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中原中也第一反應就是這人是不是氣還沒消,所以故意裝出一副不認識的樣子來氣自己。但太宰治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種面對陌生人般的冷淡與疏離又不似作假,讓他不由地想起了初見時,被自己踩在腳底的太宰治所露出的眼神。
不,還是不太一樣。即使是初見那會兒,太宰治的眼神也不完全是現在這樣,中原中也還記得那雙鳶色眼眸深處燃燒着的好奇的光芒。
病房內的三個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三個字陷入了謎樣的沉默,最後還是由森鷗外先開了口:“太宰君,你覺得現在是什麽情況?”
太宰治垂下眼略一思索:“我自殺未遂又被森先生送進了醫院?這次自殺的後遺症還挺強啊,我是躺在病床上當了幾年植物人嗎?”
“哦?你為什麽那麽想?”森鷗外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色。
“因為這具身體好像成長了不少,光從手的骨骼來看我起碼已經十五六歲了吧?森先生的裝束也變了不少,嗯,看着還老了點。”病床上的少年掰着手指漫不經心地說,“您身邊站着的近藤醫生從胸口的名牌上來看是位心腦血管專科的主治醫生,那麽我大腦受創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前後一結合,我只能大膽猜測自己因為某場自殺在病床上昏睡了好幾年,雖然我也不記得如此有效的自殺方法究竟是什麽了,真遺憾。”
中原中也聽完這一大串分析只覺得自己的大腦有點跟不上狀況,倒是另一邊兩位醫生都露出了一臉了然的神色。
“太宰君,你覺得自己現在是幾歲呢?”近藤醫生抽出床尾的病歷記錄板和挂在胸口的筆,開口詢問道。
“唔,失去意識前應該是十四歲吧,現在具體是多少歲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太宰治歪了歪頭,開始在病床上小幅度地活動四肢,像是在适應這具有些陌生的身體。
“十四歲啊……”森鷗外摸着下巴,露出了一個帶着些許懷念色彩的笑容,“近藤醫生,您怎麽看?”
“邏輯通順條理清晰,不太像是外部原因造成的思維混亂,可能是大腦短時間內遭受過度刺激所造成的應激反應吧。”近藤醫生推了推眼鏡,冷靜地得出了結論。
“簡稱PTSD,典型的回避和麻木類症狀嗎?”森鷗外認同地點點頭。
“我說,太宰君。”森鷗外突然轉頭跟太宰治對上了視線,“好消息和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病床上的太宰治深深地嘆了口氣。
“讓我猜猜吧。好消息是我并沒有做過植物人,壞消息是我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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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到底有沒有失憶,他這不是什麽都知道嗎?好不容易搞清了狀況的中原中也再次開始懷疑人生。
“Bingo~不愧是太宰君。”森鷗外興高采烈地鼓起了掌。
“畢竟動了動才發現渾身上下都在痛呢,再怎麽想傷口也不可能過了幾年還沒愈合,除非森先生沒事就跑來醫院割上我幾刀,我猜您也沒那麽閑。”太宰治邊活動着身體,邊嘶嘶地倒吸着冷氣,“好痛啊,真是讨厭呢。我可是超怕痛的,才不會用這麽痛的方法自殺。”
看到太宰治吃痛的樣子,中原中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轉過頭看向近藤醫生:“您剛才說太宰現在的狀态是因為大腦短時間內受到過度刺激造成的?”
只是推測。對方嚴謹地糾正了他的說法。
“中也君對此有什麽眉目嗎?”森鷗外看起來毫不意外,“目前只有中也君最清楚當時的情況了,畢竟救下太宰君的就是你嘛。”
聽到這句話,自醒轉以來目光幾乎沒有落在他身上的太宰治終于看向了他。中原中也努力無視掉背後傳來的那個帶着三分驚訝七分探究的眼神,盡量簡略明了地向兩人複述了一遍他在地牢裏看到的情況,以及異能者被他踢碎頭骨前喊出的那段話。
“所以中也君猜測刺激的源頭是【疼痛】?嘛,确實是個合理的猜測呢,但是因疼痛而産生的回避和麻木類症狀會讓人直接選擇性遺忘掉兩年的記憶嗎?”
