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夫人打發了幾位管事,噼裏啪啦撥了一會兒算盤,合上賬目道:“今年莊子的收成不好,怕是要減租了。幸好各類鋪子經營得不錯,要不然,今年得緊着過。”
乳母謝媽媽笑道:“大少爺和大姑娘管得很好。”
坐在榻下錦墩上的薛沁顏笑道:“是娘和謝媽媽教的好,其實大多數是大哥哥在管,我只是幫幫忙。”
薛辭最近在白鹿書院準備殿試,連家都不回,哪裏有多餘的精力管鋪子。雖然她只是分了五個鋪子過去,卻已看得出大女兒在管家方面有天賦。更難得的是她謙遜得體,不驕不躁。謝氏看着十六歲的大女兒,靜如嬌花,豔若明霞,剛及笄,求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只是老夫人舍不得她早嫁,才多留了一年。今年,她一定要為女兒選一個各方面都與她相配的夫婿。
薛沁顏被母親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頭,門外的丫頭禀報道:“三姑娘來了。”
謝夫人面上一喜,忙忙道:“我的姝姝兒來了,快,快到娘這裏來。”
南海珍珠做的簾子才撩起,薛沁顏已走過去拉着妹妹的手。薛汲顏今天穿了銀紅色的刻絲褙子,霜白銀紅雙色撒花裙,垂下的頭發用雙色綢緞細細纏了,編成辮子,顯得膚如新荔,嬌俏可人,與薛沁顏站在一起,像是一根嫩枝上雙生的芙蓉花。
謝夫人點頭道:“姝姝兒還是多穿些鮮豔的顏色才好。過來,坐到我身旁來。”
薛汲顏給母親請了安,才坐過去,謝夫人摸着她纖細的手腕,道:“可憐的兒,瘦得都摸得着骨頭了。”
謝媽媽道:“三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好養着就是了。”
謝夫人唇角一揚,道:“你說的是。今天莊子上供上來的一對肥鴿子,拿去給姝姝兒炖湯。”
薛汲顏看着謝夫人近在咫尺的容顏,抿了抿唇,忽然撲到謝夫人懷裏哭起來。這是她的母親,這世上最疼愛她的人。母親在她第一次定親時就生了病,斷斷續續不見好,等到她成親,母親聽說對方逃婚了,一氣之下發了病,撒手人寰。
現在,母親還好好的,不僅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還會溫和地和她說話,細致地關心她。這是她前世無數夢境中回味的場景。既然重生一回,她要學着保護母親,保護姐姐,保護這個家。
謝夫人看她越哭越傷心,心疼地撫着她的背,道:“這孩子,生病的時候不哭,只顧着發呆,怎麽病好了反倒哭起來。”
薛沁顏用手帕壓一壓發紅的眼圈,道:“三妹妹這是回過神來了。”
謝夫人道:“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大姐姐笑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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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汲顏哭夠了,才坐直了,由着流櫻飛鳶重新潔面勻妝。薛沁顏對着母親剛換下來的褙子朝妹妹擠眼睛,薛汲顏想到剛才一屋子的丫頭婆子都在看她哭,沾了一大片鼻涕到母親身上,掌不住笑了,剛進口的茶水噴了謝夫人一身,一屋子人愣住了,靜悄悄的。飛鳶掌不住,噗嗤一聲先笑了起來。這一笑點醒了衆人,紛紛笑得前仰後合。薛沁顏捂着肚子道:“三妹妹,你什麽時候學了龍吐水,怎麽不早告訴我。”
謝夫人差點笑岔了氣,道:“這死丫頭,要我一天換幾件褙子才夠。”
謝媽媽和夏鵑忍着笑為謝夫人又換了一件褙子,薛沁顏道:“三妹妹還是坐到我身邊來罷,離母親遠一點。”
薛汲顏扭過頭去不理她,大家又笑。忽聽得一聲輕問:“什麽事兒笑得那麽開心呢?遠遠地就聽見了。”
剛才笑得打跌的小丫環連忙打起簾子:“二姑娘和小少爺來了。”
來人穿着粉色菱花紋的褙子,同色繡桃花馬面裙,眉間若颦,嬌柔不勝衣。手上牽着一個六歲大的小童,穿着橙底葫蘆紋小直褂,一團孩氣。
“給母親請安。大姐姐好,三妹妹好。”
小童也脆生生道:“請母親安,大姐姐好,三姐姐好。”眼珠一轉,指着案上的山藥糕道:“賦哥兒要吃這個。”
謝夫人笑着教薛沚顏将賦哥兒抱到榻上,道:“你正換牙,可不能多吃,吃兩塊就和丫頭們玩去罷。”
薛沚顏笑道:“賦哥兒,你不是要背千字文給母親聽麽,怎麽一見山藥糕就忘了?”
賦哥兒一聽,撂開碟子,一字一句背誦起來,童音清脆,聲音朗朗。謝夫人聽他背完,摟住他道:“我們賦哥兒真聰明。”
賦哥兒得了誇獎,高高興興地抱着碟子吃糕點。
謝夫人對薛沚顏道:“妩兒,你身子骨不好,覺得不适就不必來請安。每天熬的補湯可按時喝了?”
薛沚顏柔柔應道:“都喝了。好久沒來看母親了,聽說今天三妹妹也來,我就在枕螢洲坐不住了。妹妹可大好了?”
