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春三月,風和天暖。京西一條足讓兩輛馬車并行的寬巷裏,毗連成片的白玉蘭越牆綻放、幾許杏花錯落其間,那夾道成蔭的蔚然瑩白綴上數抹淺绛,清雅而不失妍麗地展現了一巷春意。
巷名浣花。可和如此雅致而應景的名字相比,這條巷子更為人所知的,卻是它的別名“柳巷”。原因無他──浣花巷中僅有的兩戶人家皆姓柳,且還是三十年前才分府的同支子弟。東府因當家柳明綸如今任職翰林學士,人稱學士府;西府雖仍是柳明綸大伯柳老太爺當家,但因其嫡長子柳明緯如今已然官居吏部尚書,故西府又被稱為尚書府。
柳氏這一支乃是當朝名門,祖上曾出過一名宰輔三名尚書,門下幕客在外發展良好的亦不在少數。只是柳氏門風素來嚴謹,對那些上門送禮、攀關系的向來是禮待但婉拒之。久而久之,除逢年過節之時外,浣花巷內的柳氏二府俱是門前冷落車馬稀,相較于柳明緯如今任職吏部尚書的風光,倒也稱得本朝一大奇觀了。
柳氏治家風格如此,府中下人的品行自也差不到哪兒去。就說門房,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柳氏做為京中豪門,其門房就是有點架子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可柳氏二府的門房卻是出了名的從容有禮、進退有據,更從未有過以貌取人、待客輕慢之事,自然在京中頗有一番美名;就是那些個與柳氏不甚對付之人,也少不得要對此贊上一句,
可今日、今時,尚書府大門前,平素雷打不驚的兩名門房卻是一派心浮氣躁,不僅老是按捺不住地朝巷口探頭張望,足下亦是不住踱步徘徊、半點瞧不出平日的好耐性……瞧着如此,對門學士府給他二人晃得有些眼暈的門房不由重重一咳,抱怨道:
“張哥、李哥,兩位消停一會兒成不成啊?這般踱來踱去地,小弟眼都花了。”
“此事與東府無關,你自然站着說話不腰疼了。”
“張哥”有些沒好氣地道,可足下腳步卻是緩了一緩,而在遲疑片刻後、略帶不安地同一旁“李哥”問:“不過我說老李……誠哥兒不是天未明就去禮部試院前等張榜了麽?怎麽如今天都亮了還沒回來報信?不會是……欸、出了什麽岔子,所以沒敢……”
“呸呸呸!哪有你這麽說話的?若讓大總管聽到了還得了?”
聞言,老李有些穢氣地揮了揮手,“況且禮部試都過了,這殿試也不過就是排個名次而已,又不會發生什麽黜落之事,你窮擔心什麽?”
“就是。西府大少爺的才名,京裏誰人不曉?都說年輕一輩裏文莫過柳靖雲、武莫過西門晔,大少爺與陽武侯世子并稱‘京城二少’不說,先前的禮部試又是高中了會元的,殿試的表現又豈會差到哪兒去?要我說,就是直接奪個狀元郎亦非難事吶!”
東西二府間平日來往頻繁,那東府門房對西府同僚關心之事自也有所了解,故忍不住插話道。
見二人俱是如此說道,本就只是一時昏頭的老張不由幹笑了聲,道:
“确實确實,瞧我說什麽渾話呢真是……”
說着,他一手擡起正待自掌下嘴作為懲戒,不想眼角餘光卻在此時瞥見了一道自巷口急奔而入的人影……瞧出那人便是大少柳靖雲身邊的小厮柳誠──也就是方才他口中的“誠哥兒”──老張也顧不得平日大總管讓他們“不驕不躁”的訓誡、拉開嗓子便問:
“誠哥兒!快些!快些!結果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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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哈啊、中了……!”
“廢話!誰不知中了?幾名吶!幾名!”
“哈啊、哈啊……一、一甲……呼、榜……眼……!”
