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架上的紫藤花開得正好,一嘟嚕一嘟嚕密密實實,遠遠望去一片紫色的雲霧似的,一不小心就迷花了眼。身着松花色比甲,櫻草色襦裙的丫頭揉了揉眼睛,端着托盤走了進去。
潇湘竹編的簾子卷起,一位身穿水色半臂,藕色襦裙,眉眼間年齡稍大的丫頭接過托盤,略嗔怪地看一眼,道:“怎地比往常耽誤了半刻?你不知道夫人為着三姑娘的病,都長了一嘴燎泡。”
穿松花比甲的丫頭噘嘴道:“流櫻姐姐,藥一煎好我就拿來了,出了小廚房恰好碰到了枕螢洲的采芸,硬拉着我問了問三姑娘的情況,面上說着喜氣的話,心裏卻不知道有多可惜呢。枕螢洲和紫雲閣離那麽遠,難為她路過。”
流櫻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就你話多,藥還好罷。”
“藥一直在我眼皮底下,沒叫她碰一點兒。我飛鳶做事,你放心罷。”
流櫻笑了笑:“去叫小丫頭采幾籃子紫藤花來,我做些紫藤畢羅給姑娘吃。”
“好姐姐,多做些,給我留一點兒。”
“小饞貓,少不了你的。”
飛鳶脆脆地應了,自去點幾個利落的小丫頭采紫藤花去了,流櫻端了藥進來,吳媽媽放下針線,道:“和誰說了一會子話?”
“是飛鳶,這丫頭辦事利落,我看着是個得力的。”
吳媽媽道:“垂棠落葉配了人,姑娘身邊缺兩個大丫頭,明兒我跟夫人說一說,叫她頂一個缺罷。”
流櫻笑道:“媽媽可別教她知道得太早,要不樂得沒邊了。姑娘醒了麽?藥現在是溫的,入口剛剛好。”
吳媽媽點點頭,掀起天青色繡蘭花的帳子,輕聲道:“姑娘,姑娘,該喝藥了,喝完了再睡。”
帳子裏有了動靜,流櫻取了八寶攢心盒子,擱在托盤上,一起端過去。
坐在床沿的少女一頭烏壓壓的好頭發,柔順地垂在肩上,膚色雪白,櫻桃小口,也許是仍覺得困倦,眼睛睜不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流櫻心裏暗嘆:“三姑娘雖然呆了一些,相貌确是好的,比不上大姑娘二姑娘,比起四姑娘她們,還是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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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汲顏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還特意使勁眨了眨眼,還是在家裏,還是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陰曹地府。
重生一次,擱在其他人那裏肯定是歡天喜地。摩拳擦掌地預備着将一切壞人打倒,嫁得美郎君過上幸福新生活。可是擱在薛汲顏身上,她只覺得累得慌。
前一世,她嫁了三次,結果還是個處子。
第一次,對方逃婚。
第二次,花轎還未過門,夫君便一命嗚呼。
第三次披上嫁衣,薛汲顏淡定地想:這次一定還會出幺蛾子。
果然,第三次,她死了。吐血倒地那一刻,薛汲顏沒想着是誰害了她,反而心神一松,終于解脫了。
若是到了陰曹地府,她要去求閻王大人,看在她一輩子沒害過人,是個良民的份上,下輩子給她托生在一個平凡人家,安安靜靜過一輩子。
結果,一醒來,頂上是熟悉的天青色蘭花帳,身邊是喜極而泣的母親和姐姐,她回到了十三歲,落水發燒的那一年。震驚過後她了無生趣地發着呆,很想再死一次。謝夫人還當她落水時吓着了,急得不行。女兒本來就呆,這下傻了可怎麽辦。
太醫診了脈,抖着花白的眉毛說,三姑娘身子無礙,只是落水多時,怕是靈魂出竅,尚未回轉。
謝夫人聽了,請來明鏡庵的住持和弟子,在紫雲閣為薛汲顏誦經念佛,晝夜不停。
在母親的淚水和女尼的誦經聲中浸泡了兩天兩夜的薛汲顏終于接受了重生的現實,搖着母親的手,道:“母親,我餓了,想吃紫藤畢羅。”
謝氏大喜,這才止住了淚。重重地添了明鏡庵的香油錢,提起精神将薛汲顏屋裏整饬了一番。護主不力的貼身丫頭通通拉出去配了人,紫雲閣一下子空了許多。謝夫人出了氣,看小女兒眼神活泛了些,這才回去睡了個整覺。
薛汲顏喝了一口藥,眉頭一皺,伸手往攢心盒子裏拿了一顆糖漬梅子,塞進嘴裏,才壓下苦意。
吳媽媽見她小臉皺成一團,憐愛地道:“姑娘再忍忍,還有三服藥,病就會好了。”
病好了,就要出門問安,應對人事。那種無力的疲憊感又泛上心頭。薛汲顏一口藥一口梅子地慢慢吃着,可是再慢,也會喝完。她看着空了的碗底,發怔。
吳媽媽見她又呆了,道:“姑娘可是還覺得困?再睡一會兒罷,離晚膳還有兩個時辰。”
薛汲顏縮回床裏,正要閉上眼,忽聽得門外流櫻恭恭敬敬道:“大姑娘來了。”
“妹妹如何了。”
“好多了,喝了藥,正要睡呢。”
“讓她睡罷……”
聲音明顯低了下去,聽不分明,薛汲顏翻身向裏,不去管背後裙擺窸窣的聲音。有人輕柔地探了探她的額頭,又為她壓壓被角,低聲囑咐吳媽媽和流櫻多注意一些。
恍惚中,她想起第二任夫君死的那一夜,她被夫家要求冥婚守寡。那時候薛家大房式微,二叔對她這個被退過一次貨的侄女愛答不理,最後是姐夫南靖侯世子出面,才解除了婚約。她深夜回到閨房,一個人抱着被子瑟瑟發抖,哭得昏睡過去。明明是盛夏,她卻覺得冷到了骨子裏。那時候,迷蒙中,也是有人輕柔地為她蓋好被子,輕聲安慰:“姝姝別怕,有姐姐在,不會讓人欺負你。”
後來,她才知道,她那端莊美麗,堅強傲氣的姐姐,為了她,去求早已貌合神離的夫君,讓出了正妻的位置。
一滴眼淚悄悄滑落,洇進小荷尖尖的錦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