“一般來說,出現回避和麻木類症狀的患者只會選擇性遺忘掉與創傷有關的事件細節,針對本次事件也就是遺忘掉被捕和被審訊的過程。除非太宰君這兩年間一直忍受着與審訊同等強度的疼痛,否則直接消除掉兩年記憶的可能性比較低。”
兩位醫生站在床尾相談甚歡,中原中也聽不太懂又插不進話,幹脆不去在意他們談話的內容,轉而默默注視起病床上那位即使存在本身被無視也沒做出什麽反應的事件主角。
“看來森先生他們一時半會兒是讨論不完了,”太宰治迅速回應了他的視線,重新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遍中原中也,“冒昧問一句,失憶前的我和你是什麽關系?”
……。中原中也的心情有點複雜,倒也不僅僅是因為太宰治把自己的事情忘了個精光,最主要的是他也很難準确地形容出自己和太宰治之間的關系,思索了半天他還是艱難地開了口:“我和你是搭檔。”
保險起見,他給出了一個中規中矩不帶感情的答案。
“哦,難以想象。”太宰治坦率地發表了自己的感想,話音一頓又點了點頭,“但是從剛才的對話和你的反應裏基本能猜到。”
這種自以為洞悉一切的态度果然還是令人火大。
中原中也努力克制着想要沖對方發火的沖動,然而太宰治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笑意盈盈地一拍手。
“中也~”他說,“你來跟我說說我失去記憶的這兩年裏都發生了些什麽吧?”
熟悉的稱呼令中原中也恍惚了一瞬,他驚疑不定地盯着太宰治,再次懷疑起對方到底有沒有真的失憶:“你不是不記得我了嗎,為什麽叫我名字叫得那麽熟練啊?”
“因為從剛才的對話裏我只能推測出你叫中也啊,或者說你更喜歡我叫你帽子君或者漆黑的小矮人之類的?”太宰治笑得一臉無辜。
果然不管多少歲的太宰治都很欠打。
中原中也氣到額頭青筋都爆出來兩根,但內心勉強接受了對方的說法。
“不過呢,也有可能是內隐記憶吧?”
那雙注視着中原中也的鳶色眼眸中突然多了些暧昧不清的情緒。
有些事情中原中也理解不了,站在床尾的兩位醫生卻聽得分明。
“近藤醫生,16歲還會出現兒童PTSD的症狀嗎?”森鷗外笑得有些狹促。
“不好說,16歲已經脫離了醫學上的兒童範疇,但取決于個人條件和生長環境的不同,症狀還是有一定概率會出現的,這屬于小概率事件。”近藤醫生的目光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身上轉了一圈,“況且兒童PTSD所産生的分離性焦慮和黏人的對象一般都是父母,太宰君的情況看着可不太一樣。”
“竟然不來黏我嗎,太宰君?爸爸好傷心呢。”森鷗外誇張地捧心做出一個泫然欲泣的表情。
“森先生好惡心哦。”太宰治絲毫不為所動。
“話說相比于口頭敘述,實地還原的效果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但是太宰君的傷需要待在床上再靜養幾天才能痊愈。”
保持了一路“英雄所見略同”狀态的兩位醫生終于在此産生了分歧,至于這場争論的結局,最終還是得取決于患者本人的意見。
“太宰君,你怎麽想?”他們異口同聲地問。
穿着寬大病號服的少年用行動給了他們回答,他毫不猶豫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動作利索地翻下床站到了中原中也的身邊。
“中也,我們走吧!”太宰治扯住中原中也的袖口,沖他燦爛地一笑。
中原中也:?