柳誠乃是一看完結果便徑直從禮部試院一路跑着回來的,是以聽得老張問起,他答歸答了,那至關緊要的“一甲榜眼”四字卻是足喘了好幾口大氣才得以說得完全……瞧他累得夠嗆,老張雖對自家少爺沒能考個狀元回來有些可惜,卻仍是忙不疊地取了一碗水來、遞給了正在門前撫着牆垣不住喘氣的柳誠:
“來,誠哥兒,喝點水喘口氣!”
“呼!呼!謝……張叔……咕嚕……呼……”
邊調整呼吸邊喝水潤了潤喉後,好不容易恢複過來的柳誠長籲了口氣,頂着一張脹得通紅的臉龐又道:
“禮……禮部的大人還跟我說……原先禮部報上去的殿試頭名是少爺,可聖上以少爺未滿十六便中狀元、恐因少年得意而氣驕志滿為由對調了一二名的名次,這才使得少爺成了榜眼。”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以大少之才,中個狀元還不容易?況且就算只是榜眼,以未滿十六之齡便榮登一甲,亦是開國以來第一人了!”
“那是!說起我家少爺,京裏人誰不舉起大拇指說個‘好’字?”
聽是當今聖上禦筆改的名次,幾人便是心有不平也不敢妄議,自然只得順勢将話題帶過、轉而又自稱贊起了那位在下人心中形象極好的西府大少,讓此前一路急趕、就盼着能有人同他一道分享喜悅的柳誠不由聽得連連點頭……好在他總算還記得自個兒真正的任務是什麽,遂一聲輕咳、同老張、老李指了指巷口道:
“張叔、李叔,禮部傳報的人想來不刻便至,麻煩兩位接待一番。我還得往裏頭報信呢!就先走一步了!”
言罷,他也不等張、李二人回應,邁起步子便往西府正房奔了去──若非他還勉強記得少爺平日灌輸他的“戒驕戒躁”四字,只怕老早便高喊着“少爺中了榜眼”一路進屋了。
──只是當他耐着性子分別往老爺和老太爺處報完了信,在連串的鞭炮聲中氣喘籲籲地回到正主兒院落中準備同自家少爺報喜時,卻不論書房又或主屋裏都沒能尋得自家主子──西府大少柳靖雲的身影……回想起昨夜少爺要他一早出門看榜時的表情,隐隐意識到什麽的柳誠臉色一白,忙抓住了一旁正于屋中整理家什的婢女,急急道:
“昕容姊姊,少爺人呢?”
“嗯?少爺不是說了要看榜,一早就同你一道出去了麽?”
名喚昕容的婢女微愣道,卻旋即在柳誠慌亂無措的眼神中明白了什麽,不由額際香汗微泛、問:
“少爺不是跟你一道出去的?”
“不是……他說會留在府裏等我喜信的!”
“成績如何?”
“榜眼──怎麽辦吶,昕容姐姐?方才半途上便已聽得鞭炮聲響,多半是禮部的人已上門報喜來了。若是主屋那邊差人請少爺過去……”
“事已至此,不是硬撐就是得認了──總之你再跑一趟去外頭尋少爺先,我在此看情況磨上一陣吧。”
那昕容是個有主意的,三言兩語便定下了章程,同時揮了揮手示意柳誠趕緊找人去……瞧着如此,才剛跑了老遠回來的柳誠心下暗暗叫苦,卻仍只得認命地再次掉頭、按着平日對主子的了解往外尋起了人──
* * *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賀!地字二號房徐生榮登今科三甲”
“賀!天字三號房王生榮登今科三甲傳胪!”
“賀!人字十六號房陳生榮登今科二甲第七十六名!”
“賀!人字七號房伍生榮登今科二甲第四十名!”
“賀!地字五號房張生榮登今科二甲第十七名!”
