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病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傷。
江菱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腰腹間染了大片的血跡。她這一下摔得挺狠,不但把腿給摔斷了,而且馬蹄子那一下踏過來,直接将她的五髒六腑狠狠碾了一下。但礙于她良好的身體情況和強大的免疫力,所謂斷腿,不過是個小小的脫臼;所謂五髒六腑重創,也不過是大面積地出了些血。
雖然給她診脈的太醫一副戰戰兢兢,小主即将歸天的樣子,但江菱自己心裏清楚,這些傷輕則三十天,重則三個月,一定會養好的。至于所謂的生命垂危,那不過是“看起來如此”。
但因為自己必須要“病逝”……咳,是跑路,所以江菱還是要裝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暗示自己再過幾天,就要駕鶴西歸了,讓太醫們仔細些用藥,那些千年人參和黃芪就別再浪費了,橫豎自己用了也是無用。要是全都招呼在她身上,她自己都會心疼那些藥材。
太後回宮之後,接連送了好幾箱子的藥材過來,據說是當年太後的部分陪嫁。
這樣的舉動,倒是讓江菱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不管如何,江菱的病情單子,還是被送到了康熙的案頭。
康熙摩挲着那份單子,面色淡淡的看不清喜怒,但捏住那張單子的手指,卻隐隐地泛了白。他的案面上雜亂地擺放着十幾份奏章,有來自瑷珲的,有尼布楚的,有剛剛找來的俄語翻譯的,還有遠在漠西的噶爾丹的部落的暗報,再有就是江南那些一直不安分、将私鹽當成官鹽來運作的大鹽商們,全部都堆在了一起,隐隐有風雨欲來之勢。
康熙用力捏了一下那張單子,便将它倒扣在奏章的下方,淡淡地說道:“繼續罷。”
眼前的幾個庶吉士稍稍欠身,重新開始闡述江南一帶的仕子科舉;在庶吉士的後面還有兩個大學士,正在準備給他禀報瑷珲的沙俄逃犯侵占民居一事。今年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等那幾個庶吉士、大學士都禀報完了,康熙又見了見那位剛到京城的俄語翻譯,問了他一些話,便讓梁大總管帶下去安置了。等到案面上的奏折一封封處理完畢,全都封好了送回吏部,康熙才又重新捏起那張病情單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案面。
東暖閣裏沒有別人,只有更漏在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
已經過了酉時了。
康熙揮揮手,讓人撤了端上來的食案。他沒有胃口,即便是往日慣用的飯食,也甚是無滋無味。他走到外面,才發現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似有幾分春意綿延。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給他舉了傘,踮着腳尖,似乎是有些夠不着。康熙在雨裏靜立了一會兒,頓覺煩躁。
那張薄薄的紙便被雨水浸潤透了,在他的手心裏揉成了一團。
小太監是頭一回送他離開,拿不準康熙的喜好,便惴惴不安道:“萬歲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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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嗯了一聲,卻沒有回頭,吩咐道:“去太皇太後那裏。”
小太監唉唉地應了,踮着腳尖撐着傘,一路小跑地跟着康熙。綿延的細雨似乎一眼望不到盡頭,再加上似乎永無用盡的災報、戰事、吏事……簡直是一刻不安寧。
——已沒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康熙走進太皇太後宮裏,照着往日的慣例,給她問了聲安。太皇太後依然在慢悠悠地品茗,偶爾輕飄飄地掠過來一眼,又微微地搖頭。康熙笑了笑,給太皇太後泡了一壺茗茶,又陪着說了些話,才看似無意地問起,江菱的傷勢如何了。
太皇太後遞過去一張紙,道:“看看這個。”
康熙接過那張紙,大致浏覽了一下。這是太醫們剛剛下的病情診斷書,上面詳細記載了江菱的傷勢,據說是五髒六腑移位,大出血,但是好在江菱年輕底子好,雖然瀕危,但還能用參湯之類吊着一口氣。至于她的腳傷,則被一筆帶過了。比起其他的傷勢來,一個小小的脫臼,實在是微不足道。
太皇太後擱下茶盞,慢悠悠地說道:“我替你問過了,今兒是在路過小樹林時,馬兒不知怎麽的受了驚,一頭磕在尖石頭上,将裏頭的人摔了出來。那時太後剛好在外(如廁),車夫亦跟着侍衛們在一處歇息,雲常在說自個兒累了,想在車裏歇個午覺。這好巧不巧地,便摔了出來。”
更加不巧的是,被馬兒一下子踏在身上,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康熙臉色隐隐有些白,但卻不曾多說什麽,只稽首道:“多謝皇瑪嬷。”
太皇太後笑了一下,又道:“你的常在我自然給你看着,她在這裏養傷,沒有什麽壞處。瑷珲那邊的事兒如何了?沙俄的那些囚.犯,當真越過兩國邊境線,占了瑷珲的民居麽?”
