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等到五月間,一行人才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熱河。
現在的熱河行宮,完全是一副未被開發的荒涼景象,兩三座院落零星散布在樹木間,偶爾可聽見啾啾的鳥鳴聲。院落旁邊倒是有潺潺的流水,但比起後世那座承德避暑山莊來,可以說是小小的、灰撲撲的,毫不起眼,連随行的官員們不知道,康熙為什麽要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
康熙在明面上的理由是,自己耐不得熱,因此要跑到這裏來避暑。
但問題是避暑的地方遠不止熱河一個,而且這裏還是出了名的宮女放逐之地,被丢到這裏來的宮女們,基本就是一個郁郁而終的結局。康熙放着好好的紫禁城不住,跑到這個地方來……
連梁大總管都認為,這回康熙皇帝的舉動,完全讓他摸不着頭腦。
但好在康熙皇帝驚世駭俗的舉動,總共就只有這麽一件。在前往熱河行宮的路上,康熙仍舊照常批折子、閱軍機、處理政務,随行的官員們也只當這裏是紫禁城乾清宮,除了住的地方簡陋一些,倒是與別的地方全無二致,因此便安下心來,該幹什麽,便都幹什麽去了。
——除了江菱之外。
江菱萬萬沒有想到,她這輩子居然會暈車,暈馬車。
大概是因為身上有傷的緣故,從紫禁城一路走來,江菱一直感到有些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即使馬車裏墊了厚厚的褥子(減震),又鋪了兩層最柔軟清涼的蠶絲,也仍舊有些不适。但是江菱也知道,這已經是這個時代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條件了。即便是康熙皇帝的銮駕,也未必比她這輛小小的馬車更舒适。
因為在臨行前,康熙便已經下令,将這輛馬車裏的一切換成了最好的。
既然外界條件無法改變,那便只能試着改變她自己了。從出京城的第一天起,江菱便将自身狀态調整成了冬眠模式,整日在馬車裏睡得昏昏沉沉,除了一些不得不下車的零星時間之外,都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偶爾能聽到太醫和康熙皇帝交談的聲音,但多半時候,都只有車輪子的轱辘聲。
直到車馬緩緩駛進了一個小院落,也就是所謂的熱河行宮,江菱才猛然驚醒了過來。
頭暈。目眩。
好在傷口已經沒那麽疼了。
江菱扶着嬷嬷們的手,一跳一跳地下了馬車。雖然腳踝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但因為太醫們太過唠叨的緣故,腳踝上仍舊纏着幾圈紗布,看起來相當臃腫。不過好在江菱穿的是裙裝,有裙擺的遮掩,腳踝上那些厚厚的紗布便顯得毫不起眼。
前面的皇帝銮駕已經停在了大道上,江菱那輛小小地馬車,便只能移到別處去了。
Advertisement
剛剛被嬷嬷們扶下馬車,便有一位穿着暗藍色衣服的太監,捧着冊子走到江菱跟前,同嬷嬷們安排住處。江菱的住處就在前面不遠,因此便被嬷嬷們扶着,一跳一跳地走進了院子裏。臨進屋前,江菱朝後面望了一眼,浩浩蕩蕩的數十輛馬車,将兩三座院落擠得滿滿當當。
這些院落有些未經打掃,有些剛剛建成不久,還有些年久失修,裏面布滿了厚厚的灰塵。要讓這些平時養尊處優的官員們住在這裏,确實是有些難為他們了。而康熙皇帝——
江菱揉了揉眉心,發現自己不能細想。
她被嬷嬷們扶着進到屋子裏,發現裏面只有一桌一椅一床,空蕩蕩的顯得很是清爽。透過窗戶朝外面望去,便是一叢青翠的草木,在清幽的湖泊邊上搖搖曳曳,更顯清涼。還沒等她看個仔細,便被嬷嬷們扶着躺到了床上,緊接着便是每日一次的換藥。
江菱身上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僅餘下一些不深的痕跡。
嬷嬷們拆下一圈又一圈的紗布,替江菱仔細擦了擦傷口,又将太醫配好的藥膏仔細塗抹在她的腰腹上。傷口的痕跡不深,但卻恰好橫貫在她的腰腹之間,看起來便有些猙獰。江菱仰躺在床上,緊緊抓着身下的竹席,愣是沒有喊一聲。
雖然換藥時很痛,但好在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了。
等換完藥,嬷嬷們便給她纏上了一圈新的紗布,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到外面去熬藥。
等嬷嬷們走後,外面又走進來兩個灰衣的宮女,立在一旁服侍她梳洗。江菱有些驚訝,但因為在宮裏也有旁人服侍的緣故,便并未多言。等梳洗過後,外面又走進來兩個太監,在案面上擺了一套筆墨紙硯,還有一套精致的茶杯茶壺,而後便躬身退了出去。再然後,走進來的是梁大總管。
梁大總管一見江菱,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道了一聲小主兒安。
江菱亦同梁九功問了聲好,倒是沒問他為什麽到這裏來。但接下的事情,卻大大地出乎江菱的意料了:梁大總管身後又跟了兩個太監,懷裏抱着被褥衣料,正預備鋪到她的身邊。而最令江菱感到驚悚的是,那些被褥衣料,通通都是明黃.色的!