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連串鞭炮聲,客棧掌櫃報喜信的嗓音一陣接一陣地響起,令方始開門營業不久的大堂頃刻便淹沒在了士子們交互道喜和恭維的聲浪。
這間客店名為“高升”,乃是京中諸多客店中距離禮部試院最近的一間,自二十多年前開業以來便極受赴京趕考、家中又甚為富餘的舉子們喜愛。不僅會試前半年便一房難求,甚至還有自上一屆大比過後便灑下重金,将曾出過狀元、榜眼或探花的房裏一包三年的人,其受歡迎的程度自然可見一斑。
由于會試結果早在半個月前便已公布,如今仍留在高升客店中的多是已确定上榜的士子、少數幾個沒上榜的也多已平複心緒,故幾家歡樂幾家愁之事雖仍在所難免,堂中衆人面上卻俱是一片歡欣,那幾個名次較好的士子和禮部前來報信的差人自然更不待言……前者打賞打得開心、後者收賞收得高興,卻也無人會去在意這堂中的此起彼落恭維道賀究竟有多少是發自真心,自也更無人會去留心二樓鄰大堂的一處包間內獨坐着的、那道正饒有興致地透過半啓窗棂俯瞰着衆生相的身影。
──那是一名瞧來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相貌端秀清俊、氣質閑淡溫雅的少年。他身着一襲淺玉綠色長袍,素淨輕軟的衣料色彩凝穩而不失輕盈、上頭更隐隐可見得幾許蔓草紋的暗缇花,卻是樸實中隐現風華、無言地透露出了穿衣者不凡的出身。
聽着大堂裏一時間猶難止息的歡慶聲浪,盡管桌前早已鋪開了一席頗為豐盛的早膳,少年卻始終不曾動筷。他只是邊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提杯輕啜了口茶,直到門外一陣穩實的足音由遠漸近,他才收回了心緒主動起身,于對方推門而入的同時颔首一禮、溫和而不失矜持地招呼道:
“能得少谷主依約前來,靖雲委實不勝榮幸──請。”
“……柳少倒是好興致,身為今科榜眼卻不在家中好好打賞謝客,反倒還來看這些愚昧虛僞之徒的熱鬧。”
來者身穿一襲月白色錦袍、外罩一件深藏青色大氅,眉眼間如語氣般俱帶着一股冷凝諷意,乃是一名年紀略長少許、且生得極其俊美的少年。他姿容挺拔、氣度沉着,便是單單那麽站着也自有一股冷峻凜然的傲岸風儀,與桌前半點鋒芒不露、氣質亦溫潤如玉的少年無疑是兩個極端……只是放眼望去,相對而立的兩人雖豐采迥異,卻不論氣度姿儀俱難分軒轾,便是以“當世人傑”稱之亦絲毫不為過;相較之下,一樓大堂那些個正給人捧得飄飄欲仙的新科進士雖也是當朝才俊,卻不論行儀處事都比兩人差上不只一籌,自然是判若雲泥、難以相比了。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眼下置身包間之中的兩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柳府大少、今科榜眼柳靖雲,和與其并稱為“京城二少”的陽武侯世子、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晔。
二人雖俱是豪門出身、又常給人拿來相提并論,可流影谷西門家乃是頂着半個江湖身分的武勳侯府,柳氏卻是耕讀傳家的文臣門第,雙方不互相為敵就已經不錯了,哪還談得上什麽交情?這也才有了西門晔甫入包間的那一番冷言奚落。
可聽着的柳靖雲卻未因此動怒。
──且不說西門晔其人性情自來如此;單是昨夜自個兒貿然發帖相請、對方還肯清早前來,便已是極給面子的事了……也因此,修養極好的綠衣少年只是毫不介懷地微微一笑,而在又自比了比對側的位置請對方歇坐後雙唇輕啓,溫聲道:
“看着這衆生百相、揣度着各人心思,不也是極為有趣的磨練?況且靖雲既已登科,今後怕是少不得一陣忙碌,自然只得趁眼下的空檔約少谷主出來一會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暗中邀某來此,還特意擺上一桌早膳相請,想來必有所求。”
“與其說‘所求’,不如說是‘提議’……以少谷主之才,聽完靖雲的提議後必會十分感興趣才是。”
“喔?”
聞言,已自用起早膳的西門晔微一挑眉:“且說。”
“近日朝中對是否東征高麗的争辯愈烈。聖意雖偏向出兵,卻因卓相一系勸阻甚劇、家父亦未曾表态之故而始終懸而未決……在此情況下,若靖雲上殿陛見時公然表露欲投筆從戎、揚我國威,不知少谷主以為結果如何?”