另一邊近藤醫生無奈地嘆了口氣,而森鷗外則笑眯眯地對他揮了揮手:“那我去辦出院手續了,太宰君就交給中也君了哦。”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覺得如果人的情緒能夠化為實體的話,現在自己的腦袋上一定冒出了一整排的問號。他感受着貼在自己背後的熱度,低頭看了眼那雙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搞不明白事情是怎麽發展成現在這樣的。
一個小時前身後這人還躺在病床上充當睡美人,一個小時後他就已經坐在了自己機車的後座上,非要拽着自己一起去尋找遺失的記憶?就算童話也不是這麽個演法吧。
而且這個姿勢……會不會貼得太緊了一點?太宰治以前坐自己機車的時候可是嫌棄得要命,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腰這種事情更是從來都沒有過。相比于失憶,中原中也現在更懷疑太宰治是不是吃錯了什麽藥、把自己的腦子給整得不正常了。
“我說——”他糾結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開口的瞬間就吃進了一嘴涼風,原本準備好的話也變成了喊的,“你能不能——放開——我的腰——”
太宰治靠在他背上嗤嗤地笑出聲,頭埋在他耳側輕輕回道:“诶——不要。我可是病患哦,不好好抱緊中也的話我會掉下去的!”溫熱的氣息全部撲在了他耳邊,中原中也覺得自己的臉都突然熱了起來。
信你鬼話。中原中也心想着,太宰治要是會從機車上掉下去,那明天的太陽大概得從西邊升起來才更符合實際。但他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溫度後,莫名的有些心軟。反正腰上的那雙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似乎也沒有什麽不歹之意,就随他去吧。
枚紅色的機車載着緊靠在一起的兩人向最初的目的地奔馳而去。
橫濱租界,擂缽街。
自他們初見以來已經過去了大約兩年的時間,而眼前的街道仍保持着那副破敗的模樣。随處可見的騷亂與紛争,三五成群聚集在街頭的小混混,還有蜷縮在角落裏乞讨的孤兒們,一切都圍繞着中央那個巨大的深坑展開着,惡之花開遍了這裏的每一寸土地。
中原中也帶着太宰治在擂缽街裏四處走動,試圖從原點開始尋回太宰治的記憶。然而衣着稱得上是光鮮亮麗的兩人在這條街上顯得格格不入,尤其是渾身上下穿戴了不少高級貨的中原中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暗中窺探的目光。
中原中也本人對此倒是并不在意,他從小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這條街上的人多半都認識自己這位曾經的“羊之王”,忌憚于他強大的實力,即使起了貪念也很少有人敢付諸于實際行動。倒是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後的太宰治環顧了一圈周圍,微微眯起的雙眼中,一絲濃重的殺意一閃而過。
中原中也背後的寒毛乍豎,敏銳感知到殺意的他猛然一回頭,對上的卻是太宰治清澈又無辜的雙眼。對方似乎被他突然回頭的動作吓了一跳,也跟着他往身後看了看,然後疑惑地問道:“怎麽了,中也?”
錯覺嗎?他随口應付了聲“沒事”就繼續往前走去。仔細一想剛才的那絲殺意明顯不是沖着自己來的,自己只是被波及到了吧,但是那種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殺意令他的身體下意識地産生了警戒。
擂缽街什麽時候又出了這等厲害人物?他想到自己身後還拖着個目前戰鬥力為0的太宰治,決定接下來還是小心行事微妙。
“喏,這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中原中也站在臺階上,指了指樓梯銜接處的那塊平臺,“然後我一腳把你踹到了左邊的那面牆上。”
越過中原中也來到平臺上的太宰治聞言後向左看去,對着那面凹陷的牆體發出了由衷的感嘆:“唔,這還真是……看着就很痛呢。中也好暴力哦,第一次見面就想直接打斷我的肋骨嗎?”
中原中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沒來由的有點心虛:“你和我那時候還是敵人嘛,再說你第二天明明還活蹦亂跳的。”
太宰治聽完中原中也講述的大概過程後沒有多說什麽,點了點頭坦言對此并無印象。中原中也想了想,又扯着太宰治去了那家破舊的游戲廳。
游戲廳似乎是翻新過店面了,看起來整潔明亮了不少,還增添了幾臺最新的游戲機。中原中也拉着太宰治穿過門口的一排機器,來到了那兩臺略顯破舊的老游戲機前。
“我之前在這跟你打過一局游戲,你在我用的那臺游戲機上動了手腳所以贏了。”中原中也對此十足十的含糊其辭,只說當時在尋找兇手的過程中,太宰治聲稱自己已經知道了兇手卻不告訴他,所以他們跑來游戲廳一決高下。
太宰治聳了聳肩,笑得還挺開心:“總之是我贏了。”
“都說了你作弊!不能算你贏!!!”中原中也想起這事就一萬個不服。
“哦~”太宰治也不反駁,自顧自地坐到了游戲機前,擡起頭看着中原中也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那我們再來一局?”
