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沙俄那邊的事情不太平,連帶着朝野上下都睡不安穩。康熙皇帝年輕氣盛,幹脆直接給沙俄遞了一份國書,質問沙皇,瑷珲之事應當如何了結。如果僅僅是囚.犯作惡,那便請沙皇将這些囚.犯交付瑷珲,由瑷珲官員處置;如果沙皇拒不叫交人,那便算是兩國交惡,準備要開戰了。
康熙皇帝鋒芒畢露,卻苦了下面一批草拟國書的大臣。
這份國書措辭不能太過生硬,否則容易激怒沙皇;但又不能不嚴厲,否則康熙便要惱火……那些大臣們商議來商議去,一份國書足足修改了二十多遍,才将康熙的意思準确明了地表達清楚,又請了兩個俄語翻譯分別譯成俄文,将謬誤逐一地對照修正,才最終呈遞到康熙的禦案前。等康熙蓋上玉玺,便立刻快馬送往沙俄邊境,由那邊的使官帶給俄國沙皇。
這一份草訣從拟定到送出,整整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
等到康熙終于得閑,才發現後宮之中流言四起,想壓都壓不下去了。
皇太後直接派人給他下了通牒: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事關乎國運,那便應該将其扼殺在搖籃裏;江菱的生辰八字與國相沖,便應該趁早送出宮去,永遠不要出現在皇帝面前。
太皇太後沒有表态。不過,在這件事情上,她與康熙的想法是一致的。
康熙仔細看完了那封“此女身具災禍,命裏無子,生性嫉妒,目中無人,又非賢良淑德,并非是皇上良配”的折子,批了一個大大的閱字,丢到角落裏積灰。侍臣們小心翼翼地問康熙,這封折子可要發還,康熙冷笑了兩聲,道:“那便發還罷。”随後又在閱字的後面,批了兩個字:虛妄。
這些事情都是在前朝裏發生的,後宮裏仍舊衆說紛纭。在康熙聖旨到來的前一天,太後還親自去了江菱那裏一趟,隐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愧疚之意,不過雖然愧疚,還是要把江菱弄到熱河去,永遠別再回來了。
江菱啼笑皆非。
在宮裏靜養的二十多天,其實已經把傷養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忽然有人使壞,她的傷口還能好得更快一些。但這種驚世駭俗的事情,江菱是萬萬做不出來的。因此在湯藥裏添加的那些調味料,江菱還是眼睛都不眨喝了下去,權當是給自己進補。
太後隐晦表達的那一層意思,江菱聽得很明白。但問題是,康熙那裏還沒有表态。
既然康熙那裏沒有表态,江菱自然不能随意應承下來,免得到時候兩頭吃力,兩頭不讨好。
送走太後之後,江菱靠在軟枕上想了好一會兒。不管康熙最終的旨意是什麽,她都要預留給王夫人一份大禮,才不辜負王夫人當日的饋贈。至于這份兒大禮到底是什麽,還沒等江菱想好,便接到了康熙的一封聖旨:讓她去熱河,伴駕。
江菱盯着伴駕那兩個字看了很久,暗想,該不會是自己猜想的那個意思罷?
她正拿着聖旨翻來覆去地細看,忽然周圍一霎間就靜了下來,原本還在談笑的宮女們都剎止了話頭,半點聲息不聞。青蒙蒙的石磚上,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影子,還有細微的腳步聲。
Advertisement
江菱轉過頭,便看見康熙皇帝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江菱正待行禮,忽然康熙略一擡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你們都下去。”康熙随口吩咐道,随後走到江菱床前,低頭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色。江菱這兩天已經恢複了些血色,雖然仍舊有些病态的蒼白,但比起前些日子的容色慘淡,已經要好上許多了。
宮女們稀稀拉拉地應了聲是,俱退下去了,還順手虛掩了門。
這些宮女都是太皇太後臨時借調給她的,她的嬷嬷們還在小廚房裏煎藥。宮女們一走,屋子裏便只剩下她和康熙皇帝兩個了。江菱稍稍挪了挪身子,将聖旨攤開在身前,等待着康熙的問話。
康熙在她身前坐下,問道:“這幾日身子可大好了?”
江菱想了想,垂首應道:“多謝皇上關懷,已大好了。”
康熙面上多了些淡淡的笑意,表情越發地寬和。江菱又稍稍挪了一下身子,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的目光。雖然決定留在宮裏,讓王夫人好好地吃吃苦頭,但她還沒想好,應該怎樣面對這位皇帝。
——最起碼,她沒打算留在宮裏當他的嫔妃。
江菱捏了捏手裏的聖旨,心裏忽然又有了些淡淡的愧意。
康熙卻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瞧見她手裏拿着那封聖旨,便言道:“再過些日子便是五月,京裏酷熱,于你的傷處無甚裨益。正好朕耐不得熱,想到熱河去避一避暑,你與朕一同過去住些時日,可好?”