“原來如此……柳少倒是好算計。”
柳靖雲乃是吏部尚書柳明緯的嫡長子,這話出自他之口,自然會讓人以為是柳明緯用這種手段表達支持東征之意,從而改變朝中本來僵持難定的風向。
旗下有不少弟子任職軍中的流影谷本就是東征的支持者,故事情若真如柳靖雲所暗喻的那般發展,西門晔倒也十分樂見……只是他為人素來謹慎,此事由柳靖雲提出又有些蹊跷,自不可能因對方的三言兩語便照單全收。也因此,略一沉吟後,他已自神色一正、擱下筷子坐直上身──盡管他的姿儀本已無可挑剔──出聲問:
“柳少便不怕令尊當庭澄清?”
“靖雲不過是表達自個兒的志向罷了,一不曾妄用家父的名頭、二不曾假冒家父的意見,又有何可供澄清之處?”
柳靖雲微微一笑道,音聲溫和如舊,所脫口的字句卻是迥異的犀利:“況且聖上知曉靖雲的拳拳報國之心後,少不得還會嘉許家父一番……在此情況下,若家父以靖雲‘妄語’相責或自承教子無方,豈不就意味着靖雲的報國之心是錯誤的?自也只有默認并暗中收拾殘局一途。”
“……那麽,柳少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意欲報國什麽的空話便不必提了……以柳閥的背景和柳少新科榜眼之身,又豈愁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若說我不過是想上戰場争個功勳呢?進士及第能得一個六品缺便已是到頂;可若靖雲改文從武,立馬便能得一個至少五品的銜不說,更有機會在東征軍中立下不世功績……如此前途,豈不比慢慢在朝中苦熬更來得有前景些?”
“今日換作別人,某或許還會相信這番說詞;可柳少麽……”
最後的話語并未脫口,未盡之意卻已是昭然若揭……不知該說是恭維抑或挖苦的言詞讓聽着的柳靖雲不由一陣苦笑,而終在片刻思量醞釀過後、有所決意般地雙唇輕啓,道出了那已于自個兒心中深埋已久的疑問:
“少谷主從不曾遲疑過麽?”
“嗯?”
“你我雖一武一文,卻俱為世家嫡長,也同樣自小便被衆人寄予厚望、注定了日後肩負大任統領一門的道路……而對這樣容不得一絲偏移,只是一味順應他人期待往前、往上邁進的道路,少谷主從不曾有過分毫遲疑麽?”
“不曾。”
──而這等若剖白心跡的一問換來的,是西門晔确實連轉瞬遲疑都不曾的、斬釘截鐵的一句。
“他人的期望又如何?道路已然注定又如何?既然出身世家、享有了如今的一切,自然便得承擔相應的責任──不說其他,如若你今日出身貧寒、連個溫飽都難以求得,光是汲汲營營于生存都來不及了,卻哪還得思量這些問題的餘裕?”
“那麽……若不考慮責任有否呢?”
望着眼前人面上那種全無一絲猶疑與惘然的篤定,柳靖雲眸間幾分羨豔升起,但卻仍是緊逼着進一步提出了自個兒的質疑:“若不考慮這些與生俱來的責任,少谷主是否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毫無一絲遲疑地踏上如今的人生道路?”
而這一回,西門晔沒有馬上回答。
他只是像在确認對方的真意一般定定凝視了柳靖雲好一陣,直到瞧清後者眸間的疑惑與認真後方微微颔首、答道:
“雖說這個問題其實無法成立──你我的出身、責任與機會,都是相伴相生、不容分離的──可不容否認地,某從未對這樣的生活起過分毫的排拒或疑問。”
頓了頓,許是覺得自己仍未解釋完全,他又接着補充道:
“自小,我……某心中唯一惦記之事,便是如何将祖輩的事業發展壯大──在某看來,便不提責任,這些也連同天賦才能一般,都是與生俱來、且早從一開始便已深植于血脈骨髓之中的本能。既是本能,自然便是某生命的一部份,又豈有刻意棄絕的道理?至于在此之外的選擇或道路……某不曾考慮、也不打算考慮。”
盡管敘述的音聲仍是一如先前的篤定,西門晔的語氣卻已略為和緩、言詞間更已帶上了些許殷殷教誨的味道,倒像真是在為聽者釋疑解惑一般……知曉對方雖對自個兒的煩惱有些不以為然、卻是十分認真地給予了回答,柳靖雲心下感佩欣羨之餘亦已是幾分交雜升起,而終在深深吸了口氣後、嘆息着說出了自個兒今日諸般作為的真正原由──
“靖雲無意逃避自身的責任,可卻總禁不住要想:承擔起這份責任的,真只有父親所定下的那條路子麽?”