康熙聽到瑷珲二字,語氣微沉了下來:“不單止是瑷珲,從瑷珲往北的一大片邊境,俱有沙俄的影子在。皇瑪嬷——皇瑪嬷當真以為,那些都是囚.犯麽?”
太皇太後輕輕咦了一聲:“你是指……”
康熙捏了捏白瓷杯的杯沿,眼裏隐隐有些狠戾之色:“那些‘囚.犯’,數量也未免太多了。”
太皇太後是何等聰明的人,只言片語間便明白了康熙的意思。“你是說他們讓軍.隊假扮成囚.犯,再伺機占領那一片地兒?這、這……唔,這倒是說得通了。要是順利,便能一日日地蠶食;要是不順利,便能将過錯全推到‘囚.犯’們的身上,倒是一步好棋。”
她思量片刻,又微微颔首道:“你的猜想不無道理。”
康熙揉了揉眉心,又将眼前的茶盞推了推,道:“孫兒先去瞧瞧她。等瞧過了,再來同皇瑪嬷細細商議此事。下午乾清宮裏亂成一團糟,衆說紛纭,也拿不出什麽章程來,孫兒便想等大朝會之後,再由大學士拟個草訣。皇瑪嬷可有什麽好主意?”
太皇太後扶着額頭,揮手道:“去罷去罷,容我再好好想想。”
康熙便退出了太皇太後的寝屋,朝江菱的屋子走去。江菱喜靜,因此便選了一間安靜的屋子,作為自己的居所。康熙走到屋裏時,江菱已經用了藥睡過去了,滿屋的太醫們并蘇麻喇姑一起,都在商議着次日的用藥和休養。見到康熙皇帝進來,便齊齊地行禮。
康熙嘆息道:“下去罷。”
太醫們和宮女們都齊齊退下去了,連江菱陪嫁過來的那兩個嬷嬷,亦一并退了下去。康熙坐在她的床前,稍稍拉開錦被,望着繃帶上那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禁不住心頭一緊。
——這傷勢,也未免太嚴重了。
剛剛太醫們下的診斷書仍在眼前,“小主年輕,身體底子好”……但身體底子再好,也經不起這樣折騰罷?康熙心裏有些沉重,仔細地替她掖好被角,在她床前坐了整整半夜。
江菱其實早已經醒了。
她的傷勢不過是表面上看起來嚴重,但底子裏一點問題都沒有。尤其是江菱的身體素質遠超正常人,那就更加一點事兒都沒有了。但是康熙皇帝就坐在自己床邊,屋裏空蕩蕩的沒有第三個人,即便是已經醒了,也只能阖着眼睛假寐,心裏默默地數着一,二,三,四……
康熙皇帝在她身邊坐了很久,一直沒有離開的意思。
直到深夜時分,有人在外面輕輕叩了叩門,說太皇太後請皇上過去,康熙才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低聲道:“朕知道了。”然後起身吹熄了那盞燈,朝屋子外面走去。
空寂寂的屋子裏,唯餘一片淡淡的月色,康熙的身影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江菱将眼睛睜開一條小縫,朝那邊望去,只能看見一個朦胧的身影,還有刻意壓低的談話聲。
她阖上眼睛,不知怎麽的,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等康熙的腳步漸行漸遠,江菱才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面菱花鏡。猶豫片刻之後,還是将反面對準了自己,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原地。但過了片刻,江菱又毫發無損地回到了床上,手裏依然持着那面菱花鏡,但一只手卻揉着自己的腳,表情相當痛苦。
如果只是腰腹上的傷,她倒是可以勉強忍了。但是脫臼呢?
