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Zoom
鄭仲至說他知道了,但他依然過了一個星期才找張湛。張湛在家裏——他現在已經願稱為家——蒙眼走路的速度又快了些,能流暢地做下來的事也更多了。他還想嘗試蒙眼做飯,又覺得還是太危險。如果鄭仲至願意的話,他可以先把飯做好,然後他們一起吃。
他在一次事後提出了這個建議,鄭仲至欣然答應。于是在一個傍晚接到電話後,他飛奔到附近超市,又飛奔回家,興奮又仔細地按照菜譜做起晚餐。
舒九來時他還在給最後一道菜收汁。舒九看他廚藝娴熟,調笑着說“真賢惠”。張湛心思全在菜上,騰不出空應話,等菜總算入盤,他端上桌後才擦擦手準備解圍裙,讓舒九給自己戴眼罩。
舒九先一步阻止:“哎,圍裙穿着,鄭總會喜歡的。”
張湛遲疑:“有油煙。”
“你自己想辦法。”舒九給眼罩上鎖,“漂亮,聰明,努力,賢惠。你把鄭總喜歡的都占全了。”
舒九走了之後張湛還站在原處,他本該把碗筷準備好。他想了會兒去櫥櫃裏翻找新的圍裙,翻到一半覺得太傻,蹲在櫥櫃前發愣,到門傳來響動才回神,急忙站起來往門口走:“鄭先生?”
又想起自己還沒備好碗筷,着急地回廚房洗手。鄭仲至走進廚房,看一扇櫥櫃門大開着,物品散在周圍,問:“在找東西嗎?”
張湛可說不出想找一條幹淨圍裙換下身上這條這樣羞恥的事,拿着兩只碗兩雙筷子往餐桌走,糊弄道:“已經找到了,沒來得及收拾。”
鄭仲至蹲下身把東西理回櫥櫃:“沒事,我幫你。”
張湛折回廚房時鄭仲至已經理好了東西。他邊說“謝謝”,邊準備脫圍裙。鄭仲至突然從正面抱住他,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該我謝謝你。辛苦了。”
張湛心裏一亂,想鄭仲至真的喜歡賢惠的,舒九誠不我欺。
張湛做菜水平中等偏上,算不上絕世美味,但足夠讓人稱好。鄭仲至誇贊,張湛咬了咬筷子尖,佯裝漫不經心地說:“您有什麽想吃的可以和我說,我都能學着做。”
鄭仲至笑:“好,以後小張就是我的專屬廚師。”
張湛低頭,紅着臉吃了一大口白米飯。
張湛最初的社畜心願,“加班有應得的加班費”,落實下去直接成了“沒有加班”。他起先還有些不習慣,後來通過提高工作效率消除了這愧疚感,現在則是十分适應下午五點後的時間全部屬于自己——可以看動物們的紀錄片,可以研究菜品,可以訓練黑暗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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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出總會有回報。鄭仲至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偶爾甚至不為做愛,只是來吃飯、聊天、擁着入睡。張湛化寵愛為動力,更加積極地訓練各種技能,買了一袋蘋果戴着橡膠手套試着蒙眼削皮,技藝熟練後又嘗試不戴手套,最後竟然能削出一長條不斷的蘋果皮。
張湛心思簡單,練成了就想展示給鄭仲至看。他邊和鄭仲至聊天,邊不動聲色地拿起個洗幹淨的蘋果開始削。鄭仲至講到件趣事,張湛被逗笑,手一抖削皮刀一偏,在左手食指上劃拉出一個口子。
鄭仲至喊了聲“小心”,但已經晚了。張湛沒有強烈痛感,只覺指腹有異樣感覺,笑都還停留在嘴角,聽鄭仲至聲音沉下去問:“有創可貼嗎?”
張湛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果盤裏:“我去拿。”
張湛回來後,鄭仲至拿過創可貼,又把接着削完了的蘋果遞給張湛:“右手拿着,吃,左手遞給我。”
張湛木木地接過蘋果,随鄭仲至擺弄他受傷的手。鄭仲至用餐巾紙沾清水把糖漬擦淨,再撕開創可貼貼上,說:“下次不要再用危險工具了。”
張湛鼻子酸:“只是想給您削個蘋果。”
“事情分輕重。”鄭仲至說得嚴肅,但還是咬了一大口張湛舉着的蘋果,“已經吃到了,謝謝你。”
張湛卻依然溺在自我否定裏——還是有很多事做不好。還要再花時間,還要再下功夫,這麽想着,張湛難得地沒有幹勁,只感受到前路茫茫。
但這只是輕輕一頁,很快被翻過。張湛繼續在鄭仲至說見他的日子裏下班回家做一桌好菜,再被蒙上眼睛,等着鄭仲至來。
這樣的生活好像能一直無波無瀾地過下去,張湛體會到家的溫暖安心,除了一個周六,動物園那邊說張湛不用過去,鄭仲至就待到了傍晚,從頭一天傍晚到第二天傍晚,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非得離開了是因為晚上有應酬。張湛幫忙熨衣服,頭突然一陣暈,連忙扶住熨衣板。鄭仲至一時沒聽到動靜,問了句怎麽了,張湛晃晃腦袋回答,沒事,剛發現一個褶沒熨平。
鄭仲至不疑有他,待張湛遞來衣服,也沒覺察到熨燙的時間比平時久了點。張湛幫他系領帶,他低頭在張湛軟乎的頭發上親了一下。張湛笑得自然,在鄭仲至出門後卻快步走進洗手間,對着馬桶嘔吐起來。
到極限了。
張湛吐得兇,髒腑都像要從口中吐出,蹲在馬桶邊頭埋得越來越低,弓着的身體也像要從腰處折斷,上半身掉進馬桶随穢物一齊沖掉好了。他在昏天黑地中想舒九怎麽還沒來,舒九的聲音就響起了,慵懶又不屑:“自作自受。”
張湛摁下沖水,勉強撐起身子到洗手臺漱口,收拾幹淨自己才說:“麻煩……”
舒九打開了眼罩。
張湛卻半天沒睜眼,雙手撐在洗手臺沿緩神。他覺得自己像塊被揉成一團後攤開的抹布,泛着醜陋的褶皺。舒九靠着門,不太同情地說:“我需要把你的狀态報告給鄭總……”
“不要。”張湛無力地抵抗,“沒有什麽事。”
舒九突然站直,語氣嚴厲地質問:“你為什麽不能只在鄭仲至需要你的時候出現在別墅,完成你的任務後乖乖地讓我取下你的眼罩,再換間房間好好地一個人睡一覺?”
