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康熙略擡了擡手,溫言道:“不必多禮。”
江菱稍稍退後兩步,給康熙讓出了一條路來。康熙微愣了一下,又含笑着上前兩步,亦壓低了聲音問道:“太後可在這裏歇息?”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江菱退無可退,背心抵在長廊的牆上,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回皇上……是。”
——你要是不知道太後在這裏歇息,為什麽要壓低聲音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菱心裏多了個小人兒在瘋狂地吐槽,但表面上卻連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她驀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康熙皇帝的嫔妃,如果康熙皇帝想要做些什麽,好像,沒有辦法拒絕。
因為她是今年唯一一個留下來的秀女,唯一一個。
唯一一個是什麽意思呢?意思是……沒有別人,只有你了。
江菱心裏的小人兒開始瘋狂地跳腳,繼而淚流滿面地發現,皇帝清場的陣仗比太後還要大,周圍方圓三百米之內,已經見不到人影了。她只能暗暗祈禱林黛玉已經回到廂房,莫要被侍衛們當成了清場的對象。雖然現在,她最應該擔心的,好像是她自己。
康熙低咳一聲,眼裏多了些淡淡的笑意。不是沒看出她的驚慌,但這份兒驚慌,反倒讓她有了些許生氣,不再像從前那樣沉默寡言,或是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了。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廂房裏傳出了一個沉緩的聲音:“雲菱。”似乎是太後醒了。
于是康熙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江菱離去,還如蒙大赦般道了聲“皇上恕罪”,倒有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搖頭笑了片刻,又吱呀一聲推開房門,稍稍欠了欠身,道:“給母後請安。”
廂房裏一片靜谧,唯有案面上點着一盞青蒙蒙的佛燈,還有一摞墨跡未幹的佛經,外帶一個幾近幹涸的硯臺。康熙的目光從案面上落到床榻上,看見江菱扶着太後,從床榻上起身,又等太後定睛看了看他,才緩緩說道:“噢,原來是玄烨。”
康熙的生母已然逝世,太後作為名義上的皇母,與康熙之間一直維持着平和。但至于到底如何,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才知道了。見到康熙進來,太後便比往常多了些笑容,道:“到這裏來坐罷。”随後讓江菱搬一個靠枕過來。
江菱依言照辦,然後退到房間的另一側,垂首沉默不言。
——她又恢複往日的模樣了。
康熙在心裏暗暗地嘆了口氣,告誡自己莫要心急,便坐到太後身旁,陪着說了些話。太後瞅了瞅他,笑道:“難得你日理萬機,還陪着我這個老太太到佛寺裏折騰。今兒我讓你們過來,是因為我曾沐浴過這佛寺裏的祥瑞,因此便想讓你們也沐浴一回。咳,剛剛額娘在佛寺裏留了一會兒,發現這寺裏的高僧,确是有幾分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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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笑道:“既然母後喜歡,那朕便賜給他們一個封號罷。”
“嗳。”太後擺擺手,搖頭道,“這裏的高僧都是秉性高潔、超脫世外、不問俗世的出家之人,哪裏會受你的封號。剛剛我問過一回,他們連我這個皇太後的帳都不買。諾,這些佛經,還有剛剛在堂裏抄好的那二十份《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俱是給你和太皇太後祈福用的。我今兒只帶了雲常在一個人過來,身邊沒有識字的女官,因此便只謄抄了這麽些。”
康熙聞言笑道:“多謝母後記挂。”随後又往江菱那邊望了一眼。江菱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安安靜靜地站在太後身側,仿佛沒有意識到他的打量。康熙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啞然失笑。
果真讓太皇太後猜着了,她不但是有些怕自己,而且還很怕。
但不知道這份兒害怕,到底源自于哪裏。
康熙暗自琢磨了片刻,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眼看着太後又有了些倦色,他便笑着起身告辭,說自己還要到佛堂裏沐浴一會兒佛光。太後笑着點點頭,道:“理當如此。”因此便不再留他。不過在臨走之前,太後又道:“雲菱,你送一送皇上罷。”
江菱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維持不住自己平靜的表情。不過好在剛剛來了那麽一出,她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深深地呼吸幾下之後,便将心裏連連跳腳的小人兒摁了下去,走到康熙跟前,低聲道:“皇上請罷。”
康熙笑了笑,倒是未曾多說什麽,轉身便離去了。
江菱把康熙送出廂房,正待回屋,忽然聽見康熙出聲道:“等一等。”
她心裏咯噔一聲,卻不得不停住腳步,恭聲問道:“皇上可還有事兒麽?”