想要在末世裏呆上兩三年,這個脫臼的腳,可是不成啊……
江菱低頭望了一下自己的腳踝,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還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據太醫說,她的腳傷起碼要将養十餘日,才能勉強下地走動。江菱想起末世暗無天日的核冬天,又計算了一下自己重傷後的奔跑速度,重新将菱花鏡塞回了枕頭底下。
既然如此,那就再住上十餘日罷。
江菱暫且按捺住了離開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在屋裏養腿傷。
至于腰腹上的傷?
要是腰腹上的傷好了,她哪裏還能跑路哦。
如此養了三四日之後,江菱便聽說,太皇太後破天荒地去了一次大朝會。但不知是為了什麽緣故,宮女們這兩天都開始噤若寒蟬,似乎是怕觸了太皇太後的黴頭。江菱因為在屋裏養傷,倒是沒有什麽人來打擾她,除了蘇麻喇姑偶爾會來送些補品和藥材。
第四日下午,江菱又接到了一箱子藥材,這回卻是榮國府送過來的。
跟着藥材一起進宮的,還有許久未見的王夫人。
王夫人比起前些日子,氣色倒是差了一些,想來是榮國府裏事務繁多,忙得焦頭爛額了。江菱躺在床上,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但還是扶着嬷嬷們的手坐起來,給王夫人問了聲安。
——不管怎樣,都不能讓人捏住了把柄不是。
江菱領教過王夫人的手段,但凡稍有一點差錯,都能被王夫人捏住了狠狠教訓一頓。現在她已經同王夫人徹底交惡,還是維持住表面的禮節為好。要是在這時候被拿捏住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王夫人捏着一張帕子,捂着口鼻,涼涼地說道:“這屋子裏忒大的藥味。”
江菱勉強笑了笑,依然是那副氣若游絲的樣子:“要是太太受不住屋裏的藥味兒,來人,扶太太到院子裏透透氣兒,省得傷了二太太的貴體,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王夫人輕輕嗤了一聲,推開嬷嬷們的攙扶,坐到江菱的床前,輕輕地戳了戳她的額頭,輕聲笑道:“我說什麽來着,這世上總有因果報應的不是。要是早先你應了我的話,乖乖在元春跟前服侍,我們好歹也能照應着你一二,哪裏會受到今日的苦楚。呵,這滋味兒可好受麽?”
江菱笑笑,道:“二太太要是好奇,不妨也試一試罷。”
“別介。”王夫人擺擺手,道,“我可沒有你這樣的福氣,先是摔了車再是驚了馬,硬生生摔了半條命去。原本我還想着,送些陪嫁到你這裏,好歹也能照看着一二,哪裏想到你居然全都辭了。”而且還讓彩雲把人送到賈元春那裏,生生耗去了榮國府的不少資源,還徹底斷絕了榮國府塞人進宮的路,王夫人想到這裏,又狠狠地瞪了身後的彩雲一眼,續道:“但人既然已經送了,便只當時給我家姑娘新換的嫁妝罷,也算不上什麽大差錯。諾,我今兒給你送了些藥材來,俱是府裏留了将近百年的,想必足夠你花用了,也算是全了府裏的一份兒心意。彩雲,把箱子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