“大好了,多謝二姐姐記挂。”薛汲顏打量着薛沚顏,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前一世,她嫁得最低,卻最義無反顧。薛汲顏至今還記得她請求父母和顏老太太讓她下嫁的樣子,目光堅定,無怨無悔。她一直覺得薛沚顏矯揉造作,沒病裝病,為的是祖母和父親多寵愛她一些。那是她第一次,對這個柔弱多病的姐姐刮目相看。
“二姐姐,你臉色還是不好,多休息才是。今早流櫻做了很多紫藤畢羅,我記得你也愛吃,待會兒給你送一碟子去。”
薛沚顏愣了愣,薛汲顏一向自恃嫡女身份,對自己愛理不理,怎麽今天關心起她來了。
頓了一下,她笑道:“不用了,還是我讓人去拿罷。”
薛沁顏想了想,道:“對了,娘,您不是說新挑了幾個丫頭給三妹妹麽?”
謝夫人道:“瞧我這記性,多虧婧兒提醒。春莺,去告訴王仁家的,新來的小丫頭□□好了就帶過來。”
謝媽媽朝謝夫人努努嘴,謝夫人扭頭一看。賦哥兒頭一點一點的,快要睡着了。小孩子易困倦,謝夫人憐愛地碰碰他的小臉蛋,叫乳母先抱回去了。
春莺去了一會兒,領着王仁家的來了,還帶着十幾個才留頭的小丫頭,給夫人小姐磕了頭,規規矩矩跪着。
王仁家的道:“第一排是家生子,第二排是從外面采買的。”
謝夫人對薛汲顏道:“你看看,有沒有合意的。”
薛汲顏望去,一衆小丫頭都低了頭,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三姑娘是嫡女,又受夫人寵愛,能在她身邊服侍,是件極體面的事。三姑娘的眼神飄過來,她們緊張不安,或絞着手指,或扯着衣角。只有第二排最末的一人,低垂着眉眼,安靜地看着自己的膝蓋。
她記得她,飄絮。前一世,她并沒有選飄絮,而是選了幾個長得漂亮一些的--她一向喜歡漂亮的東西,後來是大姐姐指了她在紫雲閣做粗使丫頭。紫雲閣那麽多人,誰會去注意一個灰不溜秋的粗使丫頭,很快她便忘了有這麽一個人。再後來,身邊的丫環嫁得嫁,散的散。只有她,還留在身邊,直到她死去。
最艱難的一段日子,是飄絮陪着她度過的。那時候她二嫁不成,回到家裏,身份尴尬,名聲也壞了。父親落魄,哥哥酗酒,二房便随意敷衍。有時候一日三餐都是馊的。薛汲顏餓的不行,只好變賣首飾,從外面換一些吃食。昏暗的傍晚,她們倆在院子裏,架起一個小鍋熬肉粥,飄絮讓她去裏屋休息,她不肯,一直幫倒忙,結果煙氣把她們倆都熏成了小黑貓。
薛汲顏微揚唇角,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她們都緊張,你卻不緊張?”
那丫頭答道:“奴婢飄絮。三姑娘選了奴婢,是奴婢的福氣,選不上,是奴婢做得不夠好。”
這下連謝夫人也多看了她一眼。薛汲顏道:“娘,讓她到我房裏罷。”
謝夫人點頭道:“飄絮,今後三姑娘就是你的主子了,過來磕頭罷。”
飄絮走過來登登登磕了三個響頭,擡頭時額角都紅了。謝夫人道:“真是老實孩子,王仁家的,記下去,飄絮升一等大丫頭。”
王仁家的應了,飛鳶朝流櫻擠了擠眼睛。這下,三姑娘的一等大丫頭滿額了。
謝夫人道:”姝姝兒,再選幾個。”
薛汲顏又挑了幾個,皆是上一世沒有選的,既然重生,就選一些新人,有個新的開始罷。
薛沁顏指了指其中一個道:“這個算了,換那個草綠衣衫的。”眼神忽閃,想法太多,怕姝姝兒鎮不住。
一時選完了人,謝夫人道:“王仁家的,帶她們去領新衣裳,收拾整齊了送到紫雲閣裏去。”
王仁家的連聲答應,領了人出去,房間裏又安靜下來。謝夫人喝了口茶,道:“什麽時辰了?”
吳媽媽道:“巳時了。”
謝夫人道:“既然你們來得齊,就一起去給老夫人請安罷,若是老夫人留飯,你們就用了再回來。今早我和婧兒過去,她還念叨着妩兒和姝姝兒呢。”
薛沁顏看出母親眉眼間的困乏,道:“娘好好休息,我們去了。”
謝夫人看着三個女兒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歪在如意紋迎枕上,問道:“你看,姝姝兒醒來以後,是不是性子改了一些。”
謝媽媽道:“三姑娘比之前活泛了一些,對二姑娘也和氣了。”
謝夫人嘆道:“三個女兒中,我最擔心的就是姝姝兒,木頭美人似的,偏偏性子又有點倔強。”
“三姑娘只是年幼單純些,以後就好了。”
“十三歲了,哪裏還年幼?我十三歲的時候,已經跟着母親學習住持中饋了。唉,要是她們三姐妹出嫁後能相互扶持,再加上辭哥兒幫襯,就不怕了。”
謝媽媽道:“還有老爺夫人呢。”
謝夫人道:“父母哪裏能跟他們一輩子呢,最終還是要看他們的造化。”
謝媽媽想接話,看到謝夫人雙目微阖,便悄悄示意丫頭們退了出去,留春莺夏鵑守着。
陽光透過日漸濃郁的樹枝,落下斑駁的樹影,黑白分明。枝上的花被風一吹,零星一兩朵輕輕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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