這世上還有誰敢用明黃?
答案不言而喻。
江菱強撐着想要坐起來,但因為她剛剛換過藥,藥勁兒還沒過去,整個人酸酸麻麻的動彈不得,剛勉強撐起身子,又唉喲一聲倒了下去,恰好震到腰腹上的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劇痛。
“哎喲我的小主喂。”梁大總管趕忙上來扶着她,“您這是怎麽了?”
江菱指着自己身邊的明黃被褥和衣料,有些說不出話來:“這、這……”
雖然這張床确實夠大,但未免太驚悚了罷。
梁大總管往那邊瞥了一眼,笑了:“這是萬歲爺的意思。小主您知道,這地兒人多,院落呀又統共只有那麽兩三座,小主自然不能獨個兒住一間院子了。您瞧着,是不是這個理兒?”
江菱回憶了一下,剛剛在外面,确實見到數十輛馬車将院落塞得滿滿當當,連朝中一二品的大官們都要兩三人住一屋,随從們只能到外面搭帳子了。至于原本住在這裏的太監和宮女們,他們的屋子自然也騰了出來,但仍舊遠遠不夠。
要知道,康熙打定了主意在這裏久住,幾乎把小半個六部都搬了過來。皇帝的随扈加上官員們的随從,少說也有一二百號人。但這座尚未落成的熱河行宮,只有零零星星的兩三座院落——
康熙與她住在一間屋子裏,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問題是……
江菱定了定神,将那種驚悚的感覺壓了下去,勉強笑道:“但我現如今重傷未愈,怎能與皇上住在一間屋子裏?要是過了病氣給皇上,豈非是天大的罪過。再則,皇上日理萬機,我住在這裏,難免會叨擾了皇上歇息。公公您瞧,是不是将我騰換到別處去?”
梁大總管為難道:“這個——”好像有那麽一點道理。
江菱見他神情松動,便又續道:“再者,我每天早晚各要換一次藥,嬷嬷們又要時時進出替我煎藥,要是驚擾了皇上,豈非又是一件天大的罪過?因此公公還是将我挪個地兒,與嬷嬷們擠在一間屋子裏罷,這白天黑夜的,總歸有個照應。”
梁大總管表情變得猶豫起來:“這個——”确實很有道理。
“發生什麽事情了。”
一個淡淡的聲音自屋外響了起來,緊接着一雙靴子踏進了屋裏。梁大總管與身邊的兩個小太監,還有身邊的兩個灰衣宮女,俱齊齊道了聲皇上萬安。江菱心裏一緊,掙紮着想要起來,康熙已經走到她的身旁,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莫急,你身上有傷。”
江菱按住腰腹,那裏果然傳來了一陣劇痛。
偏偏在剛才換了一次藥……江菱痛得冷汗直冒,待要掙紮起來,梁大總管已經一五一十地,将江菱剛剛的話複述了一遍。康熙靜靜地聽完了那番說辭,便颔首道:“朕知道了。你們退下罷。”
梁大總管表情一松,帶着兩位太監和兩位宮女出去了。
江菱心裏的驚悚之意又甚了幾分。眼前這位祖宗可不是梁大總管,三言兩語就能糊弄過去的。她要冷靜、深呼吸、別讓他看出自己的緊張、然後再找兩個新的理由、最好是能一次性解決問題、讓康熙立刻打消那個念頭的、但偏偏她一個都找不到!!!