絲毫不曾提起太後和那封折子。
要不是江菱早已經知道,恐怕已經被他瞞過去了。
江菱捏了捏那封聖旨,心裏的愧疚之意又加深了一層。但不管再怎麽愧疚,也沒有一直當他嫔妃的想法。前些日子看到的那一小段記載,沙俄、瑷珲、尼布楚……再一次浮現在了江菱的腦海裏。她看看康熙,又低頭看了看那封聖旨,良久之後,才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好。”
不管如何,康熙皇帝都是好意,伴駕随行到熱河,比起被放逐到熱河,自然是要好上太多。現在江菱還沒想好,未來的日子将要如何去應對,但至少擺在面前的這一條路,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至于将來,将來她還是從沙俄那邊着手,還掉康熙皇帝的這份人情罷。
江菱把賬一筆筆算得清楚,但腦海裏卻總有一團亂麻,遲遲理不清頭緒。
康熙見她應允下來,便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兩人便不再說話了。康熙走到案前,拿起太醫剛剛寫好的診斷書,一字字地細看下去。按照太醫的說法,江菱到底是年輕,身體底子好,将養了小一月之後,便能稍稍下床走路了。照着這個進度,再休養個三四月,便能徹底将身子養好,與往常別無二致。至于所謂的“無子”雲雲,純屬醫術拙劣者的胡說八道,應該早日開除出太醫院,才是正理。
康熙看完那張診斷書,又笑着搖了搖頭,心裏落下了一塊大石。
再一轉頭,便看見江菱靠在軟枕上,捏着那張聖旨,微微有些出神。雖然她的容色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慘淡,但這樣迷茫的神情,康熙卻從未見過。他想了想,走到江菱身邊,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和聲音問道:“可是倦了麽?又或是有什麽挂礙?”
康熙知道,江菱住在太皇太後宮裏,那些閑言碎語是傳不到她耳朵裏的,但仍舊有些擔心。
江菱輕輕唔了一聲,回過神來,稍稍擡起頭望着他,眼裏充斥着極複雜的情緒,茫然,懊惱,愧疚,不安……如同江河彙入大海,繁繁複複地翻卷在其中,令康熙也有些不安起來。
片刻之後,江菱才喃喃道:“熱河行宮……似乎還沒有建好?”
直到剛才康熙提起自己不耐熱,江菱才猛然想起來,承德避暑山莊。
在她的記憶裏,承德避暑山莊的建成,應該是二十年之後的事情了。現在的熱河行宮,也就是未來的承德避暑山莊,應該只有兩三座小屋子、兩三座小亭子,別說是行宮,怕是連院落都沒有兩座。在這種情形下,康熙稱自己耐不得熱,要跑到熱河去避暑?
他、他瘋了嘛……
江菱心裏百般滋味攪做一團,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她捏了捏那封聖旨,忽然感覺如同烙鐵一般燙手。皇太後昨日的那一席話,還有康熙皇帝剛剛的那一席話,反反複複地在腦海裏交錯回蕩。太後的意思當然是很明确的,要把她弄到熱河那個偏僻荒涼的地方去,遠離京城;但康熙他、他到底揣的是什麽主意。
江菱發現自己不能多想,一多想,便要糟糕。
康熙道了聲無妨,又笑道:“朕是去那裏避暑,又不是去那裏巡行,熱河行宮建成與否,倒是無甚想幹。你無須擔憂,即便熱河行宮尚未建成,朕亦随身帶着太醫,斷不會誤了你的病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菱發現自己越是辯解,就越是辯解不清。腦子裏亂糟糟地全然是一團亂麻,再加上康熙皇帝站在自己身邊,又是上次那種淡淡的笑,更是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瘋狂地湧向了她的腦海。
——這不可能。
江菱斷然否決了那個念頭。康熙皇帝一生的履歷裏,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但她眼前所見的一切景象,又全然颠覆了自己的印象。她想起自己進宮的時候,手持的那塊特殊的身份牌子,還有太皇太後的那句斷言,曾在先帝那裏見到過,便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慮,忍不住問道:
“皇上……”
話一出口,便剎住了話頭。
江菱自己也不知道,應不應該直接去問他。
康熙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便笑道:“有什麽話,不妨直言罷。”
江菱稍稍往後靠了靠,捏着那封聖旨,一字一句地斟酌道:“皇上,有一件事情我至今未明:當日在鐘粹宮裏,皇上将身份牌子從女官那裏拿來,交到我手裏,是何緣故?那塊牌子——據說是‘萬歲爺親手撤換下來的’,但不知,皇上為何要在我進宮之前,将牌子撤換下來?”
這兩個疑問在她心裏存了很久,直到今天,才真正地問了出來。
康熙笑道:“秀女的身份牌子拿在自己手裏,總是有好處的,你不是已經見識過了麽?至于那塊牌子……那一日的事情,朕不過順手為之,你無需介懷。”
???????
!!!!!!!
江菱怔住了。
她全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康熙目光掠過她的面容,見到江菱面帶驚愕之色,眼神卻是愈發地茫然,禁不住啞然失笑:要是朕當真說了實話,你現如今便會驚得跳起來罷……随後搖頭笑了笑,道:“你且好好養身子罷,等過些時日,便随朕一同去熱河。”
言罷起身離去。
江菱愣怔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康熙的身影,才稍稍回過了神。
去熱河啊。那好罷,就去熱河。
江菱将那封聖旨卷了起來,擱在床頭,又靠在軟枕上阖眼小憩。等到了午間,便看到嬷嬷們帶着飯食和湯藥,走到屋裏來了。江菱按照慣例用了藥,又稍稍歇息了片刻,才再次平複了心情。
如此又過了三五日,康熙皇帝便帶着她,還有幾位近臣,連帶着半個六部一起,浩浩蕩蕩地前往熱河。江菱倒是給王夫人留了一份兒小禮物,但王夫人被這些日子飛竄而起的流言弄得焦頭爛額,暫且無暇顧及到那份小禮物,便算就此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