最先脫口的是一句詢問,卻不帶有分毫無助求告的迷惘或茫然,而更像是單純在陳述自身想法的感慨。
“自小研讀諸子百家、年紀稍長便開始習作詩文策論,再來則是出席詩會文會揚名造勢,并以科舉為階就此踏入官場……從出生至今,靖雲一直走在這條柳氏已無數人走過、更給如今身居吏部尚書的家父規範得更為仔細的道路。若不試圖争取、不試圖改變,陛見授官之後,靖雲所将要面對的,便也無非是照着六部、地方、六部這樣順序歷練升遷,然後在權力鬥争中試圖爬至高位、按部就班地過完一生吧──可即便确信自己有能力辦到這些,靖雲卻仍無法不遲疑、無法不深想:明明人生而不同,為何卻非得一味遵循前人的步伐?難道不遵照父親的意思而為、不選擇這條穩妥的道路,便無法肩負起一族興衰麽?”
句末的言詞聽似質問,可由柳靖雲說來,卻仍是一派的平靜和穩、雲淡風輕──這并非是他刻意壓抑了自個兒的情緒,而是即便面對這樣切身的問題,他也依然能夠以冷靜而理智的态度加以判斷厘清……而這樣的态度、這樣的想法,讓本以為對方只是在無病呻吟的西門晔不由大為改觀,頭一遭真正認可了這個與己齊名的新科榜眼。
因為他明白了對方的追求與思量。
柳靖雲并非那等只知享受而不願付出,平日裏享盡了身為世家子弟的諸般益處、卻又在該擔起責任時避而不受、甚或可笑地嚷嚷着自個兒并非家族傀儡的愚昧之徒……眼前的新科進士很清楚自己的責任與目标;令其心生遲疑──正确說來是“曾經令其心生遲疑”──的,是擔起責任、達到目标的方式與途徑。往明了說,便是柳靖雲不甘心只做家中長輩的應聲蟲仰其鼻息,而是想真正憑自己的力量與見識開拓出一番事業。
而西門晔相當理解這樣的想法。
他所出身的流影谷本就有着一半的江湖背景,現任流影谷主、其父西門暮雲亦不是那種時刻關注孩子、強迫其必須按照自個兒的标準行事的人──事實上,西門暮雲對他的管教更近于放牛吃草,劃下範圍跟目标後便任其發展,就是遇着危險也非得讓他先撞了個遍體麟傷才會插手……如此态度固然有些冷酷無情,卻也同樣給了西門晔極大的自由。所以當他明白柳靖雲真正所求的不過是在他而言稀松尋常的事物之後,便在暗暗感慨之外于心底對對方多了幾分認同與支持。
──盡管他并不打算直言。
西門晔雖是武人,可能與不光只會讀書的柳靖雲齊名,這才情智略自也不容小看。也因此,回想起柳靖雲早前的種種言詞與試探,流影谷少谷主對今日這一番會面真正的目的已是了然,當下雙眉一挑、淡淡道:
“雖知柳少本非尋常角色,可這份不甘囿于現狀而着意另辟蹊徑的覺悟與謀算,卻仍讓某大開眼界……考慮到你為此所費的諸般心機,今日會邀某來此,想來也不會只是為了單純抒發心緒而已?”
“不愧是少谷主。”
由西門晔那“覺悟”二字明白對方已多少猜到了自個兒的盤算,柳靖雲唇畔已是一抹淡雅如蘭的笑意勾起:
“靖雲所盼,無非是想得少谷主照拂一二、從而得以達到靖雲真正的目标,而非連随軍出征了都還繼續‘享受’家族名頭所帶來的安然與庇護……”
“喔?”