張湛很慢很慢地睜開眼睛,像不敢相信自己失明了的人再一次試探能否看見。他輕輕地說:“已經晚了。”
“你撐不下去的。”舒九說完摔門而去,留張湛看着鏡子中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舒九沒有報告,張湛從鄭仲至的言行中推斷出。需要他長達二十四小時地戴眼罩的場合沒有再出現,他依然還有信心,繼續不自量力地愛着鄭仲至。
他同時發現,鄭仲至與他談論的話題變得多樣,從大多數地談論他,變為也會談論鄭仲至自己。他倒沒有再想這是不是說明自己更受鄭仲至喜歡了一些,只是覺得,這樣自己可以少想些話題,少說些話,可以輕松些。
他最近時常感到疲憊。
但漸漸又有不輕松的任務:鄭仲至偶爾會帶他去應酬。張湛知道自己長得算好看,但從小到大處在以學習為主的氛圍裏,他并不明确地知道美貌的力量,也不知道他每次被鄭仲至帶出去,多少人要更敬慕鄭仲至一番。
他們阿谀時常說“這個小朋友只露鼻子和嘴都這麽漂亮”,不說他被蒙了眼睛,好像他能露出鼻子和嘴已經是恩賜。這種場合裏,張湛總是會不合時宜地想到第一次跟鄭仲至出去,有個人說,鄭仲至連眼睛都舍得蒙,還有什麽舍不得。
張湛吃不下了。他想,自己蒙着眼睛自如地進食,在那些奉承鄭仲至的人眼中是不是和馬戲團裏動物表演雜技一個樣兒。
但鄭仲至又給他夾了一筷子不知道什麽珍馐,在他耳邊說“多吃點”。
他們就這樣一起度過了夏天。
常人用眼睛協助産生表情,五官固定的面部得以稍稍不同,張湛曾經疑惑,鄭仲至看着他毫無變化的臉,不會厭倦嗎?所以鄭仲至提出要送他一枚耳釘時,疑惑仿佛得到了解答。
耳洞是舒九陪着打的,不知道為什麽,舒九全程挂着副譏笑表情,好像早料到張湛難逃此被鄭仲至要求折騰臉蛋的命運似的。張湛捂着耳朵,也沒有主動說什麽。從一起吃火鍋那次起,他大概知道了舒九對他并無惡意,說重話不過是恨他沒覺悟,究其性質,還是在關心他。
有的人表達關心的方式總是比較別扭。
耳釘是鄭仲至釘進去的,很痛,不像是針紮進耳朵。張湛擡手去摸,果然在耳垂後摸到一小段齒狀物,耳垂上倒是中規中矩的一小顆硬物,不知道是鑽石還是什麽。他對這嵌進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物件好奇,摸了又摸。鄭仲至把他的手拿下:“你明天就能看見了。”
張湛笑了一下。
晚上張湛做了個夢。鄭仲至越來越不滿意他的臉,提出要給他穿舌釘。他懼怕,提出抗議,鄭仲至愈發厭煩,拽過他摁在牆上,不由分說地在他雙手掌心釘下兩枚鐵釘。
張湛驚醒,渾身是汗,掌心無中生有地痛。他被鄭仲至抱着,想活動一下手又怕鬧醒鄭仲至,喘氣也不敢大聲,這樣克制着回憶着夢境,更覺得窒息。
鄭仲至習慣早起,工作日都是張湛和他一起早起,然後洗漱吃早點。鄭仲至會先去上班,一般舒九趕來幫張湛解下眼罩後,張湛還可以過半個小時再出門。
張湛今天重獲光明後第一反應是看手:掌心完好,連壓痕都沒有。這會兒功夫舒九已經把他的耳釘打量了遍,邊往門口走邊評價:“挺好看的。”
張湛和她說完再見跑去洗手間,對着鏡子看耳釘。是鑽石,小小一顆,應該不會太貴,不會讓人覺得他消費不起。他又側過身子看“銀針”,只有小小一截露在外面,确實是齒狀的。他擔心是哪個奢侈品牌的特別設計,戴在他耳朵上不合适,抓了抓頭發企圖遮住。
遮完沒忍住又摸了一下。耳垂仿佛和掌心連在一起,兩處一起痛起來。
張湛不喜歡這個耳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