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康熙微微颔首,道:“原來如此。”
但那句“原來如此”之後,便再也沒有下文了。江菱在原處等了片刻,等不到康熙皇帝的話,便悄悄擡頭望了一眼。一望之下,才看見康熙皇帝亦在回望着自己,眼裏有着淡淡的笑意。
——又是那種笑。
江菱心裏咯噔一聲,原本按捺下去的不安之感,又慢慢地浮了起來。她捏了捏手心,勉強維持住一張平靜的面孔,稍稍移開目光,望着涼亭裏的一根大柱子,在心裏默默地數着一,二,三……
一直數到三十九,才聽到康熙皇帝沉沉地笑了一聲,道:“走罷。”
梁大總管唉了一聲,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匆忙跟了上去。
康熙皇帝和梁大總管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周圍的侍衛們也都三三兩兩地離去。江菱徹底松了一口氣,背靠在一根大柱子上,按住胸口,臉色慢慢變得煞白,又慢慢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好在皇帝已經走了,看不到她此時的模樣。
江菱閉了閉眼睛,将那些不安的情緒全部都抛到腦後,慢慢地走回到廂房裏。不是不知道康熙皇帝的深不可測,自從她見到康熙的第一天起,就從來沒弄懂過康熙的一舉一動。但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跑路的,康熙皇帝再是深不可測、再是難以捉摸,短時間內都與她沒有幹系了。
康熙剛剛的那些話,她勉強可以認為,是他一時興起。
否則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釋康熙剛才的舉動。
那些更深層次的理由,江菱不願意去想,因為太過荒謬了。身為一個皇帝,而且還是一個幼年登基、在權臣的虎視眈眈下奪回權柄的皇帝,康熙的每一言每一行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否則不可能在虎狼環伺的朝堂裏存活下來。這樣一個皇帝,怎麽會……
縱容。
而且是毫無來由地縱容。
——這怎麽可能?
江菱回到廂房裏,用冷水擰幹了絲巾,往臉上用力抹了抹,試圖讓腦子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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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剛剛侍衛們清場的情景,便走到外面去,叫住一個小沙彌,問他剛剛可曾見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還帶着一個年紀更小的丫鬟。小沙彌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才道:“施主說的可是林施主麽?方才小僧看到林施主出了佛寺,被一輛馬車接走了。”
江菱暗想那應該是榮國府的馬車,便問道:“那輛馬車是什麽模樣?”
小沙彌回憶片刻,仔細描繪出了馬車的樣子,還刻意強調那輛馬車上刻着一個小小的賈字,讓寺門口的師兄們議論了很久,因為賈府曾經是寺裏的一個大金主。
江菱聞言徹底地放下心來。既然林黛玉被賈府的馬車接走,那便意味着安全了。她對小沙彌道了聲謝,亦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才又走回到廂房裏,繼續替太後抄佛經。
廂房裏空無一人,只點了一盞青蒙蒙的燈,還有滿滿一硯臺的墨。
江菱坐回到案前,取了紙筆在手上,照着上午的樣子,一筆一劃地謄抄經書。等到更漏漸漸漫過酉時的刻線,才有一位小沙彌送了晚飯過來,并且說道:“太後娘娘聽晚課聽得入迷,一時間忘了時辰。娘娘要是抄好了佛經,不妨一并送到佛祖跟前罷。”
那些小沙彌不知道江菱的品階,幹脆統一稱她為娘娘,或是施主。
江菱跟小沙彌道了謝,又将抄好的四十多份佛經,整整齊齊地壘在案面上,用鎮紙壓着,然後提筆給林黛玉寫信。既然太後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那她稍微偷個空閑好了。在信裏她又仔細叮囑了林黛玉一番,讓她小心謹慎,但措辭相當隐晦(為了防止別人偷看)。寫好之後又用火漆封了口,到外面找到一個小沙彌,請他或者師兄弟們下回去賈府,便将這封信帶給林黛玉。
賈府每隔三五日便要請高僧到府裏講經,這個江菱是知道的。
等小沙彌接了信,江菱便雙手合十道了聲謝,又給了些酬勞,可惜小沙彌拒不肯收。
稍微偷了一會兒空閑,寫完了信,江菱便又回到廂房裏,提筆繼續謄抄佛經。這一回她足足抄了十餘張,才等來了太後回房的腳步聲。
太後臉上帶着些倦色,但卻不掩欣喜之意,想來那些高僧們的晚課,給了她極大的慰藉。等看到案面上那一摞的佛經,太後先是驚訝了一下,繼而又贊許地望了江菱一眼。江菱揉揉酸痛的胳膊,站起身來,安靜地立在了一側。太後拿起那些佛經,一頁頁地翻看着,每翻看一頁,眼裏的贊賞之意便加深一份,等再看江菱時,已經像是在看一盤極美味的珍馐,甚是怪異。
江菱雖然有些困惑,但仍舊安安靜靜地站着,不為所動。
太後笑問道:“你阿瑪現如今是幾品官?正二品?還是從二品?”
咦?咦咦咦?