“破軍。”
綠袍少年端雅面容之上淡笑如舊,可接續着自那雙弧度優美的唇中脫出的,卻是連西門晔都不由得給驚上了一驚的言詞──
“我想加入‘破軍’。”
“……你當真?”
即便西門晔已盡可能高估對方的覺悟,可實際聽得對方的要求之際,卻仍不由給那入耳的“破軍”二字驚得微微變了臉色──“破軍”乃是前年才在流影谷的倡議下創立的行伍。其兵源來自于軍中菁英與流影谷高手,編制則獨立于本朝原有軍制之外,以協助戰略執行為其宗旨進行潛入敵後搜查、破壞、擾亂等任務。經過兩年的訓練磨合,破軍雖已成功進行過幾次任務,可目标卻多不過是山賊水寇之流,自然多少有些殺雞用牛刀之感……而流影谷這次之所以大力支持東征,其目的之一也正是為了把破軍放到真正的戰場上磨砺争功一番。
只是以破軍的目的性質,上了戰場後有所傷亡根本已是必然,柳靖雲又是文人出身,如此要求自是聽來多無謀就有多無謀──可以柳靖雲的脾性和能耐,卻也不像是為了逞一時意氣而做出這等蠢事的人,這才讓聽着的西門晔不至于當場冷言相諷,而是耐着性子回以了一句诘問。
柳靖雲早知西門晔脾性、清楚對方斷不會因自個兒的提議便胡亂應諾,遂略一颔首、進一步解釋道:
“靖雲雖長于文事,但在氣力與弓馬之道上都還小有自信、近身搏鬥亦略有小成,便難與少谷主相比,較之破軍的弟兄們想來亦是相去無幾的……若少谷主不信,盡可使人測試一番。要是不達少谷主的标準,靖雲自也不會強人所難。”
“……不必麻煩,你直接來罷。”
見柳靖雲神色大方、半點不像是僅有“小成”的樣子,屋內空間亦尚算寬敞,西門晔便索性直接起身、略擡了擡下颚示意對方下場試手──他如今已是江湖上出名的一流高手,手下更已教出了不少成材的流影谷子弟,這般舉措自也算不上輕慢或托大。
如此發展本在柳靖雲意料之中,故當下也不遲疑、起身離桌後先是一個抱拳,随即足下猛然前踏、右掌陡然推出,竟出手便是一記極為狠辣熟練的鎖喉使出!
今日若換作別人,只怕當場便要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拿了下。可西門晔何等人物,柳靖雲出手雖快,在他眼裏卻仍是清楚分明。也因此,轉瞬估出了對方大概的實力後,流影谷少谷主已是五成真氣運起、擡掌扣上對方右腕便待加以擒拿反制──
可那理應足夠的力道,卻沒能止住柳靖雲一掌前行的勢子──綠袍少年一身真氣雖然頂多二、三流水準,勁力卻是出奇的大──意識到自個兒可能疏忽了什麽,西門晔當即微微側身避開那即将襲至喉部的一鎖、同時加重力道反手一扭,卻是讓柳靖雲那一擊就此生生卡在了他頸側寸許處。
但柳靖雲會以“略有小成”形容自己的近身搏鬥,自然便不是妄圖一招打遍天下的半瓶水。眼見起手的一式被阻,他神色淡定如舊,左腳卻已是猛地竄向西門晔腿間空檔一帶一勾,同時右掌反擒住對方此刻正扣于自個兒腕間的左掌反手一扭、身形一側,卻是借助整個身體的力量引動便欲帶得眼前人失衡倒下──這一手流暢的反制與同樣驚人的力道讓流影谷少谷主不由又是一陣驚豔,但卻仍是不慌不忙地穩住下盤順勢反身、掌下十成勁力運起便是一扯……饒是柳靖雲已全心戒備,亦不由給這股稍勝于己的大力帶得略為失衡,忙腰身一沉、雙膝略彎穩住身形,同時左手化掌為刀襲向對方的左肘便待令其松手──
面對如此攻擊,西門晔雖有絕對的把握擋下反制,卻因思及自個兒乃是在考較對方的反應而終還是放棄了架擋,而是無比幹脆且技巧地松手掙脫後撤,卻是一個閃身便将彼此原先糾纏難分的距離拉了開……瞧着如此,柳靖雲心下幾分贊嘆升起,不僅不曾因先前的失利而感到氣餒,反倒還在重整陣勢之後再次上前搶攻,卻是仗着西門晔此刻的全然守勢将自個兒學過的大小擒拿手與軍中搏擊之術盡數施展了開。
