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Zenith
耳釘還是藏不住,組裏的幾個女前輩都給予了好評,還開玩笑說張湛溫順的外表下有顆自由的心。張湛連連客氣道謝,想,我分明是被釘向了不自由。
被釘在牆上的夢又做了兩次,細節稍有不同,比如穿舌釘變成了穿鼻環和在頸側文身等亂七八糟的,但結果都一樣。張湛越來越多地想起那句“眼睛都舍得蒙,還有什麽舍不得”,焦慮着下一次見面,鄭仲至就會提出再往他臉上或身上穿點兒或釘點兒什麽。
鄭仲至已經溫柔、寬容、體貼地剝奪了他的光明,釘住了他一邊的耳朵。
張湛發現自己不想見鄭仲至。
他記得舒九告訴過他,“只要你說出來,其實不會有什麽後果。”
在還能感受到夏意的最後幾天,鄭仲至要出國辦事,時間跨度達一星期,他決定把張湛帶上。小朋友還沒有出過國,空閑時間可以帶他四處轉轉。
張湛聽說時第一反應是害怕——他覺得某些東西已經不太對勁了。在這些恐懼之間零零散散地飄着些共同旅游的喜悅,他強迫自己找到它們,然後樂意地答應下來。
目的地是個潮熱的城市,一下飛機,周圍的語言變得陌生,但不難懂。張湛和鄭仲至分坐兩輛車去酒店,依然是,張湛能看見其他人和物時便看不到鄭仲至。
鄭仲至最初幾天很忙,張湛白天和舒九在城裏轉悠,去去博物館植物園什麽的。張湛的英語已經很好,舒九還要更勝一籌,兩人外出毫無障礙。他們從一個現代藝術博物館出來後,張湛回想着作品們左下角的介紹,開玩笑地問:“鄭先生要怎樣帶我旅游?我什麽都看不見。”
舒九說:“依他的心情與決定。”
張湛點頭:“我看不見不重要。”
舒九瞟一眼他耳上的閃亮,沒有接話。
張湛第一次出國,很是沉浸于新鮮的環境,心情逐漸明亮。鄭仲至事情全部辦完後把他叫到房間,抱着他問他希望明天自己來開車還是司機開車。張湛驚訝:“您有這兒的駕照?”
“有。”
“那您開車吧。”
“好。”鄭仲至笑着捏他的臉,“這幾天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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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湛樂:“開心。”
鄭仲至準備帶張湛去周邊的一個小鎮,鎮雖小,卻有以熱鬧聞名的集市。高速公路很長,車速很快,張湛坐在副駕駛被風吹得臉生疼,卻很暢快:“我們沒有超速嗎?”
“差得遠。”鄭仲至問,“怕嗎?”
張湛說:“我看過一些公路片,有的是旅游,有的是逃亡,開一陣停一陣。開的時候車上放搖滾樂,公路兩邊都是田野,很久才能到下一個城鎮。”
鄭仲至笑:“現在兩邊不是田野,是矮山。你要聽搖滾樂嗎?”
張湛搖頭:“不用,我聽風。”
鄭仲至左手握方向盤,右手摸摸張湛的臉:“不會很久,我們馬上就能到。”
不過還沒等他們到,突然下起了一陣大雨。碩大的雨點跌在地上,像一只只白色的蝶墜落前最後展翅。張湛的聽覺世界又豐富了,擔心地提醒鄭仲至“開慢點”,但只過了幾分鐘雨又悄無聲息地停了,只剩路面蒸騰起灰塵與熱氣。
鎮上也下了陣雨,他們到集市時很多紮着活動棚的賣家在清理自家棚頂的積水。一胖胖的中年婦女撐着竹竿往棚頂用力一頂,積水嘩啦啦傾倒下來,張湛跟着鄭仲至恰好經過,驚得張湛往鄭仲至懷裏蹿。鄭仲至好笑地抱住張湛,對同樣受了驚吓的賣家說“It’s OK”。
中年婦女好像把張湛當成了盲人,用了好幾種說法表示歉意。張湛本來就羞惱,這下更是拉着鄭仲至迅速離開。
鄭仲至解釋:“她沒有惡意。”
張湛沒說什麽,學乖了走在路中間。路兩旁紮着各種各樣的攤,小攤後還有各種各樣的門店,張湛看不見,但聽路過的人的對話知道,有糖果店,特色服裝店,玩具店,紀念品鋪。
鄭仲至也會和他說他們走到了哪兒,前方有什麽,問他要不要買。張湛對買東西不感興趣,他看不見,無從挑選,倒是聽周圍的動靜顯得更有趣。入耳的聲音不全是英文,他對鄭仲至說:“剛走過兩個法國人。”
鄭仲至把他牽得近些:“是一對情侶。男生問女生想不想吃糖,女生說她一個星期前才看過牙醫。”
張湛意外:“您會法語?”