話題是怎麽從佛經拐到“她阿瑪是幾品官”身上的……江菱眨眨眼,回想了一下那位道臺大人的品階。可她對這些一無所知,便只能報了官職名字,然後照實答道,自己不知道是幾品官。
太後宛然一笑,再看江菱的眼神,更像是一盤美味的珍馐了——而且是即将下筷的那種。
江菱越發地不解,但太後卻沒有留給她思考的時間,自己坐在案前謄抄了一會兒佛經,便讓江菱服侍着歇下了。江菱照做,又吹熄了佛燈,然後走到廂房外,看着夜空裏明朗的月色,沉思不語。
仔細想想,自己那位名義上的養父,近幾年一直都穩穩當當的。
所以問題不是在那位養父身上,而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那太後為何要問她父親是幾品官?又不是在選……江菱臉色刷地白了,冷汗涔涔而落。她幾步走回到隔壁的廂房裏,開始往自己的頭上、身上潑冷水。好在江菱今日要禮佛,所以是素容,一大盆冷水潑下去,除了全身冰冷之外,并沒有什麽異樣。
一滴滴冰冷的水珠順着她的面頰滑落,在冷得咬牙顫抖的同時,腦子也越來越清醒了。
康熙不過是舉止奇怪了些,但太後剛剛的那些話——
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江菱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個舉動,讓太後動了那種心思。但現在在江菱眼裏,太後的警報等級已經飙升到最高,遠在康熙和太皇太後之上。她往自己身上潑了些冷水,又穿着濕透的衣服,在窗子底下吹了大半晚的涼風,直到接近淩晨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
在江菱的記憶裏,這樣一番折騰之後,第二天非得重感冒不可。
然後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發展成重疾,溘然長逝了。
但問題是……江菱看着第二天活蹦亂跳的自己,面色紅潤,氣色如常,連熬夜必有的黑眼圈也不見一絲,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曾經用過一種特殊的植物激素,改變了自己的體質。
所以現在,礙于她自己強大的免疫力,想要得重感冒,那是癡心妄想。
江菱懊惱地拍拍額頭,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又擦了擦頭發,将它們重新绾好,梳洗過後又用了些早膳,才重新回到太後的屋裏,喚太後起身。
太後的年紀大了,加上昨日勞累,便一直睡到了将近辰時。因為這裏沒有女官的緣故,只能由江菱來服侍。江菱偷空朝案幾上望了一眼,看見整整齊齊一摞佛經,統共有六七十頁了。
按照這樣的速度,明天或者後天,她們便能啓程回宮。
自從昨晚太後的态度轉變之後,江菱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留在這裏好一些,還是回到宮裏更好一些。她只能一面替太後謄抄佛經,一面思考着其他裝病的辦法(起碼要把臉色變得灰敗一點),不知不覺便又抄了二十多頁。
等到當天下午,林黛玉便給她回了一封信。
江菱昨天挑了一個好日子,剛好今天寺裏的高僧要到榮國府做法事,于是便順手将信帶給了林黛玉。林黛玉接信之後,很快便又給她回了一封,讓高僧帶了回來。
在信裏,林黛玉應下了她的話,又附贈了許多花瓣和花露,像是剛剛采回來的,據說是用多了對身體好。而“據說用多了對身體好”的理由,正是自己這兩年身體一日日地變好,不但頑疾漸消,連一些小小的頭疼或是發燒也很少見了。江菱想起自己昨晚那一番折騰,不禁莞爾。
哪裏是因為那些花瓣,明明是因為那半瓶子植物激素啊。
不管如何,身體變好了總是一件好事。雖然現在江菱更希望自己身體差一些。
看完林黛玉的信之後,江菱便将它燒掉了,繼續回到廂房裏,替太後謄抄佛經。
太後今天沒有去聽高僧講課,而是懶懶地靠在軟枕上,一頁頁翻看着江菱抄好的佛經,時不時朝江菱望過去一眼,眼神更加古怪。不但像是在看一盤珍馐,而像是在看一件罕見的玉器了。
江菱毫無辦法,只能加快了謄抄的速度。
既然太後留在廂房裏歇息,那便不能給林黛玉回信了,唯有回了一份自己抄的佛經,示意已經收到了信,讓林黛玉安下心來。如此抄抄寫寫,又過了一日有餘。
在一天多的時間裏,江菱把所有能用的辦法都試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泡冷水澡、跑得大汗淋漓之後再回去泡冷水澡、在烈日下暴曬整整半天卻不吃早飯不喝水、走到三米高的臺階上再故意摔下來、匆匆忙忙替太後跑去找高僧,然後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樹……但一點用也沒有,除了額頭有些微紅之外,她沒有半點感冒、發燒、中暑、抽筋、脫臼、腦震蕩等等半點症狀。
要是連一點細微的症狀都沒有,那她便不能自己弄成重疾了。
江菱撫了撫額頭,連那一點點微紅也慢慢地消失幹淨了。她暗想,既然自己的體質好成這樣,那便只能動用殺手锏了。但殺手锏可是痛得很——算了,不痛焉能生病,既然要裝病,還是裝得像一點比較好。
于是在第二天,江菱和太後回宮的時候,路上的石頭忽然驚了馬,把江菱摔了下來,馬蹄子結結實實地踏在了她的身上。
江菱如願以償地重病,哦不,是重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