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殿,長思。
神仙之軀無法入無間地獄,何歡君靜坐長思殿中,分出一縷神識,使之入無間地獄。
何為無間?
一人亦滿多人亦滿,故稱無間。
日夜受罪無時間絕,故稱無間。
從年竟劫,數那由他,苦楚相連更無間斷,故稱無間。
或龍或神,或天或鬼,罪行業感悉同受之,故稱無間。
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方得受生以此連綿,故稱無間。
何歡君踏入無間地獄時,東極蜷縮在這兩萬四千由旬的廣深之地。他一縷幽魂薄如蟬翼,累累傷痕,捧在懷中,連一絲份量也無。
“老頭。”
東極聽見呼喚,緩緩睜開眼。
你看這個人,他的回應永遠那麽快,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你喚他,只要他聽見,他一定會答應你。
“何……歡君。”東極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眼珠左右轉動張望,似乎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待他漸漸看清此地,瞳孔倏然睜大,眸中流出一絲恐懼,他低低叫道,“你怎的在此處?你、你乃上界神君,你闖到這無間地獄來,你……咳咳咳!”
東極一時情急引得胸腔痛苦不堪,他佝偻着身子咳起來。
何歡君連忙輕拍他的後背替他順氣,口中說道:“你莫慌,我真身并未進來,只是一縷神識。”
“你胡鬧!”東極輕叱,“你這一縷神識恐怕還未出去便被這無間地獄給生吞了。傷了神識便是傷了根本,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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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被這人以長輩姿态訓斥,心中知道他是為自己着想,便不覺得有何不妥,可如今知道了他對自己的心意,再聽他這番斥責,便生愠怒,忍不住道。
“我不用你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被他怒怼,東極一時愣住,他張了張口,卻是再說不出什麽。
何歡君見他突然沉默,也知自己小題大做,他想着過去哄那些女子的話語,便想找出一兩句合适的來安慰他,可不等他想出什麽好話來,便聽老頭嘆了口氣。
“如今你升了神格,三界六道莫不尊稱你一聲神君,我如今失去仙格,只能在這黃泉幽冥打滾,已經沒有資格做你的朋友。”
東極推開他:“你速速離去。”
“你趕我走?”何歡君猛地鉗住東極的手腕。
東極吃痛,他還未曾見過何歡君這般生氣的模樣,心道他已是神君,而自己不過一縷幽魂竟對他這般呵斥,許是藐視了他的權威,便緩和了語氣,低低道:“我一朝跌落,從仙尊變成凡人,心中已是後悔莫及,過去你我雖是朋友,但你又何曾正眼看我?如今你成了神君卻來看我……”
何歡君知道東極指的是他化作凡人琴師去桃水稷澤看他一事。
“我好歹為你做了許多事,你又何必來笑話我?萬年的情誼當真不如……”東極猛然住口,他倉皇地看了一眼何歡君,又別開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過了片刻,又恢複自然,擡起頭來對何歡君道,“仙凡有別,你別再來了。等我歷完十世之劫,若有機會重修仙道,他日……他日……”
何歡君冷眼看着他。
東極閉着眼深深喘了一口氣,緩緩道出:“他日神君若不嫌棄,再做朋友。”
何歡君猛地将他掼到地上,欺身上去,捏着他的臉逼迫他看着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又是那種惡心感。
“是麽。”何歡君譏笑,“你當真只想與我做朋友麽,就沒有一絲別的?”
東極駭然地瞪視着他:“當然,還、還有什麽別的?”
“你好好想想再說。”何歡君眸光流轉,含着一絲嘲諷。
東極看着他,猶豫道:“不然,爹?”
“你說什麽?”
東極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我們做父子?”
何歡君勃然大怒,一把掐住東極,想把這嘴硬的老東西掐死算了。
“咳咳咳,救……”東極艱難扭動。他忘了此刻身處無間地獄,就算呼救也無人聽得見。
好在何歡君很快松了手,他捏着東極的下巴擡起他的臉仔細看着,老頭蓄須,胡子發絲皆白,麥黃的皮膚倒還光潔,眼角隐有幾條細紋,但勝在眉目疏朗,唇上薄下厚飽滿紅潤,他想起桃水稷澤那座院落裏,背對着他在井旁打水沖洗的強健體魄,心中一動,剛才還覺得難以下口,此刻竟覺得這般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唔唔唔?”
東極在人間歷第二世時也曾有娶妻生子的經歷,可他生自書香門第,極為克己守禮,與妻子一向相敬如賓,夫妻之間也少有親愛。
如今……這……
老頭猶晴天霹靂,又經一回雷劫,霹靂啪嚓把他從裏到外擊個粉碎。
他顫巍巍地伸手在虛空抓着,好半天,總算扯到何歡君的發絲将他拉開。
“你做什麽?”東極羞惱至極地發問,嘴唇都在顫抖。
“這萬年來,你便沒有想過要我這般待你?”何歡君靜靜看着他。
“怎麽待我?”東極茫然。
何歡君不似方才那般狂風暴雨,只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一碰,“這樣。”說着,手指順着東極的下擺摸到裏頭,“還有這樣。”不等他做出更過火的舉動,東極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出來甩開,震驚無比地道。
“我怎麽會要你這樣待我?那不是……不是那些女子……”東極的腦海裏浮現起這萬年來無意撞破的許多香豔情景,那些女子柔若無骨,或仙或妖,哪個不是癡态盡顯貌美無比?自己一個老态龍鐘之身,怎可能有那般妄想?
何歡君見他大受打擊的模樣,臉色微變,又問了一句:“你當真從來沒有想過?”
聽到他問,東極無地自容地低吼:“絕沒有!你我都是男子,我虛長你幾萬歲,我怎麽會……我只是把你視作忘年之交,你、你休要辱我!”
“是麽。”
何歡君垂着眸輕輕一笑,起身讓開。
“是我錯會了,對你不住。”何歡君微微躬身朝他施禮,“方才是我失禮,望你見諒。”
言罷,他不再看地上的東極,身影瞬間化作一縷神識飄蕩而去。
何歡君在長思殿中睜開雙眸,眸中似有瑩光一閃,倏忽而逝,再看還是那雙潋滟秋波的桃花眸,輕輕一瞟,似有萬種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