中原中也對此哪還有拒絕的道理,撩起袖子管就往游戲機前一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游戲開始前他飛快地補了一句:“老規矩,輸了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個要求。”
對面的太宰治輕飄飄地應下了。
游戲開始。
他們還是選了與當初一模一樣的角色,太宰治操縱着叫ONI的女性角色,中原中也則操縱着中華風的半機械角色CYBOGE。狼牙棒和機械拳腳互不相讓,打了個勢均力敵。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笑到最後的是中原中也。CYBOGE抓住空隙一拳打飛了ONI和她的狼牙棒,太宰治的屏幕上随之顯示出了K.O的字樣。
一雪前恥的感覺實在是很爽,中原中也忍不住站起身來仰頭大笑了兩聲,得意洋洋地拍着游戲機跟太宰治炫耀:“怎麽樣,我都說了不作弊你是贏不了我的,這游戲可是我最擅長的!”
“嗯嗯,中也确實很強呢。”輸了的太宰治完全不見氣惱,笑着附和了他,“那麽之前說的要求是什麽呢?”
這一問讓中原中也陷入了糾結,平常想讓太宰治無條件地答應自己一個要求簡直難于登天,如何才能不浪費掉這次難得的機會呢?
他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
“我的要求是——你要當我一輩子的狗!”中原中也氣勢恢宏地打出了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太宰治沉默了,那雙上一秒還寫滿了漫不經心的鳶色眼眸裏,驟然湧現出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最終又都化為一池春水般溫柔而深沉的笑意。
“好。”他深深地望入中原中也的眼底,勾起了嘴角,“我答應你。”
中原中也的心髒随之漏跳了一拍。
已經淪為廢墟的巨大倉庫成為了他們日落前所能到達的最後一個目的地,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和滿地的殘磚破瓦,中原中也難得的安靜了下來。他用目光一寸寸掃過這個布滿了灰塵的倉庫殘骸,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在思考。
“兩年前,我們在這裏聯手打敗了化名為蘭堂潛伏在港口黑手黨裏的歐洲異能力者。”中原中也組織着語言,緩緩地開口說道,“蘭堂,不,還是叫他蘭波吧。蘭波先生就是十年前,把我的意識從荒霸吐內部的混沌裏拽出來的人,按照人類的标準來說蘭波先生應該算是我的父母吧……不過也有人說只能算助産士就是了。”
“蘭波先生當時想要殺死我并重新控制住我體內的荒霸吐,他把我關進自己的亞空間裏,而你在外部被他操控的前代首領攻擊,當時我們都命懸一線。”
太宰治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着他。
“然後你突然跟我說,你覺得港口黑手黨的工作可能挺有意思的,你不想死了。”中原中也回想起當時的狀況,不由地笑了出來,“你真的是個很莫名其妙的人,被砍了一鐮刀就不想死了,還說要跟我聯手打敗對方。”
“那是我們第一次合作,用你的異能無效化把我扯出亞空間是我們唯一的獲勝方法。我用重力頂住了亞空間的壁壘,而你沖過來扣住了我的手。”中原中也下意識地擡起自己的左手,模拟出當時的情形。
太陽随着他的敘述逐漸西沉,天空中那落日的餘晖和晚霞一如十五歲他們打敗蘭波時所見的那麽美麗。太宰治迎着夕陽向他走來,鳶色的眼眸裏盛滿了暖黃色的光,他看見太宰治伸出了右手,先用纖長的手指與他的指尖相觸,然後掌心相貼化作擊掌,最後微微錯開一個角度、順着手指間的縫隙滑下、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
“就像這樣嗎?”太宰治保持着與他十指相扣的姿勢低頭看他,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一點,還夾雜着一些氣音和柔軟的笑意。
耳邊的心跳聲如鼓雷,中原中也看了一眼他們相扣在一起的手掌,又擡起頭與太宰治對視,從對方眼裏看見了被簇擁在夕陽光源裏的自己的倒影和呆滞的神情,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太宰治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中原中也面前揮了揮,似乎是對他的反應感到好奇:“有哪裏不對嗎,中也?”
哪裏都不太對吧!中原中也腹诽着。十五歲的那次十指相扣只不過是出于戰略最優解所産生的行動而已,但這次的再現怎麽就引出了如此令人遐想的氛圍和感覺?
“沒錯沒錯,然後我們就贏了。”中原中也急忙抽出手,敷衍了一句就率先離開了。
太宰治站在原地目送着堪稱落荒而逃的中原中也,緩緩地露出了仿佛偷了腥的老鼠一般的餍足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