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但不知皇上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江菱望着面前的康熙皇帝,決定速戰速決。
既然注定躲不過這一場,那還不如自己迎頭撞上去,好歹還能掌握一下主動權……江菱暗暗地唾棄了自己一句,低着頭,認真看着面前的一個小白瓷杯。袅袅的霧氣從杯口升騰而起,滾燙的茶水裏翻湧着些茶葉末兒,一秒,兩秒,三秒……咦,咦咦咦?
她在心裏數了整整三十秒,都沒有等到康熙皇帝的聲音。
江菱訝然地擡頭望去,看見康熙亦在含笑地望着她,手指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沿邊,隐然有了幾分好整以暇的樣子。等到江菱的表情開始碎裂,康熙才捏了捏茶杯,笑道:“你果然很是怕朕。”
一個細微的動作,直接繃斷了江菱腦海裏的那根弦。
她驚得幾乎要跳起來,落荒而逃,但最終還是安安穩穩地坐在那裏,什麽都沒有做。
袅袅的白霧升騰而起,隔絕了兩個人的視線,亦将此時的氣氛變得有些迷茫。康熙皇帝稍稍舒展了一下身體,靠在椅背上——那是梁大總管特意弄來的,唯一一把太師椅——才又笑道:“朕是洪水猛獸麽?”
江菱僵直了身體,好半天之後,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回皇上,從初進宮至今,我與皇上見面的次數不過寥寥,但自忖每一次均應對得體,不曾怠慢了皇上,亦不曾有過回避逃脫之舉。但不知皇上‘洪水猛獸’之言,又是從何而來?”
康熙笑了,用手指點了點她,道:“就像現在這樣。”
江菱有些驚訝。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舉動,似乎沒有出過什麽錯呀。
康熙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杯沿,淡淡笑道:“你自忖應對得體。但就是太得體了,遠不如面對太皇太後、皇太後、甚至梁九功時那樣輕松自如。你扪心自問,當真不是洪水猛獸麽?”
言罷又往後靠了靠,含笑地望着她。
江菱驚駭莫名,心裏的小人兒亦在龇牙咧嘴地跳腳。在面對康熙皇帝時,她确實不像對待別人那樣輕松自在,或許是那些先入為主的念頭,給了她很大的壓力罷。總之在康熙皇帝面前,她确實有一種脫離掌控的無力之感。這種感覺讓她很是不安,相當的不安。
但沒想到,這一點細微的變化,也被康熙皇帝看出來了。
應該誇他一句觀察細致入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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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定了定神,又将心裏連連跳腳的小人兒給摁了下去,勉強笑了笑,道:“皇上何出此言?”
康熙笑着搖了搖頭,指了指她道:“你現在的模樣,便是如此。”
于是江菱再一次僵直了身體,久久說不出話來。看來眼前這位皇帝不但觀察力驚人,而且是太過驚人了,連她一點兒細微的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江菱定了定神,決定像上次一樣破罐子破摔:“皇上素有威儀……”
“停。”
康熙擡起一根手指,按住她接下來的話,笑道:“莫要再說什麽皇上素有威儀,自然而然便會心有畏懼。太皇太後威儀更甚,多少大臣在她面前兩股戰戰,連話都說不利索,但你在太皇太後面前,卻從來不曾有過懼怕。你說,你當真是因為懼怕朕的威儀麽?”
——況且他在她面前,從來不曾有過嚴肅的面孔啊。
康熙撫了撫額頭,感覺到了一種深切的無奈。
江菱的表情終于繃不住,一寸寸碎裂開來。這位祖宗跟孝莊(太皇)太後能一樣麽,太皇太後她既然是一個傳奇,那自然就是有痕跡可循的,只要順着毛捋,肯定能在太皇太後的手底下活下來。但眼前這位祖宗,大爺,她從未有一次摸透過他的想法啊!
第一次見面,康熙已經記不住了,略過。
第二次見面,康熙皇帝微服出宮,自然不能用常理看待,略過。
第三次見面,康熙皇帝裝作不認識她,但在當天上午,便從女官那裏取回了身份牌子,交到她的手上。這個舉動當時沒有留意,但事後細細想來,卻讓江菱有些後怕。
——假如當時康熙皇帝一開始便叫住她,後果會如何?
她發現自己不能細想,越是細想,便越是感到眼前這人深不可測。
第四次見面,康熙皇帝直接讓人帶了她出去,在夜裏陪她散了會兒步。她以為是皇帝需要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事實也證明确是如此,在陪他走完長長的一段路後,康熙便放她回宮去了。
第五次見面,康熙說是偶然路過。偶然……路過?當真是偶然路過麽?