──按說以柳靖雲一介文人之身,又生得如此容姿風儀,怎麽說都該使個飄逸娴雅的功夫才合襯。可興許是師承之故,他所修習的卻俱是缺乏變化但簡練有效的格鬥招式,狠辣俐落之處幾要讓人以為自個兒真是在與一名身手高超的軍漢相搏,且不僅招式交錯用來俱無比圓潤如意,出手更是不拘成法,往往有出乎流影谷少谷主意料之舉……知曉是對方所倚仗的并非需得流轉控制的真氣、而是那股與其外表萬般不符的天生神力之故,西門晔心下贊嘆之餘亦不由對柳靖雲明顯給糟蹋了的天賦起了幾分惋惜。
以眼前人的天生神力,若能搭配合适的功法認真修習,要想達到一流頂峰亦只是時間的問題……當然,若柳靖雲真費了如此多功夫在武道之上,今科能否出這麽個未滿十六的榜眼便十分難說了。所以流影谷少谷主雖略有些感慨,卻終究不曾脫口,只是在又一次擋架後阻住了對方下一步的動作、一個點頭中止了這場突來的試招:
“可以了。”
“多謝指教。”
盡管只是過招、對自個兒氣力有所了解的柳靖雲亦只用上了八成勁,可對手畢竟是在武道造詣和眼力上遠勝于他的大高手,故這一番試手雖只短短一刻,柳靖雲卻已是周身汗起,雖不到汗水淋漓的地步,卻已足讓原先一派從容閑淡的新科榜眼添了幾分與對側的流影谷少谷主迥異的狼狽……也因此,一謝行禮過後,綠袍少年緊接着做的便是回到座位上取出汗巾略加整理下儀容,而後方正襟危坐、靜靜等待起了對方的點評。
但見西門晔略一沉吟似在回憶些什麽,而後方雙唇輕啓,評道:
“單以近身搏鬥的水平,便是稍欠生死之間的經驗,亦已入得‘破軍’水平……若你弓馬之佳猶勝于此,以柳少才智與決斷機變,想來獨領一隊人馬亦非難事。”
按說以柳靖雲新科榜眼兼權貴子弟的身分,若棄文從武,于東征軍中當上一團之長亦非難事──盡管他更可能給安排到東征将帥身邊擔任親衛又或文書──但破軍本是實實在在的精銳之師,一個最下層的士兵放到外邊最慘都能混個隊正,這“獨領一隊”自已是極好的安排。
而對破軍已有相當了解的柳靖雲自也清楚這一點。
“能得少谷主如此評價,靖雲委實不勝榮幸。”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行儀舉止俱已恢複原有從容的綠袍少年微微笑道,“那麽,少谷主是同意靖雲的提議了?”
“……不錯。”
雖知若同意了柳靖雲的要求,流影谷除了得想方設法将對方安插入破軍、還得替對方扛住種種因之而起的麻煩──例如柳明緯的阻止──可東征所意味着的機遇和利益卻讓西門晔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拒絕這個“提議”……更別提柳靖雲乃柳明緯嫡長子,單憑這點,便足以為東征大軍躲掉不少來自後方的暗箭了。也因此,暗暗将今後可能得面臨的難題于心中梳理了遍後,流影谷少谷主已是一個颔首、真正應承了對方實為交易的提議。
可聽着的新科榜眼卻不曾大喜過望、亦不曾興奮莫名。
他只是回應般溫雅而矜持地點了點頭,而随即擺手比了比眼前的早點、示意對方可以繼續用膳……如此定靜功夫、再配上那不聲不響便将一切算計全了的城府,和那份甘冒大險以求突破的覺悟,饒是對座的西門晔比之柳靖雲亦大不到那兒去,心下亦不由暗暗起了幾分“此子必成大器”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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