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時,何歡君替紀青山上九重天盜丹,他當然知道所有後果。只是,他未曾想到,這後果竟是東極老兒來替他承擔。
東極說紀青山騙了他,他又何嘗不知。當日在妖界,柳生枝一死,紀青山便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就要救他,甚至不惜與妖族鬧翻。
在長明殿中,紀青山那一番話漏洞百出,想必也未費什麽心思便信口拈來來騙他。
何歡君明知道紀青山騙自己,卻還是如他所願,上到九重天去給他盜來丹藥,将他送走後,又獨自在殿中等死。
他并非傻子,只是懶得去想,懶得去猜。那一出戲,換作是誰估計一眼都能看穿,也只有自己,明明看穿了,卻還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
他還喜歡紀青山麽?
一萬年那麽久,也還是喜歡麽?
一朵祥雲在樂游山落下,一到深山之中,便聞到妖氣沖天。
何歡君尋到桃水源頭,那一處泉眼堆砌着青白的玉石,每一塊玉石上都有一個像獠牙的紋路。
何歡君放下玉石,足如生霧,輕巧地躍上石壁,只見他發絲在空中一揚,如水墨呵成的一筆,濃淡相宜地流轉,身影已破壁進去。
他穿過水簾,落在一個石洞中。
石洞寬敞,但入口處昏暗潮濕,想是那隔絕此處的水簾所致,他擡步走進幽遠的洞府,先是一條狹長窄道,走到盡頭又見寬敞,石壁上光滑無比,嵌着許多白玉石,那白玉石瑩瑩發光,将整個洞府照的無比明亮。
何歡君一眼看見,這洞府一角用白玉石堆砌的石臺上鋪着許多華貴的動物皮毛,一人赤身陷在其中。
一顆妖丹漂浮半空,四下散着妖氣。
躺在皮毛中的人聽到動靜猛地擡頭,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可待他看清來者何人時,那神色頓時收斂起來,露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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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歡君,是你來了?”
何歡君的目光從那懸空的妖丹緩緩落到紀青山的臉上。
“那日送你出來的祁風獸呢?”
紀青山聽他問起那只仙獸,臉色微變,半晌,他坐起來,緩緩披上一件皮毛,眸中露出歉意:“我對你不起,當日我傷勢過重,便是有你給我的丹藥,以我當時情況也無法修成肉身,我知你奪丹不易,不想辜負你的辛苦,無奈之下,只好剖了祁風獸的肚子,吞了它的妖丹。”說到這裏,紀青山露出喜色,起身走到何歡君面前,情意拳拳地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擔心你會受罰,現在見你無事,還升了神格,我真心為你高興。”
“是麽。”
“當然。”紀青山仔細盯着他,小心問道,“我們是朋友,你不信麽?”
何歡君露出一個笑,似有一分溫柔。
“我當然信。”
紀青山便高興起來,在他面前轉了一圈,說道:“我這肉身修得如何,不比人間那具差吧?”
何歡君看着他,眸中十分平靜。
人間八十六載,他不知紀青山究竟長得好不好看,因為那時,無論他長得如何,他的眼中也只有一個紀青山。
“如今我有了妖身,妖族那些小妖便再也不敢看輕我了。”
何歡君道:“你妻子死了,你不怪我?”
紀青山露出一分悲傷,無奈道:“生枝要害你,我怎麽會怪你,只怪她自己做錯了。”
何歡君點點頭,又道:“那日桃水稷澤的天雷是你引來的?”
紀青山飛快地看了何歡君一眼,轉到一邊說:“你也知道,我既修了妖身自然是要歷天劫。丹藥是你給我的,得來有多不易你最清楚。我才修得妖身,必是不甘心重新再來,那東極既然要受十世雷罰,替我一次,也沒有什麽虧的。他也算是我的朋友,我這樣也算是幫他,不忍心他歷經十年修道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何歡君點點頭:“你設想的很好。原來你都知道盜丹的下場會是如何,如果沒有他,現在你幫的那人就是我。”
紀青山一驚,轉頭盯住他:“你是在怪我?”
何歡君搖搖頭。
只說:“如今你得償所願,有些事,莫要做得太過分。”
言罷,他轉身出去。
他出得洞府,腳下騰雲立在那水簾前,他想了許多事,又似乎什麽也沒想,只想到那一日,老頭氣急敗壞的一句話。
“老夫做了你一萬年的朋友,也不及你那八十六載!”
怎麽會不及呢?
這萬年的漫長歲月,他紅粉知己無數,又有東極老頭作伴,這萬年的漫長歲月,他一次也沒有想起紀青山。
一次也沒有。
遙遙無期地望着一個永不會回頭的背影,那是怎樣的一種孤寂。
七十載不夠,不足以放下,九十載太久,已經膩了。
可這萬載歲月,有多少個八十六載。
也許,除了自己,也只有那老頭知道,八十六載,是他親手了結紀青山在人間的壽命。
紀青山壽終正寝。
他,得道升仙。
她們說得對,他看似多情,其實最是無情無義。因此他愛上有情有義的紀青山,去奢求一份自己沒有的深情,他從來沒有告訴過紀青山他的愛,他的喜歡,他的等待和守護。
他從來沒有說,因為他覺得不需要。這是他一個人的喜歡,是他一人的深情,不需要任何回應,也不求任何結果。
但這份孤寂令人恐懼,令人卻步,于是他放棄了,他親手殺了他護了一世的人,然後勘破了這種情愛,堂而皇之地登上九重天,再也沒有去看過紀青山一眼。
“呵呵呵呵呵。”
何歡君在這樂游深山中捧腹大笑。
原來 他從來不是什麽用情至深的人,他誰也沒有騙,他只是騙了自己一個人。
七十載不夠,九十載太久,那這萬載歲月對東極老頭而言,又是什麽?
他是不是也放棄了,在他替他扛下四十八道天雷,替他上天柱受剔骨之刑,替他入十世輪回,是不是在最後一世的灰飛煙滅中,他也要放下了?
何歡君搖頭。
不行的,不行。
在桃水稷澤那些時日,他回過多少次頭,對他露出多少笑容?
原來你望着一個人,而那人會回頭來看你,是教人從骨子裏生出來的令人顫抖的歡喜。
原來這一腔愛意,若有所回應有所結果,便是這般讓人心曠神怡,不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