再後來便是康熙皇帝從六張字條裏,準确無誤地抽中了她的名字,據說當時在場的除了梁大總管和那位小太監,還有幾位東暖閣的近臣,斷斷不能作假,但、但這也未免太巧了罷。
再然後她便從梁大總管口中,聽到了那一段讓她冷汗直冒的話。
“被萬歲爺親手撤換過一次”,這短短的幾個字,卻讓江菱一直記到了現在。她确實想過問一問康熙,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但因為她預備要離開,又擔心一問之下,造成的後果自己無力承擔,便一直留到了現在。
但現在?……
江菱看着眼前淡笑的皇帝,發現這回事情不但脫離她的掌控飛出天際,還直接飛到外太空去了。
要是還能輕松自如,那便不是鎮定,而是缺心眼兒了。
眼前這位祖宗,可是個深不可測的狠角兒啊。
江菱垂頭喪氣,決定将摔過的破罐子再摔一次:“皇上所言不錯,前些日子我确是對皇上感到驚懼,但這種驚懼卻不知來由,亦不知如何去消解。”或許可以歸因于無所不在的第六感。
至于“驚懼”雲雲,卻不過是江菱誇大其辭而已。
康熙淡淡地笑了開來。
他輕輕叩了叩面前的杯沿,有些漫不經心道:“居然不知來由麽……”
早在半年之前,初見到江菱的時候,他便感到這女子與常人不太一樣。又因為是待選秀女的緣故,便對她多了幾分關注。偶爾三五次,侍衛們會将江菱的日常言行、一舉一動,呈遞到康熙的案前,供他禦覽。康熙細細琢磨之下,又不禁莞爾。
——确是個有意思的姑娘。
再一想到江菱的待選秀女身份,康熙便動了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再親自确認一次。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便讓梁大總管将她叫了出來,讓她陪着說了會兒話。在那天晚上,康熙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極致的安寧與閑适。
或許因為她是個安靜沉穩的姑娘罷,在她身邊時,整個人都會變得安靜平和。
而這種極致的安寧,對于皇帝來說,尤其是對于康熙這種幼年登基、重臣施壓、外有戰亂、時時處在一種精神緊繃的狀态裏,從未有過松懈的皇帝來說,是一件極難得的奢侈品。
那時康熙便肯定了自己的意圖,但還稍微有些猶豫。等到遴選接近尾聲,太皇太後即将留下最後一批人之前,康熙又“偶然路過”了一次。那一次康熙便确認,當晚的事情并非偶然,江菱留在他身邊時,會讓他感到一種極致的安寧。他極喜愛這種感覺,想要将它永遠留住。
那一晚過後,康熙真正确認了那個瘋狂的念頭。
——将她留下來,然後……
但這個念頭剛剛生起,就被扼殺在了萌芽狀态。
他沒想到她居然……康熙揉了揉眉心,暫且将心裏的煩躁不安之感按捺下去,溫和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妨将懼怕的念頭一并打消罷。只消将朕當成——”太皇太後——
唔,不好,這樣不好。
太皇太後是女子,而他是男子。
不能将自己當成太皇太後,這樣不好。
康熙苦惱地思索了一會兒,卻想不到一個合适的參照物,便只能無可奈何道:“既然如此,便在太皇太後跟前多留些時日罷。太皇太後一貫慈和,太後亦秉性慈和,你留在太皇太後、太後身邊,自然極妥當的。”至于他自己,便只能徐徐圖之了。
江菱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的表情,又有了一絲裂痕。
原本她是抱了破罐子破摔、預備承受康熙皇帝勃然大怒或是冷言譏諷的念頭,才撂下一句“确是懼怕”的,但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結果。康熙皇帝讓自己打消懼怕的念頭?還讓自己在太皇太後身邊多留些時日?而且言辭溫和,隐隐還有些無奈之意,這是在縱容自己麽?
但他一個皇帝,又何必要縱容自己?
江菱腦海裏亂糟糟的,如一團紛繁蕪雜的亂麻,怎麽也理不清頭緒。
如果眼前這位不是皇帝,而是一個普通的男子,江菱倒還不會這樣困惑,但偏偏眼前這位正是皇帝,而且還是一個讓她猜不透摸不着,言行舉止深不可測的皇帝,便不能不讓她多想。
良久之後,康熙才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回去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打消她的懼怕,恐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江菱回過神來,輕輕噢了一聲,随即又意識到自己失态了。似乎她在康熙皇帝面前,總是會接二連三地失控,有時是不知所措,有時是不在狀态,簡直不像是她自己了。念及于此,江菱便強自定了定神,勉強維持着一張平靜的面孔,稍稍屈膝行禮,道:“恭送皇上。”
康熙皇帝莞爾一笑,擡手招了梁九功過來,預備要離去。忽然他停住腳步,又問道:“太後預備在這裏留幾日?可有個準話麽?”
江菱細細地合計片刻,垂首道:“回皇上,少則一兩日,多則三四日,這個準話,卻是沒有的。”就連太後自己,也不知道那一百二十份佛經,到底要抄上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