姐要想一晚上不成,大家都還等着玩呢。”
薛汲顏的手向酒壺伸去,忽地靈光一閃,道:“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梅花詩多了去,算你走運。”薛沅顏讪讪地丢了骰子,薛涴顏撿起一擲,數着到了薛沁顏。薛汲顏長出一口氣。
薛沁顏揉揉額角,抽了支芍藥,道:“夜窗藹芳氣,幽卧知相親。”
薛汲顏看她和身後的洇墨入畫都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暗自皺了眉。
薛沁顏喝了一口茶提神,擲了個二,薛沚顏抽了蘭花,正要脫口而出。薛涴顏笑道:“二姐姐讀過的詩大概比我們五個人加起來的都多,這可太容易了。”
薛沅顏道:“那麽二姐姐就一次說三句,如何?”
薛沚顏也不推辭,點頭道:“也可。幽谷出幽蘭,秋來花畹畹。深林瘦徑傲朝昏,牙發消疏氣骨存。一片空山石,數莖幽谷草。”
薛涓顏拍手笑道:“二姐姐和蘭花最像了。”
薛沚顏抿嘴一笑,纖細的手指将骰子一撥,薛汲顏在心裏默念兩句,天地神佛,祖宗保佑,千萬莫再找我,千萬莫再找我。骰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停住。薛沅顏伸頭去看,是三。她遲疑地抽了支簽,是梨花。
薛沅顏平日喜歡熱鬧鮮豔的事物,不喜讀書,不喜冷清。平日裏最多讀一些詠桃花,牡丹,荷花的詩句。這梨花,她不喜歡,讀過了也記不住。
她苦思冥想,眼睛一亮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薛汲顏撲哧一聲笑了。
薛沚顏道:“四妹妹錯了,這是雪景,不是梨花。”
薛沅顏不服:“字面上就有梨花,怎麽就不是了。梨花詩那麽少,我記得這一句就不錯了。”
薛沚顏道:“不算少,李太白,吳融,溫庭筠,武元衡都寫過許多詠嘆梨花的詩詞。”
薛涴顏嘆道:“二姐姐厲害,我只記得一句‘雨打梨花深閉門’”
薛沅顏羞得臉色通紅,将花令簽筒一甩,道:“你們都抽到了好簽,只有我抽到這沒意思的梨花,我不玩了。”說罷便沖出門外,松香和錦囊匆匆福了福,跟着自家姑娘走了。
剩下的五姊妹面面相觑。薛沁顏站起來道:“我着實困得厲害,要回去休息了。你們要是還想玩,就接着玩罷。”
薛沚顏道:“我也該喝藥了。”
兩位姐姐如此說,薛涴顏和薛涓顏也不好留了,表示該休息了。一時衆姐妹離去,留下薛汲顏對着一桌狼藉,垂首不語。
流櫻上來收拾,問道:“姑娘要安置了麽。”
薛汲顏忽地一笑:“別急,夜還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