雖然表面上依舊平靜,但江菱心裏卻一直在打鼓。別的不說,唯一一個留封的秀女,這個身份就足夠讓她驚悚了。據說康熙皇帝這段時間裏,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夜不能寐,暫時顧不上她,但等康熙
忙完了這段時間之後呢?……他,他預備将她怎麽辦?
江菱越想,便越覺得自己應該趁早生一場大病,然後逃之夭夭。
這樣複雜的心思,康熙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能看到江菱表情雖然未變,長長的睫毛卻顫了幾下,十指亦不自覺地攥緊,後背再一次抵在了牆上。康熙再次低咳一聲,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有點兒十惡不赦。
他緩了緩情緒,問江菱道:“太後預備何時回宮?”
這倒是個不那麽驚悚的問題……江菱暗暗松了口氣,答道:“回皇上話,太後預備在佛前許下三樁誓願,又謄抄一百二十份佛經,再親自點亮長明燈,以表虔誠之意。高僧們說,太後需得在寺裏留上一兩日,才能全了這樁宏願。”這便是要留在寺裏過夜的意思了。
康熙略略沉吟片刻,又稍點了一下頭。江菱等了一會不見吩咐,便屈了屈膝,道:“既然皇上無事,那便……”告辭了。這三個字尚未出口,康熙便略一擡手,道:“別忙。朕還有些話要問你。”
江菱定了定神,腦海裏拉響了尖銳的警報。
雖然不知道康熙的意圖,但她卻本.能地感覺到,這或許不是什麽好事……等了片刻之後,康熙才說道:“不過現在,朕要趕着到佛堂裏去。等過了未時,你便到那處亭子裏去罷。”說着,他朝不遠處的涼亭望了一眼。
江菱順着康熙的目光望去,看見蔥郁的林木掩映下,一座精巧細致的亭子矗立在其中,裏面擺着一張小小的石桌、幾張小小的石凳,看起來相當僻靜清冷。她想了片刻,想不到什麽理由來推辭,便唯有無可奈何道:“遵旨。”
康熙眼裏的笑意加深了幾分,見江菱應允,轉身走到佛堂裏去了。
江菱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廂房,看了一眼更漏,已經是午時二刻了。距離康熙口中的未時,只剩下短短數刻鐘的時間。她心裏記挂着林黛玉,又因為康熙的那一席話而感到心煩,不知不覺便有些走神。太後見到江菱這副樣子,輕輕地笑了笑,但是卻未曾點破。
江菱上前服侍太後起身,又給她加了一個靠墊。
太後舒緩了情緒,順手拿了江菱剛剛抄好的佛經在手裏,一頁頁地細看。經過兩三年的練習之後,江菱那一筆字終于能看了,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大家,但好歹端端正正,有了幾分勁峭之意。太後翻了幾頁,便将空白的紙張鋪展開來,預備自己再抄幾份。
硯臺裏的墨跡已經幹涸了,江菱只能又出去了一次,問小沙彌拿墨錠。
墨錠取來之後,江菱又取了些清水過來,替太後研好了墨。不知不覺地,時間已經接近了未時。江菱猶豫了一會,便将剛剛發生的事情跟太後說了。太後倒是未曾多說什麽,輕而易舉地便放行了。
江菱推開廂房的門,猶豫了片刻,才慢慢地朝那座亭子走去。
郁郁蔥蔥的林木掩映下,亭子顯得絲毫不起眼。江菱去到的時候,梁大總管已經帶人擺好了杯盞茗茶,只等正主兒過來了。見到江菱的那一刻,梁大總管先是一愣,繼而露出了一個了然的表情。
——也不知道這位太監總管,剛剛想到了什麽。
江菱心裏忽然湧起了這個念頭,但片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上前去跟梁大總管問了聲好,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康熙皇帝的到來。梁大總管勸她坐在那裏等,她搖搖頭,道:“多謝梁公公好意。”卻沒有照辦。
梁大總管搖了搖頭,又苦笑了一聲。
照現在的情形看,他的苦日子還遠遠沒有到頭。
他們在亭子裏等了片刻,便看見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從遠處走了過來。
江菱定了定神,将腦海裏的警報拉響到最高,然後暗暗地平複了心情,才迎上前去,道了一聲皇上萬安。
康熙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你們都退下罷。”這話卻是對梁九功說的。
于是梁大總管便帶着侍衛們退下了。康熙走到石桌前面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石凳道:“坐罷。”表情相當自然。江菱猶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挪到康熙對面,在石凳上坐下了。
“但不知皇上喚我前來,所為何事?”