“會一點日常用語。”鄭仲至說,“你對語言感興趣的話,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學。”
張湛不當真,看都看不見怎麽一起學。鄭仲至的這種話他習慣性不放心上,繼續往前走。往前有個小廣場,廣場上有野生樂隊在表演。
搖滾樂,還是聽到了。張湛把自己逗樂,又把這與之前相呼應的無聊的笑話講給鄭仲至聽。鄭仲至給面子地跟着他笑,還問:“會不會又突然下一陣雨?”
結果一首歌還沒演奏完,老天真的又倒下一盆水。游客們都咋咋呼呼地就近躲雨,只有樂隊還在發揚搖滾精神。各個店鋪裏一時充滿了世界各地語言對天氣的抱怨,張湛和鄭仲至沒能擠進店鋪,只在一活動棚下躲雨,張湛還在笑。
鄭仲至看他笑得前仰後合,扶穩他:“這麽好笑嗎?”
張湛點頭,笑着感慨:“多巧啊。”
“沒有同情心。”鄭仲至刮張湛鼻子,“搖滾樂還在淋雨。”
張湛才不認錯,指指天說:“怪它。”
午飯後鄭仲至買了一大束花送給張湛。張湛看不見,只能把臉埋近着聞,問鄭仲至:“好看嗎?”
花與少年翩翩。鄭仲至說:“好看。”
只是天像不允許人類怪罪似的,第三場雨沒多久猛烈地到來,張湛捧着花和鄭仲至正走在一片田間。近處沒有可躲雨的地方,他們只能任雨淋。鄭仲至捏張湛的臉,算是懲罰他亂說話,張湛卻還挺開心,樂個不停。
鄭仲至說:“小孩兒心性。”
張湛索性讓自己小孩兒一回,也不知道周圍有沒有人,一只手捧住鄭仲至的臉親了上去,反正被人看見也看不到他的臉。
至于鄭仲至也陪了他胡來放肆,他當時并不能注意到。他只想把自己完成。
兩人淋了濕透,花兒也蔫了,短途旅行算是被迫提前終止。回去的路上鄭仲至把車開得更快些,張湛卻沒有再說什麽,他處在自己的世界,為自己大膽的行為心虛又興奮,為小願望的實現滿足又平靜地遺憾。
回到酒店,張湛先被舒九領去摘下眼罩自行沖洗。舒九聽說他們已經全身濕透了半小時,簡直要罵人,質問他為什麽想不到在當地買衣服再找家旅館沖完澡換上,又再三囑咐他多泡會兒熱水澡,在他出來後還端來了一杯姜茶。都把自己當小孩兒,張湛怪不好意思的,兩三口喝完後說:“我去找鄭先生吧。”
鄭仲至給張湛開了門,說臨時有點事要處理,問他是留下還是待會兒再來。張湛說留下,鄭仲至就把他帶去沙發,自己回到桌前辦公。
雨沒有再停,張湛趴在沙發上聽着雨聲,不知不覺睡着了。醒來時已經到了飯點,鄭仲至坐在他旁邊看書,看他翻身坐起問他吃飯嗎。他迷迷糊糊地點頭,鄭仲至就叫人把晚餐送進房間裏。
前幾晚做過了兩次愛,張湛覺得自己今天似乎沒有興致。鄭仲至好像也沒有要求,飯後陪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張湛趴在床上,雙手撐着腦袋問:“鄭先生,我能不能問……您為什麽會選中我?”
鄭仲至沒想到張湛會問起這個,畢竟近半年的相處裏,張湛沒有表現過任何對這類問題的好奇。但問到了也沒什麽關系,他并不介意談論這些,坦然地說:“很巧,在至中偶然聽到幾個小姑娘說新來的P大的實習生長得好看,就去翻了下你的簡歷。
“我正好想找一個聰明的身邊人——以前更看重其他标準,總有不如意,這次想換個挑選的方式,以聰明為主,不單純是智力,還包括有自己的想法、吃苦耐勞等等。當然,你長得很好看,這依然很重要。”
鄭仲至說:“事實證明,我選得很好。”
張湛被誇一通,斂下不好意思,順着話題繼續問:“可以問嗎,以前的那些人都是什麽樣的?”
鄭仲至想了想,把張湛抱進懷裏,慢慢地和他說:“都不太一樣。第一個是按長相選的。那時我剛過三十,他比我小五歲,很貼心,聽從我的所有吩咐,可以算完美,只是我那時對事物厭煩得太快,只和他維持了一年的關系。”
“第二個是個明星。我那時很喜歡他。”鄭仲至笑了聲,“那時願意和他一起生活,相處了幾個月合約改成了兩人維持關系至少三年。資源給了他很多,但最初幾個月還沒有效果體現,他就——應該是只能——同意了。他紅起來是在一年後,大概跻身三線。長得好看,脾氣又好,演技又好,沒有理由不紅。”
張湛第一次懊悔自己為什麽從沒關注過娛樂圈,聽鄭仲至笑着說:“但他對我并沒有合約外的感情,三年期滿後不想再續約。我還威脅過他,但他大概是實在不願——都過去了。現在也都過得挺好。
“之後很久沒找,太忙了。第三個是前兩年的事,很乖,很漂亮,只是說話做事有些做作。一開始覺得這樣也挺可愛,但後來還是不習慣。年紀大了,包容性強了很多,但有些東西不是包容能解決的。”
鄭仲至親在張湛的頭發上:“第四個就是你。你也很乖,很好看,特別地,你比他們都聰明。”
張湛粗略消化了下龐大的信息量,咽了口唾沫說:“您年齡并不大。”
鄭仲至笑:“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也會覺得時間過得太快,還沒有好好地和愛的人在一起。”
張湛有點酸。鄭仲至的語氣,分明是在愛着某個人。他問:“您談過戀愛嗎?”