江菱臉色白了白,正待再想,忽然康熙擡了擡手,輕輕拂去她面上滾落的汗珠,溫和地問道:“很疼麽?冷汗都下來了。”言罷輕輕扶着她的腰,在她身後墊了一個軟枕。
江菱脫口而出道:“皇上……”
康熙緩緩搖了搖頭,溫言道:“朕不允。”
“皇上我……”
“這裏是最好的去處。”康熙低着頭,仔細打量着她的傷處,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但語氣仍舊是溫和的,“這裏地方狹窄,你不與朕睡同一間屋子,難道要同外間的官員們擠在一處麽?這裏的宮女太監和随從,俱已經騰出屋子,到外面設帳子去了。你重傷未愈,受不得夜露。”
“我……”
“至于‘叨繞朕歇息’雲雲,便是你胡思亂想了。”康熙扶正了她的身子,但格外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傷處,溫和地笑道,“朕平日在外面批奏折,與朝臣議事,你留在屋裏靜養,何來叨擾之說?再者,此處行宮尚未建成,即便你想要獨自居住,亦是萬萬不能的。”
“可我……”
“莫要多想。”康熙輕輕拂去她面上的汗珠,低聲道,“應當好好養傷才是。”
言罷康熙又喚來宮女,讓她們好生服侍江菱安歇,便帶着梁大總管一同出去了。剛剛那兩位小太監繼續往屋裏搬東西,不多時便滿滿當當地塞了半間屋子。江菱半靠在床上,一面等着新換的藥勁兒過去,一面苦笑着想,這回倒是真的驚悚了。
等過了些時候,嬷嬷們端着煎好的湯藥進屋,服侍她用過藥,便從懷裏取出了一封信。
江菱恍然意識到,現在已經是五月了。雖然她在宮裏留了十多封信,讓人每隔半個月給林黛玉送去一封,但林黛玉的信,總還是要送到這裏來的。她暫且将康熙的事情按捺下去,預備等今晚再跟康熙談一談,随後展開了那封信,從頭到尾細看。
上回林黛玉送來一摞詩稿,頗有些傷春悲秋之意,這回的書信,卻變得雀躍多了。
林黛玉在信裏說,原本舅母因為自己與她有書信來往,很是不滿了一陣子。但後來不知為什麽,舅母忽然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整日裏變得蔫蔫的,連點兒精神都提不起來。她偷偷地問過玉钏,似乎是賈寶玉在族學裏事事不順暢,再加上她跟着康熙皇帝一同去了熱河,因此舅母大受打擊,連素日的冷言冷語都少了幾分,似乎又恢複了往日木木呆呆、和和善善的樣子。
林黛玉在信裏又說,上回回府之後,她又見到了北靜王兩次,倒是個極有意思的人。
但北靜王三個字,林黛玉只是略略提到了一下,便又将話題轉到了賈母身上。她在信裏說,賈府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涼飕飕的,雖然仍舊維持着表面的榮華,但暗裏已經虧空了不少,而且比年前建造大觀園時還要虧空。再加上王熙鳳有了身孕,賈母再次收回管家的權力,府裏的日子過得越發不同往日。
但賈母終究是年紀大了,即便有心,也是無力。
江菱将那封信從頭到尾看完,又仔細梳理了一下信裏提到的事情,便提筆給林黛玉寫回信。她身上的藥勁兒還沒過去,一封信寫寫停停,足足用了兩個時辰才寫完。等到封好回信,讓嬷嬷們請人快馬送回京城,已經過了申時了。
她得在康熙皇帝回來之前想好,到底該怎麽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