鄭仲至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談過。但我年輕的時候太心高氣傲,不适合愛人。”
所以現在适合了,心裏就重新有了愛的人嗎?是不是還是年輕時候的意難平?鄭仲至說他聰明,張湛卻希望自己可以不要有太多想法,混雜的想法令人痛苦。他問:“聰明是件好事嗎?”
鄭仲至反問:“你要告訴我不是嗎?”
張湛一時沒有說話。鄭仲至終于覺察出些他的異常,問:“今天怎麽想到問這麽多?玩得太開心了?”
因果倒置。是因為想好要問這些,所以放任自己玩得開心些。不過一切都弄清後故事就該到結尾了,他說:
“鄭先生,我想……”
“還有一件事要……”
鄭仲至同時開口,讓張湛一愣。鄭仲至禮貌地讓張湛先說,張湛重新積攢勇氣:“鄭先生,我想終止合約。”
房間靜得像所有聲音都在玩捉迷藏。
張湛努力不露怯:“合約上寫的是只有您能決定,但是……對不起。現在住的房子可以還給您,您往我卡上打過的錢我都還沒動過,都可以還給您,只希望您能讓我繼續在至中工作。但是如果您覺得我違反了合約,您也沒有必要守那條給予我工作的條約,我也能接受。總之希望您能答應終止合約,我不想……再戴着眼罩了。”
表達完自己的張湛既如釋重負,又抑制不住地難受。但話已出口,他還是迫使自己把精神集中在應對鄭仲至上,當下保住工作最重要,為了生存。
“我原以為……”
只是鄭仲至說了四個字,又沉默了。張湛焦慮地等着,鄭仲至過了幾分鐘才說,“你今晚問這些,是為了結束得明白。”
沒等張湛有任何反應又接着說:“就按你說的終止合約吧。給你的東西不會收回,你收着就好。工作也會按合約上寫的那樣。”
果然是鄭仲至,直截了當。張湛的提起的心落下,同時很犯賤地感到失落,默許着前一句話,接着後一句話說:“謝謝您。那些東西您可以收回,我只要有工作就可以……”
“不用争,你留着就好。”鄭仲至打斷,“你還可以再提一個要求,算是分別的禮物。”
“不用……”
“這是我的習慣。不會因為你破壞。”
鄭仲至說得絕對,張湛只好說:“我想一下。”
但當下除了離開鄭仲至,張湛別無所求。房間陷入沉默,他越來越尴尬,想着要不随便說一個完事,鄭仲至卻替他想出一個:“你喜歡動物是嗎?我認識一對美國夫婦在非洲做野生動物的紀錄片,是攝制組的負責人,你想跟着他們體驗一下嗎?具體什麽內容、進行到了哪兒、還有多久拍完我不太清楚,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幫你聯系一下。”
這……張湛不敢相信,合約即将終止,鄭仲至還在為他着想。跟着紀錄片攝制組拍攝野生動物對于他可以算是一生難求的體驗,并且當下,遠離或許适合整理心情,讓他緩一緩、想一想,自己經歷了什麽,想要再經歷什麽。他感激又愧疚地說:“可以,我很願意。謝謝您……”
“小事。我聯系好後會由舒九告訴你。在那邊日常生活可能會艱苦點,那對夫婦會照顧你。你要是不願待了,随時可以聯系舒九,她會聯系人接你回來。也不用擔心你的工作,那段時間裏工資會照發,你回來後再接着工作。”
張湛完全不理解了:“舒九……”
“是我給你的禮物,所以相關事宜還是由舒九處理。等你之後回國,她再正式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張湛說:“好的。謝謝您。”
鄭仲至頓了頓:“沒有其他事了。待會兒舒九會帶你去別的酒店,你明天先回國。合約正式解除。”
“好的,那,”張湛起身,鼻子有點酸,“鄭先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和包容,非常榮幸能認識您。”
張湛對房間不熟,鄭仲至依然體貼地扶着他到了門口,但沒回應他的話。張湛能理解,只是有些遺憾,出門前最後鞠了一躬準備離開,卻聽到鄭仲至說:“好好照顧自己。”
他猛地轉身,卻接着聽到面前的門上了鎖。不能再往前了,不能再往前去到鄭仲至身邊,那其餘的方向,通向的是哪兒?
作話:“我正好想找一個聰明的身邊人”,這句話的靈感來自電影《穿Prada的女王》,其中Miranda招聘Andy當助理時,理由就是“我認為你會比那些美女聰明點”(雖然其他的內容都完全不同)。然後明天完結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